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潔思
我曾在一篇小文中寫過,少年時節(jié),為了釋放過剩的精力,我喜歡在住家的公寓大樓的后樓梯跑上跑下。我不乘電梯,喜歡三步一跨,兩步一跳,如飛般地跳到五樓的家。有時候穿過某個樓層,見熟人家的后門敞開,我會高興地一躍而進,那里有一位慈祥的老奶奶,她端坐在那里,見到活潑的我總是慈祥地微笑……
那個公寓,就是茂名南路茂名公寓,它聳立在茂名南路長樂路口?,F(xiàn)在它已不復存在。其實大樓還在,只是改變名稱,成為錦江飯店的一部分。
父親靳以是按照領導旨意搬過來的。同時搬來的,有父親的同事唐弢伯伯、孔羅蓀叔叔、孫峻青叔叔,還有我從小認識的復旦大學經濟系教授漆琪生伯伯。我與他的女兒同年,曾一起在國權路小學同班。另外,還有孫大雨先生全家。
老上海人都習慣把茂名公寓稱作十八層樓。我曾經好奇地抬頭仰望,一層一層地數,真的有十八層。只是我們住的兩邊,要低幾層。
1956年至1958年,我們在此住了約摸三年。我并不喜歡這里,雖然房子的設施非常高級,有寬大的客廳、飯廳、臥室、書房,還有閃著高雅暗紅色花紋的大理石浴室,但是相比以前住在郊區(qū)的復旦大學宿舍,我還是更喜歡后者。我總覺得這里的屋子不太像“家”,尤其是那間又長又大的客廳,少有人氣。我喜歡靠近門口的那間書房,父親在那里接待來客朋友。房間里擺滿了書:書櫥里、矮桌上,還有桌子下面的空格,到處是書,還有雜志,明亮的陽光從大玻璃窗瀉入,窗外是大片草地,非常溫馨。父親坐在窗邊的大書桌前寫作看稿,那盞戴著綠色燈罩的臺燈,每晚都要陪伴父親亮到深夜。
唐弢伯伯住在一樓,孔羅蓀叔叔住在二樓,我們都住在東邊一頭。住得相近,彼此來往就更加密切。孔伯母見唐家有一架鋼琴,提議讓我們三家的女孩一起學琴,這樣,我?guī)缀趺刻於家咸萍胰ァ?/p>
記得自己每次總是小心翼翼站在唐家門口按電鈴,然后輕輕走進客廳(與我家格局一樣,也是又長又大)。記得四周總是非常靜謐,唐伯伯書房的門總是關著。我在空曠的大房間里,彈著簡易單調的練習曲,包圍在厚重的紅木家具中間,心里感到十分忐忑。對于他們家,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些紅木家具,它們幾乎占據全部空間(與我家及其他我熟悉的家完全不一樣)。據說后來唐伯伯調到北京工作,那些紅木家具花了不少力氣都運走了。他們家還有許多精致的擺設,漂亮的古色古香的花盆花瓶。我尤為注意的是鋼琴上的一個玻璃罩擺設,里面站著一個穿著和服的漂亮的日本女子人偶。我每次去,都情不自禁仔細端詳一番,從發(fā)式衣服直至鞋,做工極為精細。這是個安靜的家,我總怕被我這個不速之客驚擾。好在不久,教我們琴的先生讓我直接上她家去練琴,于是,我就不再天天上唐家打擾。
到二樓的孔叔叔家,我就隨便得多。本文開頭提及,從后樓梯一躍而進的熟人家,就是孔家。他家的后門常敞開著,孔叔叔的老母親那時還在世,她非常慈祥,說一口標準的上海話(與她家所有人的一口標準北方話完全不同)。她總是坐在那里,面露微笑。我躍進后門,跑到她面前,喚她一聲,又飛也似的跑出去,躥上樓梯。但有時我奔到家門口,會聽見樓上嘩啦啦摔東西的響聲,就立即噤聲,小心翼翼收住腳步。六樓是王造時先生的家,那時我并不知道王造時為何人,但我知道那嘩啦啦摔東西的聲音來自他的女兒。鄰居們都說,他家的某幾個孩子一到十九二十歲,就會發(fā)病。那個夏天,下起冰雹,只見一位少女繞著樓下花園的圍墻來回奔跑,無視不斷打在頭上身上的冰雹。她跑了很久,異樣的神情至今留在我的記憶中。我被告知,她就是王造時的女兒。
