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一 民
(黑龍江大學 歷史文化旅游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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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世紀前中原王朝對鄂霍次克海的認知
沈 一 民
(黑龍江大學 歷史文化旅游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內容摘要]在東北亞政治格局中,鄂霍次克海是一個重要的自然要素。盡管鄂霍次克海相距中原遙遠,但依據(jù)《山海經》的記載,很可能早在先秦時期,中原王朝已經意識到鄂霍次克海的存在。然而這種認知并未被承繼下來。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中原王朝出現(xiàn)了鄂霍次克海再認知的過程。北魏時期,中原王朝通過烏洛侯、豆莫婁等東北部族,通過“完水”、“難水”等水系,明確獲知鄂霍次克海的存在。
[關鍵詞]鄂霍次克海;黑龍江;烏洛侯;豆莫婁
鄂霍次克海位于亞歐大陸的東北緣,北面和西面緊鄰亞洲大陸,隔西伯利亞原始森林與北冰洋相眺望;東面以堪察加半島為界,鄰于白令海;南以韃靼海峽與拉布魯斯海峽(宗谷海峽)為限,與日本海相區(qū)隔。鄂霍次克海是東北亞地區(qū)的重要自然要素,然而由于相關資料匱乏,一直乏人問津。本文從文獻出發(fā),嘗試著梳理先秦至北魏時期中原王朝對鄂霍次克海的認識過程,以期確認中原王朝對鄂霍次克海認知的發(fā)端。
一、鄂霍次克海認知的漸進過程
鄂霍次克海地處高緯度地區(qū),近于北極圈,氣候酷寒,且鄂霍次克海遠距中原地區(qū),加之東北地區(qū)森林茂密,河網縱橫,沼澤密布,嚴重地阻礙了交通的通暢,種種地理因素都限制了中原王朝與鄂霍次克海之間的聯(lián)系。不過鄂霍次克海及其周邊地區(qū)恰恰位于人類從歐亞大陸向美洲大陸遷徙的大通道上,惡劣的自然條件似乎并未阻止中原王朝對鄂霍次克海的認知。
根據(jù)前輩學者對《山海經》的考證和探究,中原王朝似乎早在先秦時期就已意識到鄂霍次克海的存在。《山海經·海外東經》有關“玄股”的記載寫道:“玄股之國在其北,其為人衣魚食鷗,使兩鳥夾之。”其中所謂的“衣魚食鷗”,東晉郭璞注云:“以魚皮為衣也”。*袁珂校注:《山海經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63頁。憑借著郭璞的注釋,后世學者將之與黑龍江流域的少數(shù)民族聯(lián)系在一起。清代郝懿行指出:“今東北邊有魚皮島夷,正以魚為衣也。其冠以羊鹿皮,戴其角,如羊鹿然。”*郝懿行:《山海經箋疏》卷九,成都:巴蜀書社,1985年,第370頁。郝懿行憑借著赫哲族的服飾文化,將“玄股”指認為黑龍江流域的赫哲族?!渡胶=洝ずM鈻|經》:“勞民國在其北,其為人黑?;蛟唤堂瘢辉辉诿癖?,為人面目手足盡黑?!?袁珂校注:《山海經校注》,第265頁。郝懿行注釋道:“今魚皮島夷之東北有勞國,疑即此,其人與魚皮夷面目手足皆黑色也?!?郝懿行:《山海經箋疏》卷九,第371頁。以“玄股”為基礎,郝懿行推定“勞民”位于黑龍江下游地區(qū)。希勒格則是依據(jù)“毛民”的位置,斷定“勞民”“曾居于樺太之北,鄂霍次克海沿岸而已?!?希勒格:《中國史乘中未詳諸國考證》卷十二,馮承鈞譯,上海:商務印書館,1928年,第93頁。
