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立峰［玉林師范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 廣西　玉林　537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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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西作家潘大林的小說：“英雄”的旗手

⊙鄭立峰［玉林師范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 廣西玉林537000］

摘要：就地理文學的角度來看待潘大林的“英雄主義”的小說，是一個有意義的視角。潘大林前期的小說具有“十七年時期”的政治文化潛移默化的影子，同時，在人物塑造的時候深受桂東南地緣和文化的影響，特別是地域文化的信仰，促使他選擇了邊緣化的民間通俗化的個人趣味的敘事。

關鍵詞：英雄主義邊緣敘事民間個人地域信仰

身處于文化邊緣之邊緣地——桂東南，就文化言說層面來講，本身就是一個文化邊緣言說的場域。作家潘大林，可以說是這種敘事的代表。潘大林的小說創(chuàng)作，大多數(shù)是描寫農村生活的。在敘事方法上是屬于現(xiàn)實主義維度。然而，他的作品除了以農村題材為主，直面社會現(xiàn)實，注重在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和特殊環(huán)境中進行人物命運的描寫和個性刻畫之外，還有一些注重人物的精神體現(xiàn)，他深入挖掘人物的內在品質，這是潘大林小說獨特的地方。在研究中，我們發(fā)現(xiàn)他的作品中敘事極具地域特色的英雄主義色彩。對于這樣獨特的存在，引起了我們繼續(xù)深究的熱情。

一

在潘大林的小說敘事里，我們經(jīng)常閱讀到“英雄兒女”的故事，何謂英雄，正如卡萊爾所說的那樣“他是時代的必不可少的拯救者”①。而在當代中國文學宏大又紛繁多樣的歷史敘述中，英雄主義文學顯然同樣作為一種對現(xiàn)實世界巨大的精神榜樣而存在，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對于英雄主義文學的闡釋和理解。同時，英雄主義文學因不同的歷史時期和不同的地域文化，又承載了各自不同的英雄主義氣質和內容，甚至不同的表現(xiàn)形式。

“大躍進”時期，“兩結合”的創(chuàng)作口號要求作品終于現(xiàn)實而又高于現(xiàn)實。作品中的正面人物在成長為歷史主體的過程中，不斷克服缺點和完美化的代價是人物個性的模糊與暗淡，成為模式化符號。而反面人物則在一元對立的模式中被漫畫、小丑化。作為“文革”文藝指導思想的“三突出”原則，更是將所有光芒投射到主要的英雄人物身上，用極端化的夸張變形手法進行人為的扶高。這樣的大英雄承載著厚重的歷史內涵，負擔著時代和社會所賦予的沉甸甸的責任，但是，“大寫”也容易陷入大肆渲染的夸張和大而化之的空泛，當過度抽象的“大寫的人”的真實性遭到質疑時，清醒的創(chuàng)作主體將筆觸轉向平凡乃至卑微的人生。正如閻綱所說：“當人的性格通過想象力的神化擺脫了一切自然界的束縛，成了不受自然法則的限制的超自然存在，抽象的‘神’排斥實在的‘肉身’，人便成了不食人間煙火的神。把神變成人，是文學的進步；把人變成神，是文學的倒退。人民不要神學，要的是人學——文學?！雹?/p>

正因如此，潘大林在其作品中體現(xiàn)出的英雄主義色彩遠離了紅色革命時代的經(jīng)典性，而與20世紀80年代遭受磨難的悲愴的英雄風格有所不同，他所具有的內容和言說方式也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這種變化是基于以鄉(xiāng)土為文本的個人化敘事和從民間視角出發(fā)的民間化敘事。他沒有采用“十七年”文學與“文革”文學“全知全能型”敘事視角，形成“高大全”英雄主義形象，而是以自己獨特的文學視角，刻畫出別具一格的人物形象，蘊含異于過去的英雄主義色彩。

