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個吃貨，愛這世俗人間

既禾

長命百歲的絕癥

又是月底了，想到兼職的工資就要到賬，陳詞那輛裝滿外賣的自行車便也跟著熱血沸騰，“飛越”一輛輛同行的電瓶車。路過口腔醫(yī)院的時候，余光瞥見有個姑娘正坐在門口的石階上，把頭埋在臂彎哭，啜泣有余，嚎啕不足，但聲音卻毫不抑制，直直地鉆進陳詞耳中。

陳詞依舊馬不停蹄地飛馳在馬路上，心里卻忍不住神游八方。他好笑地琢磨著，倘若是在其他醫(yī)院門口哭，還可以猜想是在為生病的親友擔心，可那兒是口腔醫(yī)院啊！嘿，肯定是公主病犯了，拔一顆智齒就哭天搶地。過不了一會，一頓肯德基就什么都過去了……

“欸？”陳詞的胡思亂想剛剛進行到肯德基，一道黃綠相間的影子“唰”地從腦海中閃過——剛剛路邊女生馬尾上的飾品，好像和沈先柚同款啊——一個精致又逼真的漢堡。

轉(zhuǎn)念一想，除了沈先柚那個吃貨，還有誰會奇葩到把漢堡掛在腦袋上啊。陳詞默默地翻了個白眼，已然“飛離”口腔醫(yī)院很遠的他，又掉頭飛了回去。

果然是沈先柚。漢堡飾品在頭上掛著，奶酪書包在背上背著，就連衛(wèi)衣前面幼稚的小黃人都在啃燒雞。

“嘿，你怎么了？”陳詞看著眼前的姑娘哭得悲痛欲絕，一時倒不知道如何安慰了，便故作輕松地調(diào)侃：“在口腔醫(yī)院查出了肺癌？胃癌？還是什么絕癥？”

沈先柚這才抬起頭，梨花帶雨的樣子楚楚可憐：“嗯，絕癥。就算長命百歲，也是絕癥?！?/p>

陳詞聽得莫名其妙，但看著沈先柚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也便不好意思笑出來。裝模作樣地咳了兩聲，正色道：“到底怎么了？”

“牙釉質(zhì)發(fā)育不全，冷熱酸甜，都不能吃?！鄙蛳辱趾莺莸爻榱艘幌卤亲?，一排淚珠又跌了下來。

一只尾巴上掛著一串省略號的烏鴉默默地從陳詞腦袋中飛過，不過轉(zhuǎn)念一想，壞掉牙齒的吃貨，一定像失明了的畫家一樣難過吧。

陳詞心里忽然很別扭地抽搐了一下。

番薯姑娘

沈先柚是個絕版吃貨，所以毫無疑問，陳詞和她的相識也是從吃開始。

那時還是大一開學(xué)后不久，中二病回光返照、青春期熱血沸騰的陳詞迫不及待地想要實現(xiàn)所謂獨立。他摸著似乎還沒發(fā)育完全的喉結(jié)思量很久，也沒想出到底什么才叫獨立。最后為了顯得思考小有成效，他決定從經(jīng)濟獨立開始。于是，經(jīng)過了艱苦求職，選擇了一家校外的米線店送外賣。

那時候，兩款外賣APP正爭得頭破血流，今天你訂餐送紅包，明天我滿十減三。陳詞想，大概就是這個原因吧，不然這家味道很普通的店，為何可以讓他剛一就職就忙得不可開交呢。

半熟的學(xué)生們玩心很重，訂餐時的用戶名五花八門，更有的奇葩得很，所以送餐員一般在宿舍樓下喊訂餐者的手機尾號，然后順利實現(xiàn)美食交接。但陳詞不一樣，他樂此不疲地靠用戶名尋找顧客，于是在很多宿舍樓下，每天都上演著妙趣橫生的一幕——

“哪吒姐姐，你的外賣到了！”

“是康熙嗎？來拿你的米線！”

“米線米線！你是吳彥祖嗎？”

……

那時陳詞遇見最文藝的名字，叫“帆樹”，相比那些謎一樣的代號，這兩個字著實讓他眼前一亮。其實記住這個，不僅僅因為與眾不同的文藝，多少還因為對方連續(xù)好幾天中午都訂米線，一來二去也便混了個眼熟。

