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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拿(節(jié)選)

      2018-05-14 16:28畢飛宇
      閱讀(書香天地) 2018年2期
      關(guān)鍵詞:小孔盲人

      畢飛宇(1964- ),江蘇興化人。著名作家、南京大學(xué)教授、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作協(xié)第九屆全委會委員。20世紀(jì)80年代中期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作品被譯成多國文字在國外出版。2017年8月,榮獲法蘭西文學(xué)藝術(shù)騎士勛章。

      王大夫—盲人在推拿房里都是以大夫相稱的—的第一桶金來自于深圳。他打工的店面就在深圳火車站的附近。那是上一個世紀(jì)的世紀(jì)末,正是盲人推拿的黃金歲月。說黃金歲月都有點學(xué)生氣了,王大夫就覺得那時候的錢簡直就是瘋子,拼了性命往王大夫的八個手指縫里鉆。

      那時候的錢為什么好掙呢?最直接的原因就是香港回歸了。香港人熱衷于中醫(yī)推拿,這也算是他們的生活傳統(tǒng)和文化傳統(tǒng)了。價碼卻是不菲。推拿是純粹的手工活,以香港勞動力的物價,一般的人哪里做得起?可是,香港一回歸,情形變了,香港人呼啦一下就蜂擁到深圳這邊來了。從香港到深圳太容易了,就像男人和女人擁抱一樣容易,回歸嘛,可不就是擁抱。香港的金領(lǐng)、白領(lǐng)和藍(lán)領(lǐng)一起拿出了擁抱的熱情,拼了性命往祖國的懷抱里鉆。深圳人在第一時間捕捉到了這樣的商機(jī),一眨眼,深圳的推拿業(yè)發(fā)展起來了。想想也是,無論是什么樣的生意,只要牽扯到勞動力的價格,大陸人一定能把它做到泣鬼神的地步。更何況深圳又還是特區(qū)呢。什么叫特區(qū)?特區(qū)就是人更便宜。

      還有一個原因也不能不提,那時候是世紀(jì)末。人們在世紀(jì)末的前夜突然來了一股大恐慌,這恐慌沒有來頭,也不是真恐慌,準(zhǔn)確地說,是“虛火”旺,表現(xiàn)出來的卻是咄咄逼人的精神頭,每個人的眼睛里都噴射出精光,渾身的肌肉都一顫一顫的—撈錢啊,趕快去撈錢?。⊥砹司蛠聿患袄?!這一來人就瘋了。人一瘋,錢就瘋。錢一瘋,人更瘋。瘋子很容易疲倦。疲倦了怎么辦呢?做中醫(yī)推拿無疑是一個好辦法。

      深圳的盲人推拿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壯大起來了的。迅猛無比。用風(fēng)起云涌去形容吧,用如火如荼去形容吧。全中國的盲人立馬就得到了這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消息說,在深圳,盲人嶄新的時代業(yè)已來臨。滿大街都是錢—它們活蹦亂跳,像鯉魚一樣在地上打挺,噼里啪啦的。外地人很快就在深圳火車站附近發(fā)現(xiàn)了這樣一幅壯麗的景象,滿大街到處都是洶涌的盲人。這座嶄新的城市不只是改革和開放的窗口,還是盲人的客廳兼天堂。盲人們振奮起來了,他們帶著墨鏡,手拄著盲杖,沿著馬路或天橋的左側(cè),一半從西向東,一半從東向西,一半從南向北,另一半則從北向南。他們魚貫而入,魚貫而出,摩肩接踵,浩浩蕩蕩。幸福啊,忙碌啊。到了燈火闌珊的時分,另一撥人浩浩蕩蕩地過來了。疲憊不堪的香港人,疲憊不堪的、居住在香港的日本人,疲憊不堪的、居住在香港的歐洲人,疲憊不堪的、居住在香港的美國人,當(dāng)然,更多的卻還是疲憊不堪的大陸人,那些新興的資產(chǎn)階級,那些從來不在公共場合用十個手指外加一根舌頭數(shù)錢的新貴—他們一窩蜂,來了。他們累啊,累,從頭到腳都貯滿了世紀(jì)末的疲憊。他們累。累到了抽筋扒皮的地步。他們來到推拿房,甚至都來不及交代做幾個鐘,一躺下就睡著了。洋呼嚕與本土的呼嚕此起彼伏。盲人推拿師就幫他們放松,不少匆匆的過客干脆就在推拿房里過夜了。他們在天亮之后才能醒過來。一醒過來就付小費(fèi)。付完了小費(fèi)再去掙錢。錢就在他們的身邊,大雪一樣紛飛,離他們只有一劍之遙。只要伸出手去,再踏上一個弓步,劍尖“呼啦”一下就從錢的胸部穿心而過。兵不血刃。

