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
認為上海女人就是非常高雅的、抽煙的、穿旗袍的,好像不食人間煙火的,那是對上海女人沒有近距離的觀察。
從《花樣年華》中身著旗袍體態(tài)婀娜的張曼玉,到《股瘋》中的潘虹,上海女人,有其光鮮亮麗時尚fashion的一面,又有其市井生活的一面。
寫過《上海女人》一書的馬尚龍先生對上海女人有過一番深入的研究,在他看來,沒有一個地方的女人,會像上海女人一樣具有長久的可談性、可讀性,與此同時,誤讀也時常發(fā)生。
那么,從馬尚龍的眼中看到的上海女人會是怎么樣的?
上海女人“瑟依”
《新民周刊》:怎么會寫《上海女人》這本書的?
妻子學自行車,保駕護航的當然是老公。攝影/ 雍和
馬尚龍:當時因為迎接世博會,出版社要出一套關(guān)于上海的海派文化叢書,他們有一個設(shè)想,覺得這套書中應(yīng)該有一本談上海女人,一本談上海男人,他們覺得這是海派文化中很重要的元素。當時他們想請一位女作家來寫上海男人,請一位男作家來寫上海女人。當時文匯出版社的總編輯桂國強跟我說,想請我來寫上海女人,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系統(tǒng)地寫過上海女人,我問他怎么想到讓我寫?他說已經(jīng)征求過三五個作家的意見,說寫上海女人非馬尚龍莫屬。我說怎么會有這樣的說法?他說因為你住在淮海路,從小到大生活在這里,你對淮海路應(yīng)該有足夠的了解,而淮海路是體現(xiàn)上海女人特征一條非常重要的馬路,可以從這個窗口來審視上海女性的特征。
一開始我沒敢答應(yīng),我說我沒想好,那么這樣,給我兩個星期的時間,我要想一想,我能不能找到新的切入點,要是沒有什么新觀點,那不寫也罷。他說可以,過了兩個星期之后,我和他在文新大廈(現(xiàn)上海報業(yè)大樓)的43樓喝咖啡,我說我可以寫了。他問我,有什么新的想法啊?我說現(xiàn)在寫到上海女人,無非就是兩個字:嗲和作。我可以很負責地告訴你,我寫的上海女人,肯定不會出現(xiàn)這兩個字。桂國強說,那你寫什么?我說難道上海女人的特點就只有這兩個字嗎?憑著我對上海女人50年的觀察,憑著我在淮海路的生活觀察,我認為肯定不是這兩個字可以概括得了的。那他說你能用什么詞來概括?我說:用上海說就是——“瑟依”(意近“適宜”)。
近期非常紅火的上海文廟老照片女神李偉華,就可以用“瑟依”這兩個字來形容?!吧馈?,你很難講清楚,它到底是個什么東西,但大家都知道,還有人和我討論過這兩個字,上海女人不是特別性感妖嬈,但就是讓你覺得舒服。這是我對上海女人最特別的發(fā)現(xiàn),也是我的《上海女人》這本書的魂。程乃珊也認為我這本書寫得不錯,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可能男性來看女性會看得更透徹一些。
還有一點,我寫的這本書,主要談的是上海女人和上海這座城市之間的關(guān)系。沒有上海這座城市,就沒有上海女人,沒有上海女人,也就沒有上海這座城市中很多細膩精巧的東西。兩者之間是相輔相成的關(guān)系。
雖然之前我也沒有怎么研究過上海女人,但這本書我寫得很快,寫之前,我準備了一個多月,一直在搜集資料,真正開始寫,三個月我就寫完了。但是寫完之后,我還有點不滿意,我怎么把這本書串起來?我寫了這么多上海女人,查了那么多資料,如何讓它們在書中成為一體?我想了一個星期,最后想到了影視劇。所以我每一章都用影視劇中的角色將文章串起來?!吧馈边@個詞,我是從誰的身上發(fā)現(xiàn)的呢?就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去世的女演員李媛媛,當時她在電視劇《上海的早晨》中演了一個三姨太,我一看眼前一亮,哪能嘎靈額?演得太好了。其實李媛媛是山東人,但是她演出了上海女人的味道。
除了李媛媛演的三姨太,我還寫到了《長恨歌》中的王琦瑤、潘虹在《股瘋》演的阿莉,都可以體現(xiàn)某一類型上海女人的特質(zhì)。用影視劇中的人物有個好處,就是比較形象,她們深入人心的影視形象可以讓讀者馬上知道,這一類型指的是怎么樣的一群人。
市井生活中的才智
《新民周刊》:你覺得上海女人市井嗎?世俗嗎?
