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航
(長江師范學院 文學院,重慶 408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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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化進程中農(nóng)民文化心理轉型和異變的群像描畫
——對徐東新近四部中篇小說的解讀
周航
(長江師范學院 文學院,重慶408100)
〔摘要〕徐東是最近幾年文壇冒現(xiàn)出來的一個較有成就的青年作家。他的作品往往以城市里的漂泊人生為主題,著力表現(xiàn)中國轉型時期城市化進程中的農(nóng)民文化心理的轉型和異變,為當代社會發(fā)展的過程留下了清晰的精神軌跡,豐富了一向較為疲弱的城市敘事。文章以他新近發(fā)表的四個中篇為解讀對象,整體上圍繞城市文明對鄉(xiāng)村文明的沖擊以及城市文明對人性的異化來展開闡述。
〔關鍵詞〕徐東;中篇小說;城市化進程;農(nóng)民文化心理;轉型和異變
徐東近期的小說,其內容多關注當下城市漂白和打工的現(xiàn)實生活,尤為重視挖掘城市文明對傳統(tǒng)和人性的扭曲及其變異的深刻內涵。他新近發(fā)表的四個中篇:《新生活》《洗腳》《有個叫顏色的人是上帝》《消失》, 都無不是對這一內涵的形象化闡釋。徐東是個理想化的寫作者,他希望通過書寫城市生活中的美丑善惡,來揭示在現(xiàn)代化和社會轉型進程中城市文明給人心靈帶來的無形重壓和傷害。本文通過對這四個中篇的人物形象和主題內涵進行分析,來探索中國現(xiàn)代化或城市化進程中農(nóng)民文化心理轉型和異變的癥候。
一、進入城市的“他們”:愛情和婚姻的云霧
徐東在小說中塑造了一個又一個鮮活的男主人公形象。他們大多是從農(nóng)村進入城市后經(jīng)過一番拼搏而成為中產(chǎn)階級的特殊的一群,城市發(fā)展過程中的物欲橫流影響并改變了原本樸實甚至是充滿理想的他們。作者慣以男性視角從側面來剖析這些平凡人物的情感生活,愛情抑或婚姻在經(jīng)過時間沖刷而變得再無新鮮感時,男人們會會做出如何的反應?他們在堅守和誘惑的雙重考驗下,做出了不同的選擇或無奈的妥協(xié)。這其中寄寓著當代性十分強烈的人性變異和十分隱秘的一個心理過程。
(一)變質的愛情
《新生活》里的李明亮是一個真實而敢于追求自我的,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又是絕對不會被傳統(tǒng)道德所接受的人物。他做報社編輯工作,收入不高,有一個穩(wěn)定的女朋友小青。最初熾熱的愛情被時間沖刷得不再強烈之后,他“想和小青分開,想再找一個能帶給他激情的女孩”。于是他借口要去北京“發(fā)展事業(yè)”而離開西安,從而擺脫了小青。到北京后第二天他就進聊天室美其名曰地想和陌生人交流想法,其實是想勾搭女人。李明亮善于偽裝,一邊欺騙小青,把對她的愛說得深謀遠慮,同時也欺騙自己,為背棄愛情尋找合理借口。最后,經(jīng)歷了四個不同女人之后的李明亮無法面對內心的矛盾和扭曲,終以自殘的方式收心。變質的愛最終導致李明亮心靈的異變。
