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元 皓
(南京大學 文學院, 江蘇 南京 210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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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德裕《述夢詩》自注中的翰林抒寫
趙 元 皓
(南京大學 文學院, 江蘇 南京 210023)
摘要:《述夢詩》及自注是李德裕初任浙西觀察使時,追憶翰林學士生活之作,涵蓋了學士院方位、學士恩例和夜值制度、院中景物和閑暇生活等內容,是中晚唐翰林制度重要的補充資料,且辨正了《翰林志》和《類編長安志》對學士院方位記載的偏差。此詩及自注作為李德裕貶謫后的回憶,浸透著作者由翰林學士外貶后內心強烈的失落感,反襯出翰林學士在中晚唐政治生活和時人心目中的重要地位。
關鍵詞:李德裕;述夢詩;自注;翰林
近年來,唐詩自注研究方興未艾,已有研究集中于自注的史料價值、階段性發(fā)展和詩意的傳達,杜詩和元白詩是研究的重點,其他詩人——如李德裕等,則尚無專門研究。現(xiàn)有研究雖關注自注存史之功,但尚無以自注為切入點研究翰林制度的論著。
《述夢詩四十韻》是李德裕初任浙西觀察使時,記錄夢中追憶翰林生活的長詩,中有18條自注,涵蓋48句詩,其中12條自注在10字以上,《述夢詩》自注的數(shù)量、涵蓋詩句比例和字數(shù)在現(xiàn)存唐代長詩中均首屈一指。這些自注有不少關于翰林學士生活及翰林制度的內容:(1)輔證有關翰林學士院方位的記載;(2)記述學士恩例和夜值制度;(3)描摹學士院內景致和閑暇生活,抒發(fā)懷人之思;(4)反映李德裕由翰林學士外貶后強烈的失落感,反襯翰林學士在中晚唐政治生活和時人心目中的重要地位?!妒鰤粼姟芳白宰⑹茄芯恐型硖坪擦种贫鹊闹匾a充資料,值得深入探討。
一、學士院方位
唐代翰林學士是皇帝的顧問兼秘書官,自德宗朝始,出院后任宰相的幾率又極高。據(jù)岑仲勉統(tǒng)計,德宗至懿宗朝,翰林學士有32%位至宰相,宰相中有42%曾充翰林學士;承旨學士有58%位至宰相,宰相中有35%曾任承旨學士[1]。故中晚唐士人以任此職為殊榮。
唐代翰林院與學士院不同,翰林學士雖常被稱為“翰林”,實居于學士院內。翰林院“在銀臺門內麟德殿西重廊之后”[2](卷4),為書待詔、棋待詔等翰林待詔所居,其置較早;學士院“開元二十六年之所置,在翰林院之南,別戶東向”[2](卷4),專為起草內制的翰林學士而建。
翰林學士掌內制,須常在君主左右,而唐代帝王又多置行宮,故學士院亦有多處,“天子在大明宮,其院在右銀臺門內。在興慶宮,院在金明門內。若在西內,院在顯福門。若在東都、華清宮,皆有待詔之所?!盵3](p1853)《舊唐書·職官志》在此將翰林院與學士院統(tǒng)稱為“翰林院”,并未區(qū)分兩院及翰林學士與翰林待詔之不同,不甚妥當,但其言學士院無定所最為詳明。學士院雖有多處,但元和以后,皇帝多居于大明宮,故唐人所言學士院基本指大明宮內的學士院,《述夢詩》中有關學士院位置的自注就是有力的證據(jù)。
《述夢詩》開篇言夢之后,即自注學士院位置:“內署北連春宮,西接羽林軍”[4](p461)?!皟仁稹奔磳W士院,“春宮”為太子宮,學士院毗鄰太子宮和禁軍,正是大明宮內的設置,其他行宮中的學士院位置均與此不符。據(jù)文獻記載,大明宮中的學士院“在銀臺門之北,第一門向牓,曰翰林之門……入門直西為學士院……其北門為翰林院。又北為少陽院……南西并禁軍署”[5](p10)。《長安志》和《雍錄》的記載與《翰林志》類似,均強調少陽院在翰林院之北。《長安志·宮室四》言:“學士院又東翰林院,北有少陽院、結麟殿,翰林門北曰九仙門”[6]?!队轰洝吩疲骸?右銀臺門)入門直西為學士院,院有兩廳,南北相沓……北廳又北則為翰林院……翰林院又北則為少陽院”[7](卷4)?!吧訇栐骸币嘀柑訉m。自注輔證了上述文獻,通過辨析學士院與太子宮和羽林軍的位置關系,從側面說明穆宗常居大明宮是中唐君主罕至行宮的例證。自注所強調的學士院地近太子宮的位置優(yōu)勢,也為翰林學士入職東宮提供了便利。
