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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政工辦九題

      2016-02-26 10:47曹乃謙
      回族文學 2016年1期
      關(guān)鍵詞:懷仁派出所

      簽 到

      在《文工團九題》里我寫到,1971年國慶節(jié)前,我們大同礦務局文工團在局領導薛部長的帶領下,去昔陽大賽慰問演出。中途,我在宿舍用二胡拉奏《蘇武牧羊》,薛部長讓人告訴我,說蘇武和林彪逃跑的路線一樣,說這是投敵叛國的曲子,不讓我拉。我不同意他的看法,繼續(xù)拉。因為這,跟大賽慰問回來后,他就把我打發(fā)到了一家工廠,讓去接受工人階級的再教育。

      在《鐵匠房九題》里我寫到,我在這家工廠當鐵匠時,結(jié)識了陳永獻師傅。那天跟我說,文革時被砸爛的公檢法由軍管會代替,現(xiàn)在撤銷軍管會,又要恢復公檢法這三個部門了,他問我想不想進公安系統(tǒng)工作。

      就這么的,在他的幫助下,當了一年鐵匠的我,就要到礦區(qū)公安局當警察了。讓在10月1日上午去報到。

      我媽說:“10月1日不是國慶節(jié)嗎?讓去報到,這天不是都放了假了?”我爹說:“一看你就是文盲,人家是公安部門,多會兒也不放假?!?/p>

      我媽好像是明白了,點點頭。又沖我爹說:“這些日你甭著急著去那爛縫紉社,等娃娃報到完,看看是往哪個派出所分配?!?/p>

      我爹原來在懷仁縣清水河公社當書記,兩年前六十歲時退休后,領導不讓他回家,讓他回了縣縫紉社。

      礦區(qū)公安局機關(guān)黨支部王書記找我談話時說,你們這批新招上來的年輕人,都要充實到基層。當過解放軍的都到刑警隊,其余的都是要下到基層派出所。

      我想當偵察破案的刑警,可我沒當過解放軍,看來只能是到派出所了。

      我媽說俺娃跟領導舅舅們說說,就說我爹在懷仁上班,我媽就我一個,看看領導舅舅們能不能照顧照顧,到個近便些的派出所。

      我爹說:“到了單位,就甭舅舅舅舅的啦?!?/p>

      我媽說:“拿起筷子還有個大頭小尾兒,咱一個剛?cè)サ耐尥抟娏碎L輩,能沒個仁恭禮法?叫個張舅李舅,沒啥不對的。”

      我說:“噢。”

      我媽說:“要是到了八礦就灰了,你玉蘭表姐在八礦,我知道,離大同城有一百多里?!庇终f:“那要是萬般無奈了,分在了遠的礦,那也得去,到時候媽跟你去,把你爹一了兒扔的懷仁算了?!?/p>

      我爹笑。

      我媽說我:“反正公安局是不會再稀罕你那吹呀拉呀的了,你那要飯的手藝就沒用了。再說,要是還在文工團,你那身體瘦弱的,人家公安局不敢定還要不要你。”

      我爹說:“我娃娃這一年打鐵打的,有了手勁兒。毛主席說的就是對,要一分為二看問題。有好處就有壞處,有壞處就有好處,就拿我被下到了公社,當時看上去是個壞事,可……”

      我媽搶著學我爹常說的話:“1962年別家孩子吃不飽,可咱娃娃就沒餓肚子。”

      我爹說:“莫非不是?啥也是一分為二。去年把娃娃下放到了鐵匠房,看上去是壞事,可娃娃要是不打這一年鐵,身體能這么好?”

      我說:“要不當鐵匠,那我首先就認不得陳師傅,也就當不了警察了。”

      我爹說:“我娃娃命好,走哪也盡碰那貴人來幫?!?/p>

      第二天我媽早早地就起來給我做飯,我騎著車早早地就到了新平旺,把車打進了單身宿舍大樓院里,步行著去公安局。

      按照陳師傅告給的路線,我經(jīng)過了大同煤校大門,又繼續(xù)往前走,走脫了煤校的圍墻,就看見公安局的大院了。

      我的心不由得激動了一下,右手握成拳頭。好!這就是我的單位。

      通知書上要求上午九點前,在大會議室簽到。我看看手表,八點多一點。

      一進大門,遠遠地就看到大會議室了。門敞開著,能看出里面已經(jīng)有不少人了。

      會議室門里擺著一張辦公桌,上面有本“大同市公安局礦區(qū)分局會議簽到簿”。也沒人管,誰來了就自己在上面簽到。我也在上面寫下了我的名字:曹乃謙。這時,我又不由得激動了一下。

      來的人有二十多個了,還有兩個女的,都長得很好看,跟我差不多,二十五六。其中有個講普通話的,穿著解放軍衣裳。我想,人家一定是當過兵的,能到刑警隊。女刑警,真牛。

      一會兒,王書記進來。前兩個月下各個單位與新招人第一次面談的,就是他。

      他先看看簽到簿,最后站起,看見了我,招手說:“小曹,你到下辦公室。孫主任叫?!?/p>

      他指著一進大門右手的一排房說:“從北邊數(shù),第三個門。門上寫著呢?!?/p>

      第一個門是總務室,第二個門是財務室。第三個門是,辦公室。

      我心想,還專門有個叫“辦公室”的辦公室?這我以前不知道。

      我輕輕敲了兩下門后,緊接著大聲喊:“報告!”

      門被拉開,一個四十多歲的人笑笑地看我:“是小曹吧?進。進?!?/p>

      哇,我媽說領導舅舅,這個人可真的像是我認識的一個舅舅。面不熟面不熟的,一時想不起。

      他說:“簽到了嗎?”

      我說:“簽了?!?/p>

      他說:“簽了就,來,你先幫著抄個培訓安排?!?/p>

      他把我領到隔壁的一個屋,辦公桌上已經(jīng)擺好了毛筆和硯瓦。床上展開著有各種顏色的紙。

      他說:“把這個都抄好,趕快貼出去?!?/p>

      他給了我一張稿紙,是這次對我們新民警的培訓安排。

      第一講:政保;第二講:內(nèi)保;第三講:治安;第四講:刑偵;第五講:預審;第六講:派出所。每半天一講,三天講完。主講人誰誰誰,都寫得很清楚。

      另有一張附頁,“各派出所與礦名對照”:

      礦區(qū)公交派出所:新平旺;

      新平旺街派出所:新平旺;

      煤峪口街派出所:紅一礦;

      永定莊街派出所:紅二礦;

      晉華宮街派出所:紅九礦;

      忻州窯街派出所:紅五礦;

      ……

      文革中,大同礦務局革命委員會把下屬所有的礦都按序號作了排列,如紅一礦紅二礦紅三礦……不再叫原來的煤峪口等等這樣的老礦名。在這個“對照”里面,是把各礦又都恢復成了原來的叫法。十五個派出所與原來的所在礦名都提到了。但我發(fā)現(xiàn)礦名的順序,又沒完全挨著。我想了想后,覺得應該過去跟孫主任說說。我去孫主任屋說了,他笑笑地說那樣抄就行了。

      我說那我都抄好了,抄在了兩張彩紙上。

      他跟我過了隔壁,看看桌上我寫好的兩張彩紙說:“好!黃底黑字,清清晰晰。好!來,那你趕快把它貼在大會議室門口。”

      女兵出來幫著我貼好了。大會議室的年輕人都出來,圍著看。

      我看看手表,快九點了。我把膠水送給了孫主任,說快九點了,培訓開始呀,那我過去呀。

      他笑著看我,說:“小曹,我剛才跟閆局長說好了,這兩天的培訓,你就別聽了。我這里還有急事兒,還得讓你來幫?!?/p>

      這次孫主任說的急事是,讓我在大門洞給辦一期墻報,內(nèi)容是“批批林彪反黨集團”方面的。他說三天后礦區(qū)政工辦要來人檢查。說完,給了我一些這方面的資料,有報紙也有手寫的稿子。

      我先到大門洞觀看了觀看,對左右兩邊的白墻方量了方量后,提出了我的想法,一堵墻是漫畫,一堵墻是文字。漫畫墻用白紙,文字墻用彩紙。孫主任說你怎么辦都可以,需要什么,到總務去領。

      “要個助手嗎?要的話,我讓小陳幫你?!彼f。

      “先不要,往墻上貼的時候再說。”我說。

      我初中時就跟我們班一個叫岳林林的女生辦黑板報,辦了三年。高中,我們班的板報也是我辦。在文工團時,也辦過幾期。辦墻報,對于我來說,簡直是,用句人們常說的歇后語來說,張飛吃豆芽——小菜兒一碟。

      孫主任強調(diào)的是三天時間,我一天就辦完了。下午五點多,往墻上貼的時候,孫主任把小陳叫來了。

      他說的小陳,原來是那個漂亮的女兵。她問我說:“你是曹乃謙吧?”我點頭說是。

      她說:“你分在了五礦,忻州窯街派出所?!?/p>

      我問:“你咋知道?”

      她說:“剛才宣布了。是按照咱們簽到的順序分的。你是第六個簽的到,第六個對應的是五礦。”

      我問:“啥對應?”

      她說:“你寫的你貼的,你還不知道?”

      我說:“我不知道?!?/p>

      她說:“就是早晨九點前,我?guī)湍阗N出的‘各派出所與礦名對照那張附頁?!?/p>

      我說:“哇,原來是這樣?!毕肓讼胗终f,“這倒也公平。”

      她說:“幸好我來了個第一名。我分在了礦區(qū)公交派出所?!?/p>

      我說:“你不是刑警隊?你不是當兵的?”

      她笑著說:“不是。我是穿我弟弟的解放軍衣裳。他現(xiàn)在還當著兵?!?/p>

      考 核

      聽說我分在了忻州窯街派出所,又聽說這個所距離大同城四十里,算是比較近的所,坐公共汽車一個多小時就到了。我爹說,管他,娃娃這也算是安頓住了。

      我媽繃著臉說我:“招人你可得給媽記住??刹辉S打人?!?/p>

      我心想,你常常是動不動就打人呢。心里這么想,嘴里可不敢說出來。誰知道我媽好像是知道我剛才咋想了。又說:“媽那打人那還算是個打人?那不算。你跟你表哥不聽話,打兩下。街上碰著跟我不講理的了,動動手,那就不算是打人。誰叫他們跟我不講理了?!闭f完,她自個兒也覺得挺失笑,笑了一聲,笑完又跟我繃著臉說:“警察你是個管打人的人,可你打人,是犯王法的?!?/p>

      我知道,我媽這是又想起了在我五歲的時候,她讓北街派出所的那個姓程的警察打過的那件事了。那件事我也記得清清楚楚的。我還能記得姓程的那個警察的長相。

      我說:“媽您放心,我保證不打老百姓。”

      我媽說:“這就對了。我不讓你打人這里頭,還有個重要的是,你打了人家誰,誰也記恨著你呢。人家有了機會非報復你不可。就拿北街派出所姓程那個狗日的,我能不記恨他?”

