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盛極一時、并有可能孕育現(xiàn)代金融體系的平遙,最終落得“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凈”,僅存一座空蕩蕩的古城。
稿件來源:樂途旅游網與專欄作家示之
2012年,《紐約時報》將杭州和平遙同時評為2011年全球最值得旅游的41個地方之一。旅行家丹·萊文的推薦詞是:“在完整保留明代建筑時,現(xiàn)代文化開始扎根?!蓖?,《紐約時報》刊登一篇介紹山西平遙的專文。文章與一百多年前的帝國金融有關,認為,山西票號經營與壯大的基礎,關鍵在于:操守、紀律、道德。清道光三年(1823),日升昌票號在平遙誕生。至全盛時期,平遙票號多達20余家,并在天津、上海、漢口、廣州、成都諸處設立分號,經營貸款及匯兌業(yè)務。平遙之外,山西另有太谷與祁縣,與平遙鼎足三立。民國財政部長兼行政院長孔祥熙即從太谷幫發(fā)跡起家。百余年里,平遙和晉中的財富一直占據(jù)著帝國的中心地位。那時候的中國金融中心,不在上海,不在天津,也不在首善之都,而是隱藏在零落而又規(guī)整的晉中大地的那些村落之中。
明清街,見證昔日帝國金融中心的榮光。
光緒二十六年(1900)庚子盛夏,八國聯(lián)軍轟開北京城門。慈禧接連五次召見軍機王大臣等,決定“出京”作“暫避之計”。一個多月后,慈禧一行抵達平遙,“日升昌”、“蔚泰厚”、“天成亨”、“百川通”等數(shù)十家商號的財東們百十人親至洪善驛接駕。在此地,為供應慈禧一路上的花費,四川合江縣道員陳光弼捐出一萬兩白銀,受到慈禧的獎賞?!耙跃桠稳f金賞四川合江縣道員陳光弼頭品頂戴?!?/p>
就在庚子之變的五年前(1885),紅頂商人胡雪巖黯然離世。時間再往前倒退兩年,這個帝國最為富裕且地位最為尊崇的商人所經營的龐大商業(yè)、金融帝國一夜之間轟然倒塌。曾因資助清廷平定長毛的胡雪巖,在這一年,花上千萬兩購買的蠶絲全部爛掉,匯豐銀行到期的四百萬兩貸款亦被李鴻章扣住不能用。尤為致命的是,胡雪巖在辦理外國銀行貸款時多報利息的事情敗露后,慈禧太后大怒,不僅責令胡雪巖加倍賠償還要嚴加處理,李鴻章趁機煽動儲戶擠兌,終于讓盛極一時的阜康錢莊頃刻轟塌。
晉商衰落的根本原因,在于金融危機后面混亂的帝國體制。
其實,從今日來看,真正導致那一場無法逆轉的危機的,既不是蠶絲貿易戰(zhàn),也不是蠶瘟病,而是金融危機。危機背后,是帝國體制的混亂、資本市場發(fā)育的不完全和曾被平遙晉商奉為圭臬、卻又被胡雪巖拋棄的操守、紀律與道德。抽取外國銀行貸款利息的,不止胡雪巖一個。每家外國銀行都迅速接受并融入了帝國上下盛行的潛規(guī)則中。在對外借款中真正發(fā)財?shù)拇箢^,其實是朝廷大大小小的官員,甚至,包括慈禧太后。慈禧的震怒,與李鴻章的告密與煽動擠兌,表面看是對商人牟取暴利的不滿;本質上,則是權力對商業(yè)規(guī)則和資本市場的無所不在的掌控與肆意的蔑視。
晉商衰落的另一個原因,則是將財富退守為土地,卻難以增值。
