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元 皓
(南京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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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岳《西征賦》用典與魏晉史學的發(fā)展
趙 元 皓
(南京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23)
潘岳《西征賦》征引典故200多例,賦中所用史部典故尤具特色:史部典故數(shù)量與經(jīng)部典故基本持平;史部事典中套用經(jīng)部語典;用正史語典以評價人物等。這些特征與魏晉時期史學開始脫離經(jīng)學,但仍深受其影響,正史確立其地位,以及人物傳記的興盛等史學發(fā)展的新特點息息相關(guān)。
潘岳;《西征賦》;用典;魏晉史學
西晉是辭賦發(fā)展的重要階段,其時賦家一方面在漢魏賦家之后,繼續(xù)開拓詠物、抒情等漢賦較少涉及的內(nèi)容;另一方面承續(xù)漢大賦中的京都、紀行類題材,且有超越前人的自覺意識。潘岳的《西征賦》即是后者的代表。《西征賦》是潘岳在晉惠帝元康二年(292年)被任命為長安令后,記述自己從洛陽到長安上任途中所經(jīng)所見所感之作,它延續(xù)了前代紀行賦“因地及史”的寫作方式,繼承了《遂初》等賦多用典故的寫作技巧?!段髡髻x》對前代紀行賦的超越,在用典上有著鮮明的體現(xiàn),《中國辭賦發(fā)展史》即言其“所用故實極多,為后來駢賦一句一典張本”[1],潘岳在《西征賦》中大量用典,與其所經(jīng)為周秦漢故地,文獻記載極為豐富關(guān)系密切。
魏晉時期,經(jīng)與史、文與史都處于將分而未分的狀態(tài),其交互影響之處實多。周予同以“史由附于經(jīng),而次于經(jīng),而等于經(jīng),以致現(xiàn)在的經(jīng)附于史”[2]歸納中國史學的衍變,魏晉正是史學謀求獨立地位,從“附于經(jīng)”到“次于經(jīng)”的轉(zhuǎn)變期。其時社會風氣又特重文史之才,姚察即言“觀夫二漢求賢,率先經(jīng)術(shù);近世取人,多由文史”[3]。晉代任著作郎或著作佐郎者多為當時著名文士,郭璞更是因向晉元帝進呈《南郊賦》而被任命為著作郎,可見晉世史職極重文才。潘岳在晉惠帝時亦曾任著作郎,《西征賦》雖作于他任著作郎前,但從中可窺見他淵博的知識和卓越的史識。賦中史部事典套用經(jīng)部語典,用正史語典,征引近代史事等用典方式,與當時史學開始脫離經(jīng)學,史學門類增多等特點息息相關(guān)。
《文心雕龍·事類》曰:“觀夫屈宋屬篇,號依詩人,雖引古事,而莫取舊辭。唯賈誼《鵩賦》,始用鹖冠之說;相如《上林》,撮引李斯之書;此萬分之一會也。及揚雄《六官箴》,頗酌于《詩》《書》;劉歆《遂初賦》,歷敘于紀傳;漸漸綜采矣。至于崔班張蔡,遂捃摭經(jīng)史,華實布濩,因書立功,皆后人之范式也?!盵4]615可見賦中用典淵源有自,且從揚雄、劉歆之后不斷發(fā)展,至東漢已蔚為大觀。劉勰雖未言明魏晉賦用典的情況,但從創(chuàng)作實績來看,魏晉賦用典的自覺性、數(shù)量、比例和典源范圍,都較漢賦有顯著提升。