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族]李進(jìn)祥
我們家打院墻的時候,我只有兩歲多。
我當(dāng)時并不知道自己的年齡,年齡是以后推算出來的。父親后來說,我家打院墻是“一打三反”那一年。經(jīng)過查證,那是1970年。我生于1968年,的確只有兩歲多。
父親那時候當(dāng)民辦教師,是村上為數(shù)不多的識字的人,被安排給革命群眾念文件。文件上說的是要打擊反革命破壞活動、反對貪污盜竊、反對投機倒把和反對鋪張浪費,父親沒怎么擔(dān)心。不久,風(fēng)向有點變,學(xué)校墻上刷出“殺!殺!殺!殺出一個紅彤彤的世界!”的標(biāo)語,父親就有些擔(dān)心了。父親主要是擔(dān)心爺爺。爺爺本來當(dāng)公社書記,在我出生那一年給打倒了,回到老家來。最初還隔三岔五地被抓去批斗一回,慢慢地,他們就忘了,不再來抓爺爺。爺爺就在家里種地。爺爺本來是農(nóng)民,莊稼活啥都會干。種地就種地,爺爺沒怎么在意,苦點累點沒關(guān)系,只要不抓去批斗蹲牛棚就行?!耙淮蛉础钡臅r候,翻陳年舊賬,他們又記起了爺爺,來了些人,把爺爺抓去了。這一次,他們不光是批斗,還準(zhǔn)備好要給他判刑。爺爺暫時被關(guān)在一個黑屋子里,門給鎖上了,還派了一個人看守著。爺爺害怕坐牢,就想辦法逃跑,可門窗都關(guān)得死死的,根本出不去。爺爺沒辦法了,只能蜷在黑屋子里等著。到半夜的時候,看守的人卻打開門,叫爺爺快跑。爺爺問他為啥要救自己,他說爺爺救過他一家人的命。爺爺說他不認(rèn)識那個人,也想不起咋救過他們一家人。當(dāng)時惶急,連那人的名字都沒問。那個人催他快跑,他就連夜跑回家里來。跑回來,但沒敢在家里待,給家里人說了一聲,就跑到后山藏起來了。后山里有山洞,還有放羊人挖的小窯洞,爺爺就藏在那些山洞窯洞里。第二天一早,就來了些人抓爺爺,家里沒找到,村子里沒找到,到山上也沒找到,才悻悻地走了。他們找不到,三爺卻能找到。三爺是村上的羊把式,放了半輩子的羊,熟悉山上每一個溝溝洼洼,知道每一個山洞窯洞。三爺一邊放羊,一邊給爺爺帶去些吃的喝的。爺爺在后山躲藏了幾個月,一家人都擔(dān)驚害怕。我那時候還不知道爺爺?shù)氖拢恢篮ε?,也不知道家里人的害怕?/p>
父親張羅著打院墻,可能也是因為害怕。
打墻砌院子,一般都選擇秋后農(nóng)閑的時候。糧食收了,人肚子吃飽了,才能干重活。再說了,我們那里春夏干旱,秋后雨水還多些,土泡濕了,才能打墻。父親卻選在豆角成熟的時候打墻,很明顯是有點著急。
豆角成熟一般是6月,比麥子早成熟一個月。那年月缺糧,人都餓肚子。尤其是麥子成熟前的一個月,最缺糧,正是所謂青黃不接的時候。去年的陳糧吃光了,今年的糧食還沒熟。眼看著麥子拔節(jié)抽穗了,但還是一包汁水,沒有籽粒,吃不到嘴里。好多人家都已經(jīng)斷了糧,靠野菜填肚子。人都熬乏了、熬瘦了,有些老人挺不住,就是在這個時候倒下的。因此,豆子雖是粗糧,但早熟一個月就非常重要,是救命的糧食。豆角熟了,麥子還沒熟,那是一段農(nóng)閑時間,也能打墻砌院子。最關(guān)鍵的是,豆子熟了,人吃飽了,才能干動活。
