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建民
“網購”與消費社會的支配邏輯
文/王建民
在網絡化條件下,“網購”的突出特征是購物場所與家庭生活邊界的模糊,其后果是使“消費系統(tǒng)”成為日常生活“自然而然”的一部分,而不易成為反思的對象。在“網購”環(huán)境中,電商網站、商品信息以及購物流程不斷向消費者制造“誘惑”,激發(fā)其消費行為?!熬W購”中個體的參與和選擇在很大程度上被消費社會的邏輯所設定,缺少個性探險的空間,導致“網購”過程的機械化和表層化?!熬W購”中人與物品距離的縮短、時空體驗的缺失,使人滋生空洞無聊之感?!熬W購”使人在享受“輕松易得”之喜悅的同時,也陷入“現(xiàn)代性的厭倦”?!熬W購”不僅是一種消費方式,而且折射了現(xiàn)代人的生活風格和精神面貌。反思“網購”生活,有助于揭示消費社會的支配邏輯。
“網購”;消費社會;生活方式;現(xiàn)代性的厭倦
首先,我們看幾組中國互聯(lián)網絡信息中心發(fā)布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截至2015年12月,我國網民規(guī)模達6.88億,全年共計新增網民3951萬人?;ヂ?lián)網普及率為50.3%,較2014年底提升了2.4個百分點,超過全球平均水平3.9個百分點,超過亞洲平均水平10.1個百分點。中國手機網民規(guī)模達6.20億,較2014年底增加6303萬人。網民中使用手機上網人群占比由2014年的85.8%提升至90.1%。我國網絡購物用戶規(guī)模達到4.13億,較2014年底增加5183萬,增長率為14.3%,我國網絡購物市場依然保持著穩(wěn)健的增長速度。與此同時,我國手機網絡購物用戶規(guī)模增長迅速,達到3.40億,增長率為43.9%,手機網絡購物的使用比例由2014年底的42.4%提升至54.8%。[1]
這些數(shù)字在總體上表明,我國使用互聯(lián)網的人數(shù)越來越多,互聯(lián)網對人們日常生活的影響也越來越大,網絡購物市場的發(fā)展便是這種影響的重要體現(xiàn)。如果說這些數(shù)字還有些抽象的話,那么我們身邊的現(xiàn)象和事實則更具體生動。例如,我們常常可以在居民小區(qū)里看到往來頻繁的快遞員和他們的送貨三輪車,或者在大學校園的門口,看到大學生們在滿地堆積的包裹中辨識自己的“戰(zhàn)利品”。而近幾年來,每年的“雙11”像盛大的狂歡節(jié),電商巨頭們在“節(jié)日”到來時紛紛制造了一場場“全民網購狂歡”儀式。據(jù)統(tǒng)計,2015年“雙11”當天,阿里巴巴的交易額高達912億元,其中,截至2015年11月11日17小時28分,交易額便已突破719億元,超過了上一年我國社會消費品日均零售總額,而國家統(tǒng)計局的數(shù)據(jù)顯示,2014年我國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262394億元,日均也只有718.88億。[2]這些現(xiàn)象與數(shù)字從不同側面表明了互聯(lián)網和“網購”的巨大力量。
