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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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經貿
論世界貿易組織的談判機制
趙 宏
編者按:開放發(fā)展是任何國家走向繁榮的必由之路。世界貿易組織(WTO)作為一個以多邊貿易談判、貿易政策審議和爭端解決機制三大支柱為一體的國際貿易治理架構,是164個成員開展國際貿易規(guī)則“立法”“政策合規(guī)”和“準司法裁決”的重要平臺。自2001年加入WTO以來,中國嚴格履行義務、享受權利,恪守多邊規(guī)則,充分參與WTO的各項事務,完成了從學習、熟悉、運用規(guī)則到參與并引領國際經貿規(guī)則制定的實質性轉變。入世十五載,彈指一揮間。當前,中國逐漸成為WTO談判議題的重要影響因素和核心決策成員;已經成為反對貿易保護主義,推動公平、開放國際貿易新秩序的堅定支持者和WTO所建立的國際法治的模范遵守者;不僅利用多邊貿易規(guī)則妥善應對各項貿易摩擦,維護國內廣大企業(yè)的合法權益,還主持公道,積極利用WTO規(guī)則維護發(fā)展中國家的利益。
面對開放型經濟發(fā)展的新形勢,我們仍需進一步提升對外開放的總體水平,增強各類國際經貿摩擦的應對能力,提升我國在全球經濟治理中的制度性話語權。這需要我們加強對多邊貿易體制的理解。值此中國入世15周年之際,本刊特約商務部國際貿易經濟合作研究院副院長趙宏博士就WTO的談判機制這一主題專門撰文。本文將圍繞WTO談判的類型、WTO談判機制的主要特點及面臨的挑戰(zhàn),以及對WTO談判機制的反思和展望三部分展開,相信會對大家更系統(tǒng)地把握和理解WTO談判機制有所啟發(fā)。
組織成員參加多邊貿易談判是世界貿易組織(WTO)的三大基本職能之一(另兩項職能是開展貿易政策審議以及通過爭端解決機制解決成員之間的貿易爭端,根據《馬拉喀什建立世界貿易組織協(xié)定》第5條,除了上述三個職能外,WTO作為國際組織的其他兩個職能是便利協(xié)定執(zhí)行和加強與其他國際機構的政策協(xié)調),因此,談判是WTO推動國際貿易自由化進程,完善和擴展多邊貿易規(guī)則體系,規(guī)范與調整WTO成員在國際經濟關系的權利和義務的基本途徑。有人從政治經濟學的角度提出自行車理論,認為貿易自由化就像是騎自行車,如果沒有持續(xù)的國際貿易談判,就無法組織起支持自由貿易的政治力量,貿易保護主義就會卷土重來。從國際貿易發(fā)展的現實需求角度來看,經濟全球化的持續(xù)深入發(fā)展、全球價值鏈的延伸、新技術和新貿易方式的出現,使得新的貿易關注不斷被提出,貿易政策與氣候變化、環(huán)境保護、投資、競爭政策、勞工標準、知識產權等領域的日益交叉,使新的貿易議題不斷產生,客觀上需要通過談判形成新的國際規(guī)則,以滿足國際貿易的現實需要。這是貿易談判的真正動力所在,也是各方看重WTO多邊貿易談判的深層次原因。就WTO自身而言,如果沒有一輪接一輪的多邊貿易談判,以WTO為代表的多邊貿易體制的生命力也會減弱。談判對于WTO的重要性可見一斑。
WTO成立后發(fā)起的第一輪多邊貿易談判——多哈回合談判至今已經進行了15年,但仍然在曲折中探索前行之路,與此同時,雙邊和區(qū)域貿易自由化方興未艾。有人擔憂WTO的談判職能面臨危機。對于出現這種局面的原因,大體上有三種解釋:主體論的觀點認為是發(fā)達國家領導能力下降,新興經濟體尚無力承擔更多開放市場的責任;內容論的觀點認為農業(yè)部門的市場開放與政策改革非常敏感,發(fā)達國家和發(fā)展中國家均難以推進;效率論的觀點認為WTO談判機制效率低下,協(xié)商一致、一攬子承諾等談判機制迫切需要進行改革。