相對而言,“毛民”的記載略顯豐富?!渡胶=洝ずM鈻|經》:“毛民之國在其北,為人身生毛。一曰在玄股北?!?袁珂校注:《山海經校注》,第264頁?!渡胶=洝ご蠡谋苯洝罚骸懊裰畤佬?,食黍。使四鳥。禹生均國,均國生役采,役采生修鞈,修鞈殺綽人。帝念之,潛為之國,是此毛民?!?袁珂校注:《山海經校注》,第424頁。由于毛民極為特殊的外表,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身材矮小,體表多毛的阿伊努人。語言學也提供了證據(jù)。希勒格:“按依亦音挨,鳥皆切,是與蝦夷語挨諾之音相近,挨諾為蝦夷之自稱,義即人也?!?希勒格:《中國史乘中未詳諸國考證》卷十二,第9頁。韓東育師也指出:“事實上,從后來的流變情況看,無論是‘蝦夷’還是‘阿依’,也無論是‘毛人’(えみし)還是‘蝦夷’(えぞ)抑或漢音的‘クイ’,似乎都未嘗離卻‘依’的音素?!?韓東育:《關于日本“古道”之夏商來源說》,《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3年第9期,第101頁。
前輩學者通過運用歷史學、人類學、語言學等學科的理論和工具,將《山海經》所記古族與鄂霍次克海周邊民族聯(lián)系在一起,依憑著這些民族,中原王朝完全有可能在先秦時期就已經意識到鄂霍次克海的存在。不過就文獻而言,這些對鄂霍次克海周邊民族的認知以及由此而產生的對鄂霍次克海認知并未被承繼下來,在魏晉時期的文獻記載中完全看不到鄂霍次克海存在的證據(jù)。
魏晉時期中原王朝對肅慎族系的記載可資佐證。在記載肅慎族系四至的文獻中,曹魏文帝時魚豢的《魏略》:“(挹婁)在夫余國北十日行。東濱大海,西接冠漫行國,北極弱水。其土界廣袤數(shù)千里?!?張楚金:《翰苑》,金毓黻主編:《遼海叢書》第4冊,沈陽:遼沈書社,1985年,第2521頁?!度龂尽罚骸稗趭湓诜蛴鄸|北千余里,濱大海,南與北沃沮接,未知其北所極?!?《三國志》卷三十《挹婁傳》,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點校本,第847頁。西晉成書的《肅慎國記》:“肅慎氏(按即挹婁),其地在夫余國北,可六十日行,東濱大海?!?《太平御覽》卷七八四《肅慎》,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3472頁。初唐所修《晉書》:“東濱大海,西接寇漫汗國,北極弱水?!?《晉書》卷九七《肅慎氏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點校本,第2534頁。由此可見,中原王朝對肅慎的認識并未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日益清晰,不過綜合4則史料,我們可以約略了解魏晉時期肅慎族系的分布范圍。4則史料不約而同地以“大?!弊鳛槊C慎族系的東界,這里的“大?!睙o疑是指日本海而言。至于肅慎族系分布的北緣,所記則不盡相同?!度龂尽?、《肅慎國記》采取了回避的態(tài)度,《魏略》、《晉書》中所言的“弱水”,根據(jù)《東北歷史地理》的考證為“今松花江東流段”。*孫進己、馮永謙等主編:《東北歷史地理》第二卷,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51頁。肅慎族系是漢文文獻中所記最遠的東北部族,換言之,肅慎族系的居住地也即距離鄂霍次克海最近的東北部族。然而魏晉文獻中所記的肅慎族系最北分布區(qū)域只是達于松花江、黑龍江流域。據(jù)此可以認為:依據(jù)現(xiàn)有的文獻,魏晉時期的中原王朝對鄂霍次克海的存在一無所知。
然而到了南北朝時期,隨著中原王朝與東北亞諸部族交往的頻繁,中原王朝對東北亞的認知得以進一步深化。包括勿吉、室韋、豆莫婁、烏洛侯等在內的黑龍江流域諸部族頻現(xiàn)于史書,中原王朝對他們的認識也越發(fā)清晰。如始見于《魏書》的室韋,《魏書》的記載相當簡略,只記載了室韋朝貢的路線和過程、室韋人的生產和生活以及室韋人的風俗習慣等幾個方面。語言方面也只是含糊地指出“語與庫莫奚、契丹、豆莫婁國同?!?《魏書》卷一百《失韋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標點本,第2221頁。