所謂“網購”,即網上購物的簡稱,是消費者通過互聯(lián)網(主要是商家網站)檢索商品信息,并通過電子訂購單發(fā)出購物請求,選擇在線支付或貨到付款,廠商通過郵購的方式發(fā)貨,或是通過快遞公司送貨上門,以完成買賣的過程?!熬W購”是互聯(lián)網技術發(fā)展日益成熟條件下的一種新的消費方式,也是科學技術推動生活方式變革的重要體現(xiàn),而各類電腦、智能手機的大面積普及以及互聯(lián)網接入門檻的降低,為“網購”的興起創(chuàng)造了便利條件。對消費者而言,相對于傳統(tǒng)的實體商店購物,“網購”的突出特點是,商品信息豐富,時空約束較少,操作環(huán)節(jié)簡單,購物過程高效,節(jié)約體力和精力的支出,等等。
目前,“網購”已不只是網民的嘗鮮獵奇之舉,而是很多人日常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甚至是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進一步說,“網購”不單是一種新的購物方式和生活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其興起也伴隨著心理和思維方式的轉變。在“網購文化”中,“去商店買東西”變?yōu)椤暗骄W上找東西”,“買東西去市場”變?yōu)椤百I東西找電商”;有時,買東西不是因為需要,而是出于無聊,不是為了消費,而是為了消遣;網絡商品信息常常“亂花漸欲迷人眼”,令人耗時費力地選擇比較,卻難以做出決定;消費者往往心懷觸摸真實商品的渴望,卻懶于到實體店去體驗和感受,而寧愿在網絡空間中游走閑逛;歪在沙發(fā)里等待快遞員送貨上門,輕松地體驗“顧客”成了“上帝”的快感;明知商品送達的大概時間,卻要時不時地“刷屏”以追蹤快遞軌跡,似乎在“享受”等待的焦慮……
因此,對“網購”的分析,除了顧及科技層面互聯(lián)網媒介的影響之外,更應關注其興起的社會意涵。對于個體消費者而言,作為生活方式的“網購”具有如此大的影響力——尤其是其便捷性和高效性,以至于“網購”及其后果常常被當作日常生活理所當然的組成部分而被習以為常。按照法國社會理論家布迪厄(Pierre Bourdieu)的說法,社會學就是要發(fā)現(xiàn)社會世界的“隱秘”,并揭示其背后的支配邏輯。因此,我們有必要剖析,在“網購”大行其道之趨勢的背后,暗藏著怎樣的“隱秘”。這不僅關涉到我們如何看待消費社會的興起,還涉及我們如何審視消費社會中個體的處境和以怎樣的態(tài)度生活的問題。
法國后現(xiàn)代社會理論家波德里亞(Jean Baudrillard)在其著名的《消費社會》一書中,描述了一個消費社會的“豐盛”景觀:“堆積、豐盛顯然是給人印象最深刻的描寫特征。大商店里琳瑯滿目的罐頭食品、服裝、食品和烹飪材料,可視為豐盛的基本風景和幾何區(qū)。在所有的街道上,堆積著商品的櫥窗光芒四射(最常見的材料就是燈光,如果沒有它,商店就不可能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還有肉店的貨架以及舉辦整個食品與服裝的節(jié)日,無不令人垂涎欲滴?!盵3]波德里亞所描繪的“豐盛”現(xiàn)象,還屬于消費者置身于超市或商場所見到的景象,還是一種身體“在場”的“觀看”。在波德里亞出版這本書的1970年,無論在西方國家還是在中國,消費生活還沒有和互聯(lián)網緊密地連結在一起,或者說,“網購”尚未興起。