《消失》里的孫勇宣揚自我欲求,主動把自己骯臟的一面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赤裸裸地呈現(xiàn)出人性虛偽的真實。孫勇從未有過固定的女朋友,但他內心卻又渴望愛情。他認為只有“有錢的男人可以讓女人圍著團團轉,有錢可以讓一切變得更藝術”,這成為他進入城市后的人生信條。孫勇在父親死后分得兩百萬遺產(chǎn),這讓他的生活發(fā)生了戲劇性的轉折。他找到之前一直讓他念念不忘的演員小江,出資三十萬幫她拍電影,買鉆戒向她求婚。但是隨著時間流逝,兩百萬越來越少,小江慢慢暴露本性,最后竟然威脅孫勇向他要“分手費”,這是導致孫勇“消失”(死)的直接原因。消失的又何止是愛情呢?孫勇的“消失”無疑是對城市物質化和人性變異的一種最為慘烈的詮釋。
(二)束縛中的掙扎
錢鍾書在《圍城》里有一句名言:“圍在城里的人想逃出來,城外的人想沖進去,對婚姻也罷,職業(yè)也罷,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被橐鼍褪且蛔?,圍住了男人也困住了女人。深圳也是一座城,它改變了男人,也改變了女人。時代裹挾著那些身處其中的男男女女滾滾向前,只是他們的心靈再也無法回到農(nóng)村淳樸的原初之地,面臨和經(jīng)受的只有掙扎與無奈罷了。
《洗腳》里的胡英山高考落榜本想復讀,可大隊支書的女兒張素青看上了胡英山,央求父親前去提親,于是他的夢想被農(nóng)村父母的包辦婚姻打碎了。這段婚姻從一開始就注定是悲劇。胡英山婚后即外出打工,很快事業(yè)小有成就,不過他每年才回一次家,中途會按時寄少許錢回家,算是盡一個丈夫的責任。胡英山曾向妻子提過離婚,但作為農(nóng)村傳統(tǒng)女人的妻子無法接受離婚并一度尋求自殺。這讓胡英山打消了離婚的念頭,養(yǎng)情人也就成為他心理的一種平衡。不過,隨著兒子的突然離世,夫妻關系迅即瓦解崩潰。令人吃驚的是,提出離婚的竟然是妻子,這是小說中人心的一道閃電,讓胡英山不得不接受揮之不去的自責、靈魂的懺悔和人生的煎熬。
時間是個神奇的魔方,變化多端。十五年前的趙涌是個精明能干、體型偏瘦的人,而十五年后過度推崇男女之歡的他體型越來越富態(tài),眼神也不再清明,變得越發(fā)渾濁。這難道僅僅是體型的變化而不是人心的扭曲?在追求男女刺激的過程中,或許使他暫時忘記外界的一切煩惱,僅此而已。他是一個能夠真誠面對欲望的人物,同時又是一個被現(xiàn)實瑣事纏住了腳步的人物。趙涌和妻子孫慧是高中同學,青澀、純真初戀的美好隨著時間的推移,感情從熱烈趨于平淡,逐漸被婚姻的日?,嵥樗娲?。經(jīng)濟條件不錯的他們各自過著自由輕松的日子,這是從農(nóng)村進入城市后另一類人生的寫照。趙涌其實也想過和妻子離婚,但是因擔憂離婚會對妻子和雙方家庭造成傷害而作罷。在趙涌看來,和妻子的婚姻關系除了之前愛的因素之外,每個男人還得履行一個社會意義上的契約關系。這是對現(xiàn)實的一種清醒的認識,惟其過于“現(xiàn)實”,才使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又陷入一種看似平靜,卻實以一種超乎倫常的行為來麻木自己。從本質上講,這也是一種無奈的掙扎。
作者還給我們塑造了一個善于自我反思且有一定自控能力的人物形象。《洗腳》中的葉代是一個顧家的男人,他曾經(jīng)深深地愛著妻子,并育有一兒一女,而且生活日漸富裕,在別人看來,這就是一個美滿的家庭。然而,葉代這個事業(yè)有成的中年男人卻深得年輕貌美的小姑娘們的喜愛。這使得葉代日漸空虛的精神似乎找到了某種寄托。悖論的是,有家不想回的這個男人卻在思考著生活的意義。婚姻于他而言并非圍城,他有相當?shù)淖杂啥龋坏顚λ麃碚f卻升起了另一股無形的壓力,追逐財富和女色之余又讓葉代感到生活缺乏追求而沒有價值。如此對現(xiàn)實生活的自我反思,明顯帶有不滿足的意味,這無疑又形成了某種生命存在缺習感極強的精神擠壓狀態(tài)?!断茨_》里的其他主人公是不能做到這點的,這個人物的存在,使小說具有了多層面的精神映射,同時也就達到了某種雜語性的復調效果。