我們那里的豆子主要是麻豌豆,圓粒、綠皮、帶黑點的那種。麻豌豆不挑地,薄地、旱地都能種。春分時節(jié)播下種子,稍有點墑情就能發(fā)芽長葉。長到五六寸高時,就開始扯蔓。豆蔓不是貼在地上,而是向上長。纖細(xì)的豆蔓探頭探腦地扯出齊膝高。蔓上開黃花,花的樣子像小貝殼,半開半閉的,里面吐出一個綠色的小豆角。豆角很快就長長了,肚子鼓起來了。這時候已經(jīng)能吃了,連豆角帶豆粒一起吃,有點甜,還有點奶香味,很好吃,就是不抗餓。人邊吃著,豆角邊長著,越長越長,慢慢變老了。里面的豆粒也越長越大,慢慢變硬了。這時候的豆子已經(jīng)能抗餓,但這時候的豆子變苦了,生吃不行,需要煮熟了才能吃。父親母親叔叔嬸娘還有村里來幫忙的一些人在打院墻時,我就端著半碗煮熟的豆角在院子里吃。
我們家的院子本來只有一面土墻,兩個土箍窯。其他三面沒有墻,院子敞開著。那年月家里窮,院子里沒啥東西,不怕丟,很多人家院子都沒有圍墻。我們家也一樣,沒有啥東西需要圍墻保護。父親給村里人說,打墻是怕家里的羊和雞跑丟了。
我們家確實有三四只羊、五六只雞。那年頭,養(yǎng)多了不行,只能少養(yǎng)幾只。少了,就顯得珍貴。尤其是,羊剪了羊毛,能換點錢,下了羊羔,也能換點錢。雞下了蛋,能換鹽換火柴換布頭。因此,都把羊和雞看得很重,跑丟了就是損失。羊一般老實些,不亂跑,白天村上安排人趕到山上去放,晚上回來就安靜地待在羊圈里。雞要野一些,公雞帶著母雞到處亂跑,跑到村頭上、田地里找蟲子、找草吃,有時候干脆出去閑逛。跑得遠(yuǎn)了,它們就忘了回家的路,或者是就想自由自在地跑,不想回來了。想是那樣想,可它們不會飛,也跑不太遠(yuǎn)。母親看到雞有一陣子不見了,就到村頭上、田地里去找,一會兒就把它們找回來了。
雞跑丟了,能找回來,要是給野狐子抓去了,就找不回來了。那些年,山里還有野狐子。天旱,野狐子也吃不飽,餓了,就半夜里跑下山來偷雞吃。野狐子來偷雞,院墻根本擋不住,它隨便就能翻過來,把雞咬死叼走了。它不光是吃雞,要是誰家的娃娃不聽話,野狐子也吃呢。母親常拿野狐子嚇唬我,你吃飯不吃飯,不吃飯野狐子就來了。你睡覺不睡覺,不睡覺野狐子就來了。你回家不回家,不回家野狐子就來了。我就覺得,野狐子是個吃人的大怪物。也許是我還算聽話,野狐子一直沒有吃我,但我們家的雞確實被野狐子咬了。我家一只大公雞給咬掉了上面鮮紅的冠子,只剩下一小片,在額頭那里耷拉著。大公雞太大了,野狐子也許是餓乏了,沒能咬死它。它活下來了,還昂著頭,晃著一小片冠子,領(lǐng)著一群母雞,到處亂跑。一只母雞給咬破了嗉子,嗉子里吃進(jìn)去的糧食蟲子草葉子都出來了。母親用針線縫上了,那只雞竟也活了下來,和其他的雞一樣地吃食下蛋。
我在院子里吃豆角的時候,禿頭公雞領(lǐng)著一群母雞就在院子里。它們先是圍著我咕咕叫著,頭一晃一晃地探看著我碗里的豆角。我給了它們幾個豆角吃了,它們還不想走開,圍著我打轉(zhuǎn)轉(zhuǎn),等著我再給他們豆角。有一只雞欺負(fù)我小,直接把嘴伸進(jìn)我的碗里來叨。我趕緊護住碗口,把它們趕開了。它們不情愿地散開去,在院子里找草葉、蟲子吃。打墻的土坑里不時地挖出蟲子來,一群雞就撲過去搶著吃。吃上蟲子的,高興地咯咯噠噠地叫;吃不上蟲子的,也生氣地咯咯噠噠地叫。雞不會多說話,就會咯咯噠噠地叫。打墻的那些人會說話,一邊干活,一邊說笑,一會兒就是一陣笑聲。我聽不懂他們說些啥,也不知道他們笑些啥。
最能說笑話的是個叫野狐子的人。他身材瘦小,卻長著一臉黃黃的毛胡子,模樣長得像野狐子。他的眼珠子也像野狐子,黃黃的、亮亮的,看著怪拉拉的。但他的臉上、眼睛里一直笑瞇瞇的,不像吃雞吃娃娃的野狐子。