在如今的“網購”時代,消費者不僅可以去超市和商場親眼目睹“豐盛”的商品景觀,還可以在電商網站上快速瀏覽門類繁多的商品,其種類和數(shù)量比實體店有過之而無不及。如中國的京東、當當、淘寶上的商品,因其信息的完整性(如商品介紹、規(guī)格參數(shù)、包裝清單、商品評價、售后保障、折扣信息、到貨時間等),尤其是商品的銷量和消費者的評價,使商品產生了一定的誘惑性。這種誘惑性或許來自一種張力:關于商品的信息越豐富、越完美,而人又無法直接觸摸到商品本身,商品便顯得越神秘,也越能激起人親眼目睹以探究竟的渴望——就像一個相親的小伙,持有一個少女的靚照(照片比本人有更多修飾,就像電商網站的商品圖片一樣)和關于她個人的全方位介紹(身高、體重、性格、愛好、學歷、職業(yè)等),但卻見不到本人,只能懷著好奇和渴望的心情想象其真容。相比之下,實體店的商品本身非常真實(完全被封閉起來不能目睹觸摸的商品除外),而關于商品的說明往往也簡潔具體,商品拿在手里有種一目了然、不過如此之感,換句話說,實體店的商品缺少一種“神秘性”——仍以相親作比,就像小伙未見照片而見到了少女,會形成較為直接的第一印象,如此近距離的接觸,便弱化了想象的豐富性,她本身的張力便也相對減弱了。在這個意義上,電商網站的商品要比實體店的商品更能激發(fā)消費者對商品的想象和購買欲望。
電商網站商品的誘惑力還體現(xiàn)在,總體上它們往往會比實體店的商品便宜,其價格與實體店商品的價格的差額越是被明確感知,那消費者便越傾向于購買電商網站的商品。更重要的是,網上商品的價格可見,而質量不可見(無法觸摸到實際物品),這使得人們更多地把注意力分配到價格上而非質量上。商家會定期進行促銷打折活動,而且將信息在網站顯眼的位置呈現(xiàn)出來,其有限時間內部分商品的價格便形成對消費者的吸引力。而且,電商巨頭都有自己的“應用”(APP),其促銷活動可以通過手機等移動設備隨時隨地“引誘”消費者。有時,消費者購買商品往往不是因為“需要”,而是因為“便宜”,其中隱含的消費心理是:雖然沒買商品之前,商品并不屬于我,但如果在很便宜時不買,內心便可能產生若有所失的相對剝奪感,就好比一個人中了五百萬彩票大獎,但因為錯過了兌獎時間而與巨款失之交臂,會“真實地”感受到巨款丟失之痛,盡管實際上他分文未損?;蛘?,這么短時間內的便宜價格,如果不買,就相當于“拱手送人”了,與其被他人搶占,不如率先擁有。消費行為就這樣被“制造”出來。當然,實體店也會有類似的“激發(fā)需要”“制造消費”的策略,但電商網站信息傳播的迅捷和便利(對時間和空間的依賴程度低),使這種“制造”相對更容易發(fā)生。
此外,消費者的消費行為往往建立在他人的消費經驗的基礎上。有了消費需求的萌芽,未必會產生購買的行為,還依賴于其他條件(如上文所說的有限時間內促銷價格帶來的“吸引”)。商品的銷量、已完成購物的消費者的評價,也會進一步促進“需要”向“行動”的轉化,這也是商家非常重視消費者的評價并對其給予獎勵的重要原因(如京東商城獎勵“京豆”,“京豆”積累一定數(shù)量可以抵現(xiàn)金)。與其說將自己的需要建立在他人需要的基礎上是從眾心理,不如說這是“網購”本身的邏輯使然——豐富的商品信息、美化的商品形象、喋喋不休的廣告、已有評價的參考、對送貨時間的承諾等,都對消費者構成誘惑力量,這是“電商系統(tǒng)”所制造的“誘惑”。
對個體消費者而言,往往不是需求導致消費,而是消費導致需求。需求往往是個體化的,而消費則是一種結構性的文化系統(tǒng)——消費文化在不斷激發(fā)個體的購買需求和欲望。如果消費只是一種使用、吸收、消耗,那么我們應該能以滿足收場,然而,我們的消費欲望卻不斷地增長,這說明它和物質需要的滿足以及現(xiàn)實原則沒有關系。就購物的心理結果而言,真正持久的滿足感源于內在的動力,當人的購物需要和消費行為越來越多地被外力所激發(fā)時,消費所帶來的滿足感便會逐漸減弱,購物也會越來越成為無聊厭倦的來源。但購物行為不會因此而終止,而是開始新一輪的“誘惑—購買—擁有—厭倦”的循環(huán)。在根本的意義上,受外力驅動的購物行為,并非個體理性的結果,實際上個體置身于一個貌似客觀的消費系統(tǒng)中,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消費系統(tǒng)以自成體系、自我運行的方式存在著,造成“物”的顯現(xiàn)與“人”的退隱。這既是消費社會運作邏輯的體現(xiàn),也是個體之厭倦感的重要來源。
