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皮下決心離開村子,和小百合有關。
小百合是劉一刀的閨女。劉一刀是村里的屠夫,豬殺得好,可以一刀斃命,所以,村里的人都叫他劉一刀。后來,劉一刀把手藝傳給了小百合的表哥李二。李二不喜歡殺豬,于是,在一個冬天丟下刀跑到城里打工,小百合尾隨表哥也進了城。小百合一走,臭皮在村子里待不住了,天天想著進城。
上學的時候,臭皮、小百合還有李二一大群男生女生每天結(jié)伴而行,從黑山溝到鄉(xiāng)中心校,共有十五里的路,他們經(jīng)常一路歡歌地走進學校的大門。臭皮總是走在隊伍的最后邊,他喜歡看小百合走路的樣子,只要上學的路上有她,臭皮就感覺路不那么遠。其實,那時候小百合長得不好看,就是個子高,遠看近瞅,都有點蠢,同學們叫她大泥象。小百合比臭皮長兩個年級,也年長兩歲,中學沒畢業(yè)就不念了。臭皮經(jīng)常懷念有小百合的日子,做夢都會夢見小百合陪他一起去上學。
小百合進城半年后,曾經(jīng)給家里寄回五百塊錢,她爹劉一刀站在家門口用殺豬的手拿著錢一張一張地數(shù),數(shù)幾張就往指尖上吐口唾沫,聲音又響,又夸張,按說,一共也沒有幾張,臭皮記得,那些錢都是五十元的,五百塊錢也就十張,可他老是沒完沒了地站在大門前數(shù)票子,好像小百合天天往家寄錢一樣。有人路過看到了就夸小百合,說她是個孝順的丫頭,知道心疼老人。其實,劉一刀并不老,四十三歲,但他卻真的像一位老人那樣咧著嘴笑,慢條斯里地說,這丫頭,不聽話,你說,我在家有吃有喝的,要錢啥用呢,紙片子。話雖然這么說,臉上卻掛著自豪的微笑。臭皮的母親很羨慕,回家對臭皮爹說,進城真好,有錢花。臭皮心里癢癢的,自此就想進城了。
臭皮以為小百合進城的第一年能回家過年,本打算問問小百合城里的事,可是那一年她沒回來,直到今年臘月二十三,小百合才從城里回村,她和表哥打了一輛出租車。車到村口停下后,臭皮看到小百合穿了件紫色的像貂皮又不像貂皮的長襖從車里走出來,右手拉著一個帶輪的皮包招搖過市,一路和村人說笑著打招呼,弄得雞飛狗跳,走起路來也似乎是故意一扭一扭的,在冬日的村街上很耀眼,活像一只小狐貍。她和表哥大搖大擺地從村口走到家門口,百十米的路足足走了半個多小時。
臭皮一直跟在小百合的屁股后邊,邊走邊說,你這衣服像貂皮,不細看,看不出毛短。跟貂皮一樣好看。
小百合斜著眼看臭皮,撲哧樂了:這叫貂絨,長毛的才幾個錢?現(xiàn)在也就鎮(zhèn)上縣上穿長毛吧,城里時髦的都是短的了。屯二迷糊。
臭皮馬上說:以后不叫你大泥象了,就叫小貂絨兒吧。
小百合抬腿踢了他一腳:滾。
臭皮的屁股挨了小百合一腳,既沒生氣也沒滾,繼續(xù)跟著她往家里走。他覺得小百合穿著貂絨比以前漂亮了,兩年多沒見,她的變化很大,不再顯得那么人高馬大,突然間,變得秀氣了許多,渾身上下散發(fā)著城里女人的味道,臭皮還發(fā)現(xiàn),小百合原來是單眼皮,現(xiàn)在變成了雙眼皮,以前的頭發(fā)弄得像亂草一樣卷卷著蓋在頭頂,如今變成了直直的披肩長發(fā),像電視里洗發(fā)水廣告,風一吹,旗幟一樣飄揚著,還飄來一股淡淡的香氣,很好聞。
臭皮說:你的頭發(fā)真順溜,像緞子。
小百合居高臨下地對他說:能不順溜嗎,燙這個頭我花了差不多八百塊。
臭皮瞪大了眼:這也叫燙頭?這不就是直頭發(fā)么?