他是打墻的把式。打土墻也是個技術(shù)活,不是誰都會打的。弄不好,墻就塌了,或者是錯了方向,歪歪扭扭的,幾面墻打到最后,合不攏了。勉強打成個院子,過不了幾年就垮塌了。好的把式打出的土墻,走向端、墻體直、院子方方正正,幾十年風(fēng)吹不倒,雨打不垮,能傳幾代人呢。住人傳家的院子,當(dāng)然不敢馬虎了,要請好的打墻把式才行。
打土墻的工具卻很簡單,就是幾根椽子、幾根繩子、幾把杵子。七八根椽子綁成個木筏樣,一頭寬,一頭窄。大頭朝下,小頭朝上栽起來,就是打墻的碼頭。還有八根椽子,一邊四根,倚在碼頭兩邊,用繩子綁成個槽,充當(dāng)模型板。里面填上濕土,用腳踩平了,又用圓頭杵子筑瓷實了。筑起一層,把下面的椽子換上一層。一層一層筑上去,就成了下寬上窄的土墻,下面的墻基有一米多,上面的墻頭也就五六寸。土墻上面拍打出個拱形的墻頭,好看、利水。
我當(dāng)時并不懂這些。我只是看著鐵锨上上下下地掄著,椽子上上下下地?fù)Q著,野狐子輕快地爬上爬下,綁椽子,看方向。土墻一會兒高了,一堵墻打成了,野狐子就蹲在墻頂上拍墻頭。他拍打好一截,兔子樣向后跳一下,再拍一截。他蹲在高高的墻頭上,一邊拍墻頭,一邊還不時地跟下面的人說笑話。我聽不懂他說的笑話,但下面的人能聽懂。下面的人剛歇緩下來,聽了他的笑話,一個個身子笑軟了,癱坐在濕土上。野狐子也笑得胡子一顫一顫的。我擔(dān)心他的身子要是笑軟了,那就麻煩了,會從墻上掉下來。但他的身子卻很穩(wěn)當(dāng),還是那樣拍好一截,向后一跳,拍好一截,再向后一跳。墻頭拍好了,他有時還站起來在墻頭上走走,好像是試試墻頭拍得瓷實不瓷實,或者是顯擺他能在墻頭上走。我正擔(dān)心他咋下來,他卻輕輕一躍,還沒看清,已經(jīng)在墻下了。這大概才是叫他野狐子的真正原因。我后來聽說,他們家世代都是打土墻的把式,到他這一代,正趕上世道亂,被抓去當(dāng)了土匪。土匪看上他的,就是他上山下溝就像野狐子一樣利索,翻墻上房也像野狐子一樣輕巧。土匪讓他翻墻過去,把大門打開,土匪們就能輕輕松松進(jìn)去打劫了。解放后,土匪被剿滅了,槍斃的槍斃,坐牢的坐牢。他因為是被抓上山的,沒有太多的惡跡,又沒有人命,就給放回來了?;貋砗?,他還是當(dāng)他的打墻把式。他有滿肚子的笑話,常常是一邊干活,一邊說笑話,逗得人們大笑,叫人忘了饑餓,忘了疲乏。人們也早忘了他曾經(jīng)當(dāng)過土匪的事。
想不到的是,給我們家打完墻不久,他當(dāng)土匪的事,被人檢舉出來了。檢舉的人還說,他過去翻墻給土匪當(dāng)幫兇,解放后老毛病不改,還愛翻人家的墻頭。他翻別人家的墻,不是偷東西,而是偷人,偷女人。土匪加上偷女人,他就給打成反革命,判了刑,坐牢去了。直到1979年,我到公社上初中了,他才又回到村里。坐牢不到十年時間,他完全變了個樣子,腰彎了,身材更瘦小,黃胡子變成了白胡子,眼珠子也渾濁了,像遮了一層云翳。見了人眼光躲躲閃閃的,一句話都不說,真像是個老野狐子,只是他的腳步變得很遲緩,走路也不穩(wěn)當(dāng),沒有野狐子的樣子了。他一輩子沒有結(jié)婚,沒兒沒女的,把老院子收拾了,一個人孤孤地住在里面。星期天放學(xué)回家,有時候就能碰見他,拄著根短木棍,慢慢地走著,和誰也不說話。我就想起他給我們家打墻時,說笑話的神情和從墻上躍上跳下輕捷的樣子。