      我爹不想聽我媽說記恨呀記恨呀這樣的話,打過岔兒問我,誰到哪個所誰到哪個所,是咋定的?我媽一聽問這,也插話問我:“你說沒說?媽就你一個?!?/p>

      我說你們別提了,人家領導是按報名時簽到的先后,排下來的誰到哪誰到哪。第一早到的是個女女,人家到了礦區(qū)公交派出所。我要是騎車直接就到公安局的話,哪能還輪上她?我肯定是第一名,可我給延誤了。在沒當過兵的里頭,我是第六個簽的到。

      我媽問:“讓多會兒到忻,那個,啥啥所?”

      我說:“忻州窯。讓大后天去報到?!?/p>

      我爹說:“我看來,一了兒等娃娃到了忻州窯報到走了,我再去懷仁吧。這兩天我給安頓些燒的吧?!?/p>

      我爹每個月跟懷仁回來一趟,送工資。每回回來都要到炭廠給家拉炭。

      我說:“爹,您走您的吧。您已經(jīng)六十多了,拉炭的事以后我給辦吧?!?/p>

      他說:“不用俺娃不用俺娃。”

      我說:“爹,我這就要到礦派出所,還愁給家拉些煤?”

      他說:“看你說的。不能不能。不能說你一到了礦派出所當個警察,趕緊就要給家拉煤。這不好?!?/p>

      我說:“我花錢買,又不是白拉?!?/p>

      他說:“那也不行。你去了是做工作去了,又不是為自家辦事去了?!?/p>

      我媽說:“你看你這個擔大糞不偷著吃的爹。一個真心保國。”

      我說:“我是說您老了?!?/p>

      我媽說:“行了招娃子,你爹想拉就叫他拉哇。你安心上你的班兒哇?!?/p>

      第二天不到八點,我就來到公安局。大門洞已經(jīng)有好幾個人了,看我辦的墻報。評論說幾個林彪畫得好,簡簡單單,可又挺像。我也睄著看了一眼,也覺得挺好。

      進了大院。孫主任在他的門前站著,跟我招手比畫著,說你來你來,把我招呼進他辦公室。

      “我看你今天還不能去聽培訓。來,你還得幫幫我的忙。”

      我沒作聲,看他。

      他說:“是個這。這兩天我手頭的事兒過多,多得有點倒不過手了。上頭又催著要“批林”方面的簡報,我看這一期《公安簡報》,你給編吧。資料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p>

      他給了我一沓手寫的稿子。

      我說:“孫主任,我沒弄過這?!?

      他說:“你能辦了墻報,就能編簡報。無非是一個在墻上一個在紙上?!?/p>

      我說:“我還沒見過簡報是個什么樣子?!?/p>

      他說:“來。你先看看這種樣式?!?/p>

      他桌上已經(jīng)準備好了幾期《公安簡報》,拿起遞給我。

      我看看,每期第一頁的上半頁,是統(tǒng)一的紅字,毛筆楷體書寫的“公安簡報”四個字。

      他說:“報頭是統(tǒng)一的,事先就印刷好了的。這是死格式。內(nèi)容每期跟每期不同?;@子是一樣的,就是往里裝的東西不一樣。”

      我翻了翻,里面的內(nèi)容各是各的事,每期有每期的大標題。

      他說:“我知道你能行。”又說,你是大同一中的高中生,大同一中可是省重點,能考到大同一中的學生可都是好材地。再說,我知道你跟大同一中到了晉華宮礦宣傳隊,原來沒彈過三弦,讓你彈,你沒幾天就會彈了,跟晉華宮礦宣傳隊到了礦務局文工團,原來沒打過揚琴,讓你打,沒幾天你就會打了。

      我心想,領導們連這都知道。

      他大概是看出了我的疑問,說:“公安局往進調(diào)一個人,那不調(diào)查清楚能行嗎?你的《春閨過路》寫得好,‘而今春閨又來,我也鐘情動懷。好!”

      我笑了。

      他說:“試試吧。你還到隔壁,去試試。有什么不懂的,過來問我。”

      我說:“那我就,給試試?!本偷搅烁舯谖?。

      我在辦公桌前看資料,孫主任又過來了,說:“你是編輯。手里的材料是有權(quán)改動的。這是下面提供上來的,有些內(nèi)容雜亂,該刪掉就刪掉,該修改就修改?!?/p>

      我用了一天時間,把這一期的《公安簡報》弄出來了。孫主任看后,說好好好。他把有幾處畫掉后,說:“簡報簡報,要簡潔。”

      他填寫了日期,填寫了期號,又簽寫“擬用,請閆局長閱”幾個字,說:“你可以下班了?!?/p>

      院子里清清靜靜的,培訓的人們也已經(jīng)各回各家了。

      我回了家,我爹也把拉回的大煤塊都砸成了小核桃,整理在了煤倉里。院也清掃了,灑過水的地上有股子泥土氣,還有股子煤炭氣。

      我爹正在洗臉。

      家里一股燉肉的香味道。

      當?shù)谌煸绯课疫M了公安局大院時,孫主任又在他的辦公室門前站著,又在跟我招手。我心想,今天的培訓要講派出所的內(nèi)容,我別又有什么事給攔絆住,聽不成了。

      孫主任指指局長辦公室,笑笑地說閆局長找你。

      讓我半點也沒想到的是,閆局長說:“經(jīng)過對你的考核,局里決定,把你破格留在機關(guān)?!?/p>

      考核?破格?留機關(guān)?

      我這才意識到,這兩天孫主任給我布置的這一項一項又一項讓我“幫幫忙”的事兒,原來是對我的考核,而且是,我通過了考核,讓我,破格,留在局機關(guān)。

      閆局長笑笑說:“我要進大會議給他們講一課,你去找孫主任吧,他會詳細安排你的工作。”

      進了孫主任辦公室,他問我想到了嗎,我搖頭說沒有。他說:“有人卻想到了?!蔽艺f:“誰?”他說:“小陳,早晨她問我說,文工團那個打揚琴的小曹是不是要留在機關(guān)呀。”

      我說:“可是我半點兒也沒想到,我還心想說今天要講派出所,我得聽聽。”

      他說:“光靠半天時間也聽不出個啥,那些以后看資料吧。工作,明天再談吧,你先去整理你的政工辦吧?!?/p>

      我說:“政工辦?”

      他說:“對,你以后就是局機關(guān)的政工干事了,隔壁就是你的辦公室?!?/p>

      “我的?”我說。

      “對。你一個人的。去整理整理吧?!彼f。

      那兩天進這個屋沒太注意,這我專門看看,被褥都是淺粉色底子白色花點點圖案,床單是淺藍色的。

      還有軍綠毛毯。

      我真高興,先就躺倒在新床鋪上,怕把床單弄臟,兩腿抬得高高的,空蹬了兩下。鐵匠房白師傅說我:“小曹我看你是個嬌養(yǎng)養(yǎng),白面甕里打躺躺?!蔽椰F(xiàn)在正是在“打躺躺”。

      我回家跟我媽說,媽我說啥也得把您接來看看我的辦公室。是我一個人的。被子褥子啥的,都是一產(chǎn)產(chǎn)兒新。

      我媽說那得去看看,說啥也得去看看。

      她是來看了,可她是跟我父親來看的,是我父親到懷仁走了半個月后,病著回了家,我領著他來礦務局醫(yī)院來檢查了。

      檢查完,中午就在我的政工辦休息的。我爹躺在我的新床鋪上,心滿意足的樣子,高興地說:“看看我娃娃。爹工作了一輩子,也沒有過你這么好的辦公室?!?/p>

      七 九

      礦務局醫(yī)院給我爹的體檢結(jié)果全部出來了,說別的沒什么問題,就是感冒引起了低燒,又致使肝臟有點炎癥,建議到專門的醫(yī)院復查。五舅舅說:“那就到傳染病醫(yī)院去復查復查?!睆筒榈慕Y(jié)果,肝有炎癥,讓住院輸液,說消下炎就好了。住了半個月醫(yī)院,我爹果然好了,吃飯香了,也精神了。大夫建議回家休息,說不要勞累,不要生氣。還強調(diào),千萬注意別再感冒。

      我爹他就又到了懷仁,又像往常那樣,一個月回一趟一個月回一趟,回來送工資時住些日子。唯一的一點不一樣的是,以前回來只住個四五天就急著要走,現(xiàn)在是能讓我媽攔絆住個八九十來天。

      局機關(guān)每天最少有兩個人值班,一個是帶班的領導,一個是普通的干部,一值一星期。

      第二次輪到我值班時候,已經(jīng)進入臘月了。帶班的是張副局長。晚上九點多,我接了個電話說:“過大年呀,市局給你們準備了幾十斤肉,讓第二天上午到市局去領取?!蔽覇柖嗌馘X,對方說不要錢。我把這個電話告訴了張局長,他說:“幾十斤肉,那咱們的吉普車還裝不下,得尋個車。”

      第二天他打電話跟哪個單位給借來輛大些的車,讓我坐著車到了市局。走之前,他還讓孫主任給我開了介紹信,蓋了公章,證明了我的身份??墒堑搅耸芯郑瑹o論是問哪個部門,都說不知道這事。市局辦公室讓問行政處,行政處讓問內(nèi)保處。問來問去,都說沒這個事。

      事情沒辦成,我只好是灰溜溜地返回了單位。

      一院人等著分肉過大年。一問是怎么回事,都笑。笑我,也笑張局長。張局長指著我說:“看看你這個電話接的,取電話記錄簿來!”我跑回值班室拿過記錄簿,他翻看翻看說:“看看你,你也不問問來電話的人是哪個部門的,叫個啥名字,就寫了個到市局取肉,別的啥也沒記?!?/p>

      開始他還是笑著說,后來生氣了:“嘴上沒毛,辦事不牢?!闭f完,把記錄簿扔給了我。

      汾西煤校放寒假了,七舅舅領妙妙回來了。玉玉想她爹了,也跟著七舅舅他們回村過年去了。

      我爹說:“我也可想再回下馬峪過個年,我可想下馬峪呢,可想兩個哥哥呢?!?/p>

      我媽說:“村里咱那房灰塌二虎的,可得好好兒收拾,想回咱們明年回哇。我爹說明年說啥也得回一回?!?/p>

      正月在五舅舅家吃請,妗妗問我爹說:“這一過年,姐夫是六十幾了?”我爹說:“六十三?!辨℃≌f:“姐夫逢九呢。”我爹說:“逢是逢九呢,可逢了個灰九,你不聽老年人說,七九六十三,不死鬼來纏?!?/p>