小百合又樂了:說你屯吧。
臭皮慨嘆著:八百塊,真貴啊,快趕上我家旱田一年的收成了。
小百合把嘴一撇,說:這還貴嗎,做臉,割眼皮,給嘴唇紋線,加起來花了好幾千呢。知道不,韓國的女明星都是這么做出來的,漂唇聽說過嗎?我漂了。
說著,她站在村街上,把嘴揪起來給臭皮看,然后問臭皮:好看吧,這輩子再也不用涂口紅了。
正是太陽快落山的時候,陽光暖暖地照在她身上,她的嘴唇在夕陽下顯得更加濕潤,鮮紅。臭皮的心一跳一跳的,就要跳出嗓子眼了,他不由得閉上眼睛,等睜開的時候小百合已經(jīng)拉著她的皮箱走出好遠,箱子的滑輪在地面上擦出一串有節(jié)奏的響聲,唱歌一樣。
臭皮跑了兩步追上小百合,依然跟在她的屁股后。
聽小百合的口氣,好像只要一進城,錢就不是錢了,白紙片子。那時候,不只是臭皮動心,差不多在場的年輕人都想和她一起進城去找錢,大家像迎接大明星那樣前呼后擁地擠進小百合家的院子里。
她表哥李二掏出硬盒“紅人參”撒了一圈,大家站在院子里一邊抽煙,一邊聽他們講城里的新鮮事。
臭皮說:我也想和你們進城打工。
李二就說:行啊,找我吧。說罷給臭皮留下自己的手機號。
臭皮說:別到時候不認識我。
小百合說:他敢。
李二就笑,說:不敢,我妹在吉林是我姐,知道大姐大吧,她就是。
院子里的人哄笑起來。整個春節(jié),黑山溝的青年人都叫小百合大姐大。小百合還有許多變化,比方說,她和男生在一起也不像以前那么拘謹了,還經(jīng)常和男生拍拍打打的,花起錢來特仗義,像流水,還扯著嗓子唱歌,新歌老歌都會唱,居然還合唱《沙家浜》的片段“智斗”,李二唱胡傳魁也唱刁得一,小百合唱阿慶嫂,兩人一唱一合的非常默契。半個多月里,黑山溝讓他們兄妹倆鬧騰得熱血沸騰。
他們走之后,小百合的爹劉一刀吵著不再殺豬了,開始張羅著蓋新房,村里的人就都認定小百合在城市里真的發(fā)了大財,有人逗劉一刀,以后,我們的豬誰來殺呢?
劉一刀就笑呵呵地說:你上吉林找李二吧。
小百合是正月十六走的。她走之后不到一個月,臭皮也進城了。
小百合和李二一起接的站,他們?nèi)齻€人在車站附近的大胡子肉串店喝了啤酒。那是臭皮第一次喝酒,他們一口氣喝了20瓶。望著大街上閃閃爍爍的霓虹燈,臭皮很興奮,后悔沒早點進城。飯吃到中途,小百合的電話響了,她看了一眼電話說,叫我了,我得回去了,我給你請假吧,你帶臭皮回西山陪他說會兒話。說罷站起身,走了,屁股還是一扭一扭的,臭皮一直盯著她走出肉串店的大門。
李二用肉串扦子在臭皮的眼前晃:哎哎……
臭皮就笑:真好看。
李二把肉串扦子收回來,不懷好意地笑:臭美吧你,你,養(yǎng)不起她。
臭皮馬上說:誰說的。
李二一咧嘴,笑了:行,那你就快發(fā)大財吧,到時候,我給你保媒。
臭皮說:不用你,我自己給自己保。
李二說:也跟外國人似的,單腿跪地?
臭皮拿起串肉扦子遞到李二面前:再弄一把玫瑰。
李二樂了:喲喲,演電影啊,剛進城就學會整洋事了?
臭皮笑了,在酒精的作用下,臭皮幸福得像是真的娶了小百合。
李二摟著臭皮的脖子親昵地說:人活著就那么回事,錢這東西好,絕對好,在城里,人活的就是錢。有錢了干啥都行。你要是喜歡小百合你就追她,哥們兒不攔著。
臭皮說:那行,等我掙了錢就向她求婚。
李二把嘴一撇說:得了吧,你掙不了那么多錢,只要小百合喜歡你,將來,她能養(yǎng)活你。他說著舉起右手,支起小手指和大拇指說:人家一晚上掙這個數(shù)。
臭皮睜大了眼睛:六十塊啊,我的天。
李二把他往后一推,說:行不行啊,一點也不敢想?大腦要飛起來想問題啊,這是在城里。六百呀。
臭皮立刻覺得腦袋的血往上涌:六百!她做小姐???
