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冬瑤
(北京外國語大學(xué) 外國文學(xué)研究所, 北京 1000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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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介的自隱和轉(zhuǎn)逆
——以克萊斯特小說《侯爵夫人封·O》為例
劉冬瑤
(北京外國語大學(xué) 外國文學(xué)研究所, 北京 100089)
本文以克萊斯特(Heinrich von Kleist)的小說《侯爵夫人封·O》為例,首先分析了文本內(nèi)人物間“少即是多”的交際模式:從差強人意的口語到公開可信的書面文字,關(guān)掉了聲音,屏蔽了身體,卻達成了共識。跳出情節(jié),不可靠敘述者的省略不語有效地刺激了文本與接受間的互動張力。媒介從信息源的一部分抽離成獨立的他者信使,為更好傳遞信息而逐漸自隱的詞在描述物的同時也定義了物。
《侯爵夫人封·O》 ;克萊斯特;交際模式;沉默;媒介轉(zhuǎn)向
克萊斯特筆下的文章題目總是緊扣文本主題,如喜劇《破甕記》(Der Zerbrochene Krug,1806)以物為題,記錄了一場由摔破罐子引發(fā)的風波,再如小說《智利地震》(Das Erdbeben in Chili,1806)的標題道出了事發(fā)地以及情節(jié)轉(zhuǎn)折所圍繞的事件。同悲劇《彭特西莉婭》(Penthesilea,1806)和騎士劇《海爾布隆的小凱蒂》(Das K?thchen von Heilbronn,1810)相似,小說《侯爵夫人封·O》(Die Marquise von O…,1807)用題目點出女主人公,講述了一則“聞所未聞的新奇事兒”(eineunerh?rteBegebenheit)(歌德語):出身名門、品性端莊的寡居婦人未知受孕,被家父驅(qū)逐出門,為給孩子名分,在登報尋父的同時尋夫。同《破甕記》中監(jiān)守自盜的法官亞當(Adam)一樣,把侯爵夫人從企圖侵犯她的俄國大兵手中營救出來的伯爵F既是“天使”也是“惡魔”。但失足丑聞幾經(jīng)周折原是命運的捉弄,二人最終喜結(jié)連理。
“無知受孕”的題材在當時廣受爭議,小說一經(jīng)出版,“沒有哪位少女能不紅著臉讀完”(Sembdner,1977:261)標題中所提及的姓氏縮略字母是徘徊在“說破”與“不說”之間的有趣符號。O后的省略號既影射了《圣經(jīng)》中未婚先孕的圣母形象,(Grathoff,1988:204)也稍許揭開了女主的神秘面紗,好似這則人間罕見的新奇事兒如文本副標題(Nach einer wahren Begebenheit, deren Schauplatz vom Norden nach dem Süden verlegt worden)所道,是基于一則真實事件改編而成。當“寡婦無知受孕”這一傷風敗俗的丑聞浮上水面,禁忌話題如燙手山芋被擊鼓傳遞,所有人物面臨著“是否說”“說什么”和“怎么說”的溝通難題:當事人——向來“品性卓越”(Kleist,1981:93)的侯爵夫人——該如何捍衛(wèi)自己的無辜和清白?始作俑者該如何供認罪行、尋求諒解?卷入此事的眾人又該如何辨別真?zhèn)?,定奪是非?