本文將論述WTO談判機制的類型、特點及面臨的挑戰(zhàn),并對WTO的談判機制提出反思與展望。
WTO主持的多邊談判以推進貿易自由化,建立公開、透明和非歧視的貿易規(guī)則為主要目標。具體體現為:第一,談判的內容是削減貿易壁壘、制定貿易規(guī)則(自由化和規(guī)則化);第二,談判在WTO全體成員之間開展,談判結果在最惠國待遇的基礎上對WTO全體成員普遍適用(多邊主義與非歧視)。相比當前如火如荼的雙邊或區(qū)域自貿區(qū)談判,多邊主義和非歧視的屬性是WTO談判最大的特點,在164個成員之間開展談判并達成一套普遍適用的貿易規(guī)則,并在最惠國待遇的基礎上開放市場,可以使制定和執(zhí)行規(guī)則的行政和商業(yè)成本大大降低?;睾鲜降亩噙呎勁幸恢笔顷P貿總協(xié)定(GATT)和WTO談判的主要形式。歷史上,GATT共主持召開了8個回合的多邊貿易談判,前5個回合主要是關稅談判(但也會包括少量關于配額、進出口壟斷實體的談判),自肯尼迪回合(1964—1967年)以來,每個談判回合都會包括眾多議題。
隨著成員數量的增加,成員間差異增大,尋求共識和利益交匯點的難度增加,致使談判成功的概率隨之降低。WTO也允許由少數成員先行先試,開展諸邊談判。諸邊談判是指僅由部分WTO成員參加的談判。在不違反WTO基本規(guī)則的情況下,諸邊談判結果或為開放式,在最惠國待遇基礎上對全體WTO成員實施(如《信息技術協(xié)定》);或為封閉式,僅對談判參加方和嗣后加入方實施(如《政府采購協(xié)定》)。現有的諸邊協(xié)定被列入了《馬拉喀什建立世界貿易組織協(xié)定》的附件4中。
自1995年WTO成立以來,據初步統(tǒng)計,在其主持下一共完成了40余場形成了新協(xié)定或新紀律的談判。其中包括33場新成員加入談判;5場內設議程談判(內設議程談判是指WTO成立時其相關協(xié)定中內設了對某些議題的談判授權,成員根據WTO協(xié)定內的有關授權條款開展的談判),包括《服務貿易總協(xié)定》第二議定書(金融服務)、第三議定書(自然人移動)、第四議定書(基礎電信)、第五議定書(金融服務)的談判,以及修訂《政府采購協(xié)定》談判,其中涉及服務貿易的內設議程談判屬多邊性質,《政府采購協(xié)定》修訂談判則屬諸邊性質;同時WTO還完成了一項關于削減信息技術產品關稅的諸邊談判;與《與貿易有關的知識產權協(xié)定》執(zhí)行問題有關的多邊談判已經結束,但結果有待WTO成員批準生效。
2001年,WTO成員發(fā)起了多哈回合談判,這是WTO成立后發(fā)起的第一輪多邊貿易談判,也是WTO框架下參加方最多、規(guī)模最大、議題最廣的一輪談判。多哈回合談判的議題包括:農業(yè)(市場準入、國內支持、出口競爭、棉花)、非農(關稅、非關稅措施)、服務(市場準入、國內規(guī)制、保障措施、補貼)、貿易便利化、規(guī)則(反傾銷、補貼與反補貼、漁業(yè)補貼、區(qū)域貿易協(xié)定)、知識產權(地理標識、生物多樣性)、最不發(fā)達國家議題、特殊與差別待遇議題,等等。其中,關于《貿易便利化協(xié)定》的談判已經實現早期收獲。旨在完善和改進《關于爭端解決規(guī)則與程序的諒解》的談判自2000年啟動,雖然不屬于多哈回合談判的一部分,但是其進程也受到多哈回合談判的影響。在多哈談判推進的同時,還有2場諸邊形式的談判正在進行之中,分別是《環(huán)境產品協(xié)定》談判以及《服務貿易協(xié)定》(TiSA)談判?!斗召Q易協(xié)定》談判雖然是在部分WTO成員之間進行,但是談判的性質及與WTO之間的關系存在不確定性?!缎畔⒓夹g協(xié)定》擴圍談判已于2015年在肯尼亞召開的第十次部長級會議收官。