此條自注也可辨正《翰林志》、《雍錄》和《類編長安志》所載學士院和羽林軍相對位置的矛盾之處?!逗擦种尽费詫W士院西、南皆為禁軍官署;《雍錄》認為“(唐禁軍北軍之)右軍在九仙門之西,九仙門在內西苑東北角”[7](卷8)?!额惥庨L安志》則曰:“九仙門外之北,從東第一曰右羽林軍,第二右龍武軍,第三右神策軍,謂之右三軍”[8]。據(jù)《長安志》、《雍錄》和《類編長安志》,九仙門在翰林門北,學士院在翰林門內,右軍最東為右羽林軍,則右羽林軍應在學士院北,故《翰林志》載其在學士院南有誤?!队轰洝泛汀额惥庨L安志》所載羽林軍與九仙門的相對位置,因輔證不足,無法定論,但無論羽林軍在九仙門西或北,均有可能在學士院之西,與《述夢詩》自注言學士院西與羽林軍相接的記載基本吻合;若以自注反證二者,則《雍錄》所言似更為準確。故自注辨正了《翰林志》和《類編長安志》對學士院位置記載的偏差,更加精準地說明了學士院與禁軍的相對位置。
禁軍的首要責任是保護君主的安全,天子出獵亦須隨行。學士院居近君主,又近右羽林軍,故君主出獵亦能詳知,《述夢詩》自注“每梨園獵回,或抵暮夜,院門常見歸騎”[4](p461)正是這種情形的寫照。可見翰林門與九仙門間的宮道是君主與禁軍出入的常經之地,正因其特近天子、儲君及禁軍的地理位置,在德宗、僖宗、昭宗倉皇出宮時,陸贄、姜公輔、韓偓等翰林學士才能在混亂中及時扈從,保證了軍政要務的起草。
二、翰林學士恩例、夜值制度
翰林學士直接聽命于天子,所受恩寵也比他官特異。唐代君主屢頒詔令,規(guī)定翰林學士的朝服班序、節(jié)慶賞賜、日用錢糧等均下宰相一等;遇學士夜值、進諫等也時有賞賜,學士本人亦多以此類恩例為榮,故唐人詩文中多有記載。但像《述夢詩》這樣,以詩歌兼自注的形式細致地記述學士恩例,在現(xiàn)存唐詩中卻是鳳毛麟角?!妒鰤粼姟芳白宰⒁詫W士恩例為敘述重點,詩中歷數(shù)蒙賜錦袍、馬、魚、酒、荔枝等事,以第一人稱的視角,生活化地再現(xiàn)了李德裕任翰林學士時所受恩例,在細節(jié)和感情上比《翰林志》等的記載更勝一籌。
《翰林志》有學士初入時“賜衣一副”,“每歲內賜春服物三十匹、暑服三十匹、綿七屯、寒食節(jié)料物三十匹”,“端午衣一副”[5](p7-8)的賜衣記載,但均未言明所賜衣物的材質;自注則直言“曾蒙賜錦袍”[4](p462)。李德裕于元和十五年正月入院,或其初入時天寒蒙賜錦袍,或他時得賜,因文獻所限,不得而知。但學士得賜錦袍事未見于其他文獻,可見自注存史之功。
自注云:“學士皆蒙借飛龍馬”[4](p462),元稹和詩(下稱“《和述夢詩》”)自注點明賞賜緣由:“學士初入,例借飛龍馬”[9](p691)。飛龍馬為宮中驥德院之禁馬,學士入院時得借一次已是殊寵,文獻均未言許借第二次,承旨學士卻不受此限,元稹《翰林承旨學士廳壁記》言“乘輿奉郊廟,輒得乘廄馬”[9](p559)。李德裕、元稹均曾任承旨學士,為諸學士之首,日?;蚪检霑r亦可乘廄馬?!妒鰤粼姟纷宰⒑w了學士初入借馬和承旨許多次乘廄馬兩種情形,比上述文獻的記載都更為詳細。
自注曰:“每學士初上賜食,皆是蓬萊池魚鲙,夏至后,賜及頒燒香酒,以酒味稍濃,每和水而飲,禁中有郢酒坊也”[4](p461),詳言學士初入賜宴皆為禁中蓬萊池魚鲙,夏至后所賜酒味較濃,須和水方能飲用,更直接點明宮中有郢酒坊,所賜酒或皆從中出,較《翰林志》言學士初入賜宴“酒坊使供美酒”[5](p7),寒食、重陽賜酒僅列舉時節(jié)、賞賜物更為直觀,也更加生活化,字里行間流露出曾為翰林學士的自得和回憶之下的深沉眷戀。