消費社會的重要特點是諸多社會領域的“內爆”(implosion)。根據(jù)波德里亞的觀點,“內爆”指事物邊界的消退和各式各樣事物崩潰(collapse)混雜在一起,是與“區(qū)別”相反的“去區(qū)別化”。相比較而言,高度差異化是現(xiàn)代性的特征,如屠夫賣肉、面包師傅賣面包、菜販賣蔬菜水果等,而消費社會往往具備去差異化的特征,一些事物和場所之間實現(xiàn)了相互滲透、相互內爆,因而難以做出明確的區(qū)分。
就“網購”而言,“內爆”表現(xiàn)為諸多方面。例如,購物場所與家庭日常生活的邊界模糊,家庭也是購物的場所,甚至只要能接入互聯(lián)網,任何地方都可能成為購物的場所(如通過手機客戶端下訂單);生產者和消費者的界限也變得模糊,消費者為商品的銷量做出了貢獻,再加上購物完成后的評價和留言,他為商家吸引新的消費者提供了信息基礎,進而他也成了生產者的一部分;以前只能在不同場所購買不同物品,變成可以在購物網站這個“超級綜合商場”里購買;而訂單追蹤、分期付款等則模糊了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邊界。[4]
在我們看來,“內爆”的重要后果是,消費領域與日常生活尤其是家庭生活領域的界限的模糊化?!熬W購”有時就像打開冰箱門拿出一個蘋果吃那樣的簡單;“網購”既是消費過程,也是享受閑暇或打發(fā)時間的過程;“網購”可以在床上進行,在沙發(fā)上進行,在餐桌上進行,甚至可以在馬桶上進行。如此一來,消費意識和消費行為也越來越像日常生活那樣,以“慣例”(conventional)的方式存在和發(fā)生,因而常常被“視若當然”(taken as granted)而不被反思。但是,當我們將消費社會和“內爆”都看作歷史性現(xiàn)象的時候,便可以進一步分析其特質和影響。
想象一下傳統(tǒng)的在集市或超市中購物的場景。在集市,買賣雙方的交流過程可能有語言、表情、肢體動作,必要時還會有簡短的問候,甚至買賣雙方可能因為長期往來而變得較為熟悉,買家成了“回頭客”和“老主顧”,進而買賣過程也具有了“社會行動”(social action)的意涵。即使在超市中消費者主要是自己遴選商品,賣家不再是某個具體的人,但其中仍有導購、收銀員等與消費者“相遇”,而且消費者也是以群體的方式進行消費,盡管個體消費者之間未必相識。而在“網購”中,買賣雙方的邂逅變得高度抽象化了,賣方化身為電商網站,頁面上沒有值班經理、售貨員、收銀員、保潔員,只有大量的商品信息通過圖片、文字、視頻等表現(xiàn)出來。在消費者眼中,賣家不是“人”,而是“物”,即網站上豐富龐雜、變動不居的信息。此外,“網購”往往是個體化行為,即使有很多人同時購物,但由于沒有眾多消費者共同在場的“相遇”,“網購”也只是“一個人的集體舞”——就像無數(shù)個體生活的簡單“相加”并不構成社會生活一樣。