對比東漢班固、張衡賦與西晉潘岳、左思賦用典的經(jīng)、史比重,可知從東漢初到西晉,賦中用經(jīng)和用史的比例變化:由班、張賦中史典不足經(jīng)典的一半,到潘、左賦史典為經(jīng)典的2/3強,《西征賦》中的史典數(shù)量更是與經(jīng)典基本持平,正與魏晉史學開始脫離經(jīng)學的發(fā)展過程一致。西晉荀勖編《中經(jīng)新簿》,將《漢書·藝文志》中附于《六藝略》“春秋類”之后的史書獨立為丙部,位在經(jīng)、子之后,是史學開始擺脫經(jīng)學附庸地位的直接寫照。
從漢到晉,賦中征引史書的數(shù)量和類型也顯著增加,其根源是史學著作數(shù)量的激增。史書從《漢志》附于“春秋類”后的11部,到清人統(tǒng)計的東漢人所寫的不到200部,再到清人所補魏晉史籍,保守統(tǒng)計已有400余種。再以種類言,《隋志》中的古史、霸史、舊事等均為魏晉新增的種類,漢代已有的起居注、譜錄也逐漸發(fā)展成熟,由此觀之,魏晉史學之發(fā)展可謂迅猛。
西晉賦中,與史學聯(lián)系最密切者為《三都賦》和《西征賦》。學者對《三都賦》與史學關(guān)系的探討較多,且集中于左思和皇甫謐《三都賦序》、衛(wèi)權(quán)《左思三都賦略解序》、劉逵《注左思蜀都吳都賦序》及時人對“征實”的重視,劉、張注多引地理類書籍的論述[5]。左思強調(diào)的“美物者貴依其本,贊事者宜本其實”[6]74,建立在反思兩漢游獵、京都賦“考之果木,則生非其壤;校之神物,則出非其所”[6]74的基礎(chǔ)上。劉、張注援引《異物志》《交州記》等魏晉人所作地志,可知《三都賦》確實廣泛參考了已有的地理書籍,此類著作的激增是《三都賦》“征實”寫作方式最重要的文獻來源。但左思在批評漢賦言過其實的同時,卻重蹈了夸張失實的覆轍?!度假x》是以記述山川形勢、宮殿苑囿和郊祀禮制、頌揚當下為主的京都賦,難免借他處名物以增輝;《西征賦》則以經(jīng)行地為線索,用人物引出歷史事件,高度依賴史實。《西征賦》所用史典的數(shù)量和比例均遠超前代紀行賦,即便是多引《史記》的《北征賦》和《述行賦》,文中史典也僅是《詩經(jīng)》典故的一半,更遑論劉歆和班昭等人以《左傳》與《論語》典故為主的作品?!段髡髻x》征引史籍的數(shù)量和廣泛性均高于《三都賦》,二者相較,《西征賦》更能代表辭賦與魏晉史學的密切聯(lián)系。
《西征賦》征引史典在漢晉賦中最具特色,其中又多有疊用典故的現(xiàn)象。所謂疊用典故,是指賦中連續(xù)的數(shù)句話引用相同或相關(guān)事典,其中的單句又征引與之不同的語典或事典。這種情況在《西征賦》中大量存在。前代賦作也有用數(shù)句說明相同事典的例子,如《遂初賦》用7句言祁奚救叔向事,但疊用典故卻僅有一例。《北征賦》在批評為秦筑長城的十句話中,以“不耀德以綏遠,顧厚固而繕藩”[6]143用《史記·周本紀》“穆王將征犬戎,祭公謀父諫曰:‘不可,先生耀德不觀兵’”[7]語典;直到《西征賦》才自覺地較多運用疊用典故的手法。史部事典套用經(jīng)部語典是疊用典故中較有特色的一類,這與魏晉時史學尚未完全獨立,仍深受經(jīng)學影響的發(fā)展階段相吻合。