(三)掙脫后的得與失
在徐東的這幾個中篇中,愛情和婚姻仿佛就是一個個永無休止的輪回,同時又是一個個不斷循環(huán)錯位的起點和終點。當男主人公在某個新接觸的女人面前感受到愛情之后,時間會證明,這段感情又會像上一段一樣流于平淡,直至黯然結束。每個人都會在掙脫中得到而又失去,這似乎成為徐東小說中的某種現(xiàn)實悖論和情感煉獄。掙脫后的主人公,他們無一不同時品嘗到得與失的甘苦,除了有些不為現(xiàn)世道德所接受之外,其中所付出的代價卻未免太大了。
李明亮打定主意要離開小青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實際上是出于一種莫名的掙脫心理。(這與想掙脫農(nóng)村和融入城市有著高度的寓意暗合之處。)這種掙脫心理最終形成某種惡性循環(huán),致使李明亮先后經(jīng)歷順子、安佳、王芳和小紅四個不同身份和性格的女人。李明亮的精神世界也在這個過程中經(jīng)歷著滑落和變異。在經(jīng)歷第一個并不喜歡的女人順子之后,李明亮就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他自己都不熟悉的人。第二個女人安佳,是一個有錢又漂亮的女人,這深深刺激了李明亮,他感到了自己的卑微。然而,相對被動的李明亮突然爆發(fā)某種征服欲,這種征服欲在安佳拒絕床第之歡時遭到重創(chuàng)。這種打擊是巨大的,自此李明亮覺得愛情是不可靠的東西,也不再相信愛情。在他看來,金錢的重要遠遠勝于對純粹愛情和理想的追求。這種愛情觀的轉變,導致李明亮把愛情、性、金錢三者攪和在一起,他自己也變成一個“怪獸”。李明亮這場尋找自我的旅途最終以進拘留所收場。不過,他認為自己應該從小紅的做法中受到教育,于是他選擇了以自殘的方式來提醒自己該收心了。從某種意義上說,李明亮確實在這場“旅行”中收獲了經(jīng)歷和自由,但也失去了對愛情的某種尊重和責任。在純粹的精神層面上,他從此再也回不去了,將來他要面臨的滄桑和“輪回”也是可想而知的。
孫勇是個活得很真實的人,當初他并不是沒有理想和追求,但他在城市生活中逐漸明白了金錢和欲望的“真理”,所以他因此而活得過于現(xiàn)實和明白。他的理想從寫作到模特,再到演員,一步一步地變得更重視權利與金錢,但無論哪種,都與女人脫不開干系,與欲望緊緊相連。同時他也想成就一番事業(yè),只是最終止步于現(xiàn)實。作者借孫勇之口說出了都市人的精神窘境和矛盾心態(tài):“我落魄,墮落,喜歡說大話,甚至自私,目空一切,但我至少活得比你真實”(《消失》)。孫勇這個把金錢和女人看得如此清楚明白的人,最終的命運卻與金錢、女人緊密相連。他因為有了錢而得到了小江,得到小江就意味著他得到了愛,正因為愛她,才無法接受小江的虛榮和虛假,最終的結局可以說是小江因為錢而逼死了孫勇。這一切都顯得如此突如其來和急轉直下,連讀者都始料未及。孫勇竟然是用死亡來結束了他真實又短暫的一生,代價可謂無比巨大。其中的敘事效果和對人性的剖析是十分深刻的,而這些又都與從農(nóng)村來到城市的漂泊一族的心理和文化變異密切相關。
二、物質化的都市:靈與肉的博弈