      王大夫也開始掙錢了。他掙的是人家的小零頭??赏醮蠓蚪K究是窮慣了的,一來到深圳就被錢嚇了一大跳,錢哪有這么掙的?太恐怖了。他只是一個自食其力的人,什么叫自食其力?能解決自己的溫飽就可以了??赏醮蠓虿恢皇亲允称淞?,簡直就像夢游。他不只是掙到了RMB,他還掙到了港幣、日元和美金。王大夫第一次觸摸到美金是在一個星期六的凌晨。他的客人是一個細(xì)皮嫩肉的日本人,小手小腳的,小費(fèi)也小了一號,短了一些,也窄了一些。王大夫狐疑了,擔(dān)心是假鈔。但客人畢竟是國際友人,王大夫不好意思明說,大清早的,王大夫已經(jīng)累得快虛脫了,但“假鈔”這根筋繃得卻是筆直。就站在那里猶豫,不停地?fù)崦掷锏男≠M(fèi)。日本朋友望著王大夫猶豫的樣子,以為他嫌少,想一想,就又給了一張。還是短了一些,窄了一些。這一來王大夫就更狐疑了,又給一張是什么意思呢?難道錢就這么不值錢么?王大夫拿著錢,干脆就不動了。日本朋友也狐疑了,再一次抽出了一張。他把錢拍在王大夫的手上,順手抓住了王大夫的一個大拇指,一直送到王大夫的面前。日本人說:“干活好!你這個這個!”王大夫挨了夸,更不好意說什么了,連忙道了謝。王大夫一直以為自己遭了騙,很郁悶,還沒臉說。他把三張“小”費(fèi)一直揣到下午,終于熬不住了,請一個健全人看了,是美金。滿打滿算三百個美金。王大夫的眉梢向上調(diào)了調(diào),咧開嘴,好半天都沒能攏起來。他開始走。一口氣在祖國的南海邊劃三個圈。

      錢就是這么瘋。一點都不講理,紅了眼了。它們一張一張的,像阿拉伯的神毯,在空中飛,在空中竄。它們上升,旋轉(zhuǎn),翻騰,俯沖。然后,準(zhǔn)確無誤地對準(zhǔn)了王大夫的手指縫,一路呼嘯。王大夫差不多已經(jīng)聽到了金錢詭異的引擎。它在轟鳴,伴隨著尖銳的哨音。日子過得越來越刺激,已經(jīng)像戰(zhàn)爭了。王大夫就這樣有錢了。