      忠義說:“姑夫,人家聯(lián)合國調(diào)查了,中國人的平均壽命比1949年高了十五歲?!?/p>

      我爹說:“忠義有知識,比他表哥有知識。”

      我媽說:“招娃子就會圪鋸個胡胡?!?/p>

      我表弟忠義學校畢業(yè)后當了工人,可他喜好學習,愛看雜雜亂亂的書,知道的事兒比我多多了。

      過了年,孫主任說:“你也下基層去走走。到各所收集一下年前布置的‘拒腐蝕,永不沾活動的開展情況。”

      我媽聽說我要下各礦派出所,首先提出說:“你去去八礦,去眊眊你二表姐?!?/p>

      我這次下基層是先緊近處,一天一個所,逐步往遠走。有的時候,局機關(guān)有事,我還得參加。輪到到二表姐他們礦,已經(jīng)是一個月以后,天很熱了。

      二姐夫是井下運輸工,正好在家。他不好說話,要說也是慢慢地,就像我當鐵匠時的白師傅。二姐能說,說話聲音響亮。說二姐夫無能,一腳踢不出個響屁,來個人也不會說個話,只會跟你笑一面。

      二姐有三個孩子,老大老二是女的,三三是個男孩。我跟二姐夫吃飯時,二姐不讓孩子們吃,把他們攆出外屋。里面一個長得最好看的,扒在門口說:“表舅是公安局?!蔽覇枺骸澳憬袀€啥?”她說:“我叫智素芬?!蔽覇枺骸靶∶麅航袀€啥?”她說:“小名不好聽?!蔽覇柦袀€啥,她笑著捂住嘴,不說。

      二姐說叫個改蛋。我說挺好,咋說不好。二姐說:“我為下一個養(yǎng)個男孩,就叫她改蛋,果然第三個就是個男孩。”我說挺準。二姐說:“可有講究呢,你是警察你不信這?!?/p>

      說起我爹,二姐問姑夫多大,我說今年六十三。她一聽說:“呀,逢九呢。七九六十三。這個九不好??旖泄梅虮律夏前嗔耍旎丶倚徶?。”

      我是不相信這種“七九六十三,不死鬼來纏”的說法,我真的認為這是迷信。我倒是相信遺傳因子的說法,我的爺爺八十六才去的世,而我村里的大大爺四大爺,都快八十了,還很硬朗。

      我沒跟我媽說,二姐說“這個九不好”這樣的話。只是說,二姐說讓我爹甭去懷仁了,一分錢也不少,上啥班。

      我媽說:“你那個真心保國的爹,不讓他上班那就頂是要他的命呢?!?/p>

      我笑。笑我媽把我爹說得真也是準。

      下基層回來,我連著寫了幾期《政工簡報》,有一期還被礦區(qū)政府的《政工簡報》原文轉(zhuǎn)發(fā)。

      孫主任問我說:“你下基層回來好長時間了,沒見你領補助?”我問啥補助,他說我下基層中午在哪吃的飯,我說八礦是在親戚家九礦是在朋友家,其余的都是在飯店。他說:“你下基層這算是出差,能領伙食補助,車票也能報?!蔽艺f車票都扔了。他說:“你家是不是錢多,不稀罕這幾個補助?!蔽艺f我長這大從來沒領過啥補助,不懂得這個事。

      他說:“那那那,你到會計小郝那兒要張出差補助表。等等,我這里好像是有?!彼_他的抽屜,找出張表說:“填一下。你把車票都扔了,那就按出差一個月算吧?!彼讨姨詈帽?,又在上面簽了“準報。孫守義”幾個字。他又說等等,“我好像是想起,你也從來沒領過值班補助吧?”我說沒有。他說:“呀呀呀,你這個小同志?!彼纸o了我張表,幫我算了算值班的天數(shù),把表填好。他又在上面簽了“準報。孫守義”。

      我在小郝那里一下子領出六十多塊錢,比我一個月的工資還多?;丶胰o了我媽。我媽說看這單位好的,到八礦二姐家,還給發(fā)錢。

      批林運動進一步走向深入,與批孔運動結(jié)合了起來。報紙上整天是孔老二呀克己復禮呀。

      礦區(qū)區(qū)委組織召開“批林批孔”大會,各單位的領導要在大會上發(fā)言,公安局是發(fā)言的重點單位,特別強調(diào)的是,要聯(lián)系實際。

      孫主任讓我給閆局長寫發(fā)言稿??晌也粫戇@樣的稿子,憋了一天沒寫出來。

      晚上回了家,我爹跟我媽又談拉炭的事。

      我說:“爹,咱們那炭不是還很多嘛,不到拉的時候?!?/p>

      我爹說:“你那媽費燒的,爹明天再給安頓上兩車,再放放心心地到懷仁?!?/p>

      我說:“您該走就走您的,過兩天單位不忙了,我給安頓?!?/p>

      我爹說:“快不用俺娃不用俺娃。爹窩囊了一輩子,沒本事給俺娃娃弄個好工作。俺娃娃自個兒弄了個好工作??觳挥冒惩?。”

      我媽說:“你老了。你得服老。六十三了,你當你還三十六?”父親說:“老了,咱們不會少拉點。拉不動八百拉五百。就按你的,咱們明兒拉一趟后兒拉一趟?!?/p>

      第二天,我沒硬堅持著自己拉,也沒留下來跟父親一塊拉,就急著趕到了單位,去寫那個要命的“克己復禮”發(fā)言稿。

      父親他沒按我媽說的那樣一天拉一趟,他還是給拉了兩趟。第一趟回來他說這拉五百斤跟沒拉一樣,于是就又去了個第二趟。可就是這第二趟,把他給累壞了。整理完洗洗臉就躺下了,連飯也不想吃,我媽硬讓他吃,這才吃了五六個餃子,喝了一杯酒就躺下了。我晚上八點多回來,他已經(jīng)脫了衣裳蓋著被子睡了。也不知道他是怕我責怪他還是真的睡著了,一直沒跟我說話。

      第二天他說精神了,吃完早飯就走了,到懷仁上班去了??勺吡瞬坏桨雮€月,回來了,是梁會計給送回來的。

      我爹全身蠟黃,連白眼球也是黃的。

      谷面糊糊

      我媽說上回是傳染病醫(yī)院給看好了的,這次我看咱們還到那兒去住院。

      五舅舅說肝的病也就得是到傳染病醫(yī)院,別的醫(yī)院不接收。

      傳染病醫(yī)院的大夫認得這個病人,說:“上次好了不是強調(diào)過你們嗎?是不是又感冒了又勞累了?”我媽說:“就是拉了兩車炭,可拉回來也還是激激溜溜的,又到懷仁去上班了?!?/p>

      大夫說:“老漢六十三了還上班,那錢掙多少是個夠,多會兒也是身體第一,沒了身體別的啥也沒了?!?/p>

      舅舅說:“老漢不上班,也一分不少掙?!?/p>

      大夫說:“那還上啥班?圖個啥?”

      我媽說我爹:“聽著沒,你圖個啥?”

      我爹“唉”了一聲。不知道是因為沒聽我媽的話而后悔地“唉”了一聲,還是不同意別人的“圖個啥”這個說法而“唉”了一聲。

      輸了一個月液,不見有好轉(zhuǎn),主治大夫說這種病就怕復發(fā)。不行再治療上一個療程。

      又一個月過去了,主治大夫把我叫到他辦公室說:“有點不對頭,我看你們還是趁早些轉(zhuǎn)院,到太原的省腫瘤醫(yī)院吧。”

      省腫瘤醫(yī)院,樓高,樹綠,大夫的大褂兒白,病房的窗戶大,屋里亮堂。我爹認定這里肯定能把他的肝病治好。大夫讓他做啥他就做啥,就像是要完成黨交給的任務那么地認真。咬緊著牙,樓上樓下地堅持著。

      我說:“爹。大夫讓您多吃飯。只有多吃飯才能有抵抗力?!彼f:“行。身體是革命的本錢?!?/p>

      他永遠忘不了革命。

      我在醫(yī)院外面租了一間八平米大的小屋,屋里有個小鐵爐。我給他做雞蛋羹,吃的時候上面撒一層白糖。他想吃加醬油醋的,不想吃撒糖的,但聽大夫說糖對肝有好處,他就橫著心往下吃。我給他熱牛奶,又是加了不少的糖,讓他泡餅干。我給他燉雞,燉得爛爛的。我給他到一家飯店買汆羊肉丸子,端回小屋熱了,再給他端到病房。

      那天他跟我說:“招娃子。爹可想吃頓谷面糊糊煮山藥瓣?!?/p>

      谷面,就是谷子磨的面。我爹小時候他們家窮,不舍得把谷子皮去掉,吃小米。而是連皮一塊兒磨成面,喝這種帶著糠皮的面糊糊。

      山藥瓣是我們的家鄉(xiāng)話。就是把一個整的山藥蛋順著一個方向切成四塊或是六塊,這就叫山藥瓣。人們說,把山藥切成四六瓣。

      我說:“山藥瓣容易做到,可這谷面到哪兒去找?!?/p>

      我爹說:“爹是百思六想地瞎說呢。爹還想見見你大大爺四大爺,能見著?見不著。爹這都是百思六想地瞎說呢?!?/p>

      大夫們隔三岔五地會診,一個療程又一個療程過去了,可最終他們也沒了信心,勸我們直接回家。他們沒讓我們再去別的醫(yī)院試試,而是說:“哪也別去了,回你們大同吧?!迸R完還說了句我最不想聽的話,“別再看了。老漢想吃點啥吃點,想喝點啥喝點?!?/p>

      主治大夫跟我說:“我們確認是癌,胰腺癌?!?/p>

      接到電報后,是忠義到火車站接的我們。忠義想得周到,三輪平板車上放著兩件大衣。

      玉玉在家。家里暖和和的。

      我爹說:“醫(yī)院再好,也不如咱們家?!?/p>

      我媽說:“那貨,你的腦子還機明著?!?/p>

      我們都忘了疲勞,都笑。

      我媽問我父親:“你想吃點啥叫玉玉給做。”我爹說:“用問?玉茭面糊糊山藥瓣?!蔽业兰依餂]有谷面,就說了個玉茭面。

      我媽跟玉玉說:“看你姨夫這點苦命哇?!?/p>

      玉茭面糊糊山藥瓣做上來了,我爹只喝了半碗,吃了兩瓣山藥。我媽說:“你想喝了半天就喝了半碗?!蔽业f:“還是那谷面糊糊好?!?/p>

      我媽說:“跟哪給你尋谷面去?!?/p>

      我爹說:“我是說的個話。莫非還真的能讓娃娃到下馬峪去尋?大老遠的。”

      第二天,我爹就說我:“招娃子,這么長時間了,爹就是個這了,你該去人家單位給上班去了。”