徐東小說中的幾乎所有男主人公的心靈與肉體一直在進行著激烈的博弈,其復雜性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這大概是中國在城市化進程中農(nóng)村人進入城市后的宿命。如此情形其實在狄更斯、巴爾扎克和德萊塞等西方批判現(xiàn)實主義小說里早就有所體現(xiàn),只是當我們讀徐東的小說時,這種感覺尤為真切,離我們更為貼近。徐東的小說無疑豐富了我們當今的城市書寫經(jīng)驗,同時也畫出了一道難能可貴的時代精神軌跡。
他四個中篇里的男主人公幾乎都有過崇高的理想,當初他們都滿懷激情甚至飽含人性的光輝,只是他們進入城市后很快就被物質化、欲望化了。他們都是“成功”的都市群體形象,而不是底層的血淚書寫。惟其如此,這類敘事才會超越司空見慣的底層書寫,筆觸才能更為深入地去勘探人性的隱秘世界,直打文化和心理層面。
(一)欲望和倫理的沖突
“欲望”意為“想得到某種東西或想達到某種目的的要求?!薄皞惱怼焙喍灾褪恰爸溉伺c人相處的各種道德準則”。二者在常規(guī)意識里難以兼容,有時甚至是矛盾沖突的。在徐東的四個中篇中,男主人公們的欲望和倫理糾纏不清,通過看似不經(jīng)意卻又很深刻地把一些平凡的生活事件拋給了讀者。其實作者的文字并不露骨,并不像很多當代小說把欲望描寫得過于直白和尖銳。其小說故事情節(jié)并不故意復雜化,很多時候都是用最淺白語言來講平凡人的故事,然而流淌其中的情感和意蘊卻能打動人心,而且潛藏著對社會現(xiàn)實、傳統(tǒng)文化道德以及自我的反思。
《洗腳》里的男主人公都有家庭、事業(yè)有成,然而他們越來越空虛和彷徨。工作疲于應酬,婚姻得過且過,混跡于車水馬龍的都市,精神的空虛、道德感的缺失成為他們身上普遍的表征。這些生活現(xiàn)象融入都市的敘事空間中,加上小說主人公靈與肉的沖突也就成為通向另一個微觀世界的路徑,從而形成都市生活多元存在的一部分。比如趙涌認為有悖倫常的男女之歡并不是沒有意義的,他不認為那是一種墮落與道德敗壞,同時他又不肯與從大學開始就在一起后來成為妻子的女人離婚。他一邊維系著和妻子的關系,一邊又享受著和不同女人的交歡,似乎只有和各種對他來說充滿新鮮感的女人品嘗性愛,才能讓他覺得生活并非那么無聊。男主人公們的愛情隨著時間的流逝發(fā)生了改變,這讓他們對婚姻或者愛情已不再抱有責任和尊重。雖然他們渴望愛,但這種渴望已漸變肉體的狂歡。其實,變化的不僅是男人,女人也改變了。比如女人對婚姻感覺的淡化表現(xiàn)為對男人的不加管束,除此以外,女人也能常年沉醉于游戲玩樂之中而麻木度日。
現(xiàn)實和精神矛盾的寫實性敘事,似乎并不能滿足作者對時代精神軌跡琢刻上的深度追求。于是,《有個叫顏色的人是上帝》作者虛構了一個在遠方挨著他的女子——“瓷”。他們渴望滲透彼此靈魂的愛,渴望毫無瑕疵像山間清水一樣純凈的愛。但他們總是無法遇見,“我”從來都沒遇到過“瓷”,作者似乎想為現(xiàn)實中欲望和倫理的沖突開出一劑藥方。那個虛無縹緲的女人仿佛暗示了這世間沒有人能得到那般純潔的愛,或者說這世間的愛都已被染上不純潔的氣息而無法凈化。盡管如此,虛幻之中相信愛情的雙方卻依然尋找著彼此,為讀者也為作者自己描下了一道可望不可及的彩虹。
作者清醒地意識到,欲望真實地存在于我們的生命之中,與血同在,揮之不去。倫理道德是社會產(chǎn)生之后出現(xiàn)的產(chǎn)物,是否符合其標準是大多數(shù)人予以認同的約定,這種約定會隨著社會的變遷和時間的流動而改變。作者和讀者似乎同時在與小說中的主人公在進行著對話,其核心內容都會指向當今社會還遠遠不能達到多元化的并存,有些行為離我們的理解和接受還太遙遠。
(二)金錢和情感的糾纏