“過延門而責成,忠何辜而為戮?陷社稷之王章,俾幽死而莫鞠。忲淫嬖之兇忍,剿皇統(tǒng)之孕育。張舅氏之奸漸,貽漢宗之傾覆?!盵6]159數(shù)句用《漢書》所載成帝殺王章、寵愛趙氏姊妹、信用外戚王氏等事。其中“張舅氏之奸漸,貽漢宗之傾覆”[6]159又用《左傳·成公十三年》載晉厲公命呂相所作絕秦書“離散我兄弟,擾亂我同盟,傾覆我國家”[8]語典,將晉國對秦侯的指責用在成帝身上。潘岳所言“傾覆”,以此處所言舅氏和前后文歷數(shù)西漢君主的敘述方式觀之,是指王莽篡漢,其根源正在成帝時的權(quán)移于外戚?!段髡髻x》引《左傳》以證漢事,與《左傳》本身與史書的密切聯(lián)系,及魏晉時《春秋》體史書的大量出現(xiàn)息息相關(guān)?!洞呵铩泛汀蹲髠鳌肪粍⒅獛琢腥胧窌傲摇?,《左傳》更是與《史記》并稱為“二體”?!妒吠āつM》云:“蓋《左氏》為書,敘事之最。自晉已降,景慕者多,有類效顰,彌益其丑。然求諸偶中,亦可言焉?!盵9]裴松之評孫盛《魏氏春秋》曰:“凡孫盛制書,多用《左氏》以易舊文,如此者非一?!盵10]此為晉時史書受《左傳》影響之實例。漢晉賦多有用《左傳》典故者,如《遂初賦》、張衡《思玄賦》等,多是單獨征引《左傳》,《西征賦》將《左傳》語典融于《漢書》事典之中,可謂創(chuàng)舉。
《西征賦》在長安郊外泛舉蕭何、李廣等西漢將相之后,用“教敷而彝倫敘,兵舉而皇威暢”[6]155引《尚書·洪范》“我不知其彝倫攸敘”[11]447,“天乃錫禹洪范九疇,彝倫攸敘”[11]448語典評價上述人物。二句實為一典,《尚書正義》征引所謂孔安國注釋前句為“言我不知天所以定民之常道,理次序、問何由”[11]447,注后句為“天與禹洛出書,神龜負文而出列于背,有數(shù)至于九,禹遂因而第之以成九類,常道所以次序”[11]448。一言“定民之常道,理次序、問何由”[11]447,一言“常道所以次序”[11]448,一狹義一廣義,其同者在“常道”與“次序”,潘岳用此典,意在美蕭何、曹參、魏相和邴吉能教養(yǎng)人民,定其常序,偏于前者狹義的“常道”和“次序”?!段髡髻x》此句以《尚書》語典贊美四位丞相,恰合《尚書》記言特性。經(jīng)書之中,《尚書》和《左傳》最近于史,《文心雕龍·史傳》即言“古者,左史記事者,右史記言者。言經(jīng)則《尚書》,事經(jīng)則《春秋》也”[4]283。言與事是結(jié)撰史書的基本形式,言為事之輔,《尚書》與《左傳》是漢以后史書編纂的重要借鑒,后世編年體和紀傳體史書均言、事兼?zhèn)?,晉時孔衍更直接仿《尚書》而作《魏尚書》,可見《尚書》影響史學之一斑。
《西征賦》疊用典故中所用經(jīng)部語典,并不僅限于《左傳》和《尚書》,亦有用《詩經(jīng)》和《論語》等與史學無直接關(guān)聯(lián)的經(jīng)書的情況。潘岳用《漢書·武五子傳》所載漢宣帝為其祖父母、父母修建園陵,奉邑者千人事的12句中,“訊諸故老,造自帝詢”[6]159和“雖靡率于舊典,亦觀過而知仁”[6]160分別用《詩經(jīng)·正月》“召彼故老,訊之占夢”[12]1020和《論語·里仁》“人之過也,各于其黨,觀過,斯知仁矣”[13]145兩個典故,意在譴責宣帝起陵寢的行為。《正月》鄭玄箋曰:“君臣在朝,侮慢元老,召之不問政事,但問占夢。不尚道德,而信征祥之甚?!盵12]1020阮元《三家詩補遺》認為其意在“傷其舍本而憂末,不能勝吉兇也”[14]。與上述兩例相比,《西征賦》此處用典較為隱晦,借《詩經(jīng)》責備君臣不以政事詢問元老,卻把心思放在占夢上的語言,反對孝宣的娛神行為??装矅ⅰ墩撜Z》此句曰:“小人不能為君子之行,非小人之過,當恕而勿責之。觀過,使賢愚各當其所,則為仁矣?!盵13]145《西征賦》此處用《論語》語典,其將漢宣加崇父祖園陵的行為作為后世反面教材的意圖極為明晰。