      那以后,我爹每天都催我去上班。

      我不在的這些日子,孫主任跟區(qū)革委會政工辦借了一個材料員小韓,幫著編寫簡報。他跟孫主任擠一個辦公室,辦公桌面對面。我給孫主任掏出鑰匙說:“讓小韓在我的屋子吧?!睂O主任說:“就叫他跟我在這兒哇?!?/p>

      問過我爹的病情,孫主任說:“工作有小韓幫我,你還全心全意地照顧老父親吧?!庇指艺f:“小陳很關(guān)心你父親的病情,昨天還來了,讓我告訴你,如果需要吉普車,她弟弟在部隊給首長開車,著急了能用?!?/p>

      小韓說我:“小曹你可找到了好靠山?!蔽也幻靼姿f啥,看他。他說:“你是不是不知道,她老子是咱們礦務局的大領導?!?/p>

      我問誰。他說薛部長。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

      臘月二十三那天,我爹沒再像以往催我去上班,而是說:“招娃,給爹,買,大紅紙。寫對子?!本徚司徲终f:“給爹把炮子也買回來?!庇指覌屨f:“今兒咱們吃油炸糕哇?!?/p>

      從太原回來,我爹反反復復說的一句話就是“七九六十三,不死鬼來纏”,我知道,我爹這是想提前過大年呀,臘月二十三,人們叫小年。他心想著只要把年一過,他就是六十四了,就不怕鬼來纏了。

      貼好對聯(lián)我把三板小鞭炮和一捆大麻炮都給響了。紅紅的紙屑鋪了一院,加上紅紅的對聯(lián)和炸油糕的味道,過大年的氣氛出來了。

      可就是從那天起,我爹開始昏睡。喊他,他哼一聲,不喊他,他動也不動。

      臘月二十五,七舅舅和妙英跟汾西煤校放寒假回來,我爹已經(jīng)是昏睡了兩天了。

      我媽說七舅:“七娃子,姐姐看了,你提前回村里哇。去把下馬峪的房打掃打掃,糊糊窗子,泥泥灶臺,拾掇拾掇。有人問,就說是我姐姐和姐夫過完年回呀?!?/p>

      我媽抿緊嘴,停了停又說:“如果你姐夫命大,能闖過這一關(guān),那過了年,等天暖和了,我真的領他回村住上些日子。他一天念叨著想回下馬峪,念叨著他的兩個哥哥。那就領他回。如果命小闖不過去,那也得回,活著,回去,死了也得,回。”她努力地控制住自己,沒有讓淚流出來。

      我爹在昏睡當中,嘴里常常是含含糊糊說著“谷面糊糊,山藥瓣”,“谷面糊糊,山藥瓣”。問他說啥,他又沒聲音了。

      這可怎么辦?可就在這時候,我一下子意識到,我爹說“莫非還真的能讓娃娃到下馬峪去尋?大老遠的”,他那是在提醒我:下馬峪村有的是谷子,也有的是碾坊。可他又想到大老遠的,怕兒子勞累著,就沒明著說。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我才想到,我爹一心一意地想喝碗谷面糊糊,那我跑一遭下馬峪怕什么。我就跟我媽說了這個想法。我媽說:“莫非就下馬峪有谷子,哪個村沒有個谷子?”

      這一下又提醒了我。我當下就騎車到了城東,跟曹夫樓村的社員要了十來個谷穗。十來個谷穗不值得上碾子碾,我就往家返。我想到,回家用搗花椒的鐵缽子搗就行了。

      一進門,我就趴在我爹耳朵跟前說:“爹,我給鬧回谷子了。這就能給您做谷面糊糊山藥瓣。”我爹眼皮張了一下,哼了一聲,嘴唇也動了動,好像是在笑。

      我媽也彎下腰趴到跟前說:“那貨。你甭圪擠眼,等著啊。娃娃給你鬧回谷子了,我這就給你做。”我媽就說就流淚,她已經(jīng)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悲傷了,眼淚“吧嗒、吧嗒”掉在我父親的臉上。我也哭著,說:“媽,咱們趕快做哇。”

      我跟我媽還有玉玉,三個人就哭就用手搓谷穗,把谷子從穗上搓下來,放在鐵缽里搗。一缽一缽地搗成末末后,又用羅子羅,往下羅谷子面。羅了有二兩多。我媽哭著說:“足夠了,玉玉咱們趕快給做,招人你給往醒喊你爹。”

      我媽說這話,好像是說我爹是睡著了,讓我往醒叫叫,叫起來吃飯。實際上,我和她心里都清楚,我的爹已經(jīng)是不行了。但我媽她們還是在抓緊著做糊糊,我也是一聲又一聲地呼喊著他。喊一聲“爹”他的嘴動一下,好像是回答我??伤难劬Σ煌_睜了,我咋喊說爹您醒醒睜開眼,他都不睜。

      當我媽把半碗谷面糊糊山藥瓣捧過來時,我把我爹扶起來,讓他靠躺在我的懷里。我在他耳朵跟前說:“爹。熟了。谷面糊糊山藥瓣。爹您醒醒。谷面糊糊山藥瓣?!彼幌伦影蜒郾犻_了,看碗。嘴一動,好像是要說話。可猛地他的頭垂了下來。

      下馬峪

      兩天前懷仁把松木棺材也給送來了,就停在了家門口前。我媽又說我爹:“那貨,匣匣也給你做好了,起來看看。滿意不?!?/p>

      我媽說上個啥,我爹也是不作聲,不言語。只是在昏睡。

      我媽想用棺材給我爹沖沖灰氣,可是,我爹還是在臘月二十八的下午五點,離開了我們,離開了他心愛的革命工作,走了。

      我給懷仁打電報,說二十九回老家下馬峪。他們在二十九下午把卡車開來了。

      我的朋友,老王他們都過來幫忙。

      天快黑的時候,我們出發(fā)。臨走前,我給孫主任寫了封請假信,讓小彬明天給發(fā)出去。他說:“過年呀,別收不到,我明天騎車送到公安局,親自給給你們孫主任。”

      七舅舅和七妗妗兩人已經(jīng)按照我媽的吩咐,在前些日來過下馬峪了,給裱糊了窗戶,打掃了家。還有一個是,在回下馬峪時,我媽讓眾人往汽車上搬了好多的煤塊。

      我媽能在悲痛中把這些重要的事都想起來,安頓好。

      我媽一聲招呼,家人父子們都來了。站了一地。

      我媽說:“曹甫謙,你當總管,給大媽操辦這個事宴吧?!?/p>

      曹甫謙說:“用說,五大媽。我當然是全力以赴地來打發(fā)五大爺了?!?/p>

      下馬峪叫辦喪事叫打發(fā),叫出殯叫發(fā)引。

      我媽教我叫曹甫謙叫大哥。

      大哥曹甫謙全力以赴,當總管,跟我媽商定出殯的時間,定在了九天后的正月初六。還跟我媽商定了這個事宴都動誰。

      “動”就是請,動誰,就是請誰來參加這個事宴。家人父子、親戚六人,再加上抬材打墓的人,都算起來,最高人數(shù)是九十人。

      大哥說:“五大媽,動這么多人,您這是大辦呀。近十多年了,村里沒人這樣大辦過。”

      我媽說:“你五大爺?shù)淖詈笠粯妒铝?。大辦。糧呀油呀肉呀蛋呀水呀酒呀,鼓匠呀煙火呀紙扎呀,等等其他的,需要啥,全靠給你來置辦。你也甭再問我。我只出錢就行了。”

      大哥說:“頂事了?!?/p>

      我媽說:“你也甭跟招人商量。他屁也不懂一條?!?/p>

      大哥說:“但我得給他布置任務?!?/p>

      大哥給我布置任務是,到馬嵐莊、段莊、東安峪、釵鋰,去這四個村給親戚報喪。

      釵鋰,是我姥姥村。七舅舅七妗妗雖然來下馬峪給打掃過家了,可他們還不知道我爹去世。村里還有我姨夫,也就是玉玉的爹。對于這個事宴,我舅舅姨夫他們,都屬于親戚。

      我先去的是馬嵐莊大姐家。我大爺?shù)拇笈畠涸谶@個村住。我去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了。大姐非要留我吃晚飯。吃完飯?zhí)煲呀?jīng)是完全黑下來了。我說我走呀,大姐說黑洞洞的你敢走,我說敢,馬嵐莊在我們下馬峪的東南方向,距離著四里地。

      天黑是黑了,可我還能看得見南山,也能感覺到腳下的路。

      我不是往下馬峪返,我是往釵鋰村姥姥家走。馬嵐莊到姥姥村是七里路。

      我小時候我們一家三口,跟下馬峪到姥姥村,或是跟姥姥村回下馬峪,走的就是這條路。我爹一路都駕馬著我,也就是我騎坐在我爹的肩膀上。那時是三口人,這陣子卻是我一個人。

      我流著淚,我快快地大步大步地向前走著。

      我流著淚,舉起雙拳,向著南山,死命地呼喊著:“爹爹——”

      我一路就這么呼喊著,過了一個村又一個村,來到釵鋰村,站進了姥姥院的大門洞。

      已經(jīng)是半夜了,大門上著,我拍了兩下門后,聽到里面是姥姥的聲音,在問誰。我大聲回答說:“我,姥姥——”

      我喊了一聲“姥姥”后,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眼淚嘩嘩地往下流,扒在門上痛哭起著??拗拗忠黄ü勺诘厣?,放聲號哭起來。

      門開了,舅舅打著手電,妗妗姥姥妙英都跑出來了,可我仍然是沒起來,仍然是坐在地上放聲地痛哭著,號哭著。

      第二日,是農(nóng)歷的年三十。

      姥姥和妙妙留在家里看護著孩子們。舅舅妗妗姨夫和我,返到下馬峪。

      院里已經(jīng)擺上了花花綠綠的花圈紙扎,大哥指揮著人在搭席篷,壘大灶火臺。

      街外有人喊說:“來了個小臥車。來了個小臥車?!?/p>

      我跟大哥出街迎看。

      讓我沒想到的是,礦區(qū)公交派出所小陳跟車里下來了。

      她說了一聲“乃謙”,下面不知道該說什么。而我,盡管已經(jīng)知道她的爸爸是誰了,當我看見她,心里還是一熱,眼淚在眼眶里打著滾,同時,也不由得握住了她向我伸出的手。

      司機也下來了,小陳介紹說:“我弟弟,薛明?!?/p>

      我們把姐弟倆讓進家,他們站在我爹的遺像前鞠了三個躬。

      院里有人喊大哥,大哥又返出去了。

      小陳說是孫主任派她來的,說著,掏出個信封。里面是錢,還有個名單。我看見,是機關(guān)的干警捐贈的。局領導每人十塊,下面的每人五塊。另一張是公交派出所的,每人三塊,小陳二十。