到了初唐所修的《北史》,有關室韋的記載不僅在篇幅上大幅度增加,而且開始嘗試著對其源流進行說明,“蓋契丹之類,其南者為契丹,在北者號為失韋。”室韋的內部分野也漸為中原王朝所熟悉?!捌浜蠓譃槲宀?,不相總一,所謂南室韋、北室韋、缽室韋、深末怛室韋、大室韋?!辈⒅γ枋隽四鲜翼f的情況。*《北史》卷九四《室韋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標點本,第3129頁。這種記載的漸趨詳細,體現(xiàn)出中原王朝對東北亞北部地區(qū)的各部族在認識上的加深。以這些部族為媒介,中原王朝對其生活的自然環(huán)境也漸至清晰,中原王朝再次獲知鄂霍次克海的存在也成為可能。
《魏書·烏洛侯傳》:“其國西北有完水,東北流,合于難水,其地小水皆注于難,東入于海?!?《魏書》卷一百《烏洛侯傳》,第2224頁?!短藉居钣洝匪d稍有出入,“完水,在其國(烏洛侯)西北,東北流,合于難水?!掇杏洝吩疲和晁礊跬杷?。難水即那河。其地水小皆注于此,東入海?!?樂史:《太平寰宇記》卷一九九《烏洛侯》,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3816頁。兩相比較,《太平寰宇記》的主體基本上是抄錄《魏書》而成,只是因為記載主體從“烏洛侯”變?yōu)椤巴晁?,在文字上進行了稍許的改動。多出來的則是《蕃中記》的記載。但是“完水即烏丸水也。難水即那河”這則文字,實際上是注釋性文字,并未提供更多的信息。然而1980年,米文平在大興安嶺北部,嫩江支流甘河上游的嘎仙洞的洞壁上發(fā)現(xiàn)了太平真君四年的石刻(443)祝文,從而印證了嘎仙洞就是《魏書》所載的拓跋鮮卑祖先居住的舊墟石室,*相關情況,請參見米文平:《鮮卑石室的發(fā)現(xiàn)與初步研究》,《文物》,1981年第2期、《大興安嶺鮮卑石室是怎樣發(fā)現(xiàn)的?》,《黑龍江文物叢刊》,1981年第1期等文章。這為東北歷史地理的考證提供了一個準確的坐標點,也為“完水”的地理考證提供了便利。以鮮卑石室的考古發(fā)現(xiàn)為基礎,“完水”“應兼指今額爾古納河與黑龍江而言?!?《〈中國歷史地圖集〉東北地區(qū)資料匯篇》,北京:《中國歷史地圖集》中央民族學院編輯組,1979年,第68頁。更準確地說,“完水”最初是“東北流”,這無疑是指額爾古納河而言,“合于難水”則表明“完水”還包括黑龍江與松花江合流以上的黑龍江,即黑龍江上中游。“其地小水皆注于難”,烏洛侯地域為嫩江以西地區(qū),則“難水”是嫩江、東流松花江與黑龍江下游的合稱。黑龍江注入鄂霍次克海,這說明這里所說的“?!本褪墙裉斓亩趸舸慰撕!牟芪褐敝帘蔽?,在歷經幾百年之后,中原王朝終于再次認識到鄂霍次克海的存在。
二、北魏確知鄂霍次克海的時間
“完水”出現(xiàn)在《魏書·烏洛侯傳》中,說明北魏是通過烏洛侯才明了“完水”的走向,從而獲得有關鄂霍次克海存在的信息。這意味著只要知道烏洛侯的朝貢時間就能夠推知北魏確知鄂霍次克海的具體時間。
烏洛侯,亦作烏羅護、烏羅渾?!锻ǖ洹罚骸盀趼搴钜嘣粸趿_渾國”,并指出:“烏羅渾國亦謂之烏護,乃言訛也”。*《通典》卷二百《北狄七》,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5489頁?!短茣芬矊懙溃骸盀趿_渾,蓋后魏烏洛侯也,今亦謂之烏羅護?!?王溥:《唐會要》卷九九《烏羅渾國》,北京:中華書局,1955年,第1771頁。“烏洛侯”的相關記載散見于《魏書》、《北史》、《通典》、《舊唐書》、《唐會要》、《太平寰宇記》和《新唐書》等文獻。不過,根據(jù)張久和的考索,“總的來說,《魏書》是記載烏洛侯基本內容最多、史料最豐富、最有價值的史書,是研究南北朝時期烏洛侯歷史的基本史料?!锻ǖ洹?、《舊唐書》和《唐會要》各自新增加了唐初期有關烏洛侯的一些史料?!侗笔贰贰ⅰ短藉居钣洝泛汀缎绿茣穼趼搴畹挠涊d,主要依據(jù)的是上述諸種史書。因此,在論述烏洛侯問題時,應以《魏書》、《通典》、《舊唐書》和《唐會要》為主,以《北史》、《太平寰宇記》和《新唐書》為輔?!?張久和:《關于烏洛侯的幾個問題》,《黑龍江民族叢刊》,1998年第2期,第58頁。也就是說,考察烏洛侯向北魏朝貢的時間只能依據(jù)《魏書》進行考辨。