這種英雄主義是質樸的英雄主義，它是以本土為創(chuàng)作的營養(yǎng)，以作家個人視角為切入點，以獨特的地域環(huán)境為背景，審視身邊甚至社會琳瑯滿目的現(xiàn)象，通過人物的具體行為，體現(xiàn)其身上映射出的高貴品質，但是它又不是純粹的完整無瑕的英雄主義精神，在這些人物身上，當然具有濃烈英雄主義激情，而精神的形象不是虛化的“神”，是腳踏實地的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他們也有普通人社會、歷史、家庭及個人文化氛圍的局限性，如文化修養(yǎng)、性格以及品質等。如《情到深處》里春永在愛情方面，他是個背叛者，他違背了對師傅之女若珠的諾言，轉身投到記者江敏火熱的愛情里，可以說，在物質財富的欲望和對異性感情的渴望的雙重選擇里，春永是灰色的，但這個單一的灰色并不全部掩飾春永的閃亮，在事業(yè)上，他是一個是憑著自己的勤勞與智慧、把握時代契機、通過竹編手藝帶領鄉(xiāng)親致富成功的企業(yè)家。對于這樣的一個形象，潘大林主揚他的閃光，而次貶他的瑕疵，更主要的是展現(xiàn)人物身上所閃耀的那種在時代里勇于拼搏的精神。

民間個人化的敘事體現(xiàn)小說家的創(chuàng)作風格，這是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種難度所在。個人的寫作首先跟他的內心有關，其次跟他的生存環(huán)境有關，跟他的藝術概念和寫作時的心境及向度有關。從潘大林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出，他都在努力尋找適合自己的敘述方式，追求自己個人化的敘述。

潘大林沒有虛構、夸張、變化和荒誕的敘述，但他的敘述必須波瀾起伏，曲曲折折，因為真實生活中的英雄性格本身就是多種多樣的，反映到文藝作品中當然也是立體的人物。在這樣一個大眾文學模式彌漫文學世界的年代，以傳統(tǒng)方式再現(xiàn)過去的英雄是不可能的，所以為了突出地表現(xiàn)英雄人物的光輝品質，有意識地忽略他的一些不重要的缺點，使他在作品中成為群眾所向往的理想人物，這是可以的而且是必要的。如《青龍山的傳人》，通過場長女兒劉姍在伐木場體驗生活，看到伐木工人粗魯、說臟話、懶惰等惡習，從而誤解伐木工人的粗鄙，而后來通過深入了解，特別是與隊長高林的交流，才看到他們的可愛，在并肩作戰(zhàn)拯救國家財產的一事中，最終完全被他們那種無私犧牲精神而感動，這個經(jīng)過是一波三折，矛盾重重，誤會連連。對于這部小說，潘大林顯然是把它作為一篇理想主義或英雄主義的頌歌來寫的，在手法上也拘謹?shù)刈裱爽F(xiàn)實主義小說的操典，苦心孤詣地設置矛盾、組織情節(jié)、塑造人物，一切都按部就班、有條不紊，表現(xiàn)了作者比較圓熟的小說敘述技巧。

在潘大林的小說里，一個很突出的特點就是注重人物故事，回歸小說的本源，這一點來自他對于小說文體和小說藝術的樸素理解和自覺追求。正如莫言所說：“真正的民間寫作，作為老百姓的寫作，也就是寫自我的自我寫作?！雹叟舜罅质且晃蛔杂X的藝術追求者，但是時代的意識形態(tài)對他的牽引，是一種無為的導向，他執(zhí)著地開創(chuàng)自己的方向，試圖遠離“十七年”的政治模式，卻又深受影響。于是，他嘗試一條“樸素的英雄主義”的路子。

二

從潘大林的作品中，我們不難看到里面濃郁深厚而又極具地方特色的、樸素的平凡英雄主義色彩。從《山色蒼?！防锏拈鸥健肚榈缴钐帯防锏拇河?，從《穿過丘陵》里的金伯到《冥火》里的陳大，從《青龍的傳人》里的高林到《歲月無聲》里的蘇子林，以及像《故鄉(xiāng)人》系列人物比如月娥、阿茹這樣的女性和小柿餅、趙青、土狗這樣的小人物在時代的召喚下，在關鍵時刻都不無顯示出了偉大而又平凡的人格精神。

潘大林對戰(zhàn)爭英雄人物的描寫，沒有像《林海雪原》《敵后武工隊》那樣直面去描寫戰(zhàn)爭的炮火硝煙，也不是通過人物在戰(zhàn)場上的奮勇殺敵，而是用簡單的筆墨，通過英雄人物在戰(zhàn)爭后的回顧以及生活場景體現(xiàn)出來的。