      小陳說原計劃還要帶個花圈來,可沒法子帶,帶了一個緞面帳子,我一看是孫主任的字。落款是“礦區(qū)公安局全體干警敬挽”。

      小陳跟我說弟弟送她回去后,讓他再來,看這里需要做什么。我連連地搖頭,說不要不要,沒什么做的。她說:“那你跟大媽什么時候回大同,讓他來接你們?!蔽艺f:“不要不要,我們定不下時間,我們完了還要到姥姥家?!?/p>

      她說:“你要這樣客氣的話。那我們這就走了?!?/p>

      我說:“那你們也得吃完午飯再走?!?/p>

      她說:“不了不了,你們忙吧,不添麻煩了。”

      我沒有硬堅持著留他們,把他們送出院門,望著他們的車拐出巷口,我“唉”了一聲,返回家。

      大哥一聽說小陳走了,手指著我說:“咋就放走了咋就讓走了。”我說:“我讓他們在,可他們硬不在?!贝蟾缯f:“你保準是殺雞問客地讓了讓。人家一看沒真心。走了?!?/p>

      每天的臨明,我媽都是手扒著棺材,悲傷地啼哭。

      “唉——那貨呀,那貨,我叫你你咋不理我呀,那貨呀?!?/p>

      “唉——苦命的那貨呀,那貨?!?/p>

      每天的這個時候,我都會被我媽的哭聲哭醒。隨著那悲痛的哭聲,我在被窩里,悄悄地流淚。

      每回都是玉玉過去,托扶著我媽肩膀,把我媽止住,“姨姨,姨姨,甭哭啦,您哭壞了身子,姨哥誰管呀。”

      這時,我在被窩里哭得更厲害了。

      城里的曹成謙也回來了,我媽教我叫他二哥。

      二哥把我叫進西房,指著墻上說:“招人你看你給啃的牙印子。”炕上兩邊的山墻,距離炕二尺多的地方,盡是一處一處的牙印子。

      他前年紅九礦看我的時候就跟我說過,說:“你小時候還不會站的時候,就好趴在墻上啃泥皮?!蔽艺f我媽咋也不管我,他說五大媽不管你,人們都說啃墻皮的孩子腦子靈,五大媽就不管你,實際上好啃墻皮的孩子們,是缺鈣。

      墻上還有我用鉛筆畫的畫兒,有飛機有輪船,輪船下面畫著水,水里面有魚。

      正月初六發(fā)的引。

      那天,大哥在下馬峪村的當街,以村黨支部和革委會的名義,為我爹開追悼會。我原來只知道我爹是1944年離開下馬峪村,參加革命工作,到了大同地區(qū)跟小日本兒打游擊。他在追悼會上講話我才又知道,我爹還是下馬峪的第一任黨支部書記。

      大哥他還講了我媽和我爹的一個趣事,說我爹去大同打游擊前,在村里偷偷發(fā)展黨員,經(jīng)常是在大野地里開會,我媽以為他們是在野地里賭博,跟蹤著想捉個現(xiàn)行,結(jié)果呢,捉是捉住了,可人家們根本就不是賭博。

      大哥看著我媽跟大伙兒說:“老人白下辛苦了?!?/p>

      臺下的人都笑。

      在那個悲傷的場合下,我的心里也有了一點笑意。我問我媽記得這事嗎,我媽說早忘了。

      追悼會上還有個姓趙的老漢發(fā)言,說是我爹的學生,解放前在我爹手里念過私塾。他說家里至今還保存著我爹為他抄寫的幾本書。

      會場下面,還有幾個老漢跟我說過,說我爹教過他,家里也保存著我爹給他抄過的書。我跟他們說我想要這些書,他們說回去找找。有找到的,也有說找不到了,我收集到十二本。是我爹用蠅頭小楷抄寫的《百家姓》《千字文》等手抄本兒。

      在長條供桌的三個抽屜背后,我發(fā)現(xiàn)了一樣東西,是一把大片刀。我像是得了寶一樣,把它和那十二本手抄本兒包在了一起。是用我的肥大的白孝衣包裹著的。

      過完一七,正月十四,大家商量,玉玉還跟我媽在村里,說等到過了三七再回大同。

      正月十五,我在姥姥家過了我的第二十四個生日后,獨自一人帶著我的孝衣包包,回到大同,進了圓通寺。

      屋里灰桌子冷板凳的??戳艘谎劭簧衔业蛇^的那塊地方,我的心不由得一陣陣發(fā)緊。

      遺孀補助

      正月十六我從姥姥家到應縣,去了二哥家。二哥家在城北。女兒春梅四歲了,眼睛大大的,長得真好看。她兩手揪托起身上穿著的花罩衫,跟我說:“叔叔叔叔,您看我媽給我買了個大哈拉。”那樣子真可愛。我抱住親了她一下。

      我在二哥家住了一晚。二嫂說五大爺去世了,懷仁每個月都應該給五大媽生活補助。二哥說那叫遺孀補助。二嫂說好像是一個月八塊。二哥說像五大爺這樣的抗日干部,少說也是十塊。

      回了單位,孫主任問我去過平魯沒,我說沒去過。他說:“你一了兒出去海散海散,換換環(huán)境換換心境?!蔽艺f:“噢?!彼f:“到平魯有個出外的事,你跟著去吧?!蔽艺f:“噢?!?/p>

      跟平魯回來,接到懷仁龐會計的信,讓我去整理我爹的辦公室東西。

      我爹鎖著一個卷柜,里面都是我爹的東西。辦公桌的三個抽屜一個小方柜都沒鎖著,里面都是辦公事的東西。有二十多個工作日記本,在小方柜里摞放著,都是在公社時代的工作筆記。我說這個我拿走。

      一卷舊行李、三個布包、一個大提兜。另有一條磨得沒了毛的舊軍用毛毯。這是我爹的全部遺物。

      龐會計給了我個信封說:“這是你媽的遺孀補助,以后縫紉社每個月給你媽八塊補助,這是這兩個月的,你數(shù)數(shù)?!蔽覜]數(shù),把信封裝兜里。這時我想到,我爹一個月工資八十三,自己留十三塊,給我媽七十塊。那以后我媽手頭上再也沒有這七十塊了。

      龐會計說給問了個順腳車,有卡車上大同拉貨,明天早晨早早走。他說:“你今天就在曹書記辦公室住上一夜?!?/p>

      他要領我到他家吃飯,我說不了,我到縣劇團找我同學去呀。我說我黑夜也不想在這里住。他說那讓我明兒早早兒來,他也來。我說噢。

      第二天一大早,我跟同學郭振元來到縫紉社,龐會計也早就來了。他說:“招人,咱們夜兒個忘到小廚房兒,去整理你爹做飯的東西,他跟宋大爺共用著一個小廚房?!蔽艺f不要了,都留給宋大爺去吧。

      卡車來了。我們把東西裝在了車上。

      臨走,龐會計又跟我說:“我也該退休了。你媽以后的生活補助,我讓他們給你寄單位。兩個月寄一回?!?/p>

      跟懷仁回來,孫主任跟我說:“你一了兒再海散海散去吧,先跟著到到北郊區(qū)郭家窯村?!边@次他們事先告訴我,是有個涉嫌軍婚案,讓我跟著做問話記錄。

      涉嫌軍婚的被告,是我們分局忻州窯派出所的內(nèi)勤民警。原告是部隊的當兵的,結(jié)婚一個月后回了部隊,妻子跟著他的父母在郭家窯村里居住。而原告的妻子正是我們內(nèi)勤民警的表妹。原告說我們的內(nèi)勤民警到郭家窯看望表妹時,黑夜沒走。原告的父母證明說,我們的內(nèi)勤民警和表妹在那一黑夜里,發(fā)生了破壞軍婚的事。部隊法院讓我們礦區(qū)公安局給以協(xié)助,先初步查查是怎么一個事。

      我們這次到郭家窯是要做做對原告父母問話筆錄。

      我們不能在當事人家吃飯,問完后,村里給我們派到了另外一家去吃飯。通過飯菜,我們看出這家不是普通的農(nóng)民,一問,是北郊區(qū)委的退休干部。他說他解放前就在這里打游擊,一聽打游擊,我就說我爹在解放前也是在北郊打游擊,他問我爹叫個啥,我說曹敦善。他說:“呀呀呀,你是楚修德的兒子?!蔽艺f:“我爹叫曹敦善?!彼f:“知道知道,打游擊時候我們都要變名字。你爹改名叫楚修德。解放后才又恢復成原來的名字。”跟我一塊來辦案的同事說我:“小曹真失笑,一個當兒子的,居然不知道爹叫過啥名字?!蔽艺f:“我爹沒跟我說過這?!崩细刹空f:“我還到過你家。是在城里一進西門路南的一個寺院住著吧?”我說:“就是。圓通寺?!彼f:“你爹說‘大人不爭,小人不讓,不好跟人爭??勺詈竽?,叫好爭的人把他擠到了懷仁?!?/p>

      說著說著,知道我爹去世了。他說人到了年齡該退休就得退,要不為啥政府要規(guī)定個退休年齡呢。他又問懷仁給我媽多少遺孀補助,我說一個月八塊。他說:“不對不對,十二塊十二塊,你找他們?nèi)ネ?,十二塊?!?/p>

      我媽跟玉玉在下馬峪給我爹過完了三七,又返到姥姥家住了一個多月,才回來。我把龐會計給的叫作遺孀補助的十六塊給了我媽。說這是兩個月的,以后每兩個月給往來寄一回。

      我沒有跟我媽說“十二塊”這樣的話。我知道我媽的性格,她要是知道懷仁欺騙了她的話,那她一定會到懷仁去大鬧一場才算。我心想著,我先給龐會計去個信,問問是怎么回事。

      過了些時懷仁來信了,但不是龐會計寫來的。是懷仁手管局的公用信紙。關(guān)于遺孀補助的答復,一是,有地區(qū)差別,懷仁要比大同少;二是,你父親是在縫紉社開資,是小集體單位。

      怎么會是這樣?