他跳下一堵墻,就算是打完了一堵墻。墻一堵堵地打成了,野狐子跳下最后一堵墻,院子完全合攏了。打墻的人在外面歇緩下來,高興地跟野狐子說笑話,卻忘了把我留在院子里了。
我最初也沒有注意到院墻完全合攏了,我正在專心地種豆子。
煮熟的豆角冷了,不好吃了,我也吃飽了。我就把豆粒剝出來,一個一個地埋進(jìn)土里。我當(dāng)時的行為大概是模仿大人們播種,農(nóng)家孩子從小就看見大人播種,自然就有了那樣的行為。但我還覺得,播種是孩子的本能。在孩子們的心里,所有的東西都能生長;種下一顆糖果,就能長出滿樹的包著花紙的糖來;種下一個鐵釘,也能長出一棵鐵樹的。我種下那些煮熟的豆粒,也希望它們能發(fā)芽、長葉、扯蔓,結(jié)出新的豆角來。我盯著看了半天,不見有新芽出來,也聽不見它們發(fā)芽的聲音。
我抬起頭來時,卻看到四面都是高墻,人一個都不見了,連那一群雞也不見了。那些雞看著呆頭呆腦的,實際上心里啥都知道。它們也怕被圈在院子里,在最后一堵墻打起來之前,都跑出去了,只留下我一個。周圍忽然變得非常安靜,我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四面的高墻。北邊的墻是黃色的,那是前年就打好的墻,土已經(jīng)干了,斜斜的有一道光照著,更顯出一種金黃來。東面的墻是前幾天打的,也已經(jīng)半干了,上半截墻上有陽光,顯得亮些,下半截墻要暗一些。南面的墻照不上光,一堵墻比一堵墻暗,到西面,濕黑濕黑的。太陽被擋在西墻外面了,只有墻頭上是光亮的。墻頭上出現(xiàn)了一只貓,一只大黃貓。不知是誰家的貓,我不認(rèn)識它,它也不認(rèn)識我。它看著我的眼光很陌生。它在西墻頭上慢慢地往南走,太陽光把它的毛照得透亮,毛稍子就像給燒著了,火苗一閃一閃的。它也許是被燒疼了,弓起腰,扭過頭看著空空的院子。它大概是發(fā)現(xiàn)只有我一個人,就順著墻爬下來,慢慢地向我走過來。我最初以為它是來跟我玩的,或者是來帶我出去的。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它心里有了另外的想法,它把我當(dāng)成了一只大老鼠,想要抓住我。它躡手躡腳地往我跟前走,快到我跟前時,它蹲下身子,像是要撲向我。它的眼睛里閃著紅黃的光。我好像被它的眼光罩住了,哭也不敢哭,叫也不敢叫,就那樣眼睜睜等著它撲過來。它沖著我喵嗚地大叫了一聲。它顯得非常大,叫聲也非常大,我從沒見過那么大的貓,也沒聽過那么大的貓叫聲。我害怕了,驚叫了一聲。肯定是驚叫了一聲,大黃貓也似乎聽到了我的叫聲,定定地看著我。突然,墻外面響起一陣笑聲,它被啥嚇著了,轉(zhuǎn)過頭去,四下望了望,又回頭看了我一眼,不情愿地走到南墻拐角處,縱身一躍,就上了墻頭。他在墻頭上蹲了一會兒,心有不甘地又回頭看了我一眼,才拉長了身子,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墻頭上有光,它身上又是一身火苗。突然,它跳下墻頭,不見了。
院子里只剩下我了,還有四面的高墻。
四面的高墻越來越高,越來越黑,也越來越向我壓過來。我感到一種巨大的恐懼。四方形的,不斷擠壓過來。那應(yīng)該是我第一次感覺到恐懼,它的形狀、它的模樣,在我心里留下很重的陰影。在以后的日子里,只要想起那天的情景,四面高墻就會向我壓過來,渾身就冷汗直冒。有好多次在夢里,夢見了相同的情景,四面高墻向我壓過來,我哭不出來,也叫不出來,只是使勁地掙扎。掙扎醒來,身上、被子上就全濕透了。我坐在床上,身心還被恐懼緊抓著。