      王大夫在戰(zhàn)爭中迎來了他的“春天”。他戀愛了—這時候時光已經(jīng)逼近千禧,新的世紀(jì)就要來臨了。世紀(jì)末的最后一天的晚上,小孔,一個來自蚌埠的盲姑娘,從深圳的另一側(cè)來到了火車站,她看望王大夫來了。因為沒有客人,推拿房里寂寥得很,與千禧之年的最后一夜一點也不相稱。盲人們擁擠在推拿房的休息室里,東倒西歪。他們也累了,都不說話,心里頭卻在抱怨。他們在罵老板,這樣的時候怎么可以不放假呢。但老板說了,這樣的時候怎么能放假?別人的日子是白的,你們的日子是黑的。能一樣么?別人放假了,玩累了,你們才有機(jī)會,誰知道生意會邁著哪一條腿跨進(jìn)來?等著吧!一個都不能少。推拿師們等倒是等了,可是,生意卻斷了腿了,一個都沒有進(jìn)來。王大夫和小孔在休息廳里干坐了一會兒,無所事事。后來王大夫就輕輕地嘆息了一聲,上樓去了。小孔聽在耳朵里,幾分鐘之后也摸到了樓梯,到樓上的推拿室里去了。

      推拿房里更安靜。他們找到最里邊的那間空房子,拉開門,進(jìn)去了。他們坐了下來,一人一張推拿床。平日里推拿房都是人滿為患的,從來都沒有這樣冷靜過。在千禧之夜,卻意外地如此這般,叫人很不放心了。像布置起來的,像刻意的背景,像等待,像預(yù)備。預(yù)備什么呢?不好說了。王大夫和小孔就笑。也沒有出聲,各人笑各人的??床灰姡墒潜舜硕贾?,對方在笑。笑到后來,他們就尋問對方:“笑什么?”能有什么呢?反過來再問對方:“你笑什么?”兩個人一句連著一句,一句頂著一句,問到后來卻有些油滑了,完全是輕浮與嬉戲的狀態(tài)。卻又嚴(yán)肅。離某一種可能性越來越近,完全可以再接再厲。他們只能接著笑下去。笑到后來,兩個人的腮幫子都不對勁了,有些僵。極不自然了。接著笑固然是困難的,可停止笑也不是那么容易。慢慢地,推拿室里的空氣有了暗示性,有了動態(tài),一小部分已經(jīng)蕩漾起來了。很快,這蕩漾連成了片,結(jié)成了浪。不知道在什么時候,波浪成群結(jié)隊,彼此激蕩,呈現(xiàn)出推波助瀾的勢頭。千軍萬馬了。一會兒洶涌到這一邊兒,一會兒又洶涌到那一邊。危險的跡象很快就來臨了。為了不至于被波浪掀翻,他們的手抓住了床沿,死死的,越抓越有力,越抓越不穩(wěn)。他們就這樣平衡了好長的一段時間,其實也是掙扎了好長的一段時間,王大夫終于把他們的談話引到正題上來了。他咽了一口,問:“你——想好了吧?”小孔的臉側(cè)了過去。小孔有一個習(xí)慣,她在說話之前側(cè)過臉去往往意味著她已經(jīng)有了決心。小孔抓住床,說:“我想好了。你呢?”王大夫好半天沒有說話。他一會兒笑,一會兒不笑,臉上的笑容上來了又下去,下去了又上來,折騰了三四趟,最后說:“你知道的,我不重要。主要還是你。”為了把這句話說出來,王大夫用了太長的時間,小孔一直在等。在這個漫長的等待中,小孔不停地用手指頭摳推拿床上的人造革,人造革被小孔的指頭摳得咯吱咯吱地響。聽王大夫這么一說,小孔品味出王大夫的意思了,它的味道比“我想好了”還要好。小孔在那頭就喘。很快,整個人都發(fā)燙了。小孔突然就覺得自己的身體有了微妙的卻又是深刻的變化,是那種不攻自破的情態(tài)。小孔就從推拿床上下來了,往前走,一直走到王大夫的跟前。王大夫也站起來了,他們的雙手幾乎是在同時撫摸到了對方的臉,還有眼睛。一摸到眼睛,兩個人突然哭了。這個事先沒有一點先兆,雙方也沒有一點預(yù)備。他們都把各自的目光流在了對方的指尖上。眼淚永遠(yuǎn)是動人的,預(yù)示著下一步的行為。他們就接吻,卻不會。鼻尖撞在了一起,迅速又讓開了。小孔到底聰敏一些,把臉側(cè)過去了。王大夫其實也不笨的,依照小孔的鼻息,王大夫在第一時間找到小孔的嘴唇,這一回終于吻上了。這是他們的第一個吻,也是他們各自的第一個吻,卻并不熱烈,有一些害怕的成分。因為害怕,他們的嘴分開了,身體卻往對方的身上靠,幾乎是粘在了一起。和嘴唇的接觸比較起來,他們更在意、更喜愛身體的“吻”,彼此都有了依靠—有依有靠的感覺真好啊。多么的安全,多么的放心,多么的踏實。相依為命了。王大夫一把把小孔摟在了懷里,幾乎就是用蠻。小孔剛想再吻,王大夫卻激動了,王大夫說:“回南京!我要帶你!南京!我要開店!一個店!我要讓你當(dāng)老板娘!”語無倫次了。小孔踮起腳,說:“接吻哪、接吻哪—你吻我啊!”這個吻長了,足足跨越了兩個世紀(jì)。小孔到底是小孔,心細(xì),她在漫長的接吻之后似乎想起了什么,掏出了她的聲控報時手表,摁了一下。手表說:“現(xiàn)在時間,北京時間零點二十一分?!毙】装咽直磉f到王大夫的手上,又哭了。她拖著哭腔大聲地叫道:

      “新年啦!新世紀(jì)啦!”

      新年了,新世紀(jì)了,王大夫談起了戀愛。對王大夫來說,戀愛就是目標(biāo)。他的人生一下子就明確了:好好工作,湊足錢,回家開個店,早一點讓心愛的小孔當(dāng)上老板娘。王大夫是知道的,只要不偷懶,這個目標(biāo)總有一天可以實現(xiàn)。王大夫這樣自信有他的理由,他對自己的手藝心里頭有底。他的條件好哇。摸一摸他的手就知道了,又大,又寬,又厚,是一雙開闊的肉手。王大夫的客人們都知道,王大夫的每一次放松都不是從脖子開始,而是屁股。他的大肉手緊緊地捂住客人的兩只屁股蛋子,晃一晃,客人的骨架子一下子就散了。當(dāng)然,并不是真的散,而是一種錯覺,好的時候能放電。王大夫天生就該做推拿,即使眼睛沒有毛病,他也是做推拿的上好材料。當(dāng)然,手大是沒用的,手上的肉多也是沒用的,真正有用的還是手上的力道。王大夫魁梧,塊頭大,力量足,手指上的力量游刃有余?!坝稳杏杏唷边@一條極為關(guān)鍵了,它所體現(xiàn)出來的是力量的質(zhì)量:均勻,柔和,深入,不那么刺戳戳。如果力道不足,通常的做法是“使勁”。推拿師一“使勁”就不好了,客人一定疼。這疼是落在肌膚上的,弄不好都有可能傷及客人的筋骨。推拿的力量講究的是入木三分,那力道是沉郁的,下墜的,雄渾的,當(dāng)然,還有透徹,一直可以灌注到肌肉的深處。疼也疼,卻伴隨著酸。還有脹。有不能言說的舒坦。效果就在這里了。王大夫指頭粗,巴掌厚,力量足,兩只手虎虎的,穴位搭得又非常準(zhǔn),一旦“搭”到了,仿佛也沒費(fèi)什么力氣,你就被他“拿住”了。這一“拿”,再怎么挨他“折磨”都心甘情愿。正因為王大夫的手藝,他的回頭客和貴賓特別的多,大多是“點鐘”,包夜的也多。由于有了這一點,王大夫的收入光小費(fèi)這一樣就不同于一般。連同事們都知道,王大夫絕對算得上他們這一行里的大款,都有閑錢玩票了嘛。上證指數(shù)和深證指數(shù)里就有他的那一份。