馬尚龍:我們最近在看李偉華的這組照片,我和很多人的解讀有點不一樣。很多人覺得李偉華的氣質(zhì)非常高雅,覺得她是大家閨秀,而就我對上海女人的了解,我覺得在當年,這樣的上海女性很多,很尋常,也是很市井的。你看她解放后的工作,就是在陜西路南昌路的一家西餐館里當會計,她家也算殷實的小康之家,可是并不是大富大貴。
我一直說淮海路有三家店反映了上海女人市井的生活,一家是古今內(nèi)衣店,這是中國第一家內(nèi)衣店,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70多年的歷史了。這是上海女人和西方文化生活緊密結(jié)合的產(chǎn)物,得風氣之先,古今內(nèi)衣店是一種縮影,在此之前,中國女人是不穿這樣的內(nèi)衣的。
第二家店是婦女用品商店,解放初期全國有三家,一家在北京,一家在西安,一家在上海,當時的全國婦聯(lián)主席鄧穎超提出:婦女同志要有自己的商店,于是就在北京、西安和上海開了三家婦女用品商店。很奇妙的時代,一個是帝都,一個是古都,一個是魔都,城市也很有代表性??墒潜本┖臀靼驳膵D女用品商店,沒開多久就關(guān)掉了。因為在北方,女性是沒有經(jīng)濟地位的,家里的經(jīng)濟大權(quán)由男性來掌控,當女性沒有經(jīng)濟地位時,婦女的店也就沒有什么實際意義,所以你看,婦女用品商店在北京和西安,沒開多久就關(guān)掉了。唯獨在上海,一直開到現(xiàn)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是它最紅火的時代,是全國的名特優(yōu)店。上海的女人是可以這樣的店里去買東西的,因為上海女人在家里是有經(jīng)濟地位和文化地位的,男女平等,不管她工作還是不工作,她都會去這家店購物,包括李偉華這樣的女性。
其三,在淮海路上有好幾家布店。包括大方綢布店等等,這樣的店的長期存在和紅火表明,相當一部分的上海女人,都是勤儉持家型的賢妻良母,都是有市井生活體驗的。她們不是去買成品的衣服,而是買布料自己做。這其中也蘊含著上海女人的聰明才智,一塊布料,怎么既能讓自己美麗大方,又能讓家人穿得舒適得體,所以做衣服這一項,是很能體現(xiàn)上海女人的聰明才智的,也是非常市井的。認為上海女人就是非常高雅的、抽煙的、穿旗袍的,好像不食人間煙火的,那是對上海女人沒有近距離的觀察。我看過我母親年輕時候的照片,所以我再看李偉華的照片一點也不感覺稀奇。在照片中,她們的神情都很端莊、安靜,你可以從她們的身上看到這座城市的印記,她們都有公婆,有工作或者作為家庭婦女操持家務(wù),我記得以前,解放后,很少有人家用用人的,所有的家務(wù)基本都是女人來操持的、那時候沒有抽水馬桶,一般人家都用馬桶的,也沒有煤氣,要燒煤餅,自來水都是公用的,但是這些都沒有影響她們作為上海女人的形象,所以我認為上海女性的這些市井生活是必須要強調(diào)的。
文明傳承隱憂
《新民周刊》:剛才你講到,你的書里寫到很多影視作品中的角色,那么我們對上海女性的印象,是不是很多也受到影視作品的影響?
馬尚龍:是的,而且往往是一些美化了的影視作品,這些影視作品影響很大,但它會給人一種錯覺,以為影視劇中的上海女人就是現(xiàn)實中的上海女人。
我是覺得,上海和上海女人的關(guān)系是相互的。在我原來所在的弄堂,上中下三個層次的人都有的,我接觸到的,絕大部分都是賢妻良母,因為什么?因為這個城市是有秩序的。不管是富裕家庭還是窮人,她們在上海這座城市中,遵守的是一個秩序?,F(xiàn)在,這個秩序被破壞了很多。以前上海人到外地去,要體現(xiàn)出教養(yǎng),不能讓人看不起。前段時間,地鐵上出現(xiàn)了一個在車廂里啃雞爪的女士,就是沒有教養(yǎng)的表現(xiàn)。我們小時候,母親就教育我們:走在馬路上不能吃東西。不僅僅在公交車上不能吃,這是一種規(guī)矩,規(guī)矩背后是種秩序,秩序則是文明的體現(xiàn)。地鐵雞爪女也可能有上海戶口,但和傳統(tǒng)的上海女人已不可同日而語。雞爪女缺少的,就是這個城市的文明。
《新民周刊》:這三十年,嫁到上海來的新上海人也有很多,你覺得這三十年來,上海女人是不是也有很多變化?