荔枝在唐代是北方難得一見的珍果,加之不易保存,故南方每有進獻,即需快馬不間歇傳遞,玄宗朝因進貢荔枝勞民傷財之說屢見于典籍。穆宗體恤民情,于長慶三年下詔“應御服及器用在淮南、兩浙、宣歙等道合供進者,并端午誕節(jié)常例進獻者,一切權?!盵3](p502),荔枝亦在罷獻之列。《述夢詩》自注“先朝初臨御,南方曾獻荔枝,亦蒙頒賜,自后以道遠罷獻”[4](p461)。生動地記述了穆宗初年曾賜學士荔枝,以及荔枝由進獻到罷獻的過程和原因。荔枝是《翰林志》所言每歲所賜“時果”中的翹楚,南方有進獻,學士即得賞賜,足見其得君主眷顧。自注所言罷獻荔枝事即指上引長慶三年詔書,自注在述恩賜后特言罷獻事,有稱頌穆宗心系百姓之意。《述夢詩》作于寶歷年間,時敬宗耽于逸樂,廣征奇物,李德裕上《丹扆箴》六首,專列《罷獻箴》以“諷征求玩好”[3](p4516)。則此注不僅回憶翰林生活,贊揚穆宗的知遇之恩和體國安民;亦含借自注諷諫敬宗下詔罷諸道貢獻,以減輕百姓負擔之意。
結合《翰林志》所言學士初入和節(jié)慶時琳瑯滿目的賞賜,及兩《唐書》所載的不時賜予,自注生動地展現(xiàn)了學士享受上述恩例倍感榮幸的心情。學士任重,且常伴君側,尤須審慎。李德裕在歷數(shù)恩例之后,深深感慨:能夠時常得到這樣的殊寵,即便需要付出再多心力,他也一樣心懷感恩,不辭辛勞。
翰林學士掌內制,故須日夜在院以備傳召?!妒鰤粼姟纷宰⒃诙骼?,也透露出學士夜值的情形:“學士各有一室,西垣有小樓,時宴語于此”[4](p461)?!逗擦种尽放c《雍錄》均未明言學士各居一間,但從《翰林志》、兩《唐書》對張垍、裴諗?shù)热司铀膯为氄f明,及中晚唐翰林學士常為六人,院中卻有九間供學士居住來看,學士夜值確為獨居。自注所述較其他文獻更加明晰。
自注所言“時宴語于此”的情形,與元稹《和述夢詩》自注“學士無過從聚會之例,大夫與稹,時時期于寺觀閑行而已矣”似有矛盾[9](p691)。檢唐代文獻,學士多為兩人同值,元稹同詩自注即言“大夫與稹偏多同值”[9](p691)。據(jù)《承旨學士院記》和兩《唐書》,李德裕以考功郎中入翰林,元稹以祠部郎中入為學士,又《翰林志》:“凡當直之次,自給、舍、丞郎入者,三直無儤;自起居、御史、郎官入,五直一儤;其余雜入者,十直三儤”[5](p9)。二人入職時間雖不同,但同為五直一儤,又多同時入值,由此推測,同值者或多為品階相同之人。此外,元稹《寄浙西李大夫四首》“金陵太守曾相伴,共蹋銀臺一路塵”[9](p251)句,白居易《冬夜與錢員外同直禁中》,《新唐書·韋澳傳》載“(澳)與蕭寘皆為宣宗禮遇,每兩人直,必偕召問政得失”[10],均為二人同值事。但此為通例而非定例,《唐會要》即載文宗“開成四年二月,敕翰林學士宜準舊例,遇節(jié)假每一人入直”[12],此例至遲元和年間已有,其證為白居易《八月十五日夜禁中獨直對月憶元九》詩。白居易《夏日獨直寄蕭侍御》詩雖未明言是否為節(jié)假,卻言獨值情形。獨值寂寞只能自我排遣,二人同值則可結伴,元稹雖言“學士無過從聚會之例”,卻緊接著說自己常和李德裕相約在寺觀附近散步,《寄浙西李大夫四首》也說“禁林同直話交情,無夜無曾不到明”[9](p251)??梢妼W士雖無過從聚會的權利,卻并未被禁止相見,白居易即言:“夜深草詔罷,霜月凄凜凜。欲臥暖殘杯,燈前相對飲。連鋪青縑被,封置通中枕,仿佛百馀宵,與君同此寢。”[12]足見學士不僅可相對夜飲,更可同床而眠。故《述夢詩》自注所言雖略有夸張,卻是為烘托后文的“絕無夜宴”,兩詩自注并不矛盾,且與《翰林志》“有不時而集,并夜而宿者,或內務不至,外喧已寂,可以探窮理性,養(yǎng)潔然之氣”的記載相合[5](p9)。
《述夢詩》及自注從個人角度記述了李德裕任職翰苑時所得恩例和夜值事,在佐證《翰林志》等文獻的同時,更注重細節(jié)。其中自注賜錦袍事可補史之闕漏;自注荔枝由賞賜到罷獻的過程在反映唐代史實的同時,亦可見李德裕諷諫規(guī)勸皇帝的良苦用心;學士宴語的自注,引出元稹和詩自注中與李德裕多同值的回憶。所謂以自注見翰林制度,《述夢詩》正是其體現(xiàn)。