      我打問了好多的人,好多的機關(guān)部門,都說你父親是從公社退休后到的縫紉社,而不是退休前從公社調(diào)到了縫紉社的。都說無論如何你父親是政府部門的國家干部,不是小企業(yè)的從業(yè)人員。

      我再次去信,說我父親1944年參加工作,是抗戰(zhàn)干部,在公社當領導當?shù)搅肆畾q,退休該回家了,你們說讓到縫紉社給帶帶新同志,就去了縫紉社繼續(xù)工作,多工作了三年,六十三歲去世。他怎么就成了手管局下面一個小集體單位的人員了。

      這封信寫去后,一直沒有回信答復。倒是又收到了縫紉社寄來的兩個月補助十六元。

      兩個月加兩個月又加兩個月過去了。

      我媽終于知道了屬于自己的這個叫作是“遺孀”的生活補助,比別的同樣情況的“遺孀”,每個月少了四塊錢。

      那兩天我單位事多,沒回家,那天上午玉玉突然地到了我們公安局找我,她說你快回家,姨姨要到懷仁砸縫紉社。

      她跟我說:“你大概還不知道,縫紉社給姨姨的生活補助每個月少了四塊。姨姨非常生氣,說不在這四塊錢上,說這是明欺負人。說不給他們點顏色看就不姓張。說爺爺腦袋別在褲腰上跟著曹敦善轉(zhuǎn)山頭打游擊怕過個誰,今天你來欺負你爺爺,瞎了你的狗眼。說不給你爺爺漲那四塊錢,非把你縫紉社攤平不可?!?/p>

      我媽比我爹小七歲,五十六了??删褪沁@個年齡,她也能一巴掌把縫紉社賈主任的嚼牙打下幾個。

      玉玉說:“姨姨今天是誤了車了,明天一大早就要去懷仁呀?!?/p>

      幸好是玉玉跑到礦區(qū)公安局告訴了我。要不的話,這可能真的要出事。我媽在氣頭上,啥事也能做出來。去了打壞人家的人怎么辦,或者是讓人家把她打一頓怎么辦,再或者是讓人家叫了派出所的人把她控制起來怎么辦。

      我說:“你回去吧??唇幸桃讨滥闶莵砹宋疫@里的?!?/p>

      她說:“那咋辦呀?”

      我說:“反正今天她是走不成。后晌我就回去了?!?/p>

      玉玉趕快走了。

      這個事幸好是玉玉跑來告訴了我。要不的話,后果真的不敢想。

      中午我就返回城里到了舅舅家,叫著舅舅一起到了圓通寺。經(jīng)過說服,勸導,最后決定由我出面到懷仁。我也是真的在第二天去了懷仁,也真的是去找了手管局革委會的領導,但生了一肚子氣,沒有結(jié)果。

      我再次慶幸不是我媽來,要是我媽,那個領導的嚼牙就不會再在他的腮幫上長了。我沒能力去打誰,再說我也不想去打誰。我出了事,我媽誰管。

      我忍了個肚疼,在劇團郭振元那里住了一夜。返回來了。

      我跟我媽說:“懷仁答應了,以后像您這種情況,大同給多少,懷仁也給多少。從下個月就給,以前的也都要補上來了?!?/p>

      我媽說:“敢不給。嚇不死他們?!?/p>

      又一個月懷仁該寄遺孀補助的時候,我給了我媽六十塊,說已經(jīng)漲成十二塊了,連以前那幾個月的也補上來了。我媽說:“你得擰他,你不擰他他能好好兒給你?!蔽艺f:“對著呢,得擰?!?/p>

      我媽笑了,為維護了“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轉(zhuǎn)山頭打游擊”的曹敦善的尊嚴而笑了。

      我也笑了。因為我媽笑了,我也就笑了。

      從那以后,我媽的遺孀補助就由我來給補齊。

      再以后,我媽打聽的大同的遺孀補助又長成了十六塊,兩年之后又是二十五塊。我也都是趕快按這個數(shù)兒給長上來。

      我給我媽的“遺孀補助”補差的這個情況,就連舅舅和玉玉我也沒跟說。除了我,誰也不知道。我怕別人給說漏了,那要是叫我媽知道了,可是闖上天大的禍了。

      緣 分

      自從我父親有病,斷斷續(xù)續(xù)地加起來算,我有三個月沒上班,那些運動類的簡報,孫主任又物色住了一個姓韓的六八屆大學生來寫,是跟區(qū)政府政工辦借用的。小韓想調(diào)進公安局工作,就盡力地操辦著這份簡報。

      小韓說:“天下文章一大抄,看你會抄不會抄。小報看大報,大報看梁效。”他寫這樣的文章不心煩,說很愉快。

      孫主任知道我不想整天寫這類的簡報,就把小韓繼續(xù)留下來。讓我出了兩趟差,回來后又說:“正好治安辦公室新組建了個臨時的‘自行車打鋼印辦公室,人手不夠,你跟著一起做吧?!?/p>

      山西省公安廳不知道是跟哪兒學了經(jīng)驗,要給全省所有自行車的腳蹬三筒那個地方,打一個十二位數(shù)號碼的鋼印。誰的車打完鋼印后,還要發(fā)一個小本本,本本上記著你的名字,車型,號碼,證明這個車是你的。

      這也是讓偷車小偷給逼得,想出了這么個笨辦法。

      活兒不重,沒技術(shù)性,但量很大,跟外單位還抽借了很多人。以前冷冷清清的公安局大院兒,人來人往挺紅火。

      我負責編寫這方面的簡報,這種有實際內(nèi)容的簡報我會寫,但也不是天天要出簡報,我的工作沒負擔。

      我舅舅給我媽在他們雁塔服裝廠找了點臨時做的,就是在包裝車間鉸線頭。再高級的技工,用縫紉機做出的活兒,總要有好多的線頭,必須得把線頭鉸掉才能打包。我媽就戴著個老花鏡,跟一伙女工們給鉸線頭。一個月二十四塊工資。但必須三十天都得上班。誤一個班兒扣兩塊錢。我媽怕讓扣了錢,一個班兒也不舍得誤。她也怕遲到,老遲到怕人家不要她,她就每天早晨早早地就起身。

      雁塔那兒離我們家少說也有五里路,我每天都用自行車帶著送我媽。我認出包裝車間的主任就是我寫的《高小九題·值班》里的小畢姨姨。可怕人家認不得我,我沒跟她打過招呼。

      我送完我媽再騎車到新平旺。那天一進院,見打鋼印的幾個臨時工在逗一個十多歲的大女孩唱“我家的表叔數(shù)不清”,我也站在跟前聽。我能聽出她是想唱什么,但基本是都不在調(diào)子上。

      有人問我說:“快過五一勞動節(jié)呀,不知道咱們放不放假。”我說:“不用問,那兩天更忙,肯定不放?!?/p>

      唱京劇的大女孩問我說:“叔叔您說五一勞動節(jié)是個幾號呢?我爹教過我,可我想不起來了?!?/p>

      哇,這么大的女孩不知道五一勞動節(jié)是幾號,還是爸爸教過而她是給忘了。我就說:“那你應該能想起三八婦女節(jié)是幾號吧?”她搖搖頭說忘了。人們都笑。這時,背后張局長的門嘩地被推開,他很生氣地把大女孩喊進屋。

      有個臨時工告訴我,我才知道,原來她是張局長的女兒。她悄悄說:“張局長好像是在生你的氣。”我說:“生我個什么氣?!?/p>

      下午我回城里到市局“打鋼印辦”送完簡報,早早就回了家,我媽還沒有回來。我騎車趕快去雁塔廠去接。去得早了些,她們還沒收工。我坐在一進門廊垛著的衣包上,聽她們說笑。平時她們老是在說灰話,可這次聽著她們是在議論緣分。

      我聽出是楊姐的弟弟結(jié)婚一年后,發(fā)現(xiàn)妻子跟她的同學在三年前就開始有奸情了,而且是那個同學現(xiàn)在還找著各種借口要來家瞅空子。楊姐氣得說:“說啥也得跟她離?!比藗儽M問說:“有孩子嗎?”楊姐說:“有個八個月大的孩子。”

      女工們都勸說:“有了孩子了,能不離最好是不離,湊合著過哇。”楊姐說:“那就讓我弟弟戴綠帽子哇?”有女工說:“那讓你弟弟也給她戴,你弟弟是老師,學校有的是女的,讓你弟弟給她戴三個五個十個八個?!?/p>

      人們都笑。

      “您說,張姑。她會給咱們戴,咱們不會也給她戴?”有人跟我媽說。

      我媽說:“為了孩子,反正也是不離好?!蔽蚁氲轿覌屵@是改變了她的觀點了。

      小畢姨姨說:“男女相好,是個緣分。誰給誰戴,戴了幾頂,那也是有個緣分在里頭。不是說你想跟誰相好,誰就能跟你好。老天爺早就給你安排好了。緣分到了,自然而然就相好在了一起。緣分不到,到頭了兒也是個不行?!?/p>

      緣分緣分,慈法師傅活著的時候就常說這個緣分。這些日,我常常想小畢姨姨的這個緣分。

      小陳在我辦公室門前喊我,我過去了。她說:“我一下子想起你跑家,我該給做一張我們公交派出所的工作證,這樣你乘坐公交車就不用花錢了?!蔽艺f當然好。看到我玻璃板下壓的一張光頭相片,她說這個好,好像個明星。我說文工團去省里會演,在太原照的。

      她看見床下的臉盆里泡著的衣服,要給我洗,我說別別別,我昨天剛泡的。她笑著說唉呀呀,都昨天啦還說是剛泡的。我說多泡兩天好洗,她說那就發(fā)霉呀。她端著要到茶爐房,我攔她。她說:“你有時候太過客氣。”擠開我出去了。

      望著她的背影,我心想,誰叫你的爸爸是個他呢?看來老天爺沒給咱倆安排著小畢姨姨說的那種緣分。

      星期日早晨,把我媽送到雁塔廠門口,碰到了小畢姨姨,她跟我媽說:“張姑,快叫招人帶我到小南街?!蔽覌屨f:“俺娃送送小畢姨姨?!?

      我原來以為小畢姨姨認不得我,可她剛才還叫我小名兒招人。

      我說:“小畢姨姨你還是我小時候見你的那個樣子,一點兒也沒變。”她說:“哇,招人你還記得小時候?”我說記得。她說記得啥,我說你們在小南街值過班兒,我跟著在大案上睡了一覺。

      她說:“招人。姨跟你說個話你信不信?”我說:“信不信啥?”她說:“姨姨一直記著你光白牛的那個樣子。一直沒忘記。常常想起。你信不信?”