即使在白天,身處四面高墻之中,我也不由得會害怕。
我的一個親戚犯了法,關(guān)押在監(jiān)獄里。監(jiān)獄是過去的一個大堡子改成的——真奇怪,好多地方的監(jiān)獄都是過去的大堡子改建的——我去看望他。一個警察帶著我走進(jìn)堡子,叫我坐在一間小的會客室等著。警察進(jìn)去帶我的親戚了,剩下我一個人坐在那里。那種感覺突然就出現(xiàn)了,我感到渾身被抽緊了。警察帶著穿囚服的親戚進(jìn)來了。警察是托人打過招呼的,對著我笑著。親戚見了我,也沖我笑著。他們走到我身邊,我卻站不起來了。心里、身體里面一片冰涼,但外面卻發(fā)熱,頭上在冒汗,身上在冒汗,腦子里一片空白,手腳不聽使喚。我坐在那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快要窒息了。警察看我不對勁,過來扶住我,問我怎么了。我還是說不出話來,喘不上氣。警察沒辦法,把我扶出了大堡子,我才喘上氣來。
還有一次,是前幾年的事??h政協(xié)組織了一個警示教育活動,帶著政協(xié)委員到監(jiān)獄里去參觀。我是縣政協(xié)的常委,也參加了。我想著,這么多年過去了,應(yīng)該是沒啥事了,而且是幾十個人一起去的。但剛走進(jìn)高墻大堡子,我就感覺不舒服。手腳有些發(fā)麻,走路有些僵硬。那種感覺一閃一閃地要冒出來,我使勁地抵抗著,硬著頭皮往進(jìn)走。我不知道同行的其他人有沒有我一樣的感覺,好像是沒有,他們只是表情有些嚴(yán)肅,動作并沒有異常。他們也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異常。走進(jìn)一個囚室中,一群犯人列隊站在那里,齊聲高喊“領(lǐng)導(dǎo)好!”喊完了,警察喊出一個犯人,叫他說說自己犯罪的情況。那個犯人是一個高大的漢子,據(jù)說是因為偷電犯了法,給判了一年半。偷電也算犯法,還要判刑,我還是頭一次聽說,心里有點不舒服。我知道,農(nóng)村人手頭緊,沒錢交電費,有些就想辦法偷電。偷來的電并不能換成錢,也就是照明做飯取暖,跟偷柴草差不多。但電又不是柴草,捆一捆子放在家里慢慢用。電抓不住,只能在電表上做手腳。有的人把電表箱倒掛起來,據(jù)說那樣電表跑得慢。有的冒險把電表上的線接反過來,據(jù)說電表會反著跑。還有的把電線從電表后面接過去,那樣電表就不跑了。鼓搗電表很危險,有人還把命搭上了。而那個人據(jù)說經(jīng)常偷電,累計偷了一千多塊錢的電。我不知道一千多是咋算出來的,但折算成錢,就能量刑,他就給判了一年半。這樣折算,叫人心驚。
他走出隊列,看著一大群人,卻說不出話來,他顯得很羞愧、很緊張,頭上臉上冒出汗來。他的緊張忽然就感染了我,那種感覺又出現(xiàn)了。我嗓子發(fā)干,眼前眩暈,耳邊嗡嗡地響。一會兒,我眼前一黑,就啥也不知道了。等我醒來的時候,一群人圍著我,掐我的人中,喊我的名字。我眼前慢慢地亮了,聽到的聲音也慢慢清晰了。帶隊的政協(xié)領(lǐng)導(dǎo)忙著給我喂水喝,叫幾個警察把我攙扶出來。政協(xié)領(lǐng)導(dǎo)安慰我,你大概是中暑了,不要緊。你沒吃早點,血糖太低了吧?領(lǐng)導(dǎo)的話語中是慰問的口氣,但臉上分明是不解和疑惑。
同去的幾個朋友也笑我,你又沒貪污受賄的,你怕啥呢?