1.1 差強人意的口頭語言
身體在場的交流模式中,口頭語言當屬人類最重要的溝通工具。然而于侯爵夫人,口語不能成為她更好交流溝通的有力武器;相反卻暴露了她無法接受的事實:這位“健康女神”在突感“惡心、眩暈,四肢無力”(Kleist,1981:97)之后,戲謔地跟母親和醫(yī)生調(diào)侃說,倘若別的女士有像自己當下的身體情況,她會將其斷定為懷有身孕。在借用口語實現(xiàn)自我辯護的操作中,侯爵夫人不是唯一的失敗者。事實上,文本人物通過使用口語達到信息成功傳遞的案例寥寥無幾。以伯爵F為例:在被問及是哪些士兵企圖強暴侯爵夫人時,他語無倫次,謊稱因當時燈光昏暗看不清人臉云云(Kleist,1981:96);他的唐突求婚使得侯爵夫人一家不知所措,他的解釋詞不達意(Kleist,1981:98);他在婚宴時的喃喃之語模糊陌生,無人理解。(Kleist,1981:128)差強人意的口頭表達不但令使用者捶胸頓足,對于傾聽者而言,并非總是值得信賴的嘴巴常發(fā)出弦外之音。在母親用家仆雷奧帕托(Leopardo)試探女兒貞潔與否時,面對面的口語變成陷阱詭計,是“因懷疑而藏了好久的計劃”(Kleist,1981:119),“沒有一句是真的”(Kleist,1981:121)。
口頭語言作為人類后天習得的社會交際工具和符號體系,其使用具有以下前提:其一,說話人要具有邏輯組織能力,這同樣是對理智提出的要求。侯爵夫人受孕時的無知狀態(tài)逃離了理性的管轄范圍,故無法言說。其次,接收者的接收意愿和理解能力也會影響口語表達的效果。被掃地出門的侯爵夫人面對伯爵F的突然到訪和信誓旦旦,用“我什么也不想知道”中斷了他的告白。除此,說話者要享有發(fā)言權(quán),這關(guān)乎其等級權(quán)威。侯爵夫人喪夫后寡居娘家,寄身父母兄長籬下。在被確診身孕后,理性和意識無法提供解釋,家人拒絕她為自己申辯,也無法接受其自詡夢中受孕的托詞。強烈的情感對比出語言的蒼白,侯爵夫人對著上帝和父母兄長發(fā)出了人類最原始的發(fā)聲——“上帝??!”(Kleist,1981:108)、“我最尊貴的母親”(Kleist,1981:109)、“我的好哥哥!”“我最敬愛的父親!”(Kleist,1981:112)——呼喊?!妒ソ?jīng)》的故事始于上帝為萬物命名。上帝通過命名使事物得以被認識。人類的世界由此被語言建構(gòu)。人類仿照了上帝行為,古希臘、古羅馬時期誕生的神話是語言的早期形式,體現(xiàn)了人類嘗試借助語言來解釋自然中的神秘現(xiàn)象。從此,語言有了驅(qū)魅解惑的魔力,命名打破沉默,啟蒙之光驅(qū)散了未知的恐懼和混亂。然而,“貞女夢中受孕”這一神話原型在文中岌岌可危,任何解釋都顯得無能為力,這不僅預(yù)示了神話即將走下神壇的無奈命運,也見證了語言的局限。而侯爵夫人發(fā)出的聲聲驚呼正是語言回歸沉默的反抗。
1.2 主動和被動的沉默禁語
沉默可獨立于語言行為存在,但語言交際過程卻不能缺少沉默。交流包含語言/非語言的表述及停頓間歇:說話人的表述伴隨著聽眾沉默的傾聽;非語言表述以及間歇為說話人延伸出沉默的時空。一方沉默,可為對方提供言語的機會;在沉默中,人們能夠建構(gòu)交流想法、整理思路。因此,沉默是交流的源頭、斷點和止步局限,貫穿到所有交流過程之中(Wulf,1997:1119)。小說中出現(xiàn)的無聲“沉默”大致分為兩類,一是遭到對方壓抑和拒絕的“沉默”,尤其體現(xiàn)在父親對妻女的噤聲。父親的出現(xiàn)導(dǎo)致母女談話的中斷,侯爵夫人對自己身體逐漸凸顯的變化的感知受到來自父親代表的家庭倫理道德的制約被壓制進潛意識中去。