在一定程度上,“網購”使買賣雙方的距離模糊化了,雙方通過互聯(lián)網“虛擬地”完成交易過程。在此過程中,消費者可以“自由地”表達自己對商品的看法,當他在電腦或手持媒體的屏幕上瀏覽商品時,可以隨意評論甚至吐槽謾罵,而不必考慮是否有損自己的形象或冒犯他人,因為買賣雙方對彼此來說都已“隱身”,只是通過網站間接地產生聯(lián)系,基本不會面對面地接觸。同樣,對賣家來說,消費者也是高度抽象的,買東西的某個人,其言談舉止、形象氣質、脾氣秉性等都不得而知,不會出現(xiàn)實體店中那樣的買賣雙方在交易的過程中真實具體地“相遇”,如感受到對方的個人氣質和喜怒哀樂,進而也會或多或少地受其影響。
“網購”過程中唯一真實的“相遇”,就是送貨員或快遞員將商品送達消費者手中的那一刻。不過,快遞員與消費者也是通過“物”即商品而“相遇”的,快遞員的職責是將商品如期送到,買者期盼的是商品早些到達。在此過程中,雙方的邂逅是短暫的、陌生的、高度片段化和表層化的。無論對買家而言,還是對快遞員來說,對方都是匆匆過客和“陌生人”,雙方只是通過一件商品暫時地相遇而已,“人”在買賣過程中“退隱”了。尤其在中國社會,快遞員主要是來自農村的“打工者”,他們在城市中會無數(shù)次與買家短暫地“相遇”,“相遇”之時,買家與快遞員除了同處于一個“網購系統(tǒng)”的鏈條中,便再無任何其他的關聯(lián),二者的短暫“相遇”,反而凸顯了城鄉(xiāng)之別,尤其是城鄉(xiāng)身份的差異,筆者曾稱之為“流動的城鄉(xiāng)界線”。[5]
“人”的退隱還體現(xiàn)在,“網購”的高效性實際上也壓縮了個體的歷史“長度”。我們可以通過和旅游時購買紀念品的比較來說明這個問題。外出旅游的人往往習慣在旅游景點購買一些小紀念品(被強制購買的情況需要另加考慮),以留下個人的記憶,尤其是將愉快的經歷和體驗“寫入”個人的歷史,即便事易時移,也可能重現(xiàn)曾經的經歷甚至當時的場景,由此,個人的“歷史”便和“當前”勾連起來,個人的生活也才顯得豐富而厚重,產生“個人的歷史感”。而在“網購”中,一次次的“網上下單”和“送貨上門”,不管內容有何差異,其過程往往同質無二,購物的經歷不會像現(xiàn)場選擇那樣留下相對深刻的印象,因此,即便多次購物、購買不同的物,似乎也只是某一次購物的簡單重復而已,難以積淀下多樣化的個體經驗和記憶,而多樣化的個體經驗和記憶的缺失,往往也意味著個體歷史感的缺失。
再以購書為例。在實體書店買書,需要步行或坐車來到書店,能夠具體地感受到書店的環(huán)境和氛圍。和不同的書“相遇”,會帶來直接的感知和體驗,書的質感只能通過觸摸而難以靠視覺去體驗。人在翻閱書的內容的同時,會真切地感受到書的紙張和質地、印刷風格以及排版細節(jié)。從選書開始,人和書便開始了“相處”的過程,書被打上了讀者的印記,書也逐漸“走近”乃至“走進”讀者的內心。買書時,人對書的所屬關系,是基于一定的“相處”和熟悉,甚至形成精神上的默契。因此,書是自由的,它以具體而真實的存在展現(xiàn)給讀者,得到讀者的尊重;人也是自由的,他或她在感知和選擇中表達自己的性情和喜好,整個看書、選書、購書的過程,用常人方法學家的語言說,構成了個人的一項“成就”(accomplishment或achievement)。而在網絡購書的過程中,上述環(huán)節(jié)都省去了,書是沒有溫度的,單調的,不自由的,它以非常陌生的方式來到讀者的世界,人與書缺少了相處的真實和默契,似有一種包辦婚姻中夫妻初見時的尷尬?!熬W購”一本書似乎和買一袋牛肉干沒什么區(qū)別,在一定程度上抹平了物品的個性和意義,這樣,“網購”過程本身也失去了個性和意義。
