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雨暖
一眼望去,他是典型的中東人,眼窩深邃,膚色暗淡,加之滿臉胡碴,即便常常西裝革履,人們依然很容易便能想象出他穿著傳統(tǒng)服飾從荒漠戈壁與藍天之下走過來的畫面,那是飽經(jīng)憂患的國度里走出的子民。他并不算老,只是寫故事的人內(nèi)心所流經(jīng)的歲月總要深重些——雖滄桑難掩,卻又靜謐溫和,像幽深的峽谷,能把哭泣的回音變成動人的樂章。
他是卡勒德·胡賽尼,美籍阿富汗裔作家。他寫的故事讓人心碎又溫暖,是靈魂深處涌動的河,在蒼穹下蜿蜒,在黑夜里流經(jīng)。聽故事時,滿心酸澀,卻常常在末尾,看見天光乍起。他曾說,許多年過去,人們說陳年舊事可以被埋葬,然而我終于明白這是錯的,因為往事會自行爬上來。這是他的處女作,亦是讓他聲名鵲起的《追風箏的人》里的句子。
2003年,《追風箏的人》幾經(jīng)波折才面世,談及寫作緣由,他說,那是在1999年,偶然看到一篇禁止市民放風箏的報道,那是他年少時最愛的活動,也是這個忐忑不安的國度里人們的最愛。他因此寫了一個小故事,后來再慢慢擴展。那時,他尚是醫(yī)生胡賽尼,寫作是年少時種下的夢,直到已過而立之年,夢想才開花結果,一鳴驚人。
1965年,胡賽尼出生于阿富汗喀布爾市。這個城市月光皎潔,像《燦爛千陽》里那句小詩“人們數(shù)不清它的屋頂上有多少輪皎潔的明月,也數(shù)不清它的墻壁之后那一千個燦爛的太陽”所歌頌的城市一樣。人們吟詩唱歌,像牧群般逐水草而居。胡賽尼的父親是外交官,母親是教師,他的童年相比很多阿富汗兒童,要幸運得多。1979年,身為外交官的父親向美國申請避難,舉家背井離鄉(xiāng)。一家人初到美國,曾極度貧困,還向政府領取過福利金和食物券。像許多移民一樣,胡賽尼選擇了學醫(yī)。生活的奔波告訴他,穩(wěn)當?shù)穆殬I(yè)能給予最大程度的安全感。對于一個彼時英文極差的少年來說,用英文寫作遙不可及。
但很多年后,深藏在血液里的種子生根發(fā)芽,畢竟民族的苦難總需要有人去講述。這個從小聽著奶奶講故事長大、深深癡迷于波斯詩人菲爾多斯《列王紀》所描繪的世界的醫(yī)生終于大膽投入文字的懷抱。隔著浩瀚汪洋,祖國遙在彼岸,但一切仍舊那般熟悉。他寫故事,夾雜著年少經(jīng)歷,情感濃烈真摯,像阿富汗的風箏,在浩渺的天幕下,高高飛起。
電影《追風箏的人》讓原著更加廣為人知。兩個阿富汗少年的故事,飽滿而沉重,它關于友情、親情、背叛和救贖。所有的揪心都源于人性的陰暗,像月亮,人人都有難以為人所知的那面。當所有的錯誤都已無法挽回,唯有面對,才能得到救贖,而在犯錯的地方,有再次成為好人的路。所以,當年背叛了對自己忠心耿耿的仆人兼好友的少年,在很多年以后,終于鼓起勇氣回到了原點,救贖別人也救贖自己,從懦弱的男孩成長為有擔當?shù)哪腥?。這是一部心靈成長史,也是一部民族的靈魂史和國家的苦難史。人們放下《追風箏的人》,但那句“為你,千千萬萬遍”卻始終在心頭盤旋。
后來,讀《燦爛千陽》,始終為那句關于皎潔明月和燦爛千陽的小詩感動不已。即便民族多災多難,這片土地的文化卻年歲悠久,有它自身的力量,恰如胡賽尼所說,即便在阿富汗最貧瘠的地方,一個目不識丁的老農(nóng)都有可能背誦幾句波斯詩人魯米的詩句,涂鴉者在墻上任意涂抹詩句。詩早已融入阿富汗人的血液里,像興都庫什山脈以源源不絕的雪水滋養(yǎng)這古老的大地。他的故事,是從土地里長出來的。