物質化的都市使金錢成為人與人之間重要的聯(lián)系紐帶,情感大多時候成為生活中的點綴或調味品。徐東小說中的“他們”幾乎不約而同地對精神層面的追求不再純粹向上(而他們大多數(shù)是一定意義上的文化人,而且在相當程度上又是農(nóng)民文化的承載者)。他們的原初精神在日漸枯萎的同時,又各自產(chǎn)生了對物質和情感追求以及對其他事物的新的看法和理解。于是,一種新的社會現(xiàn)象和思維日益蔓延,理想、愛情、金錢之間的界限不再明顯,而且往往攪到一起,糾纏不清。
孫勇是個滿口不離金錢和女人的人物。當初他沒有金錢時卻懷抱極其強烈的情感追求和事業(yè)心,但小說筆鋒陡轉,孫勇“幸運”地分得了父親兩百萬的遺產(chǎn)。然而,金錢和情感之間又開始了新一輪的糾纏。小江并不是一個本分的女人,她渴望金錢帶給她快樂與虛榮,此時“富有”的孫勇一廂情愿的愛并不能換來小江的感動,有的只是利用和虛偽。這種用金錢來維系的愛情,最終會隨著金錢的流逝而暴露出本來的面目。
《新生活》里的李明亮可以說是可憐又可悲的,他把金錢和情感變成了一種利益關系。他在滿足自己欲望的同時也變相出賣肉體以獲得金錢。他通過和順子不能見光的肉體關系掙到了三萬塊錢。順子本是一個李明亮認為不會愛上的女人,但是當他發(fā)現(xiàn)順子可以帶給他金錢時,他似乎又覺得愛上了順子。李明亮這種真真假假的感情得到了順子的回報,她把公司利益轉送給李明亮。后來李明亮感覺到順子不再愿意幫他時,他卻想通過另一種方式以求得與順子關系的延續(xù)?!澳翘焱砩?,李明亮很投入也很賣力,好像他在順子身上揮汗如雨的同時也在撒下可以收獲金子的種子”。這種以性開始的關系,本來就不牢靠,后來融入金錢利益糾葛,則更是搖搖欲墜。
作者在金錢的認識上,在《有個叫顏色的人是上帝》里用了另一種表達方式。當人們習慣用金錢來衡量一切時,男主人公的朋友胡博首先發(fā)表了“一分錢”的演講以支持男主人公的“乞討”行為。這被認為是一種行為藝術,一個“瘋癲”作家做出的出格行為。但不可否認,紙醉金迷的城市生活,金錢的作用被無限放大,并且人們對于金錢的理解也日益扭曲,以至于將一切美好的東西都和金錢扯上關系。小說在虛虛實實之間,明明暗暗地告訴了讀者一些東西。
不過,把金錢和情感強扭到一起,這或許是最讓作者心痛,也是最令世人警醒的。
(三)理想和現(xiàn)實的差距
英國作家毛姆的長篇小說《月亮和六便士》,主人公一方面無法割舍身邊的“六便士”,一方面又執(zhí)著地追求虛無縹緲的“月亮”,小說揭示了逃避現(xiàn)實的主題,其中的寓意至今仍有現(xiàn)實意義。徐東的四個中篇用十分樸實的文字為讀者展示了一個個城市生活的場景,透視了進入城市后的年輕人在追求理想過程中的無力感和挫敗感。現(xiàn)實的殘酷讓人面臨各種選擇的無奈,充滿了生存中人作為矛盾體的切膚之痛。這其實凸顯了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沖突,以及融入對人性矛盾的思考和對人生內涵的探索。
《洗腳》里有個靈魂性的人物老鄒。老鄒和胡英山、趙涌、葉代、李江河等人顯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異類,他懷抱以自己的藝術理想來拯救人類精神危機的宏愿。老鄒的純粹是在與胡英山等人的世俗比較之下顯現(xiàn)出來的。相較于胡英山他們的物質化、欲望化和自我迷失,老鄒雖然有些偏執(zhí)和迂腐,但他執(zhí)著于自己的理想。老鄒找到了“我”,希望“我”能幫助他實現(xiàn)電影夢??墒抢相u的“理想”與胡英山他們的“現(xiàn)實”距離太遠了,老鄒的理想最終因胡英山、趙涌等人在和女人糾纏不清舍財免災之下而破滅。與其說這是對老鄒不合時宜的理想破滅的辛辣諷刺,還不如說成是對現(xiàn)實腐爛沉墜的哀嘆。