在“網購”中,購物過程的高度簡化,也意味著它帶給買者的時間和空間感受是高度簡化的,而時空感的高度簡化,便是個體歷史的簡化。換句話說,“網購”過程喪失了時間感和空間感,便也喪失了歷史感,因為歷史感惟有建立在時空感受和記憶的基礎上才能形成,尤其需要以人際關系和人際意義交流為基礎。在“網購”中,電商網站、商品信息、物流軌跡、快遞速度等,搶占了人的注意力,而其中買賣雙方的交流、買方和商品真實而具體的“相遇”以及人對商品的真實感受——簡言之“人”的因素,被包裹在了“物”的邏輯之中。而且,“網購”的高度個體化特征,使個體消費者常常獨自面對——確切說,消失在——一個龐大而無形的消費系統(tǒng)中。
在“網購”的過程中,人的參與和選擇,在很大程度上已經被事先設定好了。例如,消費者習慣于根據(jù)商品銷量和評價來決定他的選擇,而銷售量再高,只能影響一個人的判斷,而難以在本質上提高他對商品本身的了解;評價往往也不具有真實性,在很多情況下,人們隨意拷貝一些無關的信息用來評價一件商品。在整個過程中,人的個性、眼光不重要了,因為基本沒有哪個環(huán)節(jié)需要個體特質的發(fā)揮,與其說人選擇商品,毋寧說商品選擇人。甚至可以說,不是人在選擇商品,而是人成了商品的一部分,消費者也為商家包裝了商品,還給商品做了免費廣告。當個體的選擇被預先設定,也就意味著在“網購”的過程中難有個性探險的空間,進而意味著,一次次重復性的“被消費”,也將不斷滋生難以名狀的無聊和厭倦。
于是,在整個“網購”的過程中,消費者“自由選擇”的背后,其實潛藏著隱秘的支配邏輯,這種邏輯甚至是消費者與商家“合謀”的結果,即消費者本身參與了自身被支配的過程。在某種意義上,這就是布迪厄所言的那種“符號權力”(Symbolic Power),即在一個社會行動者合謀的基礎上,施加在他們身上的權力,它強加并灌輸各種分類系統(tǒng),使人把支配結構看作自然而然的,從而接受它們。社會行動者對那些施加在他們身上的暴力,恰恰并不認為那是一種暴力,反而認可了這種暴力,即這是一種“誤識”(misrecognition)的現(xiàn)象。[6]這就是社會結構(由商家、消費者和各種技術性手段構成的網絡購物系統(tǒng))與心智結構(“網購習慣”及其心理適應)的對應關系所衍生的支配政治學。
一百多年前,德國社會學的奠基人之一齊美爾在分析現(xiàn)代人的處境時曾說:“一個東西之所以對我們來說充滿魅力,令我們渴望,經常是因為它要求我們付出一定代價,因為贏得這個東西不是不言而喻的,而是需要付出犧牲和辛勞才能成就的事情?!盵7]這就是齊美爾論及的“社會幾何學”:事物的價值由它與行動者的距離決定。太近,太容易獲得,就沒有價值或價值很??;太遠,太難以獲得,也沒有價值,因為沒有足夠的追求動力。這同樣可以運用到對“網購”的分析上。
“網購”縮短了人和他想獲得的物品的距離,而且是極大地縮短了?!白悴怀鰬簟北憧梢浴按私游铩?,而且可能是來自千里之外的“物”。這種距離的縮短,不是像人通過乘坐快速列車、飛機一樣,體會到吉登斯(Anthony Giddens)所言的“時空的壓縮”,[8]而是人的身體并未發(fā)生位移,因此人體驗的不只是時空的壓縮,而且是時空感的喪失。時空感的缺失,也使得人的消費體驗被壓縮和淡化了。在時間和空間的關系上,單純時間是高度抽象的,它要么通過距離衡量,人通過身體所經過的軌跡丈量時間、體驗時間;要么通過內容(事件)衡量,人通過做一件事的步驟和過程感受時間。在很大程度上,體驗的豐富性與時空具體化程度成正比,也就是說,人在行動的過程中,越是感受到時間的流逝和空間的位移,那么其體驗就越豐富。
舉例來說,一個人一周七天都待在家里,重復性地吃喝拉撒睡,和每天都外出旅游相比,后者更容易感受到每天生活的具體性,感受到他的體驗和每天的時間、地點(空間)直接相關,進而留下更深刻的印象和記憶。就“網購”生活而言,從網站搜索,到訂單確認,再到快遞員送貨上門,在整個過程中,時間和空間都變得“簡單化”和“抽象化”了。在時間上,其長度無法通過空間來衡量,因為買者的身體并沒有留下一串軌跡;而網絡空間中對物品的信息搜索、比較、鑒別,所面對的也是抽象的物品——確切說是物品的符號而不是真實的物品本身,“內容”的具體性和真實性也大打折扣。因此,“網購”的時空感是缺失的,人的體驗也變得空洞化了。