如金伯是《穿過丘陵》里“我”和表叔在去黑市買米路上遇到的一個擺攤的老頭，表叔說他曾經(jīng)是一名抗美援朝的英雄，然而“我”看到“擺攤的是個黑瘦的老頭，坐在那里就像一截木樁”“從老頭那憔悴委瑣的臉上，可看不出半點昔日英雄的神采”④。戰(zhàn)爭的硝煙燃起的時候，無數(shù)個像“金伯”一樣的英雄紛紛涌起，保家衛(wèi)國，而當戰(zhàn)爭歸回寧靜的時候，無數(shù)個“金伯”又回到原來的位置，他們也從此少了昔日的豪壯英姿，默默地融回泥土，繼續(xù)著祖祖輩輩的生活，這是大多數(shù)戰(zhàn)爭英雄的最終歸宿。對于那些戰(zhàn)死沙場、為國獻身的英雄，唯有悼念。

《冥火》里的陳大，是潘大林比較直面描寫的一個抗戰(zhàn)英雄。陳大是山區(qū)清匪反霸游擊隊里的一員，他深深地喜歡著小衛(wèi)生員阿茹，當他生命垂危時“她沒有掙脫雙手，順從的安息在他的大手中，傳導給他某種神奇的力量”“阿茹的小手，終于又一次幫助他戰(zhàn)勝了蠻橫的死神，使他那高大的身軀仍能活躍在游擊隊里，一次一次創(chuàng)立著戰(zhàn)功，阿茹是游擊隊里快活的女神，空下來，不是唱就是跳?！雹菰谝淮螒?zhàn)斗中，幸存下來的兩個土匪，其中一個是國民黨少將的兒子李文琪，陳大和戰(zhàn)友阿芒負責處決他們。然而在處決之時，由于土匪的跪地求饒，加上陳大阿芒一時的心軟，放走了土匪，從而導致了阿茹日后被伺機報復的土匪殘暴地侮辱肢解的慘劇，陳大發(fā)下毒誓要為阿茹報仇。事過多年，當他等到的仇人竟是要捐贈助建的海外歸人時，陳大“心底深處潛伏多年的仇恨，開始急劇地奔突、凝聚，燃燒、裂變，剎那間便塞滿了整個胸膛，不斷地膨脹”⑥，陳大最終沒有殺李文琪，因為李文琪在回憶起自己當年犯下的罪孽時，深深自責，同時陳大的兒子作為村長，他需要李文琪捐資“在村里建個學?！?。陳大的報仇，不是要李文琪的一命抵命，而是要他為當年的罪孽在良心上的懺悔。

潘大林就是在這樣簡簡單單地筆畫人物身上的英雄氣概的同時，也表現(xiàn)出他們作為社會生活中普通的生命個體對于生活的向往與追求，以及民族的苦難在他們身上所刻下的深深烙印，甚至也寫出了他們所存在的弱點，如陳大的最終妥協(xié)。從不同側面發(fā)掘出小人物的復雜性，“他們在卑賤中反抗泯滅，用樸素的人性閃光驅散前途上的暮色，也照亮隱藏在自己靈魂深處的黑暗。”⑦

在整個英雄主義審美大潮中，確實涌現(xiàn)了許許多多歌頌在過去血雨腥風的年代里拋頭顱灑熱血為共和國的創(chuàng)立做出貢獻和犧牲的英雄，但僅僅這樣是不夠的，時代在召喚，文學必然會創(chuàng)造出今天的英雄形象群。這些英雄事跡，雖沒有戰(zhàn)爭年代英雄的故事那樣轟轟烈烈、驚心動魄，但仍然體現(xiàn)出一種戰(zhàn)天斗地、改造世界的英雄風采。因此潘大林的英雄人物不止焦聚于戰(zhàn)爭英雄身上，他還能敏銳地抓住新時代特質，關注農村和農民生活的變化，從而塑造具有時代特色的典型人物。

《情到深處》的背景是改革開放初期，聰明伶俐的農家兒子梁春永，來到遠近聞名的竹器師傅盲漢水叔家要求拜師學藝。當時，在桂南一些閉塞的鄉(xiāng)村里，編竹器被看成是某些殘疾人才干的行當。而到過省城、見過些世面的春永，從一次出口商品展覽中看出了這門手藝可以致富的前景。他順利地成了水叔的入室弟子，憑著一身闖勁，春永在人生的拼搏中終于有所收獲，成了當時還為數(shù)不多的萬元戶。然而春永編織手藝的發(fā)家致富之路，在閉塞的農村，成了鄉(xiāng)親們不齒的行為。春永雖然在物質上得到了滿足，但是心靈上并沒有得到鄉(xiāng)親們的認可，使他產生一定的徘徊。但是春永并沒有記恨及忘記鄉(xiāng)親們，而是帶動鄉(xiāng)親們齊心奮力創(chuàng)造出了一條致富之路，“他又發(fā)動村里幾戶要好的鄰居，一起來編織。教大家時，春永反復解說，反復示范，解說得唇焦舌燥，示范得手酸皮破，他不但沒覺得辛苦，反而感到了一種自己被人承認、被人理解和被人尊重的喜悅?！雹啻河澜o鄉(xiāng)親們帶來了富裕的曙光，同時也得到了鄉(xiāng)親們的認可，這是他在精神上得到的最好的肯定。