上述談判中,既包括在全體成員之間開展的多邊談判,也包括由少數成員參加的諸邊談判;既包括包含多議題的回合制談判,也包括針對具體議題的回合之外的談判。經過GATT和WTO近70年的談判和實踐,WTO已經形成了一套談判機制來組織各種不同類型的談判。對于WTO而言,一套經過反復實踐所形成的談判機制的作用在于:形成一個各方認可的談判規(guī)則和組織架構,有助于降低國際貿易談判的交易成本。但是如果機制變得過于龐雜或由于情勢變化而不能隨之進行調整,也會導致交易成本的上升??梢哉f,后一種狀況的出現,部分地構成了WTO談判當前所面臨的挑戰(zhàn)。
WTO談判機制的特點及其面臨的挑戰(zhàn)可以從基本決策程序、回合式談判特點、談判工具以及談判組織形式等四個角度加以闡述。
(一)WTO談判是成員驅動、以協(xié)商一致為基本決策程序的談判
WTO的決策機制有兩大基本原則,分別是成員驅動(member driven)和協(xié)商一致(consensus)。WTO談判也須遵循以上兩項基本的決策程序。
成員驅動是相對管理層驅動而言。對于作為國際組織的WTO而言,其總干事及秘書處沒有發(fā)起談判、提出提案的權利;談判由成員發(fā)起并推動,自下而上聽取各方意見。這與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世界銀行(WB)國際職員管理層有權提出政策倡議的做法形成了鮮明對比。當然,這并不意味著WTO的總干事及秘書處對談判沒有影響,事實上WTO秘書處將發(fā)揮重要的技術支持作用,而WTO總干事以及各談判委員會的主席(主要由成員駐WTO大使擔任)的職責則是根據成員的立場對談判進行引導、協(xié)調,并在關鍵時刻進行斡旋,引導各方達成共識。從歷史上看,一個強有力的總干事會對推動談判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
協(xié)商一致是GATT時期不成文的慣例。 WTO成立后,協(xié)商一致作為一種機制方被明文確定下來,其具體含義是:“如在做出決定時,出席會議的成員均未正式反對擬議的決定,則有關機構應被視為經協(xié)商一致對提交其審議的事項做出了決定?!迸cIMF、WB以加權投票方式進行決策相比,WTO協(xié)商一致的決策方式在程序上無疑更加民主,從而使談判結果也更具合法性。薩瑟蘭報告將協(xié)商一致稱為保護小成員的安全閥。但也有學者指出,協(xié)商一致是一種變相的加權表決,每個成員都有否決權,盡管形式上一律平等,但實踐中實施效果是相對的,因為不同成員在行使否決權時的抗壓能力不一樣。隨著WTO成員范圍的不斷擴大,協(xié)商一致的決策效率越來越低,多哈回合談判遲滯難行,使得協(xié)商一致的談判機制飽受各方詬病。WTO前任總干事拉米在其擔任歐盟貿易委員時曾將WTO協(xié)商一致的決策機制稱為“中世紀”的談判機制。《馬拉喀什建立世界貿易組織協(xié)定》第9條有關于在特殊情形下成員進行投票表決的明文規(guī)定,但事實上,投票表決的方式在WTO 年的實踐中幾乎從未被采用過。
盡管奉行協(xié)商一致的談判原則,但GATT和WTO談判實際上受到大國貿易政策的顯著影響。大國擁有巨大的市場規(guī)模,在WTO談判中,就意味著有更多的交換籌碼和談判影響力,因此,對談判進程也就擁有了更多的發(fā)言權。由于歷史原因,美國實際上成為了GATT和WTO談判中最關鍵的成員,作為創(chuàng)始成員,美國關于國際貿易協(xié)定的國內法經過多邊化進而轉變?yōu)镚ATT談判和規(guī)則體系的組成部分。隨著歷史的演進,推動GATT和WTO談判的核心力量也在發(fā)生變化,權力更加分散。由美國驅動逐步演變?yōu)槊罋W共治的小多邊(mini-literalism),烏拉圭回合時期的四國機制(美、歐、日、加,“QUAD”),并隨著中國、印度和巴西等新興經濟體的崛起而最終形成多哈回合中的G7。核心成員在國內體制上的差異以及各自對談判目標的界定,直接決定了多邊談判能否取得預期結果。這個問題在多哈回合談判期間體現得尤為明顯。