三、學士院景致、閑暇生活與懷人之思
李德?;叵牒擦稚?,在懷念昔日同值學士時,自然會想起院中景致,因當時陪伴他的不僅有人,也有院內的壁畫、植物。他在記述這些景物時融入了個人感情,既借景懷人,又時有妙趣?!妒鰤粼姟吩疲骸办o室便幽獨,虛樓散郁陶。花光晨艷艷,松韻晚騷騷。畫壁看飛鶴,仙圖見巨鰲。倚檐陰藥樹,落格蔓葡萄?!泵枘≡簝染吧?,涵括室內外、晨昏、壁畫和多種植物,后有自注:“此八句悉是內署中物,惟嘗游者,依然可想也”[4](p461),邀僚友共憶翰林生活的意圖顯而易見。
《述夢詩》自注言:“內署垣壁,比畫松鶴。先是西壁畫海中曲龍山,憲宗曾欲臨幸,中使懼而涂焉?!盵4](p461)《翰林志》對松鶴事有記載:“(北廳西舍之南)敞為南向之宇,畫山水樹石,號為畫堂……虛廊曲壁,多畫怪石、松鶴”[5](p11)。松鶴寓意延年吉祥,宮中多畫此,不足為怪,但在學士院中畫與龍有關的事物,有僭越之嫌,難怪院使一聽說皇帝要蒞臨翰林院,就急忙銷毀此畫。從現(xiàn)存文獻中,無從得知這幅畫作于何時,是哪位畫工的手筆,畫曲龍山和毀畫都是誰的決定,但這樁趣聞卻引人遐思:李德裕長慶初方任職翰林,憲宗朝翰林事并未目睹,則此事或在學士間口耳相傳。天子近旁的翰林院壁上有一幅曲龍山圖,他本人卻毫不知情,聽聞君主即將蒞臨的消息,學士們似乎并不像院使那樣緊張,反而引為談資。
李德裕詩中有關翰林生活的自注并不僅限于《述夢詩》,《招隱山觀玉蕊樹戲書即事奉寄江西沈大夫閣老》自注云:“內署沈大夫所居門前有此樹,每花落,空中回旋久之,方集庭際,大夫草詔之月,皆邀予同玩?!薄按藰鋮侨瞬蛔R,因予嘗玩,乃得此名?!盵4](p470)《翰林志》載學士院中可供賞玩的植物有近30種,其中就有玉蕊樹。李德裕此詩自注與“落英閑舞雪,蜜葉乍低帷”兩句完美結合[4](p470),展現(xiàn)了玉蕊花盛開時的美景,花落回旋的嫵媚。吳地少見此樹,故當?shù)厝瞬蛔R其花勾起的翰林回憶,自己與沈傳師的深厚情誼,都透過這兩條自注清晰地傳達出來。此注突顯了詩歌自注的個性化優(yōu)勢,它無需顧及方方面面,可選取典型事物,融入詩人的自我體驗,以點帶面,使被敘述的事物更加豐滿,在具備史實性的同時蘊涵情思。這不僅適用于此注,也是《述夢詩》自注的亮點所在。
翰林學士在閑暇之時,游覽曲江,似是當時的一種風尚?!秳≌勪洝份d此事甚詳:“(曲江)其南有紫云樓、芙蓉苑……(上巳日)唯宰相、三使、北省官與翰林學士登焉”[13]??梢娰n宴曲江乃翰林學士等少數(shù)官員的恩遇,《述夢詩》自注“普濟寺與芙蓉苑相連,常所游眺,芙蓉亦為之南苑也”[4](p462),即是李德裕追憶其暇日游覽曲江之語。李德裕此注雖是泛言休澣日游戲,并未特指上巳節(jié),但字里行間仍透露出繁忙的政事之余的愉悅心情,以及曾為翰林學士的驕傲,而這份榮耀又緣于翰林學士職居近密,“天子私人”的特殊身份。
有上述口耳相傳的趣聞,共賞美景的經歷,李德裕追憶學士院內景致,自然會有的懷人之思。學士在有限的活動范圍內,繁忙的公事之外的些許情趣,足以勾起李德裕對學士院景致和同僚的回憶,也能供遠在浙西的他聊以慰藉家國之思。
四、李德裕由學士外貶的失落感
《述夢詩》是李德裕謫居浙西后追憶翰林生活的詩作,并非身為學士時所作。詩前小序對此詩的創(chuàng)作過程有詳細說明:“去年七月……假寐斯熟,忽夢賦詩懷禁掖舊游,凡四十余韻。初覺尚憶其半,經時悉以遺忘。今屬歲杪無事,羈懷多感,因綴其所遺,為述夢詩,以寄一二僚友。”[4](p461)可見這首詩經歷了夢中得40余韻—遺忘—補綴成篇的創(chuàng)作過程。
李德裕夢后初覺,并未記錄下夢中之詩,卻在次年歲末,幾乎全部遺忘時,方重新補作而成40韻。對此,他說是因“歲杪無事,羈懷多感”,外任浙西,又值歲末,公事較少,確是創(chuàng)作《述夢詩》的契機,歲暮多悲慨則是李德裕寫成《述夢詩》時的心態(tài)。他對翰林生活如此念念不忘,創(chuàng)作《述夢詩》,詩中加大量自注,又寄給昔日同僚,正是這種心態(tài)的真實寫照。李德裕之所以如此刻意,是因他外任浙西后,心中深沉的失落感,內心苦悶卻無從發(fā)泄,故以夢入詩,并渴望在被貶的同僚中得到共鳴,聊以自慰。