      光白牛,就是沒穿衣服的光身子?!鞍住弊x音“博”。

      我不知道信還是不信。我說:“你罵我小屁孩?!彼肮钡胤怕曅?。

      她說:“當時你是十歲?!蔽艺f:“你還知道我是十歲?!彼f:“我問過你妗妗。”我說:“那時你多大?”她說:“二十二。其實,也是個小孩。要不,為啥看見你光白牛心里還咯噔了一下。而且是一直就忘記不了了?!?/p>

      我沒作聲。

      她說:“招人,這就是緣分?!?/p>

      我沒作聲。

      她說:“今年是牛年。你二十四我三十六。咱們今年都是本命年。而且還是重要的一個本命年。這個本命年是有說法的。為啥以前咱倆沒碰著過,在這個重要的本命年給碰著了。招人。緣分?!?/p>

      她又說緣分。我沒作聲。

      她說著說著,也半天沒作聲。我以為她下去了,往后看看,她還在車后坐著。

      過了一會兒,她說:“招人,你是不是也有點喜歡小畢姨姨?”我沒做聲。她說:“你不作聲,就是也有點?!?/p>

      我還是沒作聲。她說:“你要是再不作聲,就是不喜歡小畢姨姨,那我就下去呀?!?/p>

      車子晃了一下,她好像是要往下跳。我不知是什么原因,還想讓她繼續(xù)坐在我后面,就跟我說這樣的話。我怕她往下跳,趕快說:“有點有點?!?/p>

      她在后面一下子緊緊地攔腰抱住了我。

      我讓她抱得一下子覺出很激動很興奮?;亓思?,我也一直是很激動很興奮。

      激動興奮的當中,我一下子作出個決定。騎著車就到了花園里,二樓一單元一號住著周慕婭。在院里碰到她二姐,說:“四女兒在礦上沒回來,你進屋坐坐?!蔽艺f:“不了,以后再來?!闭f著我又騎著車,一口氣到了紅九礦。

      周慕婭一個人在宿舍看《紅樓夢》,她說你來干啥,我說:“想跟你說句話。”她說:“說吧?!蔽艺f:“咱們結(jié)婚吧。”她的臉唰地紅了,愣了一陣后說:“我不管,你問二姐去?!蔽耶斚掠烛T車回了花園里。

      二姐說:“四女兒還沒回來。今兒看樣子是不回了?!?/p>

      我說:“我剛才去礦上見她了,我跟她說咱們結(jié)婚吧,她說我不管,你問二姐去?!?/p>

      二姐笑了說:“她不管?叫問我?”

      我說:“她剛才就是這么說的?!?/p>

      二姐說:“好。結(jié)哇。”

      我看她。

      二姐說:“多會兒結(jié),時間你們定。我們這里,彩禮不要,條件沒有,房子我們也給準備好了,東風里四樓二單元八號?!?/p>

      我有點沒聽清剛才她都說了些什么。慢慢地回想著。

      她又說補充,說我們早就跟圓通寺周圍八烏圖牛角巷的鄰居們打問好了,你是個孝順父母的孩子,有這一條就夠了。四女又說你聰明有智慧,愛好文學,才藝多多,我們也相信她的看法。你的缺點我們也知道,死相,不活泛,跟你爹一樣,太過原則。

      聽了這樣的話,我才相信她不是在跟我開玩笑。

      我爹去世一年后的1975年2月,我跟周慕婭結(jié)婚了。

      北溫窯

      我爹活的時候,多次督促我,讓我向黨組織遞交入黨申請書。這不是遺囑的話,也該算是遺愿。這個遺愿我一定要完成。于是我就寫了個申請,給了我們機關(guān)黨支部王書記。他說:“我會跟張局長匯報你的這個想法。”

      張局長是分管黨務的局領導。

      沒過幾天,張局長把我喊到他辦公室。我以為他是要說我入黨的事,但不是,他是讓我給他謄抄一封信。其實他的字寫得挺好看,他是想變變筆體,讓對方看不出是他寫的。他的信是在罵一個人。

      過了些時,當?shù)诙斡职盐液斑M他辦公室,又讓我給謄抄他的信時,我拒絕了。我說我不給您抄這種信了。他的臉唰地一下子惱怒了,狠死地把信團成一團,揭開鐵爐蓋兒,把信塞在了爐子里。

      這事過了有半個多月,孫主任找我談話,轉(zhuǎn)達張局長的意見說“考驗小曹的時候到了”。是區(qū)委給公安局下任務,讓派一個人到北郊區(qū)北溫窯村,給插隊知青帶隊,時間是一年。

      孫主任問說:“有什么要求沒有?”我想想說:“給我媽拉一車炭?!?/p>

      孫主任說沒問題。第二天他就找了解放牌大卡車,給我媽拉了足足有五噸塊煤。

      我媽高興地說:“以前是你爹給媽拉炭,可從來沒拉過這么多。我給叫來老王和二虎他們,給下炭,垛在了廁所旁,垛了快有房高。”

      我媽給我們做好吃的。自我爹去世,我媽這是頭一次這么高興。

      過完國慶,我就上任了。

      北溫窯七十戶人家、二百一十來口人,屬北郊區(qū)的東勝莊公社管,在大同的西北角,再往北走三里路,就是內(nèi)蒙古的地皮了。

      我在那個村待了一年。

      我的長篇小說《到黑夜想你沒辦法》里溫家窯的地理環(huán)境,完全是這里,碾坊呀水井呀的地理位置,跟真的一樣。西溝呀南梁呀完全就是這里的真實地名。書里的人物和人物故事,百分之三十是發(fā)生在這里的。

      而我的中篇小說《部落一年》,百分之百寫的就是這個村。

      因此,我在這篇文章里不想再多說北溫窯了,但是發(fā)生在臘月二十三的那件事,我想把它從《部落一年》里復制下來,放在《政工辦九題》的這篇《北溫窯》文章里,因為這是我參加公安工作以來,獨立地非常漂亮地偵破的一個刑事案:

      陰歷的臘月二十三,一大早,我正在宿舍刷牙,鳳鳳敲門進來了,叫我去她家吃派飯。其實我頭一天就知道了。我很喜歡去她家吃派飯,因為她家干凈。她家炕上的牛皮紙補丁裱糊得方方正正有邊有角,一看就是出自鳳鳳這個十六歲少女的巧手。她的三個弟弟的手和腳都干干凈凈的,沒像村里別的孩子那樣,積著厚厚的污垢。我知道,這也是鳳鳳的功勞。

      我一進門就把準備好的紙包兒打開,放在炕上。里面是五塊米黃色的麻糖,我這是頭一天專門下公社給買的。

      鳳鳳沒有爹,她爹在兩年前修大寨田時,讓石頭給砸死了。

      正吃著早飯,民兵連長圣根把我喊出院,悄悄地又是很緊張地說,村里有了賊。財旺家讓偷了。你來,你來。說著把我拉出街門。門外有個六十多歲的老漢,穿戴整齊,不像這個村的人那么破爛。他說曹隊長我家讓偷了,把準備的年貨都偷了。我問丟了啥,他說丟了兩袋白面、三十斤大米、兩扇羊肉、一個羊頭,還有一布袋凍豆腐。

      好家伙!這還了得。在警察的眼皮底下偷東西,簡直是反呀。義不容辭責無旁貸的使命感,要求我一定得把這個案子破了,給罪犯點顏色瞧瞧,也好顯顯我公安人員的本事。

      我說,走!看看去。圣根問我要不要叫公社群專的人。我說用不著,有我就行。圣根說需要人言語一聲,咱們叫民兵。我說用不著,有你就行。

      我在礦區(qū)公安局是秘書辦公室寫材料的,是個文職人員,可在人手不夠的時候也抽調(diào)到偵破組辦過案子,不算是外行。再說,我也好看個推理破案的偵探小說,我自信能把這個案子破了,而且會破得很漂亮。

      我把自己當成福爾摩斯,把圣根當成助手華生。我像小時候玩捉特務那樣神秘兮兮,嚴肅認真。

      財旺家東下房房頂積著一層薄薄的讓風吹干了的雪。當我在上面找到了光著腳丫的足跡后,我馬上就判斷說:案犯是個女的而不是男的。當足跡從矮墻頭下到街外的土路上消失后,我又有了重大的發(fā)現(xiàn)。我“勘查”出,路面上掉有白色的羊脂顆粒,雖然只是米粒兒大小,可它們沒逃過我的眼睛。

      什么叫蛛絲馬跡,這就是蛛絲馬跡。

      往前又找找,還有。于是我又作出了新判斷:從羊肉上掉下來的油脂顆粒,能把我們領到案犯的家。

      盡管那白色顆粒時有時無斷斷續(xù)續(xù),但那些油脂顆粒還是把像狗似的在地下爬來爬去的我和圣根給引進了一個街門。抬起頭,我看見鳳鳳從堂屋端出一案板剛出鍋的粉條,要在院里涼凍。她這是在給我準備午飯。幫她開堂屋門的小弟弟站在門外,他一下一下地伸出舌頭舔舐著我早晨給他的那塊麻糖??匆娢液褪ジ?,他問鳳鳳說,姐,你看他倆不站著走路,咋就那樣地往里爬?

      知道我們這是爬進了鳳鳳的院,我一下子給愣住了。

      鳳鳳把擺放著粉條的案板擱在雞窩頂上,笑笑地走過來問說,你倆找啥?她這么一問,我就像當場被抓住的小偷,立馬覺出身上在冒汗。正不知該如何回答,背后有人喊我。是個男知青,他說伙房出了事兒,讓我趕快回去。我腦子里沒多想什么就跟著知青急急地走了。

      街外有好多的人,都靠墻站著。

      他們都盯著我,眼光很怪異,我跟他們打招呼也沒人理我。

      知青伙房并沒發(fā)生什么事。知青們把我騙出來是有事要告訴我。

      他們說,財旺又不是咱們村的人,他是上頭有關(guān)系把他硬塞進了咱們村。村里人知道財旺家里丟了東西都說活該。別人家過年連副羊雜碎也吃不起,想吃頓饃饃也沒白面。財旺家倒好,整扇整扇地丟肉,整袋整袋地丟白面,活該!那么多的好吃的都是從社員群眾嘴里克扣下來的。財旺的女婿是公社革命委員會管水利的大官兒,財旺常去公社取這取那地往回拿東西。知青還告訴我說,民兵連長圣根分管著治安,他不管不行,您管他這閑事干啥。還有的說,財旺仗著有靠,連劉書記也不放在眼里,從不參加勞動,年底照常要分紅。您去過他家吃過派飯嗎?肯定沒去過。人家說有病,多個人就做不成飯了,不讓霜降給往家安排人。

      知青們正你一句他一句地跟我說著,圣根來叫我,說財旺要叫咱倆搜鳳鳳的家。我說他算老幾,給我下達任務。我推說知青這兒有事走不開,沒去。圣根說,要不我給去應付應付。

      我悄悄吩咐一個知青,去打探結(jié)果。半個鐘頭后,那個知青回來報告說,圣根也沒給搜,財旺讓霜降給公社打電話,霜降說電話壞了,那家伙自己拿起給搖通了。又一個鐘頭后,知青報告說公社來了個騎洋車的人,把鳳鳳家翻了個遍,屋里屋外,柴火棚,山藥窖都搜了,什么也沒搜出來,那個人又騎車走了。聽到這個消息,知青們都在拍手,有的還歡呼著往高蹦。

      中午十二點多,鳳鳳的小弟弟叫我去吃飯。既然來叫,我也就得去,要不,顯得我做賊心虛,好像承認自己做錯了什么似的。

      公社那個人心狠,搜查時把鳳鳳家和院翻了個亂七八糟。連裱糊在炕上的牛皮紙也給撕扯破了。家里可能是再沒有整張的牛皮紙了,鳳鳳把破布剪成條,粘貼那些破縫。我一下想起,我媽給我包行李的那塊塑料布我擦洗后閑著沒用,就回宿舍取來,給他們平展展地鋪了半炕。