馬尚龍:有變化。我爺爺也就是個寧波農(nóng)民工,到上海來后,開始有了自己的工作和事業(yè),很快就融入到了這個城市中。而城市的同化能力也很強,不管你是廣東人還是東北人,都能同化為上海人。改革開放之后,外來人口越來越多,絕大多數(shù)的人已經(jīng)是外來的新上海人,很多人并不知道上海人是有其約定俗成的文明規(guī)范標準的,她們依舊按照原來固有的生活方式來生活,或者,按照電影里所描述的那種時尚生活,而不是按照上海市井生活的民俗來生活。那么,這就和原來的傳統(tǒng)有很大的差別,她們也沒有傳承傳統(tǒng)的概念和義務(wù)。現(xiàn)在,我們在大街上看到的很多穿著時髦的女士,我們很難再找到像李偉華那樣“瑟依”的氣質(zhì)風度,就是上海本地的女孩,因為獨生子女,從小嬌生慣養(yǎng),是小太陽,這種負面作用現(xiàn)在看來也已經(jīng)體現(xiàn)出來了。上海女性的文化教養(yǎng),整體上來看,和之前李偉華那一代人有很大的差別。
《新民周刊》:那你覺得上海女人的氣質(zhì)傳統(tǒng)會被新上海人取代嗎?
馬尚龍:會有一部分被取代。每一個城市的生活氣質(zhì)都是在不斷變化的,就好像上世紀四五十年代的城市氣質(zhì)也是19世紀沒有的?,F(xiàn)在我們?nèi)|京、巴黎,會發(fā)現(xiàn)這些城市的生活氣質(zhì)都不同,你會發(fā)現(xiàn),這些城市的同化能力很強,不管你是哪里人,你到了東京,到了巴黎,就會自然而然地沾染到這些城市的氣韻,被它們感染。這種同化能力,我覺得我們上?,F(xiàn)在很弱很弱,現(xiàn)在上海人口2400萬,1400萬左右是上海本地人,現(xiàn)在上海的攤販,幾乎是沒有上海本地人的,那么上海的市井文化就缺失了,有的只是歷史。那在這方面,我還是感覺比較憂慮?,F(xiàn)在我們看到的是什么?中國最光鮮亮麗最時尚的生活在上海,但是在這種光鮮亮麗和時尚的內(nèi)核之中,缺少了一些上海的特點。
《新民周刊》:你剛才說你在書里沒有寫上海女人嗲和作,那么你覺得上海女人嗲不嗲、作不作呢?
馬尚龍:我評點過嗲和作,我覺得嗲和作是知性女性的一種生活方式,一種智慧。嗲和作的前提是男女平等,男女平等之后,她可以讓你來猜謎了。比如男方說:“我們?nèi)タ措娪鞍桑俊迸剑骸安蝗??!蹦蟹接终f:“我們?nèi)ス漶R路吧?”女方:“不去?!彼龝屇悴轮i,在十個不中,有幾個是她真的不想去,有幾個,則是她對你撒嬌,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的,需要你去揣度。在以前,女人是沒有家庭地位的,不論是在床上還是桌上,有地位的時候,是需要一種愛情的游戲來調(diào)劑的。以前我們形容一個女人小資產(chǎn)階級思想嚴重,會說她說話的聲音嬌滴滴的,這就是一種嗲和作,而這種嗲和作,是和經(jīng)濟發(fā)展息息相關(guān)的。你看西方,當然有嗲和作,一點也不稀奇。
而像《激情燃燒的歲月》,其實不就是一個嗲和作的女人和一個中國傳統(tǒng)大男人之間的故事嗎?最后,以嗲和作的女人完勝而告終。
弄堂生活。攝影/ 雍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