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黑
老黑一副大骨架,四肢沒有擰緊螺絲釘似的,松垮得邪乎。臉皮后面的小螺絲可能都飛了,或者碎了,五官是一副失控的樣子,各自愛怎么長就怎么長,不過一律耷拉著,整個臉真夠瞧的。老黑說話烏涂不清,還從那張黑紫色的幾乎要兜不住涎水的厚嘴唇里吐出,讓人不肯注目??墒撬睦镒≈粋€熱情洋溢的小美人兒,見著鄰居總是搶著說話,打招呼,逗樂子,所以,他一買車,鄰居就都知道了。
老黑的工作時間在夜間,給建筑工地打更。這是他退休之后又找的一份工作。下午六點(diǎn)接班,挨到天黑,就把一棟八個單元七層的住宅大樓隨機(jī)點(diǎn)亮一部分房間的燈。老黑的建筑工地龐大,工期差距懸殊,有的樓剛打地基,有的已經(jīng)打宣傳售賣了。老黑按著老板的要求,每天點(diǎn)亮銷售樓一部分房間的燈,就是一個營銷策略。讓那些精明的購房者在夜幕的掩護(hù)下來考察入住率吧,以明亮溫暖的燈光為證。
老黑點(diǎn)完燈就回到自己的小屋睡覺。他自己認(rèn)為夜里可以巡視,也可以不巡視,所以,他不巡視的時候多。第二天下班回家他從來不用補(bǔ)覺,直接去家附近的早市。早市鋪排很大,丁字型,他總是用腳把丁字完整地寫一遍,這需要用掉一個小時。然后,方便袋里三兩只小黃瓜,一把小蔥,耷拉在膝蓋處,和他一起拖拖拉拉松松垮垮地往家走。從市場的頭兒走到家多說五分鐘的路,對老黑來說是個不確定的數(shù)。五分鐘有可能,半個小時也會有,一個小時甚至兩個小時都不意外。所以,有鄰居八點(diǎn)鐘去上班,在樓下草坪邊的長椅上看到老黑和他的黃瓜、小蔥一起與幾個大媽聊天。午間下班回來時,老黑的談話對象變成一個懷抱小狗的老頭。他的黃瓜沒怎么著,小蔥都蔫了。
這是沒買車之前的事情。
自從有了車,老黑下班直接回家,一眨眼的工夫,他又從樓上下來了,手里抓著一條雪白的濕毛巾,直奔停在草坪北面的車位。他的車是一輛土黃色的馬自達(dá)。他把手摁在車上,手下摁著那塊雪白的濕毛巾,圍著車摸摸索索,東張西望。頭一兩天鄰居都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仔細(xì)觀察一番才知道他在擦車。鄰居繼續(xù)看他,他挪挪蹭蹭地還在打磨磨,只聽車門一響,一個細(xì)瘦的影子鉆進(jìn)駕駛座,“忽”的一下,車就躍出去了。老黑就像是熱戀中被踹的一方,陡然空閃在那兒。馬自達(dá)向左轉(zhuǎn)了一個九十度彎兒,消失在奔向小區(qū)大門的方向上。老黑原地也轉(zhuǎn)了一個九十度,含著胸,伸著脖子,兩條長胳膊像沒有角色的吊線木偶那樣,一點(diǎn)活氣兒都沒有,就那么呆呆地立著三分鐘光景。這一套每天都演一遍,三個月沒變樣,吸足了鄰居的眼球。
終于有一天,抱小狗的老頭大聲嚷嚷起來了:老黑你聽著!院兒里有三十多個車窩子,停著滿滿的小轎車,它們長啥樣,都是誰的,我全不知道,從來沒上心瞧過。就是你的車,我這輩子是忘不掉了。老頭的雙腳在鞋里狠狠抓撓了一下,好像生氣了,憤憤地說:興許我死了也忘不掉啦!
聽老頭一嚷嚷,鄰居們恍然大悟,他們睜眼閉眼見的真的就是這一輛車——老黑的馬自達(dá)。別的車,無論什么車,都被他們忽略了,視而不見了。“還有老黑,必須是站在馬自達(dá)邊上的老黑!”鄰居們在心里替那抱狗的老頭補(bǔ)上了一句。
裝修大師
老王家總在裝修進(jìn)行時,二十年了。就是說二十年都沒有完工。
老王這個單元每層三戶,每戶不足五十平方米使用面積。這樣的小戶人家都知道老王再怎么折騰也整不出一座宮殿來。那他折騰個什么勁兒呢?
一個二十年漫長的工程,就算事主沒有厭煩,鄰居是不是崩潰了呢?
這件事可能超過了鄰居的容忍限度,一定有人質(zhì)疑或者抗議。但真實(shí)的情況是:沒人干預(yù)。
二十年前剛裝修時不說,就說后續(xù)這些年,樓梯間或上下左右的鄰居隔墻聽起來,聞起來,那工程只不過是補(bǔ)充或者精益求精,而且,也就是每個季度來那么一次。工期呢?有時候像一陣小微風(fēng),一會兒就消停了,最長也不過是斷斷續(xù)續(xù)的一個白天,實(shí)在不能劃歸擾民。這不是問題,真不是問題,而問題是,二十年老王沒有讓裝修工程完結(jié)。就算老王有這樣的另類愛好吧,又能怎么樣呢?如果這個都不能包容,真就枉做了鄰居了。
不過,二十年持續(xù)進(jìn)行一個小戶型的房屋裝修,的確不同尋常,甚至匪夷所思。所以左邊的鄰居,聽到電鉆、錘子的聲音會想,天啦,你的墻還有空地兒?如果是油漆味道傳出來,鄰居的妻子吸了下鼻子對丈夫說,有點(diǎn)甜,環(huán)保的耶!