是呀,我怕啥呢?
現(xiàn)在想想,我的恐懼是從哪里來的?是童年的那次經(jīng)歷嗎?好像是,不全是。還應(yīng)該有更深的原因,對四面高墻的恐懼,應(yīng)該是我們與生俱來的對囚禁的恐懼。
兩歲多的時候,我并不知道這些。我只知道四面高墻向我越來越緊地擠壓過來,我哭不出聲,透不過氣。我只能等著。等的是啥,我也不知道。
蜜蜂的嗡嗡聲在我心里響起來。慢慢地,嗡嗡聲響到我耳邊,一只金黃的蜜蜂真的出現(xiàn)在我眼前。它并沒有像那只貓那樣想抓住我,也沒想著蜇我。它一點都不理睬我,自顧自地一起一落地飛著,尋找花朵。院子里有零星的野花,紅的黃的紫的都有。高墻擋住了陽光,一些花朵黯淡了,一些花朵干脆收攏了。蜜蜂有些猶豫不定,頭腦一晃一晃,屁股也一抬一抬的,不知該選哪朵花。它終于選定了一朵粉紅的小花。小花即將收攏,只有邊沿還透出些粉色。蜜蜂落上去,從粉色的花沿鉆進(jìn)去。蜜蜂鉆進(jìn)去后,小花又合住了。被關(guān)在花朵中,蜜蜂著急了,在里面大叫起來,粉紅的小花也搖晃起來。搖晃了好一會兒,小花的邊沿被撐開了,蜜蜂終于探出頭來,頭上沾滿花粉,接著,身子也一圈一圈蠕出來了,也沾滿花粉。它停了叫聲,緩了口氣,用后腿梳了梳翅膀,扭了扭屁股,嗡一下飛起來了。它大概有點害怕了,不再尋找花朵,而是徑直地向墻頭上飛去。墻頭太高了,它一次沒有飛過去,返身繞了一圈,才飛過去了。
我不能像蜜蜂一樣飛。我只能等待。
在等待中,我看到西面中間的一堵墻上出現(xiàn)了一個小洞,一個扁扁的小洞。小洞里透進(jìn)陽光來,是紫紅的炫目的光。直直的一束光照在東面的墻上,就像一個月牙兒。月牙兒慢慢地大了,墻上的小洞也變大了。那是在挖門,墻打起來,再挖出個一人高的圓門洞來,省得專門做門樓。
還沒等門洞挖好,母親的聲音先從小洞里鉆進(jìn)來。母親喊著我的經(jīng)名:穆薩,穆薩,不害怕,媽在呢,媽在呢。母親后來說,打墻的人勞苦了幾天,終于打完了墻,都高興地歇緩下來。他們忘了我還在院子里。母親最初也忘了,但她感覺到我還在院子里,母子連心,隔著一道墻,她也感覺到了。她喊我的名字,聽不到我的聲音,其他人說我可能早就出去了,到哪里耍去了??赡赣H認(rèn)定我還在院子里,催促著趕緊挖門洞。
門洞剛能容一個人鉆進(jìn)來,母親就鉆進(jìn)來了。門洞在半墻上,母親只能頭朝下栽下來,好在墻根有挖洞淌下來的軟土。母親從土堆里爬起來,向我跑過來,邊跑邊喊,穆薩,穆薩,不害怕,媽來了,不害怕,媽來了。
母親抱起我來,撫摸著我的頭說,穆薩不害怕,媽在呢。你說話,你給媽笑一個。
我說不出話,也笑不出來。
母親著急地說,我的娃嚇住了。穆薩,害怕了,你哭一聲,哭出來,就好了。
我哭不出來。
一會兒,門洞完全挖開了,野狐子跑進(jìn)來,把我抱過去,一臉的毛胡子刷在我臉上,一對笑瞇瞇的碎眼睛也瞅著我。其他人也都進(jìn)來了,逗弄我,圍著我鬧嚷嚷地說話。
“這個娃娃膽子大,一聲都沒哭?!?/p>
“這娃娃長大了不得。”
他們誰也不知道我內(nèi)心的恐懼。
(題字、題圖:韓志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