也許正是出于對帝國體制和權力的恐懼,喬致庸終于一改過去不修家宅的傳統(tǒng),于同治初年(1862)將積年所得購置地皮、大興土木,即后來聞名天下的“喬家大院”。而這一年,正是慈禧以西太后的名義垂簾聽政之始,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的余緒未了,南方的太平天國正如日中天,李鴻章的淮軍則剛剛于正月組建成立。喬致庸的退守,代表著晉商的衰落。但這衰落,與戰(zhàn)亂無關,帝國體制的混亂與自身的泥土沉重才是真正的原因。土地固然是財富之母,但在中國人眼里,在無孔不入的權力縫隙中,土地卻是幾乎唯一相對可以確定保值的私有財產。財富之母,意味著土地成為進取的資本;財產,則意味著,土地僅僅成為保值的手段。平遙金融帝國在各地票號所獲得的源源不斷的財富,直接轉化為晉中平原一座座規(guī)模宏大的明清大宅。無一例外,這些大宅都在顯要的位置懸掛牌匾,或鐫刻碑銘,以表明自己“守拙”、“退守”的處世哲學。欲自外于權力之外,退守鄉(xiāng)土幾乎是唯一的選擇。
平遙南門甕城。
至今在平遙的深宅大院里,屋檐上仍可望見傲然昂立的龍頭,卻始終擺脫不了那一身晦暗的顏色。在權力面前,資本一無長處;當遭遇更為標準、規(guī)范而講求信用的外國銀行時,這些來自華北廣袤平原村莊的農民金融家,亦無可憑恃,既無帝國行政體制的保護,亦無充分發(fā)育的資本市場予以支持,就連曾經“巡幸”的慈禧太后,亦只想著從平遙商人的口袋里伸手要錢而從未想著施以必要的扶助,哪怕只是形式上的“關心和幫助”。對她而言,天下莫非她“家”;召見地方官,第一件事不是想著如何將數(shù)百公里之外的侵略者趕出中國,而是吩咐當?shù)毓賳T,要求清剿當?shù)仳屩鹧笕说牧x和團,“多殺幾個當頭的”。在這之前,太后和整個帝國上下對義和團可謂委以重任、并視之為民族復興的重要力量。
王家大院。
平遙在慈禧眼里,哪是《紐約時報》所稱道的帝國金融發(fā)源地,不過是個短暫的“行在”;即便是趙舉人獻出的大宅,也被李連英嫌棄了好久。光緒十九年(1893)應試中舉的平遙人宋夢槐(1853-1938)因在庚子之亂中獲軍餉巨款得以起步發(fā)家,民國初年曾勸退袁世凱派來討伐閻錫山的盧永祥而使平遙免受其害,后在北京、太原、平遙置業(yè)錢莊、銀號,抗戰(zhàn)時窖藏抗日國軍高桂滋部軍官30余人,其在晚年時即慨嘆道:“西太后平遙一日耗費的銀子,頂?shù)蒙鲜司湃f平遙百姓一年的用度?!?/p>
吊詭的是,平遙城里的小民,卻因西太后的“巡幸”而倍感榮幸并以此夸耀。鄉(xiāng)民盧四則與人打架,被打倒在地,肩頭被重重踢了一腳,盧四則立即大怒道:“老子這肩膀是抬過慈禧太后的,你畜牲敢踢它!”那人立時嚇得跪地向盧四則求饒,任憑被盧四則打得口鼻流血也再不敢還手。杭州和平遙同時入選最值得旅游的城市,自然有其原因。我從這個巧合中想到的恰恰是:風雨飄搖的晚清帝國,杭州城里的胡雪巖,與平遙城里的喬致庸,同時體味帝國的榮光與悲辛。
正如明恩溥在《中國人的特性》一書中所說:“中國人的幣制永遠存在問題,一個地方的銀票到了另一個地方就不能通行”,帝國的混亂讓這些勤儉、守信而不免固執(zhí)的晉商們遭遇了危機,曾經盛極一時、并有可能孕育現(xiàn)代金融體系的平遙,最終落得“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凈”,僅存一座空蕩蕩的古城。
(推送編輯:佾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