(二)WTO回合式談判的機制特點是“一攬子承諾”與“兩分格局”
在GATT烏拉圭回合(1986—1994年)之前,談判的結果成員可以選擇性地接受或不接受,這種談判模式又被稱為自選式(la carte),這一方面便利了協(xié)商一致的達成,另一方面也導致多邊貿易體制的紀律在成員間是不一致的。
一攬子承諾(Single Undertaking)是GATT烏拉圭回合所提出的談判方式,并被沿用至WTO多哈回合談判。其有兩層含義,一是協(xié)議達成的同時性,二是協(xié)議本身的不可分割性。從談判策略上說,“一攬子”的第一層含義是一種關于談判順序的安排,與早期收獲的談判順序安排形成對照,其目的是在不同談判議題之間建立聯(lián)系和相互掛鉤的關系。到了GATT烏拉圭回合談判尾聲,一攬子承諾的概念被美國、歐盟、日本和加拿大等“四方”加以演繹和強化,演變成了如下含義:談判達成的協(xié)定是不可分割的一個整體,對所有成員都具有法律約束力,不得挑挑揀揀、提出保留。之所以要強調協(xié)議的不可分割性,目的是結束GATT規(guī)則在不同成員之間的割裂狀態(tài),使范圍不斷擴大、紀律不斷加嚴的WTO規(guī)則能夠適用于全體成員。這一層含義也在多哈回合談判中予以保留,WTO多哈回合談判是回合式的“一攬子”談判。然而,一攬子承諾的第二層含義對WTO回合式談判的另一個機制特點——“兩分格局”構成了挑戰(zhàn)。
所謂“兩分格局”,即發(fā)達成員與發(fā)展中成員之間的對立分野,又體現為兩個方面。第一個方面是發(fā)展中成員可以享受特殊和差別待遇。用WTO前任總干事拉米的話說,GATT時代的談判框架體現為發(fā)達國家互惠開放市場,發(fā)展中國家享受特殊和差別待遇。有學者將發(fā)展中成員特殊和差別待遇的法理基礎稱為發(fā)達成員對發(fā)展中成員的“福利義務”(Welfare Obligation)。發(fā)展中成員特殊和差別待遇可以分為三類:第一類是發(fā)達成員向發(fā)展中成員和最不發(fā)達成員單方面給惠,例如,授權條款、普惠制以及最不發(fā)達成員“免關稅、免配額”的雙免待遇;第二類是減免義務,例如,更長的實施期、執(zhí)行協(xié)定義務的特殊靈活性(如GATT第18條關于發(fā)展中成員出于發(fā)展幼稚產業(yè)或國際收支原因而采取進口限制的規(guī)定)或不參加諸邊協(xié)議(如東京回合的各項守則);第三類是在市場準入談判中的“非互惠”,體現在談判結果上就是發(fā)達成員的市場開放程度要高于發(fā)展中成員。
“兩分格局”的第二個方面由第一個方面衍生而來,因為發(fā)達成員承擔了更多市場開放的義務,因此對談判擁有更多的發(fā)言權;發(fā)展中成員無需做出互惠性的減讓,相應的在談判中的影響力也更小。反映在談判結果上,在GATT時期農業(yè)、紡織品長期游離于規(guī)則體系之外,實際上是兩分格局下發(fā)達成員強話語權導致的結果。當然,這種對國際貿易談判影響力的“兩分格局”實際上也是國際經濟和貿易格局在談判中的反映。
“一攬子承諾”要求發(fā)展中成員接受全部的談判結果,而不得挑挑揀揀。相應的,在“一攬子”框架下達成的協(xié)議中,往往會包含較多的特殊和差別待遇條款。原因不難理解,發(fā)達成員和發(fā)展中成員處于不同的發(fā)展階段,承擔義務的能力自然不一樣。近年來,無論是“一攬子承諾”還是“兩分格局”都受到了日益嚴峻的挑戰(zhàn)。隨著部分發(fā)展中國家的崛起,特別是新興經濟體成為了主要貿易國,“兩分格局”的合理性遭到了發(fā)達成員的挑戰(zhàn),發(fā)達成員要求對發(fā)展中成員進一步細分,要求新興經濟體承擔更多市場開放的義務;而隨著多哈回合談判久拖不決,成員也開始詬病“一攬子承諾”阻礙成員就共識度較高的議題先行達成一致,也不能在有意愿的部分成員之間先行先試。