老鄒是最有代表性的例子。其實在四個中篇里,每個主人公都曾經(jīng)是熱情而充滿追求的,都懷揣理想走入城市??蓢@的是,他們的理想還沒來得及去實現(xiàn)就已經(jīng)被“祛魅”了。盡管有人還在執(zhí)著地為理想奮斗(比如老鄒),與現(xiàn)實抗爭,可多數(shù)人已經(jīng)向現(xiàn)實妥協(xié),把曾經(jīng)的理想踩在腳下。比如說趙涌在二十三歲時懷著當畫家的夢想來到深圳,但是為了生存,他不得不去做推銷員,后來又不得不進了工廠,理想在生存面前竟然那么的不堪一擊。之后趙涌一直沒有畫過畫,即使畫過兩幅素描,也是為了討好和他上床的女孩子。理想或許是天上騰飛的翅膀,而現(xiàn)實永遠在地上,這種距離感在徐東筆下是難以彌合和驅除的。
在此又不得不提到《有個叫顏色的人是上帝》里的“乞討”行為。這種乞討,并非因為“我”走投無路而去乞討,而是代替“我們”的乞討,其中側重于精神上的喚醒和警示。很明顯,作者意識到了城市文明給我們當代人的生活所帶來的精神困境?!耙环皱X”的乞討暗示了對物質和金錢的某種鄙視,乞討本身也包含著精神拯救意義上的施予。這種“行為藝術”意在喚醒人心,意在拉近理想和現(xiàn)實之間的距離。吊詭的是,這種意識也自然而然地成為了某種理想,那無異于身臨無處不在的都市文明沖擊,而做出某種儀式意味濃烈的靈魂的掙扎。
三、靈魂的掙扎或希望:“有個叫顏色的人是上帝”
《有個叫顏色的人是上帝》是徐東小說中最見特色的一篇,是對都市人的精神生活挖掘最為深刻的一篇,是對當代中國城市文明對人性異化和扭曲的又一篇獨特的“變形計”。這個中篇讓讀者在頗具魔幻和變形性質的文字之中,難以分清徐東本人和小說中的“我”,或許二者本來就是合二為一的。
(一)帶著夢想與自由的寫作
一個作家創(chuàng)作風格的形成可從多方面來溯源。從最初喜愛看畫冊到初中時期喜歡看武俠和言情小說,徐東很少接觸嚴肅意義上的文學作品。十八歲徐東西藏從軍,從此大量閱讀世界名著,尤其愛讀博爾赫斯、尤瑟納爾的作品和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這對他近年來的創(chuàng)作影響很大。
從西藏軍旅生涯到后來的都市闖蕩,經(jīng)過時間和思想的沉淀積累之后,他的創(chuàng)作逐漸洞開心靈的廣闊空間,題材和主題也不斷拓新。徐東離開西藏十年之后才開始寫作。十年的磨礪,讓他一方面積累了豐富的都市生活經(jīng)驗,另一方面西藏的純凈又與之形成一種比較,這使得徐東對文學理想、寫作動機有了更深層次的理解,使他明白內心的強大更需要一個像西藏那樣純潔和自由的空間。徐東從“北漂”到“南漂”,深圳不一樣的生活方式和人們呈現(xiàn)的精神狀態(tài)深深吸引著作為作家的徐東。深圳就是一個中國城市化進程的符號,文學最能形象化地描畫出中國社會轉型時期一代人、尤其是從農(nóng)村進入城市的一代人的精神軌跡。在這方面,徐東往往揭示了很多人不愿正視的內心世界。
在西藏,徐東尤其喜歡讀卡夫卡的中短篇小說。徐東認同漂泊,渴望自由,這成為他文學創(chuàng)作的雙翼。一路上的追逐和漂泊,他一直在嘗試性地表現(xiàn)現(xiàn)代人對愛的困惑,對愛和性以及物質之間關系的探求,其中充滿了對人類自身欲望的剖解,也帶著一種發(fā)自內心深處的焦灼感。徐東把人與人之間情感糾葛的難解難分刻畫得細致入微,愛和欲滲透于自我的矛盾體之中而顯得無比纏綿悱惻。當然,這些和徐東的個人氣質、他的漂泊經(jīng)歷以及整個社會環(huán)境的外因都分不開。