當時，陳詞還不知道那個每天拿完外賣甩著漢堡馬尾的姑娘叫沈先柚，只是固執(zhí)地在樓下打電話：“帆樹，你的米線到了！”然后在她下樓后繼續(xù)遠遠地就打招呼：“帆樹帆樹，你的米線！”勵志做最熱情的外賣小哥。

一起兼職的同學(xué)笑他：“嘿兄弟，你是哪的人??？帆樹帆樹，哈哈哈?！比缓笠粋€音節(jié)一個音節(jié)地示范，“快跟我讀，番……薯……”

沈先柚下樓時，陳詞正幼稚地拿著她的外賣訂單給一同等人領(lǐng)外賣的同學(xué)看，然后振振有詞：“帆樹，就是帆樹，什么番薯啊，哥普通話一點問題也沒有！”

沈先柚好笑地拍了拍陳詞肩膀，示意自己來取外賣了。然后晃了晃手中剛買回的番薯：“帆樹其實就是取得番薯的諧音啊，嘿嘿?！比缓罅艚o陳詞一個漢堡背影回了宿舍。

陳詞忽然覺得，“帆樹”一點兒也不文藝了。

定制款外賣

那時候陳詞便知曉，番薯姑娘真的是貨真價實的吃貨。其他同學(xué)每次都是從宿舍樓上下來拿外賣，她卻總從離宿舍不遠的后市場走過來，手里每次都提著各種零食。她大概真是愛死了番薯，幾乎大多數(shù)時候，她買來的都是薯制品，烤薯、蒸薯、薯干、薯片、薯條、薯餅……五花八門。

但是，不管手里的零食怎么變，外賣卻一如既往訂米線。連續(xù)一個星期后，陳詞終于在沈先柚甩著漢堡頭飾離開時喊住了她：“我說姑娘，你都吃了一周的米線了，不膩么？”突兀的一句，像極了多管閑事的大媽。

“啊？”沈先柚沒有反應(yīng)過來，瞪著孩子一樣的眼睛看著陳詞。

“我想說的是……你沒看到網(wǎng)上關(guān)于米線的負面新聞么，長期吃可能……對身體不太好哦?！蹦涿畹年P(guān)心，讓沈先柚乃至陳詞自己都莫名其妙。

“可是，聽說你們是靠送出的外賣數(shù)量發(fā)工資的哦。”沈先柚咧開嘴笑了，明媚得像頭發(fā)上掛著的漢堡。但隨即掩飾般地加了一句，“所以，哪有你這樣把生意往外推的，我這么喜歡吃米線的顧客你應(yīng)該好好拉攏?！?/p>

她把“喜歡吃米線”說得很重，越是強調(diào)越顯得欲蓋彌彰。放到先前，陳詞肯定早就沾沾自喜地猜測是自己撞見了桃花運，但這次，在沈先柚清澈如孩童般的笑意面前，他的反射弧自動拉長了好幾倍。

“但是，飲食太單一對身體真的不好的?！标愒~一臉認真。

“對了，你家米線旁邊店里的雞公煲也很好吃?！币呀?jīng)快要走到宿舍樓門口的沈先柚又欣喜地蹦跳著回到陳詞面前，“只不過太遠了，他們又不送外賣。要不下次我打電話訂餐，你幫我?guī)н^來好嗎，我會付送餐費的?！?/p>

陳詞的反射弧恢復(fù)了正常，他覺得自己多管閑事就是吃飽撐的，剛才的感動更是多此一舉，他覺得自己中了苦肉計……最后他點了點頭。

那之后的日子里，陳詞的自行車上多了一個單獨的保溫包，里面放著沈先柚私人定制款外賣。為了把自己的“多元飲食論”發(fā)揮到極致，他陸續(xù)自作主張地給她選擇午餐，從米線到雞公煲，從可樂雞翅到水煮牛肉，從榴蓮班戟到蛋糕泡芙……他甚至漸漸記住了沈先柚的口味，她偏愛清淡、偏軟、低糖的食物。

直到很久后他才知道，或許她的這些原則，也是迫不得已。

私人外賣專員

就這樣，陳詞開始“義務(wù)”為沈先柚送外賣，直到這天在口腔醫(yī)院門口的邂逅。

陳詞在沈先柚身旁坐下，醞釀半天也想不出安慰一個壞了牙齒的吃貨，尷尬地搓搓手，看著繼續(xù)悲痛欲絕的沈先柚干著急。

許久，沈先柚偏過頭，委屈地看了陳詞一眼，然后自顧自地把他當成木訥的樹洞——

“去過好多家醫(yī)院，醫(yī)生都問我是不是小時候喝碳酸飲料太多。商店老板可以作證啊真的沒有。”