同樣，在《山色蒼茫》里作為另外典型農民企業(yè)家的榕根和旺田，在沖出貧窮的農村走上發(fā)家致富之路與春永是相同的。榕根“上過高中，當過幾年兵，多少也知道一些唯物主義”，他在外面闖蕩多年，帶回全身五百財產在娶瑛姑無望之時，他在家立身下來，開始了他的致富之路。榕根通過養(yǎng)雞、種蘑菇，在突遇雞瘟、蘑菇銷售無路的一波三折中，艱難地走出了屬于自己的致富之路。然而，榕根沒有忘記曾經(jīng)鄙視自己的父老鄉(xiāng)親，他用自己的雙手與智慧帶領鄉(xiāng)親們走上富裕之路，這與春永的故事相同。另外，特別關注的一人就是旺田，旺田是榕根的少年摯友，卻通過不光明的手段娶到了深愛榕根的瑛姑。旺田也是一個現(xiàn)實主義者，“他仍然相信時運，他覺得，力氣、謀略和運氣，是同拉人生這套車的三匹馬，缺一不可?！雹嵬锇盐樟藭r代的契機，他成立建筑隊，通過投機取巧、賄賂官員、轉讓承包等手段，賺取大量錢財，從而成了遠近聞名的萬元戶。旺田的致富之路沒有榕根的光明磊落，最終因他重男輕女以及迷信的思想而導致了瑛姑難產而死。

“藝術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可以為現(xiàn)實中的人提供榜樣的力量和生活的目標?！雹忾鸥?、春永、旺田等就是在當時歷史下，起先走在時代潮流的人?！斑@些具有時代特點的農民企業(yè)家，與現(xiàn)實合唱著和諧的樂曲。他們是時代的弄潮兒并頂住了社會中某些力量的擠壓，從艱難中崛起，成為一代的風流人物。”(11)然而，潘大林沒有給他們一個完整的形象，而是略點瑕疵，使他們真實地反映了時代存在的弊端——“把發(fā)展的焦點放在‘致富’上，而忽視了致富是‘人’的致富，忽視了致富背后‘人’的精神走向。”(12)因此，在前兩個時期，致富者形象往往是單薄的，我們難以從他們身上洞察到時代精神的走向與社會心態(tài)的變遷，難以發(fā)現(xiàn)形象背后豐富的內涵。

翻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不難發(fā)現(xiàn)，在改革開放時期文學作品的人物塑造基本還是遵循藝術創(chuàng)作的基本規(guī)律，著重刻畫人物在苦難社會中的悲慘命運，英雄主義在人物與命運不屈不撓的抗爭過程中顯露出來，其中更多表現(xiàn)出的是悲愴和凄涼，但是在這些人物身上那種甘于奉獻、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精神，無不是現(xiàn)實里的一個精神榜樣?！稓q月無聲》里的蘇子林就最好的例子。

蘇子林是桐山村的村長，因為政府要修建桐山水庫，造福百姓，而動員鄉(xiāng)人搬遷，但是根植在桐山百年的鄉(xiāng)親們故土情深，反對而且痛恨蘇子林的動員，以至于好友阿偉坐牢，老人撞死木根，自家遭人放火，蘇子林心里產生了深深的罪惡，無顏對鄉(xiāng)親。然而修建起來的水庫，給鄉(xiāng)親們帶來了致富的機遇。當蘇子林重回故鄉(xiāng)，再遇阿偉，看到鄉(xiāng)親們生活的富裕，得到了鄉(xiāng)親們的認可與敬重，“長堵在阿林心頭三十年的悵惘、愧疚、悔恨、矛盾、憂慮、寂寞、孤苦、哀傷、痛惜等龐雜紛紜的情感，突然像決堤的洪水般奔涌而出，終于變作一聲嘶啞的長哭和兩行滾燙的熱淚?！?13)體現(xiàn)了蘇子林那分為著鄉(xiāng)親為著故鄉(xiāng)而忍辱負重不求回報的深沉殷盼。