穆宗初即位,李德裕即與李紳、庾敬休一同被任命為翰林學士,作為穆宗即位后首批召入的翰林學士,他們三人的入職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穆宗朝的政治風尚,李德裕的感激與驕傲可以想見?!妒鰤粼姟烽_篇即云:“賦命誠非薄,良時幸已遭。君當堯舜日,官接鳳凰曹。目睇煙霄闊,心驚羽翼高。”且自注:“此六句夢中作”[4](p461),感念之情溢于言表。他以屯田員外郎入院為學士,后蒙升遷,以御史中丞兼承旨學士,且有相望,又與時任宰相的元稹情誼相厚,本應平步青云,卻與元稹、李紳同遭李逢吉排擠,出為浙西觀察使。以品階言,浙西觀察使較御史中丞為高,但因唐人根深蒂固的“重內輕外”觀念,這種出外品秩不降反升的貶謫在唐代為數(shù)頗多,“京官才望不稱,才出為外任,而所遣外任多犯罪貶累之人,故京官出外,縱使品級提高,亦有不平之氣和恥辱之心”[14],故李德裕此次任職浙西,亦應歸入貶謫之列。
這次貶謫雖不嚴厲,卻終結了李德裕首次京官生涯,他在《述夢詩》結尾直言內心的失落:“未能追狡兔,空覺長黃蒿。水國逾千里,風帆過萬艘。閱川終古恨,惟見暮滔滔?!蓖娪钟凶宰ⅰ坝嘧缘酱?,絕無夜宴。酒器中大者呼為船。賓僚顧形跡,未曾以此相勸?!盵4](p461)這種遠離帝京,海天茫茫,身邊少友朋,難以盡歡的情緒,強化了他由翰林學士外貶的心理落差。劉禹錫和詩自注引韓滉《南征記》“舊說潤州城如鐵甕”[15](p1394),《演繁露》對潤州城地勢的描述更為詳細:“據(jù)郡治前山,絕頂而顧子城,雉堞緣岡,彎環(huán)四合,其中州冶諸廨在焉,圓深之形,正如卓甕”[16]。潤州郡城牢固,但其地形特點卻突顯了李德裕的困境:城墻堅固,雖有御敵之效,也將他困在其中。李德裕夢回翰苑的時間是長慶五年,正是穆宗晏駕之年,他久居浙西不得調,政敵秉權,歸朝無期,午夜夢回,回憶其一生僅有的翰林時光,心中的失落和悲慨可想而知。
李德裕在外任后之所以會有如此強烈的失落感,與翰林學士在中晚唐政治生活和時人心目中的地位密切相關,這從學士的選拔即可見一斑。韋處厚言學士“簡拔尤重,故必密如孔光,博如延州,文如卿、云,學如歆、向,器如黃、顏,直如史魚,然後得中第”[2](卷3)。入院前須試“制、書、答共三首、詩一首,自張仲素后加賦一首,試畢封進,可者翌日受宣”[5](p7),至晚唐韓偓入院時試題有所變化,但仍意在考察書詔等的寫作能力。學士入院后不僅如前所述多有恩賞,亦頗得君主重視,極有可能在仕途上平步青云。尤其是承旨學士,“十七年間,由鄭至杜,十一人而九參大政”[9](p560)。有這樣的恩遇和前途,無怪乎時人都認為,“居翰苑,皆謂凌玉清,遡紫霄,豈止于登瀛洲哉,亦曰登玉署、玉堂”[5](p12)。
翰林學士作為清要之選,對久在幕府,胸懷大志的李德裕來說不啻為希望之源,更為重要的是,其父李吉甫元和二年即是由承旨學士直接入相,李德裕出院前亦為承旨,且父子二人任職翰林的時長相近。李德裕又有子承父業(yè)之志,他在《與桂州鄭中丞書》中說:“元和初,某先太師忠懿公,一代盛事,皆所潤色,小子詞業(yè)淺近,獲繼家聲”[4](p519)。雖言父子二人均任宰相事,但依此心推之,李德裕在翰林時應有強烈的繼承父業(yè),先為承旨,再入相的心理期待。但李逢吉等人的排擠打破了他的美好愿望,學士的光明前途變得邈不可及,其心中的不平和失落也更加強烈。浙西臨江近海,李德裕是北方人,雖曾隨父輾轉多地,卻不適應當?shù)貧夂颍诨茨蠒r感慨“楚澤卑濕,杳無歸期”[4](p423)。潤州亦處南方,卑濕的環(huán)境時刻提醒著他被貶的現(xiàn)實,歸朝無望的現(xiàn)狀使李德裕由翰林學士外任的失落感更加強烈,《述夢詩》及自注的創(chuàng)作即有激于此。