烏洛侯出現(xiàn)的時間相對較晚,有關其與中原王朝交往的史料也極為有限。史書明載烏洛侯只有2次前往中原王朝的朝貢。第一次交往是北魏太武帝太平真君四年(443),三月,“壬戌,烏洛侯國遣使朝貢。”*《魏書》卷四下《世祖紀下》,第95頁。第二次則發(fā)生在唐朝初年?!按筇曝懹^六年(643),遣使朝貢云?!?《通典》卷二百《北狄七》,第5489頁?!短茣罚骸柏懹^六年,朝貢使至?!?王溥:《唐會要》卷九九《烏羅渾國》,第1771頁。兩次朝貢相隔時間長達二百年,中原王朝政權已經發(fā)生了數(shù)次更迭。烏洛侯位于嫩江以西地區(qū),距離中原并不遙遠,前往中原的交通路線也較為方便,卻僅有2次入貢,這表明烏洛侯相對弱小,前往中原朝貢的控制權被其他部族所掌控,很難自己派使者前往中原朝貢。這似乎從另一角度再次證明太平真君四年確是烏洛侯第一次朝貢。
另一方面,《魏書》對太平真君四年烏洛侯朝貢極為重視。除了《本紀》、《烏洛侯傳》外,《禮志》也寫及這次朝貢。“真君中,烏洛侯國遣使朝獻?!?《魏書》卷一○八之一《禮志四之一》,第2738頁。之所以《魏書》會在三處都提及這次朝貢,是因為這次朝貢極具政治意義,烏洛侯帶來了有關拓跋鮮卑先祖的歷史信息。史載:“太武帝真君四年來朝,稱其國西北有魏先帝舊墟石室,南北九十步,東西四十步,高七十尺,室有神靈,人多祈請。太武帝遣中書侍郎李敞告祭焉,刻祝文于石室之壁而還?!?《魏書》卷一百《烏洛侯傳》,第2224頁。這段記載提供了豐富的歷史信息。第一,烏洛侯國前往北魏朝貢,有著明確的政治性。朝貢之前,烏洛侯國已經對鮮卑石室進行了精確的測量,長寬高都有準確的數(shù)字。這表明烏洛侯國在朝貢之前做了精細的準備。其目的很可能是因為烏洛侯國較為弱小,為了獲取北魏的保護,才會對鮮卑石室極為重視,希望通過境內存在的鮮卑石室建立起與北魏更為緊密的關系。第二,“魏先帝舊墟石室”這7個字,實際上存在一個問題,也即為何烏洛侯國會認定嘎仙洞就是鮮卑石室。畢竟鮮卑部族的早期歷史并沒有文字記載。然而烏洛侯能夠確認,北魏政權也進行了承認,并派遣官員前往祭祀、摹刻祝文。這種共識的存在說明東北部族存在著連續(xù)的民族、區(qū)域記憶。第三,“室有神靈,人多祈請”,說明嘎仙洞是當?shù)氐男叛鲋行?。以?點歸納再次證明了鮮卑石室的發(fā)現(xiàn),對北魏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這也使得烏洛侯國在北魏的歷史上具有特殊的地位。換句話說,北魏重視鮮卑石室,也就相應地對鮮卑石室的發(fā)現(xiàn)者——烏洛侯予以重視。但是《魏書》卻僅僅記載了太平真君四年這一次,表明在太平真君四年的前后,烏洛侯沒有進行過朝貢的活動,至少之前沒有。
此外,《魏書·烏洛侯傳》共209個字。根據(jù)內容大致可以將這些文字分為幾大類。一是烏洛侯的地理方位?!盀趼搴顕诘囟褂谥?,去代都四千五百余里。”從北魏的角度記載烏洛侯的位置。二是烏洛侯的氣候條件和經濟情況?!捌渫料聺瘢囔F氣而寒,民冬則穿地為室,夏則隨原阜畜牧。多豕,有谷麥?!睆臑趼搴畹淖匀画h(huán)境入手,指出烏洛侯人的游牧特性以及畜牧業(yè)、農業(yè)的相關情況。三是烏洛侯的政治情況?!盁o大君長,部落莫弗皆世為之。”四是烏洛侯的風俗?!捌渌桌K發(fā),皮服,以珠為飾。民尚勇,不為奸竊,故慢藏野積而無寇盜。好獵射。樂有箜篌,木槽革面而施九弦。”服飾特色、尚武習俗、樂器等方面,一一描述清晰。五是烏洛侯國的自然地理情況?!捌鋰鞅庇型晁?,東北流合于難水,其地小水皆注于難,東入于海。又西北二十日行有于巳尼大水,所謂北海也?!绷菫趼搴钐秸婢哪甑某暋!笆雷嬲婢哪陙沓?,稱其國西北有國家先帝舊墟,石室南北九十步,東西四十步,高七十尺,室有神靈,民多祈請。世祖遣中書侍郎李敞告祭焉,刊祝文于室之壁而還?!?《魏書》卷一百《烏洛侯傳》,第2224頁。