被壓抑的本我(Es)以他者(Es)的形式得以展現(xiàn),侯爵夫人認為,“要是哪個婦人告訴我,她現(xiàn)在有我此刻端起茶杯時的感覺,我會認為她有喜啦”(Kleist,1981:98)。一場“自己的、內(nèi)在的、最熟悉不過的感覺”和理性的超我之間“作對”(Kleist,1981:108)的戰(zhàn)役由此爆發(fā)。父親通過關(guān)門、開槍,拒絕聽到女兒的辯護解釋(Kleist,1981:112),在看到報紙告示和女兒書信后禁止妻子和女兒接觸(Kleist,1981:119)。伯爵F“無法形容愛慕和痛楚”(Kleist,1981:99),他3號11點跪地求婚/求饒在無聲中進行(Kleist,1981:126)。這里的無言不同于第一種(被動的)“沉默”,而是出于自身原因的主動“沉默”。這對新人在去往教堂結(jié)婚的路上無言以對(Kleist,1981:127),連“我愿意”這一西方文化特有的婚禮儀式組成也被略去。
被動的“沉默”體現(xiàn)了當事人對他者的敬畏,主動的“沉默”則揭露了語言本身及其使用人的不完備。不論失聲還是禁語,兩種沉默雖成因不同,但都關(guān)閉了口頭表達的發(fā)生源頭。類比神秘的宗教體驗,“神秘”一詞的希臘語“mysterion”的詞根“myein”意為“沉默”。神圣的宗教現(xiàn)象(das Numinose)站在人類理性的對立面,不可理解、不可言說,既可怖,又美好,讓人心生敬畏又欣然向往,只允許人類沉默著感受(Wulf,1997:1122f)。正如維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邏輯哲學(xué)論》(TractatusLogico-Philosophicus,1918)中的最后一個命題所言:“對于不可說的,我們必須保持沉默。”語言的他者即認識的外圍,對于不能言說的神秘,人類沒有發(fā)言權(quán),唯有沉默。
1.3 無聲的肢體語言
敬畏和向往的復(fù)雜感情延伸出口頭語言的庇護,在無聲的肢體語言那兒獲得滋養(yǎng)。臉色慘白、滲滿淚水等身體印痕比起經(jīng)由后天文化錘煉的語言更自然、直接。侯爵夫人的臉紅(Kleist,1981:98、115)吐露出她潛意識里對伯爵F的好感;而伯爵F在救下侯爵夫人后撞見其父時的“面部紅漲”(Kleist,1981:95)、在被上司詢問哪些士兵參與企圖猥褻侯爵夫人的行動中時的“滿臉通紅”和“尷尬聳肩”(Kleist,1981:96)等小動作,則泄露了他無法言說的惡行。
肢體親密是消除他者、合二為一的最直接方式,而文中這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男女親密沒有任何(當事人或敘述者的)語言點綴。問心無愧、自詡純潔天使的侯爵夫人在無意識中和伯爵F發(fā)生性關(guān)系。在二人獨處的時空下發(fā)生的故事被克萊斯特用著名的破折號(Kleist,1981:94)略去未談。此時沉默無言的伯爵F是她“從天而降的天使”(Kleist,1981:94);而日后的伯爵F和他那突如其來的開口求婚使得侯爵夫人對他“既喜歡,又不喜歡”(Kleist,1981:105);他多次嘗試當面解釋自己的情義遭到回絕;當他在3號中午以孩子父親的身份出現(xiàn)時,原本雙方默契不語的禁忌話題被完全打破,這讓伯爵F成了無法諒解的“惡魔”(Kleist,1981:126)。“風流不在談鋒勝,袖手無言味最長。”通過無聲的身體親密來拉近交流雙方的溝通距離的另一案例體現(xiàn)在父女二人的矛盾化解上。侯爵夫人在試圖為自己無辜受孕進行辯解時,父親開槍示威(Kleist,1981:112),這種厲聲的決絕(呵斥、槍響、甩門而去)在“女兒不言語,他也不言語”的無聲溫情中灰飛煙滅,父女二人在像情人一樣的擁吻中冰釋前嫌(Kleist,1981:124)。