      看著鳳鳳那感激得不知說什么才好的樣子,看著那三個男孩子擠在炕沿邊撫摸塑料布不住口地說“真好,真好”的高興樣子,我的心里反而滋生出一種酸酸的難受的感覺。

      吃飯時,我們誰也沒提這件事。

      下午,礦區(qū)來了輛小貨車,接我和八個知青回家過年。

      回家我跟我媽說了這件事,讓我媽狠狠地數(shù)落了一頓。

      我媽說:“俺娃真不懂事,窮得過,不窮誰想偷。”

      她說:“我看你連個知青小孩也不如,再說,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你是得罪那人干啥,大年時節(jié)的,捉賊又不是你的工作,你是知青帶隊的,管好你的知青就行了,你真是狗撲耗子多管閑事?!?/p>

      戶籍警

      北溫窯給知青帶隊回來,孫主任跟我說張局長還要繼續(xù)考驗你,讓下基層。

      1976年的農(nóng)歷三月三,我到了忻州窯派出所,當戶籍內(nèi)勤。

      我想起我最初簽到是第六名,就是讓我到忻州窯派出所??磥砦腋弥莞G有緣分。

      這是個小所,四個人。所長田豐德,另有老魏和老趙兩個外勤。

      正式來所上班的第二天,快中午時,門口站進個五十來歲的男人,笑笑地說:“你是曹乃謙哇?”我“是是”地點頭。

      他說:“我是你哥呢?!?/p>

      我抬頭看他。

      他說:“我叫曹平謙?!?/p>

      平謙哥的愛人是街道干部,我們派出所跟街道是在一個大院,他就很快地知道來了個內(nèi)勤叫曹乃謙,就來跟我認弟兄了。

      我回家跟我媽說平謙。我媽說知道,還能說出他爺爺?shù)拿帧?/p>

      平謙哥是井下掘進工,三班倒。倒到了白班,只要是家吃好的,就來叫我。

      到了生地方遇到了家鄉(xiāng)人,我很高興。

      街道大院還有幼兒園,就在派出所隔壁。我喜歡小朋友,跟小朋友做鄰居,我也很高興。

      那天上午聽到老師在教《賣報歌》,可在教唱的當中,老師好像是很不滿意小朋友,我就過去看看怎么了。

      走出派出所,就聽到老師在大聲地跟小朋友們說:“靳老師唱我的熱啊熱啊熱啊,你們唱你們的熱啊熱啊熱啊。明白熱啊嗎?”小朋友齊聲回答說:“明白熱啊——”

      靳老師說:“那好。重試試?!闭f完,靳老師又重新領著唱:

      “熱啊熱啊熱啊,熱啊熱啊熱啊,我是賣報的小行家。預備——起?!?/p>

      小朋友們都跟著她唱:“熱啊熱啊熱啊,熱啊熱啊熱啊,我是賣報的小行家。”

      老師一拍手,有點急,說:“不對不對!靳老師跟你們說的是,我唱我的熱啊熱啊熱啊,你們唱你們的熱啊熱啊熱啊??赡銈冑F賤是聽不明白?!?/p>

      小朋友們沒聽明白,我聽明白了。我進去了。

      靳老師認得我,說:“小曹你看。我的舌頭唱不清,可孩子們貴賤是聽不懂我的意思。”

      我說:“來,我教大家。來,你們跟我唱。啦啦啦,啦啦啦,我是賣報的小行家?!?/p>

      小朋友跟我一起唱:“啦啦啦,啦啦啦,我是賣報的小行家?!?/p>

      靳老師高興地說:“就是這樣唱。你們以后就是這樣唱,大家聽明白熱啊嗎?”

      小朋友們齊聲回答:“聽明白熱啊——”

      外勤老趙在院里喊我,說有人找。

      有個礦工在我辦公室站著。半個左臉上的一片洗不掉的那種黑,讓我知道他是井下爆破工。見我進來,他跟下衣兜里掏出一盒香煙。我說別吸煙。他猶豫了一下后,把煙給放在了我的辦公桌上。

      他說兒子結(jié)婚好幾年了,沒房。他說只要把他媽的戶口上在了跟他一個戶口上,就能分到房。我說:“你媽戶口現(xiàn)在在哪兒?”他說:“在口泉鎮(zhèn),也是市民。”他把他媽的戶口本拿給我看,我一看就是口泉鎮(zhèn)的非農(nóng)戶。我說:“那你遷移過來就行了。”他說:“口泉鎮(zhèn)派出所說,得咱們派出所給出個準遷入證明才行。”我說:“行,我給你開?!蔽医o他出具了一個準遷入證,撕下來給了他。

      他拿在手里說:“就這?行了?”

      我說:“您還要啥?”

      他說:“不是說,那個,還要收,費?”他跟另一個衣兜里掏出一個手絹包,要往開展。

      我說:“不要不要。行了您走吧。”

      他疑疑惑惑地又把手絹包裝起來,手按著衣兜,走了。

      老趙進來看見了我桌子上的煙。高興地裝起來說:“你不抽煙你不知道,一盒紅牡丹三塊六呢。”

      我每次從東風里騎自行車出發(fā),先到圓通寺,把自行車停在我媽家門前,再問問我媽有什么事沒。我媽每回都催我說:“俺娃快快兒走哇。給人家遲啦?!蔽疫@才急匆匆地再步行到西門外,乘坐六路或者是一路公共汽車,到了礦務局的新平旺總站。再倒車乘坐五路,到忻州窯。五路終點站就在忻州窯礦辦公大樓門前的廣場。

      大同礦務局所有的礦都在山溝里,辦公樓和廣場在溝底。礦工宿舍、家屬居住區(qū)、學校等等的,都分布在山坡上山頂上。我們派出所就在北山山頂。

      我下了車,再步行爬坡,爬到半路還得在一個小平面上停下來,緩緩,再往上爬。到了派出所,便是氣喘吁吁。即使是冬天里,也是頭冒著白氣滿身汗。

      我認真地看過手表。從東風里家出發(fā),到了派出所。一路都順暢的話,得兩個小時。這也就是說,我來回花在路上的時間是四個小時。這還必須得是躲開上班的高峰時段。在高峰時段想往車上擠,那可得點本事和力氣。我的身架子單薄,又沒力量,再一個是身為警察,還有點不好意思地硬往上擠。曾經(jīng)有過三趟車都沒擠上去的事。誤一趟車十五分,誤三趟車,那四十五分就過去了。我有一次下午五點就跟派出所提前走了,回了東風里家快又晚上的八點了。

      我媽常常是生氣地說我:“你干啥回這么遲?”妻子更是因了我的回得遲,而不高興。

      我在派出所里的工作倒是不忙,小礦人少沒什么事。而對于我來說最輕松的那就是一個月一次的值班了。一個星期里,住在辦公室,睡懶覺能夠睡到早晨七點半。

      又一個值班時的中午,我躺在床上正有點迷糊,有人敲派出所的門,在外面喊著說他拾了個小女孩兒。我開開門,他說這個小女孩在溝底的五路車站那兒哭了一中午了,沒人管。他說這幸好是夏天,要冬天的話,凍也不愁給凍死。

      小女孩不哭了,但怎么問話也不回答。我一下子想起,她該不是個啞巴?十聾九啞。我在她的耳邊大聲地說:“你說話!”她半點反應也沒有。

      但她的眼珠卻是在機靈地轉(zhuǎn)動著,看我的一舉一動。我判斷出:她是個啞巴,但不是個愣子。

      我把小啞女交給了靳老師,讓她給看哄著。我得想辦法找家長。田所長也來了,我們想到了各種找家長的辦法,同時啟動。

      天黑了還沒人來領她。

      我把她抱到平謙哥家,找了點孩子們耍過的?;顑骸I┳诱f:“咋弄呀,黑夜就把她留這兒哇?!蔽业故窍肓?,可小啞女哭得抓住我衣服不松手。我只好又把她領到派出所。夜里讓她跟我睡在值班室的小炕上。

      三天過去了,還沒有人來認領她。我說:“靳老師,你給她洗洗澡吧?!本褪墙o她洗澡的時候,靳老師發(fā)現(xiàn)了她的背心上縫著個布條,上面寫著女孩的出生時間。從時間算,小女孩快四歲了。

      要這樣的話,等著有家長來認領她,已經(jīng)是沒的可能了。田所長請示了局領導,最后決定,讓我值完班后,在星期一早早地回市里,把她送給市民政局。

      原以為很簡單的事,可市民政局不收。我有點生氣了,說:“我反正是要給你們留在這兒,你們愛咋處置我不管?!闭f著我把孩子往辦公室地上放,可啞女拼命地號哭,死命地抱住我不撒手。

      我想往開掰小啞女的手,可在使力的同時,看見了她那驚恐又帶點乞求的眼光。我的心不由顫抖了一下,把手松開了。

      我把她抱回圓通寺。

      我媽說:“行了,沒人要,我養(yǎng)活?!?/p>

      小啞女在我媽家待了一個多月,在公交派出所的小陳的努力下,終于在忻州窯村,把她的家人找到了。我才又把她帶回礦,交給她的姥姥。

      又一個大年過去了,我讓孫主任給問了張局長我入黨的事,張局長說前邊排的好幾個都是老同志了,小曹年輕輕的,下批的哇。

      在這等待的一年當中,我?guī)椭砩┑男值芨鷮ο箢I了個結(jié)婚證。她弟弟的戶口在內(nèi)蒙古齊夏營,對象的家長不同意這門親事,把戶口本藏起來,他們領不上結(jié)婚證。

      之后我又給表弟忠義通過關(guān)系在礦上拉了一卡車松木表皮板,叫作是表皮板,實際上很厚。表弟快結(jié)婚呀,能用它打家具。

      這兩宗兒事,也算是我對親戚們的一點貢獻。我媽表揚我說:“那么也比你那個擔大糞不偷著吃的老子強?!?/p>

      我每天都是很早就跟家走了,很晚才進家門。又是一年快過去了,入黨問題還沒有解決。

      妻子二姐說:“回哇,回市局哇。”

      1978年10月,我調(diào)回到大同市公安局。在內(nèi)保處工礦科當外勤。

      走之前,我專門到幼兒園,去跟靳老師和小朋友們再見。

      靳老師說:“你哥哥在這里,你莫非以后不到到你哥哥家?”我說到呢。她說:“你要是到你哥哥家莫非不到到幼兒園?”

      我說:“到。一準到,專門來幼兒園看你?!?/p>

      她笑了,有點害羞的樣子,轉(zhuǎn)身問小朋友們說:“小曹叔叔說以后還要到幼兒園看大家,大家聽著熱啊嗎?

      小朋友們齊聲回答:“聽著熱啊——”

      (插圖:韓志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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