茂名公寓的對面,就是文化俱樂部,解放前的法國總會(今花園飯店東側)。這一帶,我從小就很熟悉,一拐彎,就是長樂路,離我的外婆家只有幾步之遙。我記得小時候走到這個拐角,就見一個包著頭的印度警察站崗,人們背后稱他“印度阿三”,并以他來嚇唬孩子。其實,印度警察并不兇狠,只是長得高大,不茍言笑而已。
1956年的整個暑假,我大約有一半的時間都泡在文化俱樂部中,最多的時間是游泳。
那里有一個很大的室內游泳池,綠色的碧波在水池中蕩漾,泳池的盡頭有一個高高的跳臺。我穿著泡泡紗做成的全是皺褶的藍色泳衣,一本正經在淺水里學游泳。我常在那里遇見以前的鄰居羅稷南伯伯,他總是慈愛地問候我的全家。有一回,我上泳池找人,忽見羅伯伯從水中躍出,渾身濕淋淋地跑到小賣部,特意買了冰激凌塞到我手中,然后又迅速返回水中。那一刻,我站在那里,仿佛被寵壞的小公主。此情此景,很難忘卻。
當然還有我的蕭珊干媽,她總是出奇不意,興致勃勃約上我們幾個孩子,到俱樂部吃冷飲。餐廳里常會遇見她的熟人,總要上前打招呼,見我們這一桌全聚攏著孩子,剛要開口,干媽就伸開雙臂親熱地攬著我們,快活地向對方說:“都是我的孩子!”
我的干媽,她的快活和天真是如此占據我的心。直到今天,我一閉眼,呈現(xiàn)在面前的多是她快活的身影,而不是她辭世前我見她最后一眼時的那種慘景。
至于我的父親,也經常把家中來客帶到對面的文化俱樂部,招待他們,尤其是遠來的客人。那時有一位北京大學中文系的女大學生,與父親通了許多信,卻始終沒見過。她是讀了父親的一篇散文《弟弟》,而開始給父親寫信的?!兜艿堋匪鶖⒏赣H二弟的失戀故事,而女大學生就是那位戀人幼小的妹妹。她的信寫得很勤很長,她的字體非常漂亮,用的信封和信紙都很藝術、大氣。那年暑假,她決定到上海來,與父親見面。我們充滿好奇等待見她。而我更想知道寫得這么一手漂亮字體的大姐姐是什么樣……這是一名1950年代的大學生,熱情開朗,父親與她如熟人般聊天。中午時分,父親就請她到對面文化俱樂部吃西餐。還有一位復旦大學生物系的女學生,她更是我家的常客。父親1952年離朝回國巡回匯報,途經福建漳州時,她被派作招待員(那時她還是一名中學生)。后來,她考上復旦大學,逢上周日,常來我家,在我家吃飯休息。她有什么事都愛與父親商量,把父親當作她的長輩。有時候,我跟隨父親去復旦,她也會帶我各處玩耍。父親常把我們一塊兒帶到對面俱樂部去,請她吃飯,我也跟著蹭飯。后來,她在上海結婚生子,父母為她準備了小衣服。她抱著孩子仍常來我家。
父親的相冊中,留下不少在文化俱樂部中與朋友相聚的照片。有一張多人并排站在庭院中的相片,其中有丁玲、菡子、周而復、孔羅蓀、陳同生和我父親等人。還有一張與紅線女馬師曾夫婦的照片,照片背景就是茂名公寓:高高的天和高聳的樓。照片上除了父親外,還有巴金、孔羅蓀、任干等人,他們也都是我家的??汀?/p>
記得周而復叔叔是來往最隨便的人。他一進門,就大聲呼喚每一個人,尤其是不愛出來招待客人的母親。他會一路沖進母親房里,與母親招呼。他的長篇小說《上海的早晨》送交父親,在《收獲》發(fā)表之前,那段描寫部長妻子的文字遭到父親的反對,因為父親知道那段文字是影射周而復的妻子。我聽見父親與他爭執(zhí)很久,后來他作了修改。