第三種聲音缺席但身體在場的肢體語言是昏厥。遭到俄國大兵非禮挑釁的侯爵夫人前一秒還在拼死反抗,但在被伯爵F救下攙扶進屋后卻“全然失去知覺,倒地不起”(Kleist,1981:94),完完全全交出了自己身體的監(jiān)管力和使用權(quán)?;柝?Ohnmacht)的字面意思是無力、失去權(quán)力,正如自19世紀起,病患通過全身麻醉移交身體的支配權(quán),允許并聽從醫(yī)師進入活體的一切運動*1799年英國的戴維偶然發(fā)現(xiàn)一氧化二氮(即笑氣)的麻醉效果。1815年,法拉第發(fā)現(xiàn)了乙醚的類似功效。19世紀40年代后,麻醉劑被廣泛運用到臨床醫(yī)學(xué)中。。這種權(quán)力的轉(zhuǎn)移既是對自己的聽天由命,也是對對方的信任交托。無知者無罪,因著對欲望和罪惡的無知(Unwissen),即使被卷入是非之爭的女性也是無罪的(Unschuld)。因此,昏厥彰顯了婦人無知、純潔的美德,沉默無語化解了語言帶來的認識(Wissen)和罪責(Schuld)?;柝蕿樽飷毫镞M美德打開了后門,同時也蕩滌了罪惡遺留的痕跡。類似情景也發(fā)生在母親身上。她從鎖眼屏聲觀察父女近似亂倫的和解場面,不支持也不制止(Kleist,1981:124)。無聲的沉默不代表交際的停滯;相反,少即是多。沉默的多義性在于它既代表默許和接受,又代表反對與拒絕。正如伯爵F夢中出現(xiàn)的、兒時曾遇到的天鵝一樣,在受到污泥襲擊后沉入水底自動清潔(Kleist,1981:104),女性用無聲且無為的“沉默”美德默許了惡的發(fā)生,同時也瓦解了惡在自身的駐留。
1.4 私密和公開的書面文字
如果說肢體語言是身體在場的無聲溝通、帶著感性的多義性,那么文字的出現(xiàn)讓身體不在場的交流成為可能。
私下的紙條替代語言,強于語言:父母驅(qū)逐女兒的文字經(jīng)歷了父親“口述”(Kleist,1981:111)和母親執(zhí)筆的雙重加工。這張理性的紙條強顏倔強,侵入紙張的淚水是交流模式中身體消失前最后的蛛絲馬跡。最終還是文字的有力判決戰(zhàn)勝了于心不忍的淚水,避免了感性身體出席時的拖泥帶水。
謹慎的書信是語言失效時的備用方案,也是噤聲后無法抑制的情感發(fā)聲。第一次求婚時,伯爵F就表示自己曾為向女方及其家長吐露心扉而多次提筆(Kleist,1981:99)。當侯爵夫人被趕出娘家后,他二次寫信,希望她遵守自己臨行前無聲的約定(即在他回來前不接受其他人的婚約)(Kleist,1981:114)。在侯爵夫人府上吃了守門人閉門羹后,伯爵F首先想到求助于文字(Kleist,1981:115)。終于見到心上人,但被當面剝奪了解釋權(quán)后,“他感到,依偎在她胸前把話講清楚的企圖永遠失敗了”,因此決定魚傳尺素訴衷腸(Kleist,1981:116)。侯爵夫人也曾兩次借助文字溝通。其一是被趕出家后寫信給父親,希望能把3號回家的男人打發(fā)來找她(Kleist,1981:118)。其二就是文章開篇的登報尋夫/父。不同于私下的筆墨抒情,公共的文字更值得信賴:侯爵夫人通過登報尋夫/父證明了自己的無辜和無畏,比任何蒼白的語言更強勁有力。同樣是為自己的清白辯解,口頭辯護被家父厲聲駁回,報紙公告卻因著當事人的坦誠無畏令人信服(Kleist,1981:117)。然而有趣的是,侯爵F的登報回應(yīng)又使城防官疑心這是女兒和奸夫提前商議好的勾當(Kleist,1981:118)。這是因為侯爵F的登報回應(yīng)打破了消息公開后眾人的沉默,女兒眾里尋一的被動選擇有了唯一的呼應(yīng),尷尬話題由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又變回了私人秘密,而父親更不能接受外來男性未經(jīng)自己允許便占有私有財產(chǎn)——女兒和府邸使用權(quán)——的行徑。