(三)互惠原則是WTO談判的基本理念
WTO是對貿易政策擁有自主權的經濟體開展多邊合作的平臺。促成合作的基本理念和實踐路徑就是在主要成員之間實行互惠原則。如果把WTO比作一個市場,成員則是通過相互交易市場準入機會來實現削減貿易壁壘、達成行為規(guī)范的目的?;セ菰瓌t已經成為GATT和WTO談判的基本理念。盡管如此,無論是GATT與WTO條款,還是8個回合的多邊貿易談判都沒有就如何衡量互惠做出正式或非正式的詳細規(guī)定。事實上,由于“兩分格局”的現實影響,GATT和WTO也形成了大量非互惠的談判成果。
早期的GATT關稅談判采取雙邊出要價的模式,談判在主要供應方之間進行。是否符合互惠原則往往是通過比較主要供應方之間出價和要價的產品關稅降低的幅度和所覆蓋的貿易量是否大體相當來進行衡量。盡管這是一種粗略的衡量方法,但是經過數個回合的多邊貿易談判,確實起到了普遍降低關稅壁壘的效果。從GATT肯尼迪回合起,關稅談判開始引入公式減讓的模式,以將更多的產品納入關稅削減的范疇。但在公式減讓模式下,衡量互惠的難度也加大了,因為成員的關稅結構有高有低,而同一公式對不同成員的關稅削減效果和貿易影響是不一樣的。因此,肯尼迪回合和東京回合的公式減讓都有大量產品例外于公式之外,仍然要通過雙邊談判解決;而烏拉圭回合談判中,各方最終未能就工業(yè)品關稅減讓公式達成一致,最終采取了雙邊出要價、部門零關稅和部門協(xié)調關稅的模式。隨著新興經濟體的崛起,關稅削減的互惠問題在WTO多哈回合談判中進一步凸顯。
在能夠被量化的領域,談判的互惠性往往容易實現。因此,在市場準入談判中,常常會將一些非量化的貿易壁壘關稅化或數量化。例如,將從量稅轉為從價稅等值,通過計算非關稅壁壘對農產品價格的影響而將其關稅化,將政府對農業(yè)的補貼轉化為數字化的綜合支持總量,計算政府采購協(xié)定所涵蓋的實體及采購行為的總規(guī)模,等等。但是,也有一些非關稅措施往往很難量化,關于此類非關稅措施的談判主要涉及制度性的協(xié)調,因此,這些領域的談判往往會就非歧視、透明度、正常程序等基本原則和若干核心概念達成一致,而在具體的制度性安排上給成員留出一定的自主裁量空間或外包給其他專業(yè)國際組織。
隨著關稅壁壘的降低,標準、技術法規(guī)以及合格評定程序、知識產權保護、投資(服務貿易模式3)以及農業(yè)等領域越來越成為談判的焦點;隨著新興經濟體在國際貿易中重要性的不斷攀升,發(fā)達國家對其也提出了更高的互惠要求。當一個談判領域內部難以建立互惠關系的時候,談判往往需要實現跨領域的互惠,如將農業(yè)與非農市場準入相掛鉤。但當談判領域逐漸觸及協(xié)調國內制度的時候,往往問題的性質也會發(fā)生變化,已經不再是簡單的貿易政策問題,互惠原則作為貿易談判工具的效用也在逐漸下降。而區(qū)域貿易自由化的興起,在一定意義上削弱了互惠原則在多邊談判中的政治經濟學理論基礎。
(四)在談判的組織形式層面,WTO談判機制的特點是非正式、同心圓與集團化
在多哈回合談判中,WTO的談判職能由貿易談判委員會及下設的各專業(yè)談判委員會承擔。專業(yè)委員會或為WTO各常設委員會的特別會議(包括農業(yè)委員會特別會議、服務貿易委員會特別會議、TRIPS理事會特別會議、貿易與環(huán)境委員會特別會議等),或為專設的談判組(包括非農產品市場準入談判組、規(guī)則談判組、貿易便利化談判組)。貿易談判委員會的主席由WTO總干事?lián)?,各專業(yè)談判委員會的主席由WTO成員大使擔任。各專業(yè)委員會主席向貿易談判委員會主席報告,貿易談判委員會主席向WTO的常設最高權力機構總理事會報告。多哈回合談判對全體WTO成員開放,同時也對正在申請加入的成員開放。