瞿蛻園對唐詩自注有“皆專為釋詩意、題意所未盡者,乃自注以指實之”的總結[15](p880),詩歌作為凝煉的韻文,具有跳躍性,更加透徹地傳達詩句的意義是自注的重要功能,《述夢詩》自注即有此功用。陳聲聰則對何處宜出注有明確解釋:“大抵當下有本事者宜注,山川風物非一般人所習知者宜注,用前人詩句、僻事及古語、俗諺者宜注”[17]?!妒鰤粼姟纷宰⒍嘧斚卤臼拢搓愐∷^“今典”,李德裕以自注記述學士院方位、學士恩例、入值制度、院內景致和閑暇生活,是其由學士外貶浙西后對翰苑生活的追憶,詩中流露出深刻的失落感和不平之氣,從中更可見翰林學士在中晚唐政治生活和時人心目中的重要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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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15-08-19;修回日期:2015-12-30
作者簡介:趙元皓(1989-),女,河南汝州人,南京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唐宋文學研究,E-mail:zhaoyh856@126.com。
中圖分類號:I222.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407X(2016)03-0119-05
The Hanlin Expression in Self-Annotations ofShuMengShiWriting by Li Deyu
ZHAO Yuanhao
(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210023, China )
Abstract:Written by Li Deyu when he first assumed the office of Western Zhejiang Observation, ShuMeng Shi and its self-annotations recorded the recall of his Hanlin Scholars life, which involved the location of Han-lin officials, favour-granting for Hanlin scholars, night shift system, the courts scenery and leisure lifetime. As the important complementary data for the middle and late Tang Dynasty Hanlin System, the annals corrected some deviations in Han Lin Zhi and Lei Bian Chang An Zhi to a certain extent. Being memories after Li Deyu’s demoted officials, the poetry and the self-annotations soaked an intensive sense of loss, reflecting the important position of Hanlin scholars in the middle and late Tang political life and people’s mind.
Key words:Li Deyu; ShuMeng Shi; self-annotations; Hanl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