(二)虛實相間卻指向存在和反思的寫作
人是文學活動的出發(fā)點和歸宿。讀徐東的小說,讓讀者在品味小說主人公多彩而復雜人生的同時,也能對自我、整個社會和人生進行存在本體意義上的反思。
徐東這幾個中篇,有實有虛,虛實并存。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或明或顯的社會問題越來越多和不堪,尤其是農(nóng)村人進入城市后的人格蛻變,然而卻沒有多少人能正視和作出深刻的剖析。自從波德萊爾“惡之花”盛開和卡夫卡“變形記”的完成,作家主體就從來沒有放棄過揭示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和后工業(yè)文明使人變異的努力。從某種意義上講,徐東也是一個致力于揭示人性變異,尤其是中國轉型時期人性變異的作家。
從故鄉(xiāng)到西藏,從西藏到西安、北京,再從北京到深圳,徐東經(jīng)歷了這個時代很多人正在經(jīng)歷的人生,也經(jīng)歷了這個時代很多人未曾經(jīng)歷過的人生。我們透過他小說中對都市人性的真實描寫,會發(fā)現(xiàn)徐東正在力所能及地解剖這個時代最有代表性的都市人生的精神怪胎。他四個中篇所塑造的男主人公們,有的背棄了愛情,張揚了自我欲求,有的違背了傳統(tǒng)道德,在都市中沉淪和迷失。在手法上,徐東在講述那些故事時,語言未曾雕琢,情節(jié)也不刻意求新,整體上雖不大膽表露卻把矛盾糾葛寫得細致入微。很通俗地講,徐東之所以這樣寫,是因為他在真實感受整個社會因為時代轉型而物欲膨脹、燈紅酒綠的同時,也深刻地認識到時代的“進步”對人心發(fā)生的侵蝕和對人性造成的扭曲。這是有目共睹的客觀事實,所以他不需要在故事本身上故作姿態(tài)、吸人眼球。在這個意義上講,徐東的小說在見證中國社會和城市的變遷以及人類精神蛻變的兩個層面上,都是極具認識價值的文本。
不過,對社會現(xiàn)象和問題的揭露只是一方面,因為這并不意味著作家以靈魂救世主的身份出現(xiàn),他沒有對小說中的任何人物都持一味否定的態(tài)度,而是有意無意地強調在這個社會中多元人生存在的可能性和必要性。徐東在塑造李明亮這個人物的時候,通過李明亮朋友之口批評了他;但是這種批評,是無法讓李明亮的人生觀再次發(fā)生改變的。如此情形,既體現(xiàn)了徐東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道德倫理的價值取向,也暗示了在現(xiàn)實面前他的無力感和包容心。小說中的人物大多有過類似都市人生的經(jīng)歷,徐東通過創(chuàng)作意識中存在的整體上的“復沓”書寫,細致地表現(xiàn)了都市人真實的內心世界。
(三)形而上的文本實驗和精神訴求
《有個叫顏色的人是上帝》是最具異質性的,也是他諸多作品中最具文學品質的一篇。當然這不僅是他的一次文本實驗,更是他選擇了一種最適合表達他內心矛盾,對現(xiàn)實的反思和對當下人性變異的思考的方式。