為了實現WTO全體成員在協(xié)商一致的基礎上就眾多談判議題達成一攬子承諾,WTO更多是通過非正式磋商機制來開展談判。非正式表現為各種臨時性的磋商機制,如小型部長級會議、貿易談判委員會非正式會議、代表團團長會、主席小范圍磋商、主席一對一摸底會議、總干事綠屋會議、核心方會議等形式多樣的非正式磋商。由于不用記錄在案,成員在非正式磋商機制中的表態(tài)往往會更具有靈活性、試探性,從而為達成共識創(chuàng)造更多的空間。非正式磋商達成的共識需要拿回到正式會議上加以通過并多邊化。
這種正式會議與非正式磋商相結合的談判機制在WTO中被形象地描述為同心圓。同心圓的最外層是WTO全體成員和正式會議,向內即演變?yōu)榉钦酱枭?,隨著圓形范圍的不斷縮小,參與方范圍也逐漸縮小,同心圓中最核心的兩層分別是綠屋會議和核心方會議。綠屋會議是WTO總干事以個人身份召集少數成員就核心問題進行磋商并開展斡旋的機制,根據議題的不同,參與方大概在10~20方之間;核心方會議的范圍要小于綠屋會議,烏拉圭回合的核心方指的是美、歐、日、加(四方),多哈回合前期的核心方是美、歐、印、巴(新四方),到了2008年核心方變?yōu)槊?、歐、印、巴、中、日、澳(G7)。自2011年以來,核心方有時以美、歐、中、印、巴(G5)的形式出現,有時以G7方式出現。
非正式磋商機制的特點是參加方范圍大大縮小。在提高議事效率的同時,犧牲的是合法性、代表性和透明度。為此,WTO成員以“集團化”方式對非正式磋商制度加以制衡。集團由成員自發(fā)組成, 形成立場相似的談判集團后,再由談判集團的代表參加范圍不斷縮小的非正式磋商。這種類似“合并同類項”的做法有助于加強非正式磋商的代表性和透明度。談判集團又可分為兩個類型:一類是長期集團(bloc),這類集團的成員由于存在長期相似性因而組成很固定,并且?guī)缀踉谒衅潢P注的議題上都持相同立場,如非加太集團、最不發(fā)達國家集團、弱小經濟體集團;另一類是臨時性、松散性的組合(coalition),主要圍繞不同的議題形成,在多哈回合中這些集團包括G20(發(fā)展中成員農業(yè)議題20國協(xié)調組)、G33(發(fā)展中成員特殊產品和保障機制33國協(xié)調組)、反傾銷之友等等。談判集團的設立有利于談判方整合立場、加強協(xié)調、有效參與;對于發(fā)展中成員而言,有助于加強他們相對于發(fā)達成員的談判影響力。
WTO多哈回合談判是WTO成立后發(fā)起的第一輪多邊貿易談判,談判至今已經進行了15年,目前仍未結束。其實,這并不是多邊貿易體制第一次面臨談判危機。在GATT成立的前15年中,雖然舉行了3輪談判,但成果寥寥;新的談判方法難以通過,國際貿易組織最終胎死腹中。歐洲共同市場的建立,使20世紀50年代中期彌漫著一股對GATT進程悲觀和沮喪的情緒。GATT肯尼迪回合談判議題復雜,歷時3年方最終結束,導致當時有人開始質疑未來繼續(xù)開展回合式談判的可行性。GATT東京回合時期,由于發(fā)展中締約方不愿接受東京回合談判的守則,核心締約方一度曾提出要退出GATT并建立一個“超GATT”的體制。在GATT烏拉圭回合期間,美國通過美國貿易法的301條款和337條款以及自愿出口限制對部分成員單邊施壓。
在WTO多哈回合談判期間,WTO面臨著區(qū)域貿易協(xié)定風起云涌、多邊貿易體制談判主渠道地位遭到侵蝕的威脅。WTO談判當前所遭遇的危機由其深刻的國際政治經濟背景決定,而眾多學者也就如何改進WTO談判機制提出了反思和建議,例如,用加權投票制度對協(xié)商一致的制度進行補充,采用“可變幾何”模式更多推動基于“臨界數量”的諸邊談判,在回合之外發(fā)起單個議題的談判,發(fā)揮WTO通過常設委員會行使釋法、造法的功能,成立咨詢委員會,加強WTO的秘書處和總干事的職能,等等。如果說對談判機制進行體制性改革尚需時日,多哈談判久拖不決、區(qū)域貿易協(xié)定談判四處開花卻也在倒逼WTO成員對WTO談判機制進行臨時性的改革或采取務實措施,例如,啟動回合之外的諸邊談判,對多哈回合的部分議題進行早期收獲,等等。