通過對《烏洛侯傳》的解析,整篇傳記共記載了烏洛侯的6個側面。刨除記述朝貢的65個字外,真正有關烏洛侯情況的僅有144個字,其中描述烏洛侯地理的就有63個字,約占總數(shù)的44%。此種數(shù)量統(tǒng)計,表明北魏極為重視烏洛侯的相關地理信息。其目的應是北魏出于對“鮮卑石室”的重視,希望通過充分了解烏洛侯的周邊地理信息以確定其所言及的“鮮卑石室”確為拓跋鮮卑的祖源地。除了前文所討論的“完水”之外,更為至關重要的是“又西北二十日行有于巳尼大水,所謂北海也”。根據(jù)地理方位,“于巳尼大水”即貝加爾湖,命名方式與中原王朝“北?!钡姆Q呼截然不同,其稱呼應該源自烏洛侯的地理稱謂系統(tǒng)。這一點極為重要,“于巳尼大水”與“?!蓖瑫r出現(xiàn),表明烏洛侯等東北部族對水域的理解非常明確。盡管貝加爾湖寬廣,但是與海截然不同,所以才會用“大水”加以稱呼。既凸顯出貝加爾湖的重要性,也再次證明“完水”等地理信息完全是采擇于烏洛侯使者的敘述。
通過以上三點,完全有理由相信北魏獲知烏洛侯國及其周邊相關區(qū)域的情況,都是通過太平真君四年這次朝貢完成的,也就是說,北魏獲知“完水”的走向以及鄂霍次克海的存在是在443年。
三、豆莫婁的四至與鄂霍次克海
北魏除了通過“完水”獲知鄂霍次克海的存在外,也通過“豆莫婁”的疆域與四至同樣了解到鄂霍次克海的存在。
豆莫婁與夫余同源,是活躍于南北朝直至隋唐時期的東北部族?!段簳吩诿枋龆鼓獖渌闹習r提到:“在勿吉國北千里,去洛六千里,舊北扶余也。在失韋之東,東至于海,方二千里?!?《魏書》卷一百《豆莫婁傳》,第2222頁。此處所言的“?!睒O有可能是指鄂霍次克海。但是由于文獻資料的匱乏,學術界對“豆莫婁”的位置眾說紛紜,這直接影響到此處“?!钡恼J定。
有關豆莫婁的記載,除《魏書》之外,《北史·豆莫婁傳》、《新唐書·流鬼傳》、《冊府元龜·朝貢》等書皆約略有所提及。《北史》的記載幾乎與《魏書》完全一致。按照魏國忠的梳理,“后者(即《北史》)僅于首句缺‘去洛六千里’及‘宮室’作‘居室’、‘幅大’作‘帽大’、‘妬婦’作‘妬者’等略加改易幾字罷了,顯然是抄自于《魏書》,內容并無任何增加?!?魏國忠:《豆莫婁考》,《學習與探索》1982年第3期,第136頁。這導致豆莫婁研究的史料只能依據(jù)《魏書》的記載。然而《魏書·豆莫婁傳》僅168字,且根據(jù)馮家升的考察,“吾人發(fā)見《魏書·豆莫婁傳》十之九襲取《三國志》文而成,其為《三國志》所無者不過開首五句:豆莫婁國在勿吉北千里,去洛六千里,舊北扶余也,在失韋之東,東至于海?!蕉Ю铩韵?,皆為《三國志》原文?!?馮家升:《豆莫婁國考》,《禹貢》1937年第1、2、3合期,第195頁。其他可資佐證的史料也是只言片語?!段簳の鸺獋鳌罚何鸺俺]p豆莫婁等國,諸國亦患之。”*《魏書》卷一百《勿吉傳》,第2220頁??芍鼓獖鋵以馕鸺那謹_,其所處地域與勿吉相去不遠?!段簳なыf傳》:失韋“語與庫莫奚、契丹、豆莫婁國同。”*《魏書》卷一百《失韋傳》,第2221頁。據(jù)此,豆莫婁在語言上應該屬于東胡語族。
盡管有關豆莫婁的史料寥若晨星,然而前輩學者根據(jù)蛛絲馬跡,在考證豆莫婁的地理方位上進行了不懈的努力。主要依據(jù)的材料,一是《魏書·豆莫婁傳》四至的描述?!霸谖鸺獓鼻Ю?,去洛六千里,舊北扶余也。在失韋之東,東至于海,方二千里?!?《魏書》卷一百《豆莫婁傳》,第2222頁。學者主要是從夫余、勿吉、室韋等部族的地理位置、從“東至于?!钡牡乩碜鴺思右酝茢唷6恰缎绿茣穼_末婁的描述。“達末婁自言北扶余之裔,高麗滅其國,遺人度那河,因居之,或曰他漏河,東北流入黑水?!?《新唐書》卷二二十《流鬼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點校本,第6210頁。學者主要是以“那河”的地理釋讀加以推斷。