胡賽尼在第二本小說《燦爛千陽》里,選擇了從女性的視角來講述。兩個經(jīng)歷了不同時代的阿富汗婦女因為命運走進了同一個家庭,各自經(jīng)歷了不同苦難,從起初的水火不容到日后的相依為命,她們用守護成全了彼此。很多年前,私生女瑪麗亞姆從泥屋里走出來,奔赴父親的路途也通往母親的死亡,沒有得到父愛的她被迫嫁人,但非良人。很多年后,少女萊拉因為戰(zhàn)爭失去了所有,謊言讓她被迫嫁給了瑪麗亞姆的丈夫,她最美的記憶不過是那個黃昏,父親帶著她與戀人塔里克走過山谷,遇見巴米揚大佛慈悲的微笑。后來,塔里克與萊拉重逢,瑪麗亞姆高舉鐵鏟殺死了丈夫,終于有人得到了幸福。而父親遲到的懺悔信與愛將通過萊拉得以傳達,抵達春天的泥屋,圓滿瑪麗亞姆童年的期盼。
就是這樣的故事,在胡賽尼的講述下,卻帶著玫瑰的芬芳。地處炎熱之地的阿富汗,因為戰(zhàn)亂,人們的心里住著冬天,用一千個太陽的光芒能否驅散?答案不可知,但瑪麗亞姆就是萊拉心間閃耀的一千個太陽,以光芒驅散了她的悲涼。
2007年,已是聯(lián)合國難民署親善大使的胡賽尼回到阿富汗,走訪了許多貧寒家庭——他們躲在山洞里御寒,很多孩童在睡夢中死去,短暫的一生也許從未體驗過溫暖。也正是在這一年,他萌生了寫第三本書的想法。
《群山回唱》在2013年出版,而我隔了一年才去閱讀。我知道,故事肯定悲傷。那時我生活不順,所以刻意避免。但后來發(fā)現(xiàn),純屬無用之舉,因為人生很多事并非逃避就能解決,更何況,比之故事里的人,我年輕的生命所翻越的山坡只是小小的土堆而已。
《群山回唱》里,因為貧窮,年幼便被拆散的兄妹經(jīng)歷了不同的人生軌跡,離別太早,思念漸漸被遺忘遮蔽。終其一生,我們都只為尋找最初失去的那個人。所以很多很多年后,當時間已經(jīng)把他們變成了老人,妹妹終于來到了哥哥身邊,彌補了生命里的缺失。童年里常聽的那曲關于小仙女的波斯語童謠再次回響,她叫他哥哥,他輕輕睡著。六十年悲歡離合,胡賽尼將其分為九章,以九個不同人物為第一人稱來講述,溫情與悲傷同在。
因為寫作,胡賽尼雖功成名就,卻并不被阿富汗人所接受。他們?yōu)檫@樣優(yōu)秀的同胞而自豪,卻又覺得他的寫作是在丑化阿富汗,電影《追風箏的人》甚至被禁止在阿富汗上映。胡賽尼坦率地承認,他筆下的那些阿富汗人正在經(jīng)受苦難,而他卻靠講述他們的故事獲得成功,寫作仿佛成了一種偷竊,為自己的目的而偷竊別人的生活,為此,他有深深的負疚感。
懷著這樣的愧疚,他成立了卡勒德·胡賽尼基金會,已經(jīng)為數(shù)百位窮人提供了落到實處的幫助。生活給了苦難,陽光卻從烏云里悄然綻放。談及阿富汗的未來,他說,如同從不給自己的小說定好情節(jié)發(fā)展一樣,他相信,這個動蕩不安的國度依然值得期待。
好書總和悲傷的故事有關,這也是《追風箏的人》里的句子。胡賽尼是個很會說故事的人,作為世界級暢銷作家,他的書已經(jīng)不能用好與不好去定奪了。從《追風箏的人》到《群山回Ⅱ昌》,那些比悲傷更悲傷的故事,在他的筆下,有孤獨的凜冽和美酒的醇厚。在書中,他告訴我們,阿富汗人總愛說:生活總會繼續(xù)。
無比贊賞這種觀念,人生就是這樣,在心碎之后,悲傷并不憐憫,反而輾轉來訪,但春天哪怕遲到,也從未缺席。這樣的胡賽尼,講的是故事,更是人生。那些故事里的人穿越黑暗,踏過荊棘,來到黑夜的盡頭等天亮。旁觀者如我,在他的故事里看見玫瑰一路盛開,相信晨光終將遍布世間,哪怕最幽暗微渺的角落也不會被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