此外，在《故鄉(xiāng)人》系列人物中，作為村書記的四兄，憑著手藝得到一家工廠的錄聘，這為他以及家人日后的生活打牢了物質保障，但是當四兄準備舉遷的前夜，看到自己生活多年的鄉(xiāng)村和相鄰，經(jīng)過激烈的思想斗爭，四兄放棄了高升的機會，堅定了扎根在自己的故鄉(xiāng)的泥土里。雖然塑造了個性鮮明的系列人物，但他們都是平凡而普通的工農大眾，并沒有顯露出孔繁森式的崇高精神?！斑@種寫作不宣揚廉價的被悲憫，不屑于居高臨下的人性關懷的虛偽，而是持守一種樸素的人道主義，尊重生存權利，包容差異性，用發(fā)自靈魂深處去表現(xiàn)小人物的苦難，從他們的局限中反思自我的缺陷。”(14)正是因為潘大林深沉的鄉(xiāng)土情結，使得他的大多數(shù)作品人物根植于鄉(xiāng)土，沾染著濃重深厚的本土文化，才使得他描寫的人物是那樣的樸實、平凡，而他通過人物所體現(xiàn)的精神品質是那樣的樸素，沒有“不成功便成仁”的偉大崇高。“英雄主義的本質特征是崇高理想激勵下的自我獻身精神，表現(xiàn)為一種激發(fā)人們奮發(fā)向上的力量和意蘊。英雄主義固然要通過具體的事件和人物來體現(xiàn)，但其價值內核顯然又具有跨越歷史、穿越時空的永恒魅力。”(15)真正的英雄主義精神，永遠都不只是一種停留在過去的歷史陳跡，也不只是少數(shù)英豪的個人行為。

《青龍的傳人》里伐木隊隊長高林，是個高中畢業(yè)生，來當伐木工是為了賺一筆錢，回去辦個養(yǎng)兔場，搞科學養(yǎng)兔，為鄉(xiāng)親們闖出一條生財之路。高林為人仗義，好打抱不平，樂觀、爽直、機敏、果敢，處處關照被苦瓜七欺負戲弄的小柿餅，在民工中頗有威信。當暴雨侵襲，河水迅猛上漲，把木材沖到河里，國家財產面對損失的時候，已經(jīng)結了賬的民工們在高林的帶領下?lián)尠崮静?，連平時斤斤計較的趙青和苦瓜七也表現(xiàn)得異常英勇，小柿餅撲向一根正撞向高林后腦勺的木頭，自己卻沉下水去，再也沒浮起來……

而《樹魂》里守山的老人，因自己的出身而遭村人的唾棄，最后選擇孤身入山，遠離是非，成為一名守山人，而當他幾十年辛苦栽植和相伴的樹林被鄉(xiāng)民們肆意砍伐時，老人內心充滿了憤怒與痛惜，終于長臥深山，化為樹魂，永守自己的心血。

潘大林筆下塑造的英雄，除了錚錚男子漢之外，柔弱女性中也不乏巾幗之輩?！肚帻埖膫魅恕分械哪贻p女護林員，在暴雨中為了保護國家財產杉種而獻出了自己寶貴的生命；《冥火》里的阿茹，因為陳大的一時心軟放走匪徒，而獻出生命。她們也是長開不謝的鐵玫瑰，在歷史的滔滔大河中，綻放著屬于自己的一點余香。

而作為另外一種女性的是月娥和梅子。月娥是《山色蒼?！防镆粋€重要的女性，她與旺財生活十年，二人恩愛有加，是村里的楷模。但是當他遇到榕根，她終于撕下“幸?！钡拿婢?，傾訴心中隱忍的痛苦。旺財因一次救人而失去做父親的權利，同時也讓她失去了做母親的權利，月娥為了爭取自己的幸福，沖破重重的阻力與旺財離婚，嫁給了榕根，并與其共患難，終于走出自己的幸福大道。而《農家女兒》里的梅子，本是一個勤勞樸實的農家女孩，在好友阿靜的勸導下，終于走出大山，融入外面的大千世界。梅子為了爭取自己的老板投資為家鄉(xiāng)辦廠，而甘當其情人，最終使家鄉(xiāng)走上了富裕之路，但是梅子的行為卻遭到了鄉(xiāng)親們的唾棄，她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從道德上看月娥與梅子，她們身上是有瑕疵的，但是她們也有著自己的執(zhí)著、堅韌、善良、樸實，她們包容了鄉(xiāng)親們，這不能不說是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兒女們特有的樸質之情。