當前全球貿易體系正經歷自1994年烏拉圭回合談判以來最大的一輪重構。國際貿易的談判機制由國際經濟關系決定,WTO的談判機制也必將因應國際經濟關系的變化而不斷做出調整。隨著全球化的深入發(fā)展,貿易談判逐漸延伸至邊境后政策,環(huán)境保護、勞工標準、競爭政策、投資等21世紀新議題不斷出現,WTO爭端解決機制的司法功能、貿易政策審議機制的合規(guī)功能表現強于談判機構的立法功能,國際經濟和貿易關系中利益關系方多元化(如非政府參與方的興起)與政策目標多元化(如國家安全、環(huán)境保護、勞工標準等政策目標),國際經濟體系呈現出持續(xù)的失衡與再平衡,區(qū)域貿易自由化興起。在這些全球治理的新現象、新問題面前,WTO談判機制在談判類型、決策程序、談判總體架構、談判基本工具和理念等方面遭遇到了新的挑戰(zhàn)。從歷史角度來看,GATT和WTO的談判機制不是一成不變的,勢必將對國際經濟關系的變化做出反應和調整。
多邊貿易體制在WTO成立20周年的時候,再度遭遇挑戰(zhàn),2015年12月在肯尼亞內羅畢召開的第十屆部長級會議雖未能夠全面結束多哈回合,但就多哈授權中的部分議題談判達成協(xié)議,特別是建立了農產品出口競爭的多邊紀律(包括取消農產品出口補貼和農產品出口信貸新紀律等),使農產品貿易進一步回歸多邊貿易體系,取得了歷史性的成果。目前,WTO成員在總干事阿澤維多的協(xié)調下正在就擬于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召開的第十一屆部長級會議成果進行磋商,期待2011年的部長級會議仍能富有收獲。但無論如何,都不必對WTO的談判功能和多邊貿易體制過于擔憂。習近平同志指出,多邊貿易體制和區(qū)域貿易安排一直是驅動經濟全球化向前發(fā)展的兩個輪子。歷史的車輪循環(huán)往復,當前雖然全球化逆流涌動,貿易保護主義之風日盛,多邊貿易自由化進程緩慢,美國推動的跨太平洋貿易與投資伙伴關系協(xié)定的批準受阻,美歐之間的跨大西洋伙伴關系協(xié)定談判進展遲緩,但從全球范圍看,區(qū)域貿易自由化勢頭不減,美歐以及眾多發(fā)展中國家正在紛紛談判各自的區(qū)域貿易協(xié)定,中國也正在積極著手筑起立足周邊、輻射“一帶一路”、面向全球的自由貿易區(qū)網絡。另一方面,從歷史上看,區(qū)域貿易與多邊貿易之間的競爭不一定導致市場的封閉和割裂,反而可能進一步推動多邊貿易自由化。20世紀50年代歐洲共同市場的形成沒有使GATT邊緣化,90年代北美自由貿易區(qū)進程并沒有阻礙烏拉圭回合談判的達成,都是最好的例證。通過區(qū)域貿易談判對一些規(guī)則先行先試,通過多邊貿易體制加強對區(qū)域貿易自由化的監(jiān)督和審查,都能夠為WTO的談判機制帶來新的活力,同時WTO談判非歧視、多邊主義、民主協(xié)商的一系列理念也將繼續(xù)在全球治理中發(fā)揮不可替代的作用。
WTO的談判機制復雜,有特色,也具有爭議。為最終形成協(xié)商一致的談判成果,WTO內在的磋商、談判模式靈活,富有創(chuàng)造力,為達成共識提供了豐富組合和形式。當前的談判現狀更多是國際政治經濟現實的反映,而不一定在于機制本身。當然,談判機制也應隨時代發(fā)展而不斷大膽嘗試、開拓新路,并在實踐中加以完善。
商務部國際貿易經濟合作研究院;責任編輯: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