與其說這個中篇最具總結性,還不如說它離作者心靈最近。“顏色是個人,可以成為我們的上帝,成為我們的信仰。”讀者可以把“顏色”理解為照亮我們生命的那一束光,也是我們追求的理想,是我們內心純潔的空間,是信仰,是自我審視的鏡子,是一切的可能。在塑造李明亮、孫勇、胡英山這些人物,描述他們背叛傳統(tǒng)道德、正視真實欲望的時候,我們是否要去一味地否定或者批判?一般的做法是,作者借主人公朋友之口批判他們,或者塑造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人來進行對比,而不是簡單地進行道德價值的評判。不可否認,婚外情、一夜情、網(wǎng)戀等等這些有悖倫常的行為是不符合傳統(tǒng)道德的,但是存在的普遍性會讓人產(chǎn)生幻覺,存在即合理也常常成為人們某種行為的理由。作者對社會諸多不正常但在現(xiàn)實中又司空見慣的現(xiàn)象持何種態(tài)度?這成為他執(zhí)筆前的一個難題。簡單的評判,必然落入窠臼而毫無新意,同時也是不負責任的一種態(tài)度。然而,一個作家的精神高度,除了文字性的追求之外,還必須對社會現(xiàn)實之下的責任有所擔當。于是,作者只好以一種虛化甚至是荒誕的手法,以一種朦朧的語言和可供多元選擇的觀念,始終閃爍游離于字里行間。最終,在這個風格獨特的中篇里,徐東實現(xiàn)了文學性和對社會與人性進行深入思考的責任擔當?shù)暮隙橐弧?/p>
徐東近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通過平易的文字將社會轉型過程中形成的物欲橫流世俗化到普通人身上,以及在這種沖擊之下人們所表現(xiàn)出來的精神匱乏和生命沉淪,并將這些與觸目驚心的現(xiàn)實形象地結合到一起,給人一種理性的思考,為讀者提供了一種難得的審美觀照。盡管徐東的小說故事相對單一,沒有宏大敘事的野心,結構也有讓人產(chǎn)生淺嘗輒止的不盡興感,然而整體上卻能給人以切膚之痛。徐東始終在寫“人”,寫“人”的精神,寫“人”的變異,寫“人”的復雜性。 列夫·托爾斯泰在《復活》里說:“人就像河流:每條河里的水都一樣;但每條何都會這里狹窄,那里更湍急,這里緩慢,那里更寬闊,有時清澈,有時渾濁,有時寒冷,有時溫暖。人也一樣。每個
人生來就具有每一個人類品質的萌芽;有時候顯現(xiàn)出一種品質,有時候是另一種,而他則常常變得不像自己,但同時卻仍然始終是同一個人?!?徐東塑造的人物就是這樣,面對不同的人、不同的環(huán)境,會有不一樣的表現(xiàn),就像“變色龍”一樣。李明亮仍是李明亮,孫勇也依舊是孫勇,只是當來自農(nóng)村的他們身處城市時,他們則變得不像自己了,一種新的“品質”也就萌生了出來。當然,我們更愿意把主人公的這種情形說成是現(xiàn)代都市對人性的扭曲和變異。
注釋:
① 《新生活》載《長江文藝》2013年第11期、《小說選刊》2013年第12期選載;《洗腳》載《中國作家》2014年第2期;《有個叫顏色的人是上帝》載(《大家》2014年第2期;《消失》載《山花》2014年第3期。
②列夫·托爾斯泰:《復活》(林森譯),長江文藝出版社2011版,第254頁。
(責任編輯:胡光波)
doi:10.3969/j.issn.1009-4733.2016.02.004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 4733(2016)02- 0017- 06
[作者簡介]周航,文學博士,長江師范學院文學院副教授。
[收稿日期]2015—12—01
[基金項目]重慶市社會科學規(guī)劃課題《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進城農(nóng)民文化轉型研究——以“打工文學”為切入點》(2013YBWX083)階段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