被公證的法律文書為伯爵F鋪平了準入家庭的路。被求婚后的侯爵夫人拒絕伯爵F任何身體在場的交流模式,唯有他那沾滿淚痕的、說明放棄一切丈夫權(quán)利并完成一切被要求履行的義務(wù)的“婚約”(Kleist,1981:127)被反復(fù)細讀,最終促成完婚。兒子受洗時的“兩份文書”(Kleist,1981:128)——給兒子的兩萬盧布禮金和給妻子的遺產(chǎn)繼承證明——擊潰了妻子最后的心理設(shè)防,二人從頭再來,重辦了婚禮。冰冷的社會契約融化了人心的決絕,點沸了夫妻關(guān)系。這種用身體缺席的“沉默”(無聲的社會契約)打破身體在場的“沉默”(男方的說不出口和女方的不想知道)的方式為故事贏來了夫妻親昵和解的美好收尾。同時,這種從口頭語言到書面文字的過渡也標志了社會關(guān)系和媒介的轉(zhuǎn)型。
維護人際關(guān)系的紐帶由身體在場、口口相傳、變數(shù)諸多的口語變?yōu)樯眢w消匿、公開可信的書面契約。1800年前后是歐洲媒介轉(zhuǎn)型的重要拐點。19世紀初,古騰堡的鉛活字印刷術(shù)的發(fā)明普及了文字文化,靜默的讀書和寫字在很大程度上替代了聲帶的震顫和肢體的舞動??巳R默爾(Sybille Kr?mer)將媒介比喻為窗明幾凈的玻璃*參見克萊默爾2008年的專著《媒介、使者、傳達:媒介性的小形而上學(xué)》(Medium, Bote, übertragung. Kleine Metaphysik der Medialit?t)。。一方面,作為傳播“使者”(der Bote)的媒介的存在前提是其委托人的缺席,因此媒介最好的存在形式是不存在,這樣才能最大程度保留原始信息的完整,避免其在傳播路徑中的損缺。這是白紙黑字帶來的安全感,文字記錄下筆尖觸紙的瞬間,為轉(zhuǎn)瞬即逝的口語做山盟海誓的永恒見證。既然信使的存在會威脅信息收發(fā)間的無障礙傳遞,那么優(yōu)秀的信使要學(xué)會如何將自己隱去。所以媒介(從有聲有形的口頭或肢體語言到無聲無形的機打文字)的進化其實是媒介本身(從多義、歧義性到簡單、單一化)的退化,媒介的發(fā)展史成了媒介本身的消亡史。另一方面,這看似無形的媒介卻具有上帝般無處不在的威力。信息發(fā)布源將信息傳遞的任務(wù)外包出去,受委托的信使從傳話到發(fā)話,從傳聲筒到發(fā)言人*德語動詞übertragen既表示委托、交付,又表示(按部就班地)傳送、轉(zhuǎn)載,還是(具有主體能動性的)轉(zhuǎn)義、改編、傳染。。正如基特勒(Friedrich Kittler)在80年代對人文科學(xué)向媒介研究的轉(zhuǎn)型提議中所言*參見基特勒1980年出版的專著《將精神逐出精神科學(xué)——后結(jié)構(gòu)主義綱領(lǐng)》(Die Austreibung des Geistes aus den Geisteswissenschaften. Programme des Poststrukturalismus)及其1985年的教授資格論文《記錄體系:1800/1900》(Aufschreibesysteme 1800/1900)。,傳播的媒介(技術(shù))構(gòu)成了被傳播的信息(思想、認識)的必要前提。形式造就了內(nèi)容。新媒體在替代舊媒體續(xù)寫神話的同時,書寫了自己的神話。