那年十一月,是我生命中最痛苦的轉折。父親出訪蘇聯(lián),他離開的第二天,我就病倒了,從此失去健康的四肢。我再也不能自由站立,更不要說在樓梯上任意奔跑,那年我十二歲。父親出訪回國,我只能艱難地伸出失去肌肉的手臂,輕輕環(huán)繞著他寬大的肩。
出院回家之后,開始了病椅的生活。每天坐在父親對面,拚命看書。明亮的陽光如同父親溫暖的微笑,助我重新學習人生的基本課程。父親愛音樂,愛京戲,他終于如愿以償從蘇聯(lián)買回一個帶唱機的收音機,他又買來一些舊唱片,寫作間隙會放給我聽,并為我講述相關的音樂故事。我至今記得那些老唱片發(fā)出的咝咝聲,至今記得我們傾聽時的專注和寧靜。全套的柴科夫斯基舞劇《天鵝湖》和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就是與父親一起聽熟悉的。還有幾張歌劇唱片,其中有《蝴蝶夫人》中的名曲《晴朗的一天》,父親還為我講述了全劇故事。還有一首我很喜歡的英文歌曲,我一直不知道歌曲的名字,直至前幾日收到一個PPS,聽到熟悉的旋律,才知那個歌名是《南國玫瑰圓舞曲》。那略帶沙啞的嗓音,伴著老唱片的咝咝雜音,美妙動聽。聽見父親在一旁對我說:“這是一位很有名的歌唱者……”
寫到此處,我真想,真想把我現(xiàn)在擁有的千余張CD片,放給父親聽,與父親一同分享!他若聽到,會多么開心!記得每天中午他都要坐在椅子上小憩,一邊扭開收音機,讓輕音樂在空中流淌,一邊閉目養(yǎng)神十分鐘。他總是非常準時,十分鐘一到,他必定站起,推開腿上的毛毯,立即外出忙碌。他的“不在乎”不僅掛在嘴邊,而是切切實實身體力行。他拚命工作,鐘情于他的文學,換來五十年的生命。
就是在這里,茂名公寓,父親開始忙碌創(chuàng)辦他的《收獲》。從1956年籌備到1957年創(chuàng)刊,其后經歷風風雨雨,這個寓所都是直接的見證人。深夜,家中的電話鈴聲曾經不絕于耳,因為刊物的某篇文章需要調整,而刊物這時已經開始發(fā)印。父親書房的門也曾有緊緊關閉之時,因為他與遠來的作者談論重要事宜,他們需要商量對策,以維系《收獲》的生命。每當書桌上的煙缸里,煙蒂堆成小山,就知道父親內心很不輕松。而到了1958年年初,父親更是艱難,他不得不響應號召被下放國棉一廠,從此開始半天工廠,半天編輯部,晚上看稿寫文的日子……終于有一天,半夜時分,從父親房里傳來他的輕喚,他的耳朵失去平衡,腳踩地如履棉花,“美尼爾癥”令他病倒。
以下是1959年年初父親寫給長春第一汽車制造廠宣傳干事趙鵬萬、劉允章夫婦信中的一段話:
今天收到鵬萬二十一日夜半的來信,我趕緊給你們回信。我最近寫信很少,主要是因為我身體不好,簡直很少寫信。我自從六月三十日夜晚頭暈發(fā)作以后,雖然經過早期的治療和調養(yǎng),可是總也沒有完全復原。現(xiàn)在頭暈好了不少,可是晚上又失眠,精神很差。你可以看到我今年下半年所寫的文章非常之少。
父親的臥房朝西,我常愛趴在寬大的木窗臺上,遙望西邊的風景。夏日的午后,多有雷陣雨光臨。我望著遠遠一團烏云越來越逼近,直至布滿天空,接著是大雨滂沱,最后云開雨止,陽光復又露出笑臉。
我在想念父親。我想,如此追求陽光的父親,在烏云不時壓頂之際,他曾是怎樣地無奈、痛苦,又難以與他人訴說。他的內心重壓有多大!但他始終堅持自己一生的追求:獻身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