      王大夫麻煩了。他的麻煩其實正在股票上。要說有錢,王大夫的確有幾個??墒牵醮蠓虮P算了一下,就他的那點錢,回南京開一個店只能將就。要想把門面弄得體面一點,最切實的辦法只能是合股。但王大夫不想合股。合股算什么?合股之后小孔到底算誰的老板娘?這個老板娘小孔當(dāng)起來也不那么痛快。與其讓小孔不痛快,倒不如等一等了。在“老板娘”這個問題上,王大夫死心眼了。他本人可以不在意這個“老板”,對小孔他卻不愿意馬虎。人家把整個的人都給了自己,容易么?作為報答,王大夫必須讓小孔當(dāng)上“老板娘”。她只要坐在他的店里,喝喝水,磕磕瓜子,他王大夫就是累得吐血也值得。

      王大夫怎么會把錢放到股票上去的呢?說起來還是因為戀愛。戀愛是什么?王大夫體會了一陣子,體會明白了,無非就是一點,心疼。王大夫就是心疼小孔。說得再具體一點,就是心疼小孔的那雙手。

      雖說都在深圳,王大夫和小孔的工作卻并不在一起,其實是很難見上一面的。就算是見上了,時間都是掐好了的,也就是幾個吻的功夫。吻是小孔的最愛。小孔熱愛吻,接吻的時間每一次都不夠。后來好些了,他們在接吻之余也有了一些閑情,也有了一些逸致。比方說,相互整理整理頭發(fā),再不就研究一下對方的手。小孔的手真是小啊,軟軟的,指頭還尖?!靶∈[一樣”的手指,一定是這樣的了吧。但小孔的手有缺憾。中指、食指和大拇指的指關(guān)節(jié)都長上了肉乎乎的小肉球。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吃推拿這碗飯的,哪一只手不是這樣?可是,王大夫很快就從小孔的手上意識到不對了。小孔手指的骨頭不在一條直線上。從第二個關(guān)節(jié)開始,她的指頭歪到一邊去了。王大夫拽了一下,直倒是直了,一松手,又歪了。小孔的手已經(jīng)嚴(yán)重變形了。這還叫手么?這還是手么?小孔自己當(dāng)然是知道的,不好意思了,想把手收回去。王大夫卻拽住了,小孔哪里還收得回去?王大夫就那么拽住小孔,愣住了。

      小孔的身子骨偏小,又瘦,說什么也不該學(xué)推拿的??腿苏媸鞘裁礃拥亩加校行┛腿诉€好,碰不得,一碰就癢,一碰就疼;有些客人又不一樣了,是牛皮和牛肉,受力得很。你要是輕了,他就覺得虧,齜牙咧嘴地提醒你:“給點力氣嘛,再給點力氣吧?!边@樣的祖宗王大夫就遇上過,最典型的例子是一個來自非洲的壯漢。這個非洲來的兄弟中國話說得不怎么樣,有三個字卻說得特別地道:“重一點?!币粋€鐘頭之后,就連王大夫這樣夯實的小伙子都被他累出了一身的汗。小孔的手指頭肯定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努力當(dāng)中變形的。以她的體力,以她那樣的手指頭,哪里禁得起日復(fù)一日?哪里能禁得起每一天的十四五個小時?

      “重一點!再重一點!”

      王大夫捏住小孔的手腕,摸著她的指頭,心碎了。突然就把小孔的手甩了出去,最終卻落在了他的臉上?!芭尽钡木褪且粋€大嘴巴。小孔嚇了一大跳,一開始還沒有明白過來。等明白過來的時候卻已經(jīng)晚了。王大夫似乎抽出癮來了,還想抽。小孔死死地拽住了,一把把王大夫的腦袋摟在了胸前。小孔哭道:“你這是干什么?這關(guān)你什么事?”