李二說:小姐怎么了,你別聽村里人瞎說,她不是做那種小姐,她不陪人睡覺,她只是陪歌,陪酒,陪跳舞,三陪,知道吧。城里人都是傻X,在K廳里玩幾個小時,就扔進去幾千塊,那錢就像風刮來的,一點不知道心疼。
臭皮不解地問:都干啥呀,要那么多錢?
李二:K歌啊,還喝酒,你想,要是十個男的來K歌,不算酒水,一人找一個小姐,一人給六百,那十個人是多少?六千對吧,再喝點酒呢,不能干喝吧,再點幾盤水果是不,那就是幾千塊進去了。K廳黑著呢。
臭皮問:那你一晚上掙多少?
李二不好意思地說:我呀?我不行,我只是在K廳里做少爺,他一邊說一邊解釋著,少爺其實就是服務生,進了歌廳,服務生都叫少爺了,女服務員叫公主。小百合得陪客人唱歌,跳舞,她們那樣的叫小姐。
臭皮嘲笑地說:屯二迷糊,你還是少爺啊?
李二也笑了笑,說:就那么叫唄,我掙得少,一個月才掙一千五,明兒,我?guī)阋姴鸥纭D阋材茏錾贍敗?/p>
臭皮說:才哥是誰?
李二解釋著:管服務生的,他老給我面子了,我介紹你,他肯定收。
臭皮說:我什么都不會做。
李二大大呼呼地問:會說您好不?會說再見不?
臭皮笑了:我是人,又不是狗。
李二沖著臭皮拿腔做調(diào)地喊了聲:您好。
臭皮嚇了一跳,睜大眼睛看他。
李二就又喊了句:再見。
臭皮笑了:就這兩句?
李二說:還有,你會直溜兒地站著不?
臭皮激動了:就這么簡單?
李二:到時候我教你。人活著就那么回事,只要進了K廳,一下子會想通好多事。就像我妹,剛進去的時候還不好意思,回來就罵我沒正事,說我把她送進了虎口狼窩,罵我推她進火坑,可不到一星期,她就美得不行,非要請我下館子,掙錢是真的,像咱們這樣的,沒能耐,沒背景,屯二迷糊……可以后有錢了,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操,有錢了咱他媽的回家,就買拖拉機,買皮卡,蓋二層小洋樓,院墻上安上視頻頭,想看誰就看誰。
臭皮說:可你一個月才一千五百塊錢。
李二腦袋一低,嘆了口氣說:我要是女的就好了,我就干到?jīng)]人要我為止。李二喝了口酒接著說:不過,也沒啥,小百合也說了,到時候她給我介紹一個姐妹,有人替咱掙錢呢。
臭皮驚訝地看著李二說:她姐妹是不是也是小姐啊,也三陪呀?
小姐怎么了?說著,李二端起杯子和臭皮碰了下:兄弟,觀念太重要了,你慢慢轉(zhuǎn)去吧。想通了,這世界就老美好了。錢哪,女人哪,什么都有了。
吃了飯,兩個人勾肩搭背地走在大街上,穿過一個紅綠燈,又過了一個紅綠燈,然后搖晃著橫穿吉林大街,再然后拐進一條小胡同,跨過一條火車道,繁華的街景立刻從他們的視野中消失了,眼前是一片低矮的平房和東西兩條臭水溝。一陣風刮過去,滿眼都是卷起的垃圾。后來,臭皮才知道,那個地方叫西山,也叫運河里,還有人連起來叫西山運河里,這里應該算是吉林市的貧民區(qū),許多來打工的都住在這里。
臭皮感到很意外,李二怎么會住在這樣的地方。他也沒想到,吉林也有不如鄉(xiāng)下的住處。
他們在胡同里走了好半天,最后在一個小院前停下來,拉開院門走進去,他面前是一座很矮的平房,他們彎著腰走進屋,李二一邊拉亮燈一邊說,這里的房租便宜,在城里,干啥都要錢。其實,就是一張床唄,啥地方不能躺人,咱在家還睡過野地呢。你說是不是?