《西征賦》在史部事典中套用經(jīng)部語典,有訓誡有贊美,所用事典典源以《漢書》為主,套用的語典典源則涵括了《春秋》三傳、《尚書》《詩經(jīng)》和《論語》等七部經(jīng)書,事典與語典的褒貶態(tài)度一致,增強了典故勸惡揚善的功能?!段髡髻x》用典的這一特征,與魏晉史學仍深受經(jīng)學影響的狀態(tài)相合。章學誠言:“二十三史,皆春秋家學也?!盵15]956“《漢志》不立史部,以史家之言,皆得《春秋》之一體?!盵15]1004周一良也認為史的實質(zhì)“與《春秋》之教無二致。歸根結(jié)底,史部著作或史部之學的目的是要彰善罰惡,垂訓后世”[16]。史書彰善懲惡、垂訓后世的功用承自經(jīng)學,《西征賦》也有明確的勸誡意圖,呂向在為《西征賦》作注時,已明言此意:“岳述所歷古跡美惡,勸戒焉?!盵17]潘岳疊用經(jīng)、史典故,使同樣長度的賦文具備了雙重乃至三重的訓誡或贊美作用,這種用典密度的增加,是王應(yīng)奎在《柳南隨筆·續(xù)筆》中所說的“詩文一道,故事中須再加故事,意思中須再加意思”[18]在賦的典故運用上的具體體現(xiàn),也是王瑤所言魏晉人要求增加生命密度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反映?!段髡髻x》在史部事典中套用經(jīng)部語典,正是魏晉史學深受經(jīng)學影響,尚未完全獨立的表現(xiàn)。
《西征賦》所用史典,絕大多數(shù)取自《史記》和《漢書》,有事典、語典、事典兼語典三類。賦中所引正史語典頗具特色,從中可窺見漢晉賦用史部典故的變化之一端,也是魏晉時人物傳記大量出現(xiàn)在辭賦創(chuàng)作上的一種投射。
“觀夫漢高之興也,非徒聰明神武、豁達大度而已”[6]153連用《漢書·敘傳下》“皇矣漢祖,纂堯之緒,實天生德,聰明神武”[19]4236和《漢書·高帝紀》“寬仁愛人,意豁如也,常有大度,不事家人生產(chǎn)作業(yè)”[19]2兩個語典。《高帝紀》開篇的描寫是全文伏筆,隱含劉邦能建立漢朝與他寬厚愛人、豁達大度的性格特點關(guān)系密切;《敘傳》“高紀述”雖非“高帝紀贊”,但二者性質(zhì)實同,且前者較后者更為凝煉,贊美意也更濃?!段髡髻x》此句肩負領(lǐng)起西漢史事的重任,潘岳合《漢書》二典以評劉邦,首尾呼應(yīng),足見其對此處用典的審慎態(tài)度。開國之君對每個朝代都至關(guān)重要,正如焦循所說:“開國之君審其時之所宜,而損之益之,以成一代之典章度數(shù)?!盵20]卷十六劉邦結(jié)束了秦末的戰(zhàn)亂,創(chuàng)立漢朝,故被兩漢君主尊為“高祖”,且后人多認為漢代所以能延祚數(shù)百年,與劉邦寬仁大度的處世方式密切相關(guān),潘岳此處引《漢書》語典評劉邦,借此確定西漢高、惠、文以“仁”治國的基調(diào),其用典輻射面之廣,線索埋伏之妙,可謂別具匠心。
《西征賦》中較以正史語典評價人物之例,這在前代賦中卻極為少見,漢賦用典以評人時,多用一字或一詞表達賦家的褒貶態(tài)度。如馮衍《顯志賦》“誚始皇之跋扈兮,投李斯于四裔”[21]用《史記·秦始皇本紀》所言焚書坑儒事,用“誚”“投”評人,與杜預(yù)所言“《春秋》雖以一字為褒貶,然皆須數(shù)句以成言”[6]640的論人論事方式相契合。從漢賦用事典加“一字褒貶”式的評價方式,到《西征賦》用正史語典品藻人物,昭示著賦中用典以評人的寫作手法由受《春秋》等經(jīng)學影響,到借《漢書》等史書以明意的變化過程。與史學從兩漢經(jīng)學的附庸到魏晉時開始脫離經(jīng)學,再到南北朝以后正式以四部之一的身份謀求進一步發(fā)展的轉(zhuǎn)變過程相一致,《西征賦》用典的這一特點,是魏晉史學的發(fā)展在文學上的一種體現(xiàn)。