“火鍋要等不燙了才能放到嘴里，最喜歡的巧克力圣代只被允許吃上兩三口，我的拔絲番薯干脆只能說拜拜了……”

“至今也不知道是什么刺激牙齒生病，只能每天努力地刷牙保護它，用最好的牙膏，最柔軟的牙刷，可它還是該生病生病……”

陳詞想著，既然生病不可替代，自己又不怎么會安慰，那就陪她一會兒好了。沈先柚也終于停止了每一滴都閃爍著食欲的淚珠。最終，沈先柚在陳詞的陪伴下，返回口腔醫(yī)院，為牙齒做了修補和個別的根管治療。

“嘿，這樣過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冷熱酸甜想吃就吃了?！标愒~竟然替她感到由衷的欣喜。結(jié)果，剛走出口腔醫(yī)院，取消手機靜音，這欣喜就頓時消弭了。

他忘了車上的17份外賣，十多個電話打他手機不通，便一起打到了老板手機上。

陳詞被辭退了。

最后，他可憐兮兮地請求老板讓他送最后一次外賣。那個中年男人被眼前小伙子的職業(yè)情懷打動，也就沒說什么。

這一天，沈先柚的午飯又“回歸”了米線：是一份煮了很久的清湯米線，上面的肥牛和鵪鶉蛋讓人剎那垂涎。但不同以往的是，這次的袋子里還有一個單獨的餐盒，沈先柚好奇地打開，發(fā)現(xiàn)里面放了一個很大很圓的荷包蛋，上面用番茄醬畫了一個大大的笑臉。

沒等吃飯，陳詞的電話就打了過來：“嘿，因為陪你看牙，我失業(yè)了。”配上假裝出的長嘆。

“那是不是，以后就是我的私人外賣專員啦?！彪娫掃@頭的沈先柚，“恩將仇報”地回饋了一個孩子般的笑。

陳詞聽著莫名其妙的新頭銜，也悄無聲息地咧嘴笑了。

就這樣，他們很烏龍地在一起了，卻又似乎順理成章，像兩個人共同的預(yù)謀。

吃貨的職業(yè)道德

或許無論是陳詞還是沈先柚，都不得不承認，這樣出現(xiàn)在彼此的生命里，不說蓄謀已久，至少不是無緣無故。

大學(xué)伊始，傳說中的“最帥外賣小哥”就迅速名揚“民間”：不僅人長得帥，而且情商高，不管大家的訂餐用戶名寫得多么千奇百怪，他都幽默地照念……

每個人都會對美好的事物不自覺地靠近，稚氣如沈先柚，也好奇地訂了那家米線。她喜歡任何美食，熱愛美食的人必然熱愛一切美好。當周圍的同學(xué)擺脫高中囚籠后紛紛一頭扎進網(wǎng)游的世界，出現(xiàn)在她眼前的“自力更生”的陳詞，讓她覺得原來男生可以把圍裙系得賞心悅目啊。

陳詞呢，則是因了“番薯”，結(jié)識了沈先柚。有著孩子一樣目光的姑娘，每次甩動著她的漢堡發(fā)飾，都讓他莫名地會心一笑。

情節(jié)簡單的鋪墊，讓所有故事都有了開始的理由。

修牙后休養(yǎng)生息的沈先柚依舊不能吃太刺激性的食物，陳詞便陪她找遍了學(xué)校附近清淡、偏軟、低糖的食物。

此前陳詞覺得，沈先柚從他手里拿過快遞的表情是全世界最可愛的，欣喜，以及最純粹的開心。在一起后他發(fā)覺，她吃飯時的樣子，才有資格用“最”。

沈先柚絕對是個合格的吃貨，在她的價值觀中，最可恥的就是浪費食物。她的理論是：吃貨對待食物就像商人對待金錢，熱愛是職業(yè)本性，珍惜是職業(yè)道德。這個有職業(yè)道德的吃貨，每次吃飯都讓陳詞異常心動。

究竟是熱愛食物，讓她以點及面地熱愛生活；還是熱愛生活，讓她以面蓋點地熱愛食物，陳詞也不知道，但卻愛她更多了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