臭皮點頭說是。
李二拍拍他肩說:你不是要娶我妹嗎,你好好掙錢再省點花。
臭皮醒了,想起剛才說喜歡小百合的話,竟然不好意思起來,說:你可千萬別告訴她。
李二說:那怕啥,她要是知道一定老高興了,有人想娶她是好事。傻子。
說罷,他指著一張床又說:你睡這邊,我睡那邊。這個月的房錢就算了,下個月一人一半。說完一頭扎在床上,沒一會兒屋里響起了鼾聲。
這天晚上,臭皮做了個夢,夢見自己真的發(fā)了財,開著拖拉機把小百合拉回黑山溝。早晨醒來的時候,望著窗外明媚的陽光,臭皮的心里美滋滋的。他想,進城了,離這樣的日子應該不會太遙遠。他還想,到時候,他自然不會開著拖拉機去接親,一定租輛紅色小汽車。要是再有錢,他就租個車隊,那多威風啊。
臭皮一覺醒來已經(jīng)是中午了,李二躺在床上翻了個身說:我請你吃冷面,吃了飯帶你去見才哥。
才哥是個小個子,有點胖,樣子長得有點像香港演員曾志偉,說起話來,脖子上也像勒了一條繩子,笑起來也像,很親近的樣子,他問臭皮:你也會殺豬嗎?
臭皮說:我可不行,我們村里只有劉一刀和李二會殺豬,那是技術活兒。
才哥就樂了,說:知道你不會殺豬,開個玩笑。
李二就也樂了,討好似的夸著:才哥老幽默了。
才哥轉(zhuǎn)過頭對李二說:你帶他吧,一個月八百。
李二馬上說:放心吧才哥。
這時,才哥的電話響了,他瞅了一眼,沒接,而是低頭去喝水,像飲馬一樣,把嘴插進杯子里。
李二捅了一下臭皮說:快謝謝才哥。
臭皮馬上說:謝謝才哥。
才哥叼著紙杯抬起眼皮看了眼臭皮。
李二探詢的口氣問:才哥,那我?guī)ハ磦€澡吧。
才哥放下嘴里的杯子逗著:去吧去吧,別弄得一身大糞味,好像剛從地里回來似的,來我們這里的都是有層次的人,在這兒干活,身體一定要干凈,當然最重要的是手腳必須干凈,做事要認真,還要懂禮貌。具體的事情讓他告訴你吧。
他手指著李二,臉卻瞅著臭皮,說了最后這句話。
臭皮忙說:我會努力做事的。
才哥點點頭,收起了笑:好好干。干好了,工資自然會加上去。
李二拉著臭皮退著走出才哥的辦公室。
關上門,李二馬上說:走,我?guī)闳ズ拐簟?/p>
臭皮:汗蒸是什么?
李二說:就是洗澡。韓國人發(fā)明的,去了就知道了。
臭皮此生頭一次進歌廳,他有點發(fā)蒙,聽著巨響的音樂,看著走廊兩側(cè)站立的男女,感覺自己像是檢閱儀仗隊,有點不會走路了,走出大門口的時候,臭皮的身上已滿是汗水。
剛一邁出K廳,門還沒有合上,小百合就追了出來,她穿了超短裙,兩條大白腿在陽光下讓臭皮看了有些暈頭轉(zhuǎn)向。
小百合問:怎么樣?說好了沒?
李二把嘴一撇,自豪地說:我是誰呀。
小百合又問:你們這是干啥去?
李二開著玩笑說:走吧,去汗蒸,才哥說了,他身上一股子大糞味,去去味。
小百合就說:好哇,我都三天沒洗澡了,身上都酸了。
臭皮就樂了,說:你在咱村的時候,一年也不洗一次,也沒聞到你身上有酸味,怎么到了城里,三天不洗就酸了?
小百合說:傻呀,在家吃啥,上城里吃啥。我在這兒,天天都能吃上各種水果,在家一年也吃不上幾個。榴蓮你吃過嗎?
臭皮搖頭說:沒有。
小百合:量你也沒吃過,傻帽兒。
李二說:臭。可臭了。跟廁所一個味。吃完榴蓮一說話一股子大糞味。
小百合打了表哥一巴掌說:你才臭呢。
三個人有說有笑地拐進一條街,來到一家汗蒸館停下了。
小百合說:今天我請客。
李二非常理直氣壯地說:當然得你請了,你一天的工資都快趕上臭皮一個月的了。
臭皮問:你怎么不上班?說跑就跑了?