對“豆莫婁”進行地理考證,可以追溯到乾隆時期。《清朝續(xù)文獻通考》:“今烏蘇里江左右。東至于海。奇勒爾、赫哲、費雅哈各族地?!?劉錦藻:《清朝續(xù)文獻通考》卷三百七《吉林省》,北京:商務印書館,1955年,第10517頁。這一論斷影響到后世諸學者的判斷。清末民初的學者丁謙多次提及這一說法。“考此部為北扶余舊壤,在今烏蘇里江一帶?!?丁謙:《晉書四夷傳地理考證》,《叢書集成三編》第79冊,臺北: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99年,第554頁?!敖駷跆K里江以東地,故東界至海。”*丁謙:《魏書外國傳地理考證》,《叢書集成三編》第79冊,臺北: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99年,第592頁。建國后,也有學者加以應和。如張博泉:“則應在今黑龍江、松花江合流處?!?張博泉:《〈魏書·豆莫婁傳〉中的幾個問題》,《黑龍江文物叢刊》,1982年第2期,第38頁。林樹山指出:“豆莫婁國極有可能在現(xiàn)今黑龍江以北的中下游地區(qū),直至鄂霍次克海。特別是黑龍江下游,那里至今還住有古代穢(夫余)系民族的后裔,即操古亞細亞語的尼福赫人?!?林樹山:《寇漫汗國與豆莫婁國試辨》,《黑河學刊》1988年第2期,第88頁。李健才:“豆莫婁當在今黑龍江中游以東,東到今日本海的北部韃靼海峽一帶,今黑龍江下游地區(qū)正當其地?!?李健才:《勿吉、豆莫婁、烏洛侯、失韋的地理位置和朝貢路線》,《北方民族》,1989年第1期,第49頁。《貝加爾湖地區(qū)和黑龍江流域各族與中原的關系史》:“其地域是在今烏蘇里江以東地,故東界至海?!?呂光天、古清堯:《貝加爾湖地區(qū)和黑龍江流域各族與中原的關系史》,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84頁?!稏|北古代民族、考古與疆域》:“原住地在今黑龍江、松花江合流北”。*張博泉、魏存成:《東北古代民族、考古與疆域》,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121頁??v觀這些學者的研究,其結論無疑是建立在“東至于?!边@一地理坐標之上,將“?!闭J定為日本海,從而將“豆莫婁”定位于黑龍江下游地區(qū)。這是第一種觀點。但是這與“去洛六千里”一句不符?!笆ыf國,在勿吉北千里,去洛六千里?!?《魏書》卷一百《失韋傳》,第2221頁。室韋在大興安嶺地區(qū),“豆莫婁”如果在黑龍江下游,距離洛陽的距離絕對不止“六千里”。
第二種觀點認為“豆莫婁”位于松嫩平原。丁謙在《新唐書東夷列傳地理考證》中又提出了另一觀點,“達末婁本居黑龍江東部,呼蘭廳境。自為高麗所滅,遺民遠遁,渡黑龍江及那河而居于布特哈城之西境?!?丁謙:《新唐書東夷列傳地理考證》,《叢書集成三編》第79冊,臺北: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99年,第751頁。屠寄在考證墨爾根城的歷史時,也指出:“墨爾根城周,……晉入寇漫汗國。后魏、北齊,豆莫婁國。”*屠寄:《黑龍江輿圖說·墨爾根城圖說》,《遼海叢書》第2冊,第1037頁。《黑龍江志稿》踵其后,“呼蘭以東諸縣皆隸之”。*《黑龍江志稿》卷一《地理志·沿革》,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6頁。津田左右吉也認為:“達末婁居東流松花江北岸,蓋在今哈爾濱對岸附近也?!?津田左右吉:《室韋考》,金昭、阿勒得爾圖主編:《蒙古民族發(fā)祥地考論》,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9年,第99頁。馮家升也認為:“則今之墨爾根(一作嫩江城)似為豆莫婁國之中心。”*馮家升:《豆莫婁國考》,《禹貢》,1937年第1、2、3合期,第200頁。這些論斷依據(jù)的是對“那河”的考證。學術界基本上達成一致,林沄的說法最具代表性,“達末婁人所說的‘那河’既然‘或曰他漏河,東北流入黑水’,可見是統(tǒng)指今洮兒河流入嫩江后的嫩江下游,以及嫩江流入松花江以后的松花江下游?!?