克萊斯特筆下的語言是“理解和再現(xiàn)思想的不完備的工具”(Wulf,1997:1124)。不可靠的敘述者瓦解了全知全能的敘述權(quán)威,它只能差強人意地展現(xiàn)部分,無法表達完滿,其后果是說者失望懷疑,聽者斷章取義??巳R斯特在寫給妹妹烏爾麗克(Ulrike)的家書中曾說:“語言不中用,它無法描繪靈魂,它能給予我們的僅僅是殘垣斷壁。因為每當我向他人展現(xiàn)我的內(nèi)心世界時,我總感到毛骨悚然;我并非擔心暴露自我,而是因為我不能向他展示一切,因此我不得不害怕自己因為只言片語而被錯誤理解?!?Kleist,1991:196)“多言數(shù)窮,不如守中?!?老子語)較之于無法說清,且易生歧義的語言,沉默不語被賦予了優(yōu)先權(quán)。“沉默是金,開口是銀”的熟語正是贊揚了介于(上帝)完備和(人類)不完備的言語之間的沉默?;趯o法溝通的刻畫,克萊斯特成為展示現(xiàn)代人交際困難和信任匱乏的時代先驅(qū)。
前文提到小說女主亡夫姓氏首字母O后的三點省略和耐人尋味的破折號都是敘述者的欲言又止。敘述者在講述時故意對人物、時間、地點和事件名稱用省略點進行了縮略。這種主動建構(gòu)的“沉默”一方面增加了故事的真實性,好似為保護當事人隱私的特意之舉;另一方面,這種作為文本空白和“召喚結(jié)構(gòu)”*參見伊瑟爾的《文本的召喚結(jié)構(gòu)》。Iser, Wolfgang: Die Appellstruktur der Texte (1970).的“沉默敘述”把作者和敘述者的話語權(quán)轉(zhuǎn)交給作為聽眾的讀者,旨在用(文本的)“沉默”打破(接受的)“沉默”。
值得一提的是,克萊斯特筆下的人物名稱常暗含深意:如《破甕記》中的法官亞當同他“放蕩的祖先”一樣覬覦村姑夏娃(Eva),書記員里希特(Licht)揭露了法官亞當?shù)陌抵兄e言,法庭顧問瓦爾特(Walter,對應(yīng)動詞walten,表示“管轄、統(tǒng)治”)最終主持公道,伸張正義;又如《養(yǎng)子》(DerFindling,1811)中的尼柯羅(Nicolo)和柯尼羅(Conilo)這對雙影人擁有近似的名字和迥異的性格。而本文中除家仆雷奧帕托外的其他人物均出身貴族,且其姓氏均僅以首字母“猶抱琵琶半遮面”地若隱若現(xiàn),生發(fā)出更多解讀空間(Grathoff,1988:210)*如有研究者把俄國侯爵的姓氏F理解為拉丁語的“fecit”(hat es gemacht,干了這事兒)的縮寫。。除了貴族們的縮略姓氏,從文中可獲悉三位人物的名字。侯爵夫人封·O的名字郁莉埃塔(Julietta)的首次出現(xiàn)源于一個可愛的誤解。當她聽聞伯爵F戰(zhàn)場臨死前的驚呼“郁莉埃塔,這顆子彈給你報仇了!”(Kleist,1981:97)后,沒想到這指的正是自己,而是試圖尋找這位“同名姐妹”(Kleist,1981:97)以了恩人遺愿。之后,郁莉埃塔一名又借由伯爵F(Kleist,1981:106,115)和城防官夫人封·G(Kleist,1981:109,111,123,125,126)之口多次出現(xiàn)。城防官封·G的名字洛倫索(Lorenzo)被其妻兩次喚起(Kleist,1981:105,118)。除雷奧帕托之外的人物均由其職業(yè)或社會身份命名,大到上校,小至門衛(wèi)。從這種突出了貴族頭銜和社會地位卻降低了個人特質(zhì)的稱謂方式中不難看出,社會及家庭等級決定了人物身份,等級較高或平級者方能直呼對方之名,反之卻不許。除此之外,作為能指的稱謂建構(gòu)了一個作為所指的“我”,原本只應(yīng)在形式上發(fā)揮信使作用的“詞”現(xiàn)在在內(nèi)容上為“物”下了定義。