當購物體驗變得空洞化時,它所帶來的體驗就是短暫的、匱乏的、單調的,一次次“網購”所帶來的滿足感和喜悅,就像一陣清風,吹來時是真切的,吹過后便了然無痕。滿足感越少,厭倦感就越多,也就是說,一次“網購”帶來一次愉快的滿足體驗,但由于人的體驗的空洞化,下一次的購物體驗也沒有太大的不同,即便有所體驗,也具有“單面性”(one dimension),而無聊和厭倦卻如影隨形。正如齊格蒙特·鮑曼(Zygmunt Bauman)所言,消費是一場沒有終點的賽跑,它是一種孤獨的行為,即使在這一行為與他人一起進行時也是如此。[9]如果把這種厭倦和焦慮看作現(xiàn)代人的一種處境的話,那么它們在本質上折射了現(xiàn)代人精神狀況的空虛化和空洞化,也就是說,在被“網購”充斥的生活中,或在類似于“網購”這樣的生活方式中,精神生活的豐富性喪失了,生活體驗被擠壓成有限的薄片,每個薄片都折射出它的光芒,但這些薄片卻無法匯聚成一束更大的持久的光束以照亮人心。
在“流動的現(xiàn)代性”的條件下,消費是用來對抗不確定性和焦慮的手段,但消費的滿足感總是轉瞬即逝,陷入無聊、厭倦甚或焦慮的不斷循環(huán)之中。就像齊美爾以活潑幽默的筆調,通過“賣弄風情的心理學”來分析現(xiàn)代生活的“辯證法”那樣:一個“賣弄風情”的女人,往往通過搔首弄姿、斜視拈花或關注小孩,來增強她對一個男人的吸引力,相反,完全的正面目光,盡管真摯、熱切,卻絕對沒有這種特別的風情,其吸引力反而減弱。但是,一旦這種吸引力實現(xiàn),吸引力便也消失了,隨之而來是平淡和厭倦。齊美爾引用了柏拉圖關于愛情的名言——愛情是擁有和沒有的中間狀態(tài)。如果“沒有”,就感受不到愛的激情,如果“擁有”(得到),激情便又化為厭倦。“賣弄風情的心理學”的深刻寓意是:生活中或許最黑暗和最具悲劇性的關系,往往隱藏在生活最令人陶醉和魅力四射的形式背后。相類似地,“網購”讓我們在享受“輕松易得”“我購故我在”的喜悅中,體味著現(xiàn)代性的厭倦。
所謂“現(xiàn)代性的厭倦”,可理解為在現(xiàn)代性展開的過程中,由于基于傳統(tǒng)和社群的穩(wěn)固意義的缺失,使得個體內心的滿足充實之感往往難以為繼,經常出現(xiàn)“滿足”與“厭倦”的交替循環(huán),而且滿足感易逝,厭倦感易生?!熬W購”是現(xiàn)代性的產物,而且主要是一種個體化的消費方式,其在個人生活中循環(huán)往復地發(fā)生,但每次發(fā)生的過程都高度相似且缺少意義深度,而難以制造持續(xù)的新鮮感和滿足感體驗,因而隨著“網購”的進行,厭倦感便周而復始地滋生了。
在《消費社會》一書的結尾,波德里亞以批判的筆調寫到:“在這里我們重新進入了那種貪戀不舍的預言性話語之中、陷入了物品及其表面富裕的陷阱之中。不過,我們知道物品什么也不是,在其背后滋長著人際關系的空虛、滋長著物化社會生產力的巨大流通的空洞輪廓。”不過,他緊接著說:“我們期待著劇烈的突發(fā)事件和意外的分化瓦解會用和1968年的五月事件一樣無法預料但卻可以肯定的方式來打碎這白色的彌撒。”[10]時至今日,波德里亞所言的“打碎”似乎并沒有發(fā)生,相反,消費社會的無形之網卻以日益密集之勢鋪展開來。但是,這不應該使我們走向悲觀和無所作為,而應促使我們始終保持反思和警醒的態(tài)度。