三

丹納在《藝術哲學》中提出：“作品的產生取決于時代精神和周圍的風俗?！?16)他認為藝術受制于種族、時代、環(huán)境。丹納的理論在很大程度上給造就地域文學或區(qū)域作家群落提供了權威性理論指導。據(jù)此，我們以為，在我們的周圍，沒有無地域的文化或文學，也沒有不體現(xiàn)時代精神和糅合時代文化潮流的文學。作為觀念形態(tài)的文化或文學，總是從時空兩個方向指示著文學的創(chuàng)造者和共享者或隱或顯的普遍歷史實存。

1.地域環(huán)境

“地域環(huán)境是小說故事的展示廳，是小說人物活動的舞臺?！?17)法國文學家丹納，明確地把環(huán)境、種族、時代作為決定文學的三要素。茅盾在《文學與人生》中也說道：“不是在某種環(huán)境之下的，必不能寫出那種環(huán)境；在那種環(huán)境之下的，必不能跳出了那種環(huán)境，去描寫別種來。”(18)因此考察潘大林的創(chuàng)作，尤其不能忽略的一個因素是地域環(huán)境對其創(chuàng)作的影響，而地域環(huán)境又包括了地域自然環(huán)境和地域文化。

俗語有云：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潘大林出生于桂東南容縣的一個偏僻山村里，那里“東面太乙山，西面銅鼓山，南面天堂山，那樣的巍峨高峻，山上是濃密陰森、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潘大林就是在這樣的自然環(huán)境下成長，他熟悉并熱愛著自己成長的家園，同時也為其創(chuàng)作提供了營養(yǎng)的文學土地。桂東南高山峻嶺、古柏松林的自然環(huán)境孕育了這里人們堅韌不拔的性格，而這種性格正是潘大林在小說中所要贊揚的精神之一。因此潘大林的創(chuàng)作不是在文化的真空里進行，他的創(chuàng)作過程必然會調動大量積淀在意識深層的情感，而這些情感積累大多是作家切實的親身經(jīng)歷，它根植于作家心中，是沉重的心靈財富。回顧潘大林的作品，無不烙刻鄉(xiāng)土的印記，俯首即是家族、鄉(xiāng)人的信息，這就使得潘大林的這些作品具有了深厚的地域情感，最重要的是，作品中塑造的多個人物形象，大多是來源于潘大林身邊熟悉而又特別的重要人物，可以說是作品人物的真實原型。

潘大林善于以自己周邊的這個自然環(huán)境作為人物活動的基地，它一方面提供給人物必要的活動場所，另一方面又界定或者說限制人物的活動范圍，小說中發(fā)生的一切故事必須在特定的地域中，所有人物都只能在這特定的地域中喜怒哀樂生老病死以及體現(xiàn)出人物身上的品質。如《青龍的傳人》《穿過丘陵》《山色蒼?！返刃≌f里描寫的自然景色無疑是桂東南的自然再現(xiàn)，而小說中的人物高林、春永等也在這個環(huán)境里，展現(xiàn)著他們那股本土特色的英雄主義。正是桂東南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作為桂東南人世世代代的棲息地，構筑了桂東南人獨特的生命寄托和精神寄托，由此不難看出，地域自然環(huán)境是影響潘大林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因素之一。

“地域文化是在人類的聚落中產生和發(fā)展的，它以世代積淀的集體意識為內核，形成一種網(wǎng)絡狀的文化形態(tài)、風俗、民情、宗教、神話、方言，包括自然生態(tài)和種族等等，組成一個相互關聯(lián)的有機的系統(tǒng)?！?19)每一個有著鮮明個性的作家，都稟賦一定的地域歷史文化淵源，其創(chuàng)作必然打上地域文化的烙印。在桂東南這塊土地上，是千百年流動的西江、西山文化，熏陶了桂東南的作家群，也正是西江靈動、多元的文化結構培育了一代代西江作家。如林白從北流出發(fā)，從邊緣的視角書寫女性；朱山坡堅持了本土的敘述，卻也有著鮮明的時代特色；而潘大林之于桂東南丘陵，植根于桂東南的歷史深處等，都表現(xiàn)了鮮明的地域文化色彩，形成了自己獨立的文學世界。正如他在《作家應為民族文化的守望者》中所說：“我們要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做民族化的追求和努力，無論是謀篇布局、敘事抒情、表達方式、語言習慣，都有民族氣派和地域特點追求的自覺?！?20)承文化之底蘊，得山水之靈氣，大約是潘大林創(chuàng)作的有利條件。