小百合說:我算半個自由職業(yè)者。廳子里要是客人不多,沒人管的。
一張門票花了38元,三張就接近120元,再加上洗澡用的毛巾,一次性的浴液洗頭膏,差不多花了150元,這讓臭皮大吃一驚。
臭皮說,怎么洗一次澡比吃頓飯都貴?
小百合:這不是洗澡,是汗蒸知道嗎?算了,你肯定不知道。
果然這里的環(huán)境超出了臭皮的想象。一鋪大炕,燒得滾燙,躺在上面真舒服,跟在家里的火炕一樣,最關鍵的是,男的和女的都在這一面大炕上躺著,許多女人穿著浴衣光著腳板在炕上走來走去,臭皮進來后非常不習慣,更不敢正眼看小百合,他就閉著眼睛躺在那里想心事。
小百合伸腿踹了他一腳:臭皮,去洗洗,回來再躺著就更舒服了。
臭皮睜開眼睛看她,小百合穿了浴衣,樣子有點像日本人,也有點像韓國人,反正不像中國人。他想,自己的模樣肯定也很怪。
臭皮問:上哪兒洗。
李二在先,臭皮在后,兩人一前一后下樓。小百合也站起身,跟在他們身后,臭皮開始有點心跳起來,想:小百合不會也和他們一起去洗吧?在城里洗澡也都在一起嗎?不分男女了?那怎么洗呀。
可到了樓下,樓梯的左側(cè)貼著男浴,右側(cè)貼著女浴。臭皮懸著的心才放下了,他和李二進了左門,小百合進了右門。
半個小時之后,他們又回到二樓的大炕上,洗了澡,身上非常清爽。臭皮心情很好地看著小百合,想唱歌,想吹口哨。
小百合躺在炕上一個勁兒地抬起胳膊聞。
李二問:你聞什么呢,跟條狗似的。
小百合說:我怎么老是聞身上有股子煙味呀?
臭皮問:你學會抽煙了?
小百合說:沒有啊。
李二就笑了:精神作用,那些客人天天不是酒就是煙的,你不去想,那味就沒了。
臭皮問:百合,你想掙多少錢回村?
小百合不假思索地回答:一直掙啊,回去干嘛?我才不回呢。
臭皮:一天六百,一年差不多就能掙20多萬,你要是掙十年,那不就是200萬的富婆了?
小百合:我不吃不喝呀?再說了,200萬還是錢嗎?在城里,買套房子就要100萬,我十年的青春才掙兩套房。
臭皮想了想說:你應該知足了,你十年青春就能掙200萬,可我和你表哥呢,我們兩個人的一輩子加起來也掙不到200萬。
小百合自豪地笑了:那倒是。
臭皮說:你不結(jié)婚了?
小百合:結(jié)婚哪?沒想呢,再說吧。
李二就半開玩笑地說:臭皮著急了,他想和你搞對象呢。
臭皮用力踢了李二一腳:瞎說。
小百合看著臭皮瞪起眼睛:你啥意思?。?/p>
臭皮說:沒啥。你表哥胡說唄。
小百合:他胡說?那你的意思就是嫌棄我唄?
臭皮慌了,忙說:不是不是,我可不嫌棄你。
小百合:哦,那就是說你想和我搞對象唄?
臭皮真的有些發(fā)窘:不是不是。
小百合急了:那你是啥意思?
臭皮說:誰會嫁給我呢?在城里,一個月掙八百塊錢。才能洗幾次澡???
小百合并沒真生氣,也沒往心里去,抬腿踢了臭皮一腳:完蛋貨。我知道你打小就喜歡我。
臭皮就樂了,心里有點甜絲絲的,說不出來的幸福感。
小百合說:我比你大兩歲呢,你得叫我姐。
臭皮就開玩笑地說:還是叫你大姐大吧。
這個下午臭皮是快樂的,他和李二還有小百合在汗蒸館一直躺了三個多小時,到上班的時候三個人才走出來,來到大街上,臭皮說餓了,要請他們吃晚飯。
三個人就進了一家小面館,一人要了一碗面條。到結(jié)賬的時候,還是小百合搶著付了錢。
臭皮說:這多不好啊,我進城是來打工的,又不是來做客的。
小百合就說:你別臭美,還不是因為你剛進城嗎?熱情熱情讓你心里暖和暖和,從明兒起,各管各的。
一進K廳,李二給臭皮領了一套制服,滿廳的少爺們統(tǒng)一穿西裝,打領結(jié),臭皮在鏡子里看自己的時候,真的感覺自己有點像電影里的少爺了,整個晚上,他一直跟隨李二站在K廳的走廊里等著各包房的媽咪以及媽咪助理們的吩咐,送毛巾送茶水送果盤。他們從料理間端出這些東西,再一樣一樣按照小姐們提上來的單子送進各包間。臭皮一直跟著,看著,一一記在心里。
李二送了幾趟東西便對他說:看清楚了吧?就這樣,多簡單的事,狗都會做。
臭皮樂了,說:那我們都是狗了唄。
李二瞪了他一眼說:操,你才是狗。
正說著,那邊有人吵了起來。兩個保安快速跑過去。
李二說:沒事,準是喝多了,天天都有。
果然很快就安靜下來。
臭皮問:小百合住在哪兒?