在母系社會中,繁衍意味著家族和部落的穩(wěn)固興旺,性愛無須倫理法律的合法化借口;進入父權(quán)社會后,男性是家庭的頂梁柱,女性成為男性競相爭奪的獵物,家族是男人的功勛,婚姻是純正血統(tǒng)的擔保,因此女性的貞潔被給予前所未有的重視。相對于女性庸碌無為的形象,男性的典范是被理性武裝、有勇有謀、主動出擊的獵人形象,旨在馴服獵物,享受戰(zhàn)果。女性稱謂的變化彰顯其身份的變化,其姓氏體現(xiàn)其男性擁有者,不隨父姓即隨夫姓。郁莉埃塔結(jié)婚后,從大小姐封·G變?yōu)楹罹舴蛉朔狻。丈夫離世后,她回歸父母家中,操持家務(wù)、教育子女,依舊享有端莊的美名。從人妻回歸女兒后,侯爵夫人的安危和去留交由家父掌管。俄國大兵軍臨城下,城門失守,家門打破,同為一城之主和一家之主的城防官封·G喪失了保護民眾和家人的能力,當他把事業(yè)和家庭擺在天平上左右度量并最終“權(quán)當她們不存在”(Kleist,1981:93)時,女兒落入俄國大兵之手。伴隨著城防官向俄國伯爵F的二次投降,郁莉埃塔完成了從侯爵夫人封·O到伯爵夫人F的轉(zhuǎn)變。女性成為男性權(quán)力的附屬品,也是男性爭斗中競相追逐的獵物。女兒有孕后,父親像吃醋的情人一樣憤慨,像“暴君”(Kleist,1981:117)一樣鳴槍,以示和女兒的決裂。槍象征男性生殖器,女兒遭受性侵意味著外來男性對自己所有物的侵犯。這種挑釁在父女近似亂倫的場景中得到和解,標志著私有財產(chǎn)的回歸。
小說女主多次向男性人物妥協(xié):因父住城(Kleist,1981:97)、被“夫”所“救”、為子尋父。以上可視為文評界“男強女弱”論點的支撐。然而文本也不乏反面論據(jù)。男性權(quán)力的下降首先體現(xiàn)在城防官封·G的兩次投向,職業(yè)角色中的戰(zhàn)敗使他無能保護大家或小家。家庭中的父親外強中干:女兒決然的離家出走標志了其脫離父親的庇佑;母親出面協(xié)調(diào)父女關(guān)系,設(shè)計查出真相,挽救家庭、重拾秩序(Kleist,1981:119),像勝利者一樣責懲父親(Kleist,1981:122);在相信女兒的無辜后,父親像孩子一樣哭泣(Kleist,1981:122)。伯爵F的形象也有失硬漢氣質(zhì)。作為一家之子,他無父無母,和叔伯上將K相依為命(Kleist,1981:100)。作為軍人,他聽從命令,服從安排。作為(未來)丈夫,在侯爵夫人面前,他常面紅耳赤,此乃自愧不如、緊張不安的表現(xiàn);他再三求婚(旨在彌補舊錯并請求寬恕),尋求肯定(反復(fù)求問為何侯爵夫人拒絕他);他不是語無倫次,就是被鎖住喉嚨;也多次嘗試通過書寫完成交流,但多以失敗告終(自己寫不下去或?qū)Ψ骄芸?。作為父親,他缺席夫妻共同產(chǎn)物——兒子——在母體內(nèi)的成長和出生;只有在放棄所有權(quán)利、擔起所有義務(wù)及上繳所有財產(chǎn)的前提下才被未來妻子許入家庭。此外,連這個小家伙也見證了父系社會的外強中干和母系社會的柔中帶剛:不同于侯爵夫人前兩個出身良好,頗具教養(yǎng)的女兒,他的意外出現(xiàn)在帶來家族動蕩之余,險些讓自己淪為辱沒族人的私生子。
在文本內(nèi)層面,差強人意的口頭語言不能為說話人提供辯護,對傾聽者而言又是陷阱詭計。受制于人或發(fā)自肺腑的沉默體現(xiàn)了當事人對他者的敬畏和語言使用者及其本身的不完備。無聲的肢體親密拉近了關(guān)系,性是不能言說的禁忌。侯爵夫人無聲的昏厥既是接受也是拒絕,既默許了惡的發(fā)生,也消解了惡在自身的殘留。私人信件去除了感性的身體;公共文字和法律契約克服了口口相傳的變數(shù)和歧義。從口頭表達到驚呼吶喊,到失聲禁語,再到無聲的肢體符號,最后到書面文字:人類交流在關(guān)掉聲音后,現(xiàn)又罷免了身體。交流媒介從人類身體的一部分變成身體之外的陌生信使,在全權(quán)受理信息傳遞的委托之余,越俎代庖變更了信息。詞在描述物的同時塑造了物。信使的發(fā)展伴隨了神話原型的消失,符號在自隱的過程中成為新神話??耸瞎P下的不可靠敘述者和他對時空、人物和事件的縮略是文本的“召喚結(jié)構(gòu)”,話語權(quán)由此轉(zhuǎn)交給讀者,文學(xué)審美進入接受美學(xué)的領(lǐng)域。