林沄:《夫余史地再探討》,《北方文物》,1999年第4期,第59頁。所以建國后的學術界多贊同這一說法。李健才:“豆莫婁當在今嫩江上游以東,嫩江下游和第一松花江以北和第一松花江下游以西的呼、嫩平原一帶?!?李健才:《北扶余、東扶余、豆莫婁的由來》,《東北史地考略》,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6年,第38頁?!稏|北民族史綱》:“當為今嫩江以東,松花江以北,黑龍江以南的地區(qū)?!?蔣秀松、朱在憲:《東北民族史綱》,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3年,第49頁?!稏|北古民族與東夷淵源關系考論》:“北魏時期豆莫婁族的居地當在今嫩江流域”。*李德山:《東北古民族與東夷淵源關系考論》,長春: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244頁。《魏晉南北朝民族史》:“主要分布在今嫩江中下游至呼蘭河流域之松花江平原?!?白翠琴:《魏晉南北朝民族史》,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6年,第314頁。魏國忠進一步認為:“豆莫婁中心當在今嫩江平原腹地的烏裕爾河流域。”*魏國忠:《豆莫婁考》,《學習與探索》,1982年第3期,第140頁。孫進己與之相應和,“其地大約在今烏裕爾河流域?!?孫進己:《東北民族源流》,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33頁。
第三種觀點考慮到文獻相隔的時間因素,融合了以上兩種觀點。“豆莫婁最初的居住地在今黑龍江、松花江合流處之北,北朝時豆莫婁疆域有所擴大,向南進入今呼嫩平原。大約至北齊末年,室韋強大起來并向東擴張,豆莫婁的勢力北縮,又退回其原居住地?!?程妮娜主編:《東北史》,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85頁。
第四種觀點將“豆莫婁”定位于黑龍江中游。傅朗云:“當在精奇哩江流域?!?傅朗云:《黑河古史考述》,《黑河學刊》,1990年第2期。僅屬推測,并沒有證據(jù)支撐。
綜合以上四種觀點,“豆莫婁”位于松嫩平原一說最具公信力。但這也隨之產生了另一個問題,即“?!钡恼J定。學術界也是眾說紛紜。第一種說法認為“東至于?!庇涊d失實?!丁粗袊鴼v史地圖集〉東北地區(qū)資料匯篇》:一方面認為豆莫婁位于“今嫩江中下游流域至今呼蘭河流域之松花江平原”,另一方面“《魏書·豆莫婁傳》所稱‘東至于?!浯笫??!?《〈中國歷史地圖集〉東北地區(qū)資料匯篇》,第64頁。魏國忠:“‘東至于?!?,顯為傳聞夸大之辭?!?魏國忠:《豆莫婁考》,《學習與探索》,1982年第3期,第140頁。林沄:“又如‘東至于?!?,恐怕是豆莫婁使節(jié)為自重身份的夸大之辭。史官無從深究也就照錄。豆莫婁要真有那么大,后來的靺鞨當時何處安身?”*林沄:《夫余史地再探討》,《北方文物》,1999年第4期,第60—61頁。都興智:“《魏書》所記豆莫婁‘東至于?!@然有夸大之嫌。若豆莫婁東界至海,則南北朝隋唐時期的黑水靺鞨的居地就沒有著落了?!?都興智:《略論東北古代族名與山水之名的關系》,《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01年第1期,第135頁。這些論述確有合理之處,但是也有商榷之處。沒有足夠的證據(jù),不能輕易對古籍加以否定。林沄、都興智兩位的討論更是將《魏書》和《新唐書》混為一談。二者成書相差幾百年,所反映的內容也是不同時代的“豆莫婁”。在《魏書》修撰時期,勿吉還遠未能控制東北的北部地區(qū)。所以北魏時期“東至于?!边€是可能的。