李二說:她和幾個姐妹拼房。四個人租了一室一廳,人家住的是樓房,夏天有空調(diào)冬天有暖氣,冰箱彩電啥都有,不像咱們住的那么破。
有人點毛巾,李二被吩咐去送。本來臭皮這會兒有點內(nèi)急,想去衛(wèi)生間,可一聽包房號,馬上改了主意,他眼里心里一直瞄著,知道小百合就在那個包房。工作的時候還能見著小百合,那是多么好的事情啊。整整一個晚上,他一直等著走進那扇門。
一進包房,他看到包房里坐了七八個男的,每人懷里抱著一個小姐,臭皮一眼就看到了小百合。小百合正被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摟著唱歌呢,見臭皮進來了,就沖臭皮擠了下眼睛,算是打招呼,然后接著唱。他們唱的是《夫妻雙雙把家還》。唱到興起,那男人把小百合緊緊地抱住了,右手拿著麥克,胳膊環(huán)住小百合的脖子,左手卻順著小百合的腰部往下摸,一直摸到屁股,小百合吃吃地笑著不好意思地躲著,那男人卻死死地抓住她的屁股不松手。臭皮眼前一片模糊,血一下子涌上了腦袋,他覺得臉有些發(fā)燙,整個人都要爆炸的感覺。
就在此時,歌聲停止。小百合被男人手拉手地牽回到沙發(fā)上坐下。剛坐定,那男人還想動手去摸小百合,這時電話響了,他看了一眼,接電話,說了幾句把電話放到沙發(fā)上,音樂又起的時候,那男人再一次抱著小百合去跳舞了。人們唱歌的唱歌,跳舞的跳舞,抱小姐親昵的抱小姐親昵。每個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情。李二將溫熱的毛巾一一遞到客人的手上。臭皮也嗖地拿起一塊毛巾,嚇了李二一跳,小聲問,你行嗎?臭皮咬著牙說:行。李二一定是沒聽清臭皮的語氣,如果他聽清了,肯定不會讓臭皮送那條毛巾。
臭皮拿著毛巾走向沙發(fā),遞給一個油光滿面的男人,然后,他回轉(zhuǎn)身,迅速走向衛(wèi)生間,出來之后,李二已經(jīng)不見了,他推門走出包房,去找李二,李二發(fā)現(xiàn)臭皮的手腳有些慌亂。
李二看著他笑了,問:怎么呀?看著不舒服是吧?
臭皮沒說話。
李二安慰地說:習慣就好了。
臭皮不吱聲。
李二:你還真想和她搞對象咋地?
臭皮瞪了他一眼:你才和她搞對象呢。
李二笑了笑沒說什么。
后半夜,各包房紛紛結(jié)賬要走人了。小百合所在的七號包房里卻吵了起來。那個摸小百合屁股的男人吵著說電話不見了,要搜小姐們的身。有人從衛(wèi)生間里把電話找了出來,說掉到馬桶里了,可那人說什么也不走,一定讓歌廳賠電話。沒辦法了,保安們只好去查錄像。
查了錄像,自然就弄明白了。有人立刻把臭皮扔手機的片斷拿給才哥看。才哥看了,氣得把手里的杯子砸在地上。
兩個保安來找臭皮的時候,臭皮正幸災樂禍地看著那小子發(fā)脾氣,保安上來一把揪住臭皮,并對李二說:才哥要見你們。
一進門,才哥起身給臭皮一個嘴巴。
然后怒氣沖沖地看著李二:你他媽的找的這是什么鳥人,他有病啊,把客人的手機扔馬桶里。
臭皮一聽傻眼了,他不明白,他做的事情才哥怎么會知道。
李二:不是,才哥,肯定是誤會了。
才哥:閉嘴閉嘴閉嘴,你問他自己。
李二扭頭看臭皮。
臭皮小聲地說:他耍流氓。
才哥把眼睛一瞪:我操,上這來的還有流氓?你沒病吧。
臭皮:他摸人家屁股。
才哥:摸你了?