Grathoff, Dirk.1988. Die Zeichen der Marquise: Das Schweigen, die Sprache und die Schriften.DreiAnn?herungsversucheaneinekomplexeTextstruktur[G]∥Heinrich von Kleist. Studien zu Werk und Wirkung Opladen: Westd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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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校:陳 寧
On the Trace of the Traceless Media:About Kleist’s Novella The Marquise of O …
LIUDongyao
The following thesis pays close attention to the various forms of communication of the figures in Kleist’s novellaTheMarquiseofO…,whosecommonpropertycanbeconsideredas“l(fā)essismore”:inachangingprocessfromtheinadequatecolloquiallanguagetoreliableprintedletters,althoughthevoiceisturnedoffandthebodyexcluded,thecommunicationitselfturnsouttobesuccessful.Theelisionoftheunreliablenarratorstimulatesthereception.Themediumchangesfromapartoftheinformation-sourcetoanindependentmessenger.Inordertotransfertheinformationinthebestway,thebestpresenceofamessengerisconsideredtobehisabsence.Whiletransmitingtheinformation,themessengeralsoproduceshisownmessage.Thewordnotonlydescribesthething,butalsodefinesit.
The Marquise of O …;HeinrichvonKleist;formsofcommunication;silence;medialturn
I561.074
A
1674-6414(2016)05-0032-06
2016-01-10
劉冬瑤,女,北京外國語大學(xué)、德國慕尼黑大學(xué)聯(lián)合培養(yǎng)博士生,主要從事現(xiàn)代德語文學(xué)、文化學(xué)和人類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