第二種說法認為“海”指的是日本海?!稏|北歷史地理》:“由于豆莫婁人經濟文化比較先進,自呼蘭河流域東直至海的各族都臣屬于豆莫婁,則也說得通。”*孫進己、馮永謙等主編:《東北歷史地理》第二卷,第148頁。佟冬主編的《中國東北史》更是言明:“相當于今天的嫩江以東、松花江以北,向東直至日本海岸的廣大地區(qū),中心地帶為松嫩平原的北部及三江平原?!?佟冬主編:《中國東北史》,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7年,第517頁。但這種解釋要面對一個無法回避的現(xiàn)實,“因為東邊先后隔肅慎、挹婁、勿吉,又東才至于日本海。”*干志耿、孫秀仁:《黑龍江古代民族史綱》,哈爾濱,黑龍江省文物出版編輯室,1982年,第119頁。所以這一說法是不可能的。
第三種說法認為“?!敝傅氖嵌趸舸慰撕!!逗邶埥糯褡迨肪V》:“根據(jù)考古文化的分布來推測,東北至于海是可能的。”*干志耿、孫秀仁:《黑龍江古代民族史綱》,第119頁。林樹山更為直接地說道:“豆莫婁國極有可能在現(xiàn)今黑龍江以北的中下游地區(qū),直至鄂霍次克海。”*林樹山:《寇漫汗國與豆莫婁國試辨》,《黑河學刊》,1988年第2期,第88頁。李健才:“當指東至今第一松花江和鄂霍次克海?!?李健才:《北扶余、東扶余、豆莫婁的由來》,第38頁。干志耿、李士良兩位更是提出了考古學依據(jù),“屬于夫余文化的紅衣陶在三江平原及黑龍江東部地區(qū)均有發(fā)現(xiàn),可以認為北夫余的一部確曾到過濱海地區(qū),然非其中心地帶?!?干志耿、李士良:《烏洛侯與黑龍江歷史地理諸問題》,《求是學刊》,1981年第4期,第122頁??紤]到此時中原王朝已經明了鄂霍次克海的存在,此種說法應該最符合史實。
第四種說法認為“?!敝傅氖悄承┧?。馮家升:“豆莫婁東之海當指今之黑龍江明矣?!?馮家升:《豆莫婁國考》,《禹貢》,1937年第1、2、3合期,第199頁。張博泉指出:“豆莫婁東之海很可能指今博朗湖,因北方民族習稱池泊為海子?!?張博泉:《〈魏書·豆莫婁傳〉中的幾個問題》,《黑龍江文物叢刊》,1982年第2期,第38頁?!稏|北地方史稿》、《東北歷代疆域史》皆以此立論。這種說法實際上也是建立在質疑《魏書》記載的基礎上?!皷|至于海”應如林沄所言,《魏書》所記源于豆莫婁使者的說法。豆莫婁使者將江、湖與海搞混,似乎并不可能。
根據(jù)以上的討論,結合北魏已經獲知鄂霍次克海的存在,“東至于?!钡摹昂!弊钣锌赡苤傅氖嵌趸舸慰撕?。
綜上,盡管鄂霍次克海相距中原地區(qū)遙遠,但鄂霍次克海及其周邊地區(qū)位于人類從歐亞大陸向美洲大陸遷徙的大通道上,這為中原王朝認知鄂霍次克海提供了某種可能?!渡胶=洝匪浀摹靶伞?、“勞民”、“毛民”等古族很可能居住于鄂霍次克海周邊地區(qū),先秦時期的中原王朝通過這些古族的認知,完全有可能已經意識到鄂霍次克海的存在。然而這種認知并未被承繼下來,在現(xiàn)存的文獻中,中原王朝對鄂霍次克海的認知過程存在著斷裂。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中原王朝開啟了鄂霍次克海再認知的過程。魏晉時期,文獻中完全看不到中原王朝確知鄂霍次克海存在的證據(jù)。延至北魏時期,隨著中原王朝與東北亞諸部族交往的頻繁,中原王朝才再次確知鄂霍次克海的存在。一方面中原王朝依托對“完水”的了解,獲知了鄂霍次克海的存在,另一方面“豆莫婁”四至中的“?!币彩侵付趸舸慰撕6?。可以說,公元5世紀是中原王朝確知鄂霍次克海存在的確切時間點。
(責任編輯:董灝智)
[收稿日期]2015-12-14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中原王朝視域下的鄂霍次克?!?編號:11CZS043)。
[作者簡介]沈一民(1978-),男,黑龍江哈爾濱人,黑龍江大學歷史文化旅游學院教授。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01(2016)01-0097-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