臭皮不說話了,把頭低下了。
李二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原因,便說:你傻呀!
才哥:那是蘋果手機,知道蘋果吧?五千多塊,店里加倍賠了,現(xiàn)在,你們得把這筆錢還上。
臭皮急了:我沒有那么多錢,我們家種一年地才能掙五千塊錢,你讓我上哪兒去還?
才哥厭惡地吼著:嘿,嘴還挺硬,送派出所吧。
李二說:才哥,別送他上派出所。這錢,他賠。他肯定能賠。
才哥恨不得一口吃了他:滾滾滾。
臭皮說:我,我在這兒白干活,我不要工錢了行不。
才哥:我操,還敢用你啊?還用你,明天就得有人來砸我的場子了。收拾收拾走人,還有你,一起滾。
才哥說著,又指了李二吼。
李二:才哥。別這樣,你讓我往哪兒滾哪?我沒地方可滾啊。
才哥說:去,報案。
這時,小百合走了進來。他看著臭皮和李二,笑嘻嘻地對才哥說:哥,算了,啊,算了唄。別報案,警察來了,臭皮就完了。他還有臉回家嗎?
才哥:沒臉啊,你們農(nóng)村人還要什么臉啊,這種事都能干出來,還有臉嗎。
臭皮小聲地說:農(nóng)村人怎么了?
才哥的手下的說:還不服,找個地方讓你服,去,報案。
“撲通”小百合突然給才哥跪下了:哥,算了吧,看在我和二兒的面上。
才哥愣住了,但很快就冷靜下來,他兩眼盯著小百合問:你們的面子值多少錢?
小百合不說話了。
才哥厭惡地說:起來起來。你算干嘛的。
小百合站起身,口氣也有點硬了,她說:才哥,錢,我賠了,我這就去樓下刷卡。
小百合說罷轉(zhuǎn)身出去了,才哥看著她的背影隱沒在門外,氣也消了一半,坐在椅子上看著臭皮和李二。
才哥:我就不明白了,你們農(nóng)村人這腦袋里想什么呢?
臭皮不說話,頭低著。
臭皮一直沒再說話。
次日凌晨,才哥死在了大排檔的餐桌前,據(jù)目擊者說,是一個半大小子干的,用的是老板的剔骨刀,抹在了脖子上,一刀斃命。
小百合和李二在回鄉(xiāng)的路上,發(fā)現(xiàn)了疾速行走的臭皮。他們下了出租車,小百合一把拉住臭皮,看到了一張滿是淚水的臉。
小百合:要么跑,要么自首,你瘋了,往這走……
臭皮:我要回家。
小百合給李二使了個眼色,兩人合力拉扯,卻怎么也扯不住牛一樣的臭皮,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臭皮反復說。
走到了那條他們上學的必經(jīng)山路上,臭皮突然停下腳步,解開褲扣,對小百合說:我又想尿尿了,你轉(zhuǎn)過去。
小百合扭過臉,李二也跟著解開褲扣,兩人沖著山坡撒歡兒。上學的時候,每次走到這兒,臭皮尿尿,李二陪著,李二想尿的時候,臭皮陪著。晨霧還沒有散去,遠處村子的小房只能隱約可見。
晨風吹亂了小百合新燙的直發(fā)。很長時間以后,她聽說,臭皮告訴警察,小的時候,劉一刀殺豬,他都在一旁瞅著,因為,幾步開外,劉一刀的閨女正拿著盆等著接豬血,回家熬血腸呢。
(責任編輯 徐文)
作者簡介:王可心,“70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吉林省作協(xié)簽約作家。近年在《收獲》《作家》《上海文學》《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篇。有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及《青年文摘》轉(zhuǎn)載。長篇小說《刻骨銘心》由時代文藝出版社出版發(fā)行,并改編成同名電視連續(xù)劇,多家衛(wèi)視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