右邊的鄰居不理會,她對這些外來的聲音和氣味都不理會。不是她聽不到聞不到,而是不理會。她天生就是一個對一般事情都沒有評價的人。
這個女人獨(dú)身,三十多歲,長的不美,但是有一種迷人的神秘氣質(zhì)。有這種氣質(zhì)的女人,都比較高冷,不愛笑,也不愛說話。因此她整個人就成了一個謎了,暗地里,她的一切都被人琢磨。現(xiàn)代鄰里之間的關(guān)系也僅僅是見面點(diǎn)個頭打個招呼,這個女人把這些都省略了。鄰居們見了她,雖然也不說話,但迎面而來時,他們會抓住機(jī)會,盡量隱蔽地多看她幾眼,然后,按著自己的揣度描繪她是個怎樣的人。
這一切都和這個女人毫不相干,因?yàn)樗焕頃K蔷﹦F(tuán)的編劇,有一份沉甸甸的工作,不過,她也不拒絕輕巧的外快。公檢法稅務(wù)工商這樣的單位過春節(jié)時都要鋪排一個盛大的文藝晚會,她應(yīng)邀給他們寫喜劇小品,每個一千元。她的小品總是讓導(dǎo)演演員和觀眾感到過癮,這是他們的原話。后來一些金融保險行業(yè)和注重企業(yè)文化的公司也慕名找她了,他們見她第一面的時候,總是吃一驚,想不到擅長制造笑聲的她會是一個冷峻的人。
這一天她在家里寫一個小品,一場幽默諷刺的鬧劇,就像人生隨處可見的那樣。幽默和諷刺是一對孿生兄弟,這是個秘密。在她看來,沒有諷刺的幽默,不會讓人很爽。而諷刺刺透幽默的黑幕,才是有趣的。她穿著睡衣靠在床頭,手提電腦放在屈起的腿上。她的寫作進(jìn)展非常順利,手在鍵盤上很流暢。她在括號里寫上說明性的文字:老王的電鉆響起來了。句號剛剛落下,“突——”就像為她的文字配音,王家新一輪的裝修工程開始了。電鉆響起的位置正是她頭上方的墻角,似乎與以往不同,仿佛終于下定了一個決心,電鉆的聲音尖利果斷,在她的耳根處宣誓得毫不含混。她挑了下眉毛,下床,去廚房,沖一杯速溶咖啡,沒回臥室,而是站到陽臺上去,一邊喝咖啡,一邊沉思地看著樓下一段熱鬧的街道。她的耳朵一直聽著屋中的動靜,戛然而止的那一刻一發(fā)生,她便放下咖啡杯回臥室。一進(jìn)臥室就看到墻上垂掛下來一條麻繩似的灰跡。順著這條灰跡追蹤到頂端墻角處,一個水龍頭嘴大小的洞獨(dú)眼般瞪在那里!那正是剛才她在床上寫作時聽到電鉆聲音的位置。床上落了少許灰塵和水泥墻皮、紅磚碎屑,她沒有動,拉過手提電腦,把此刻忽然襲來的靈感快速記錄下來。當(dāng)她寫道:門鈴響了——“叮咚”“叮咚”她的房門鈴聲大作,她停下來想了想,敲了下回車,放下電腦去開門。
門開了一半兒,老王想象的情景一樣也沒有發(fā)生。那女人看著他,在等他開口。老王事先想好的各種應(yīng)對全派不上用場,女人沒有搶白他罵他抱怨他,更沒有讓他去臥室看他造成的損失。她在等他開口。就在這一刻,老王慌張了,不知所措。
我……老王說。
沒事。女人說。
那……
不必。
我……
我說了,不必。女人說。
女人的眼睛在老王的臉上慢慢掃了一圈兒,老王覺得一把剪刀沿著那條線剪過,面皮陡然滑落,他下意識地舉起右手,做出一個承接的動作。門關(guān)上了。
她重新回到臥室,沒有理睬那些灰塵和碎屑,她上了床,靠在床頭上,把筆記本放在屈起的腿上,她寫道:老王爬上梯子,把眼睛靠到圓洞上去。她又打了一對括號,在括號里填上說明性的文字:他的腦袋擺出各種夸張的樣子,可是洞口太高,離天棚不足兩寸,小于他的腦門尺寸,眼睛最終無法貼近洞口。
她把小品全部寫完,瀏覽了一遍,又把之前擬的小品題目刪掉,敲上“裝修大師”。她看著這四個字笑了,伸直了雙腿,電腦還在她的腿上,那些字在灰藍(lán)色的屏幕里還只是一行行的字。她又笑了笑。她知道她還有一個小工程,買幾塊錢的水泥,把那個洞堵上。她還知道——
老王的裝修工程終于結(jié)束了。
作者簡介:安石榴,本名邵玫英。2008年開始小說寫作,曾在《北京文學(xué)》《北方文學(xué)》《黃河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廣西文學(xué)》《山西文學(xué)》等數(shù)十家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小小說、短篇及中篇。有小說被《小小說選刊》《小說選刊》《青年文摘》《讀者》選載。出版《大魚》等五部小說集。榮獲第八屆黑龍江省文藝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