我們無意于拒絕消費社會的來臨,也并非在價值判斷上對“網購”生活方式嗤之以鼻,但消費社會的來臨與“網購”生活的興起,不意味著我們只能無反思地陶醉于其中,否則,我們也將淪為一件包裹,只是物流的一部分。在一個變化的時代和變動的社會中,遭遇“我是誰”和“這個世界是什么”的問題,會使人在不經意間泛起“現(xiàn)代性的焦慮”,但這種焦慮也意味著自我更新的可能性,因為惟有直面和思索自我的處境,才可能反思性地審視自我并謀劃自我的未來。或許,這才是我們討論“網購”生活中所潛藏的消費社會支配邏輯的真正意義所在。
注釋:
[1]中國移動互聯(lián)網絡信息中心:《第37次中國互聯(lián)網發(fā)展狀況統(tǒng)計報告》,2016年1月22日,http://cnnic.cn,2016年9月10日。
[2]《2015年雙11結束 阿里巴巴銷售額未過千億》,2015年12月12日,http://finance. qq.com/a/20151112/000722.htm,2016年9月12日。
[3]波德里亞:《消費社會》,劉成富、全志鋼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3頁。
[4]關于“內爆”的生動描寫,可參見George Ritzer, Enchanting a Disenchanted Word: Continuity and Change in the Cathedrals of Consumption, California: Pine Forge Press, 2010, pp.117-150.
[5]王建民:《社會轉型中的象征二元結構——以農民工群體為中心的微觀權力分析》,《社會》2008年第2期;王建民:《流動的城鄉(xiāng)界線》,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12年。
[6]布迪厄、華康德:《實踐與反思——反思社會學導引》,李猛、李康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4年,第221-222頁。
[7]齊美爾:《賣弄風情的心理學》,《金錢、性別、現(xiàn)代生活風格》,顧仁明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
[8]吉登斯:《現(xiàn)代性的后果》,田禾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1年,第18頁。
[9]齊格蒙特·鮑曼:《流動的現(xiàn)代性》,歐陽景根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第256頁。
[10]波德里亞:《消費社會》,第231頁。
責任編輯 劉秀秀
C913
A
1006-0138(2016)06-0050-07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網絡社會的結構變遷與演化趨勢研究”(15ZDA045);北京社會科學基金項目(16SRB020);北京社科聯(lián)青年人才項目“網絡化條件下北京市民社會心態(tài)表達研究”(QNRC201604)
王建民,中央財經大學社會學系主任、副教授,中國人民大學社會學理論與方法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社會學博士,北京市,1000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