此外，在縱觀地域文化中，本土所具有的歷史文化、歷史人物對潘大林的創(chuàng)作影響也有重要的意義，歸結為以下兩個重要方面。

其一，潘大林出生在容縣，對于這個南方偏僻角落的記憶，他是熱愛與崇仰的，他深受此方“革命”英雄文化的熏陶?；仡櫲菘h歷史，在中國現(xiàn)代史上，的確產生了一大批真正可以稱之為“人杰”的人物。如桂系三巨頭之一，才智與膽識過人、最終能走與共產黨合作道路的黃少纮；有于動蕩之秋主政廣西長達十九年，為八桂社會的發(fā)展做出了歷史貢獻的黃旭初；有一度叱咤風云、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何柱國、葉琪、羅奇等人，還有桂東南起義的領導者之一吳家宜……這些人物肩負歷史責任，在那個時代轟轟烈烈地干出了一番大作為。而身為桂東南人的潘大林，在他們身上所受到的影響不可小視，他曾經(jīng)寫過一本傳記文學《天國一柱李秀成》，是關于對歷史上浩浩蕩蕩的太平天國運動發(fā)起人之一李秀成的傳記。此外在為《容縣名人傳記》作序時，潘大林也說道：“……不但使許多容縣先輩事跡不致湮沒無聞，更可讓他們中的嘉言懿行、精神風范和優(yōu)良品質得到保存和昭彰”“時勢英雄迭代出，前賢永是后人師?！庇纱丝梢?，歷代名人事跡的光輝形象以及高貴的精神品質對于潘大林創(chuàng)作確有影響，不難說，他在自己的作品里進一步宣揚與繼承本土的英雄主義。

其二，桂東南在古時便以南蠻相稱，在這塊土地上，巫術文化不少，繼而也產生著眾多的神話傳說，如在他的散文《人間此處鬼門關——連結中原和海外的古代名隘》中，有關鬼門關的傳說；《天南杰構真武閣——匪夷所思的純木結構古建筑》中，有關真武閣的傳說，等等。它們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潘大林的小說創(chuàng)作，這些神話傳說，并非人所共知，它們當中關于豪杰鬼雄的事跡，是富于地域性的，或者說，是屬于潘大林的鄉(xiāng)土范疇中的。

2.文學觀念

文學觀念對于作家來說，是創(chuàng)作的方向。潘大林的創(chuàng)作開始于“傷痕文學”勃興的1979年，新時期文學產生于整個民族反省歷史的社會時代背景的事實，決定了這一代作家是思想氣質型的。潘大林在談及創(chuàng)作時曾經(jīng)說過：“我們這一代是所謂生在紅旗下，長在紅旗下的一代，從小接受的是愛國主義、集體主義和英雄主義的教育，我們最早接觸的文學作品，除了四大名著，就是‘文革’前出版的紅色經(jīng)典，這對我個人的成長和創(chuàng)作道路的形成，無疑有著不可磨滅的影響?！庇纱丝梢?，潘大林作品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影響因素是時代主流追求，但是，潘大林的追求又是異于這個主流追求的，他是在新的歷史語境下，發(fā)現(xiàn)真實生活中的英雄，對歷史鏡像中的英雄進行重新解讀并成為新的創(chuàng)作主題。

而在潘大林的散文中多次談及關于文學觀念，也印證了他追求的不同。如他在《打造你的金薔薇》里說道：“文學創(chuàng)作的成功與否越來越取決于個人情感、藝術趣味和社會脈搏、人們審美需求的契合程度。但不管怎么樣，我堅信，只要語言還存在，作為語言藝術的文學就還會長期存在，堅信創(chuàng)作還將會是一件痛苦艱辛卻又美妙無窮的勞動，因為它直接地與作者的心靈訴求有關?！?21)也如他在《種好自己的地》里所說的：“寫作猶如種地，農民種地是為了填飽物質上的肚子，寫作則是為了填飽精神上的肚子——填自己的，也填別人的?！?22)他在《呼喚崇高》一文里說道：“我們曾庸俗地渲染了崇高，以致扭曲了它特有的含義，壓抑了許多本屬于人之常情的欲念……崇高所要求人們做的并不多，并不都是慷慨激昂的舍生取義，不都是對遠大理想的終生求索，不都是臥薪嘗膽的忍辱負重?！?23)正是個人的文學追求，才使得他的筆下的英雄人物少了一分壯烈，多了一分平凡，少了一分虛空，多了一分真實。而獨特的文學觀念就是對他書寫的樸素英雄主義的一種闡釋與選擇。