      王大夫把錢投到股市上去帶有賭博的性質(zhì),其實也猶豫了一陣子的。一想起小孔的手,王大夫就急著想發(fā)財,恨不能一夜暴富??蛇@年頭錢再怎么發(fā)瘋,手指縫終究是手指縫,總共也才有八個。眼見得一年又過去了一大半了,王大夫的天眼開了,突然就想起了股市。這年頭的錢是瘋了,可是,再怎么瘋,它還只是個小瘋子。大瘋子不叫錢,叫票,股票的票。股票這個瘋子要是發(fā)起瘋來,可不是拿大頂和翻跟頭了,它會拔地而起,它會旱地拔蔥。王大夫在上鐘的時候經(jīng)常聽到客人們在談?wù)摴墒校瑢墒幸恢庇幸粋€十分怪異的印象,這印象既親切,又陰森,既瘋魔,又現(xiàn)實,令人難以置信。如果一定要總結(jié)一下,完全可以對股票做出這樣的概括:“錢在天上飄,不要白不要;錢在地上爬,不拿白不拿;錢在懷里揣,只能說你呆?!睘槭裁床辉囈辉??為什么不?如果說,明天的股市是一只鉆天猴,那么,后天上午,王大夫不就可以帶上小孔直飛南京了么?王大夫扭了扭脖子,掉了掉眉梢,把腦袋仰到天上去了。他抱起自己所有的積蓄,咣當(dāng)一聲,砸進(jìn)去了。

      王大夫的進(jìn)倉可不是時候。還是滿倉。他一進(jìn)倉股市就變臉了。當(dāng)然,他完全有機(jī)會從股市里逃脫出來的。如果逃了,他的損失并不是很大。但王大夫怎么會逃呢,對王大夫來說,一分錢的損失也不能接受。他的錢不是錢,是指關(guān)節(jié)上赤豆大小的肉球,是骨頭的變形,是一個又一個通宵,是一聲又一聲“重一點”,是大拇指累了換到食指,是食指累了換到中指,是中指累了換到肘部,是肘部累了再回到食指,是他的血和汗。他舍不得虧。他在等。發(fā)財王大夫是不想了,可“本”無論如何總要保住。王大夫就這樣被“保本”的念頭拖進(jìn)了無邊的深淵。他給一個沒有身體、沒有嗓音、一輩子也碰不到面的瘋子給抓住了,死死卡住了命門。

      股市沒有翻跟頭。股市躺在了地上。撒潑,打滾,抽筋,翻眼,吐唾沫,就是不肯站起來。你奶奶的熊。你奶奶個頭。股市怎么就瘋成這樣了的呢?是誰把它逼瘋了的呢。王大夫側(cè)著腦袋,有事沒事都守著他的收音機(jī)。王大夫從收音機(jī)里學(xué)到了一個詞,叫做“看不見的手”?,F(xiàn)在看起來,這只“看不見的手”被人戲耍了,活生生地叫什么人給逼瘋了。在這只“看不見的手”后面,一定還有一只手,它同樣是“看不見”的,卻更大、更強(qiáng)、更瘋。王大夫自己的手也是“看不見的”,也是“看不見的手”,但是,他的這兩只“看不見的手”和那兩只“看不見的手”比較起來,他的手太渺小、太無力了。他是螞蟻。而那兩只手一個是天,一個是地,一巴掌就能把王大夫從深圳送到烏拉圭。王大夫沒有拍手,只能掰自己的指關(guān)節(jié)。掰著玩唄。大拇指兩響,其余的指頭三響。一共是二十八響,劈哩啪啦的,都趕得上一掛小鞭炮了。

      錢是瘋了。一發(fā)瘋王大夫有錢了,一發(fā)瘋王大夫又沒錢了。

      “我已是滿懷疲憊,歸來卻空空的行囊。”這是一首兒時的老歌,王大夫會唱。2001年的年底,王大夫回到了南京,耳邊想起的就是這首歌。王大夫垂頭喪氣??墒?,從另一種意義上,也可以說,王大夫喜氣洋洋—小孔畢竟和他一起回來了。小孔沒有回蚌埠,而是以一種秘密的姿態(tài)和王大夫一起潛入了南京,這里頭的意思其實已經(jīng)很明確了。王大夫的母親高興得就差蹦了。兒子行啊,行!她把自己和老伴的床騰出來了,特地把兒子領(lǐng)進(jìn)了廚房。母親在廚房里對著兒子的耳朵說:“睡她呀,睡了她!一覺醒來她能往哪里逃?”王大夫側(cè)過了臉去,生氣了。很生氣。他厭惡母親的庸俗。她一輩子也改不了她身上的市儈氣。王大夫抬了抬眉梢,把臉拉下了。有些事情就是這樣,可以“這樣”做,絕對不可以“那樣”說。

      王大夫和小孔在家里一直住到元宵節(jié)。小孔的氣色一天比一天好。王大夫的母親不停地夸,說小孔漂亮,說小孔的皮膚真好,說南京的水土“不知道要比深圳好到哪里去”,“養(yǎng)人”哪,“我們家小孔”的臉色一天一個樣!為了證明給小孔看,王大夫的母親特地抓起了小孔的手,讓小孔的手背自己去蹭?!翱墒堑模磕阕约赫f,可是的?”是的。小孔自己也感覺出來了,是滋潤多了,臉上的肌膚滑溜得很。但小孔終究是一個女人,突然就明白了這樣的變化到底來自于什么樣的緣故。小孔害羞得要命,開始慌亂。她的慌亂不是亂動,而是不動。一動不動。身體僵住了。上身繃得直直的。另一只手卻捏成了拳頭,大拇指被窩在拳心,握得死緊死緊的。盲人就是這點不好,因為自己看不見,無論有什么秘密,總是疑心別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一點掩飾的余地都沒有了。小孔就覺得自己驚心動魄的美好時光全讓別人看去了。

      王大夫沒有浪費(fèi)這樣的時機(jī)。利用父母不在的空檔,王大夫十分適時地把話題引到正路上來了。王大夫說:“要不,我們就不走了吧。”小孔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只是說:“那邊還有行李呢?!蓖醮蠓蛩尖饬艘幌拢f:“去一趟也行?!辈贿^王大夫馬上就補(bǔ)充了,“不是又要倒貼兩張火車票么?”小孔一想,也是。可還是舍不得,說:“再不我一個人跑一趟吧?!蓖醮蠓蛎叫】椎氖?,拽住了,沉默了好大的一會兒,說:“別走吧。”小孔說,“不就是幾天么。”王大夫又沉默,最終說:“我一天也不想離開你。你一走,我等于又瞎了一回?!边@句話沉痛了。王大夫是個本分的人,他實話實說的樣子聽上去就格外的沉痛。小孔都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想了半天,幸福就有點無邊無際,往天上升,往地下沉。血卻涌在了臉上。小孔心里頭想,唉,全身的血液一天到晚都往臉上跑,氣色能不好么。小孔拉著王大夫的手,十分自豪地想,現(xiàn)在的自己一定很“好看”。這么一想小孔就不再是自豪,有了切骨的遺憾——她的“氣色”王大夫看不見,她的“好看”王大夫也看不見,一輩子都看不見。他要是能看見,還不知道會喜歡成什么樣子。遺憾歸遺憾,小孔告訴自己,不能貪,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好了,不能太貪的。再怎么說,她小孔也是一個坐擁愛情的女人了。

      小孔留下來了。這邊的問題剛剛解決,王大夫的心思卻上來了。他當(dāng)初可是要把小孔帶回南京當(dāng)“老板娘”的??墒牵牡昴??他的店如今又在哪里?夜深人靜的時候,王大夫聽著小孔均勻的呼吸,依次撫摸著小孔的十個手指頭——其實是她八個歪斜的手指縫——睡不著了。他的失眠歪歪斜斜。他的夢同樣歪歪斜斜。

      (摘自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推拿》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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