潘大林同時也關注時代發(fā)展、關注人民精神、疾苦等，《一個農民的挽歌》中，從“我”對“大弟”的沉重哀悼間，也可以看出潘大林對農村貧窮落后的強烈批判以及對農民價值的深層思索。他通過筆下的人民公仆、農民企業(yè)家形象，對農村的愚昧落后進行批判，達到了對社會的強烈控訴，也對農村的成績感到欣慰，如此關懷，極為鼓舞人心。也正如榮光啟在潘大林的《最后一片楓葉》一書的代序中說：“我感到他更是一個整個當代文壇的關懷者?！?24)

英雄主義，古來有之，或崇高或偉大或平凡，在于歷史在于時代在于地域也在于作家不同的追求，但它又是相似的，都是傳承著中華五千年悠久、高貴的精神品質，是不可磨滅的崇高信仰。潘大林身處桂東南，他以本土作家的身份，將鄉(xiāng)土文化的傳承作為自身不可推卸的責任。正因為這樣，潘大林通過他樸實的筆尖，睿智的思想及濃厚的情懷向我們展示了一幅具有桂東南特征的畫卷，而其中的獨特、樸素的英雄主義色彩，沾染了桂東南的風土人情和精神品質，也充實了桂東南文學對鄉(xiāng)土文化傳承的力量，樹起了桂東南文學上一面鮮明的旗幟。正如徐強所說的：“那些流暢的文字里，浸潤著他的情，他的愛，他對生和死的思索與徹悟?！?25)關懷之誠，由此可感，讀他文章，便可欣然而見。

① 卡萊爾：《雄和英雄崇拜》，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88年版，第163頁。

② 閻綱：《神學·人學·文學》，《文學評論》1979年第2期，第89頁。

③ 莫言：《文學創(chuàng)作的民間資源》，《當代作家評論》2002年第1期，第9頁。

④ 潘大林：《廣西當代作家叢書·潘大林卷》，漓江出版社2002年版，第103頁。

⑤ 潘大林：《廣西當代作家叢書·潘大林卷》，漓江出版社2002年版，第223頁。

⑥ 潘大林：《廣西當代作家叢書·潘大林卷》，漓江出版社2002年版，第68頁。

⑦ 趙聯(lián)成：《英雄·凡人·世俗——論當代戰(zhàn)爭小說的英雄主題的嬗變》，《太原師范學院學報》2005年第4期，第99頁。

⑧ 潘大林：《南方的葬禮》，廣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85頁。

⑨ 潘大林：《南方的葬禮》，廣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78頁。

⑩ 唐韻：《時期軍旅小說中“英雄主義寫作”的嬗變》，《解放軍藝術學院報》2000年第3期，第107頁。

(11) 王志明：《潘大林創(chuàng)作特色論》，《玉林師范學院學報》1995年第4期，第101頁。

(12) 封孝倫：《中國當代文學》，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28頁。

(13) 潘大林：《南方的葬禮》，廣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76頁。

(14) 莫言：《文學創(chuàng)作的民間資源》，《當代作家評論》2002年第1期，第8頁。

(15) 潘天強：《英雄主義及在后新時期中國文藝中的顯現(xiàn)方式》，《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07年第3期，第143頁。

(16) 丹納：《藝術哲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32頁。

(17) 王志明：《現(xiàn)代小說藝術時空論》，遼寧民族出版社1999 年2月版，第86頁。

(18) 茅盾：《茅盾全集（第8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125頁。

(19) 田中陽：《論區(qū)域文化對當代小說藝術個性形成的影響》，《中國文學研究》1993年第3期。

(20) 潘大林：《作家應為民族文化的守望者》，《廣西日報》2009年8月10日，第7版。

(21) 潘大林：《打造你的金薔薇》，《廣西日報》2010年5月10日，第8版。

(22) 潘大林：《最后一片楓葉》，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3年版，第65頁。

(23) 潘大林：《最后一片楓葉》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3年版，第65頁。

(24) 潘大林《最后一片楓葉》，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3年版，第6頁。

(25) 徐強：《——他，來自云開山脈》，《玉林日報》2005年9月20日，第8版。

作者：鄭立峰，玉林師范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廣西文學。

編輯：趙紅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