《西征賦》既引史部典故評價漢高祖,也關(guān)注類型人物。潘岳在列舉司馬相如、張釋之等西漢文士和公卿之后,說他們“或被發(fā)左袵,奮迅泥滓;或從容傅會,望表知里”[6]155。其中“從容傅會”用《漢書·酈陸朱劉叔孫傳贊》“陸賈位止大夫,致仕諸呂,不受憂責,從容平、勃之間,附會將相以強社稷,身名俱榮,其最優(yōu)乎”[19]2131語典?!段髡髻x》此處顯然改變了典源的指代對象,賦中所言身居高位的人物并非陸賈,而是于定國等人,將《漢書》“贊曰”對個人的評價提升為對西漢多位賢臣的贊美?!稘h書》“贊曰”承《史記》“太史公曰”而來,是紀傳體史書篇末評價人物的定式,多用以總結(jié)傳主一生之得失,有時甚至是類型人物或某一時期人物或風氣的總論?!段髡髻x》此處征引《漢書》“贊曰”評價西漢名臣的總結(jié)意圖,較上文所論潘岳評劉邦兼用《漢書·高帝紀》開篇和《敘傳》“高帝述”更為清晰。
《西征賦》中常有引正史傳贊評人之句。除西漢賢臣的例子外,還有“處智勇之淵偉,方鄙吝之忿悁”[6]150用《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太史公曰”贊藺相如語,“忍生民之減半,勤東岳以虛美”[6]156用《漢書·昭帝紀贊》言武帝朝政之弊端語,“心不則于德義,雖異術(shù)而同亡”[6]159用《漢書·王莽傳贊》評王莽以經(jīng)飾政,實同秦焚書之舉等十數(shù)例。它們分別從評價個人、以個人言類型人物、以繼任者言前代君主、以漢事追溯秦事等四個方面,展現(xiàn)了潘岳對歷史人物和王朝興衰的關(guān)注?!段髡髻x》用正史傳贊以評人,最典型的例子是潘岳追想西漢名臣時,在“汲長孺之正直,鄭當時之推士”[6]155句中用“汲長孺”直接替換《漢書·張馮汲鄭傳贊》“汲黯之正直,鄭當時之推士”[19]2326中的“汲黯”以便對仗。潘岳此種用典方式,確是因《史》《漢》傳贊本身評價中肯,且與他的判斷相契合,但在一篇賦中如此集中地征引正史傳贊來品評人物,卻是受當時人物品藻風氣和人物傳、論、贊、序等史論著作大量涌現(xiàn)的影響。
與“人物品藻”關(guān)系最為密切的六朝著作是《世說新語》,書中多有“朗朗如日月之入懷”[22]609“清蔚簡令”[22]521等玄言式的評價士人容貌風姿的語句,卻也不乏用典以自況或評人的記載。《方正篇》言孔群被匡術(shù)逼迫,有“德非孔子,厄同匡人”[22]317之慨,孔子在匡地被圍困事見載《論語》《史記·孔子世家》《孔子家語》等書,人所熟知,孔群將“匡”這一地名與人名相聯(lián)系,在說明自身處境的同時又兼調(diào)侃之意,頗有妙趣?!兜滦衅氛撘笥J在得知桓玄、楊廣勸說殷仲堪撤銷其所任南蠻校尉一職后,在行散時自行離去為“意色蕭然,遠同斗生之無慍”[22]44,用《論語·公治長》“令尹子文三仕為令尹,無喜色;三已之,無慍色”[13]193典,對殷覬的瀟灑淡然大為激賞。這兩處用典與上言《西征賦》用典以評價人物的方式較為相似,潘岳邁出了漢晉紀行賦從《春秋》式一字褒貶的批評模式到借典故以明意的人物品藻極為重要的一步。
魏晉時期人物傳記的激增也是《西征賦》運用正史語典品評人物的重要原因,《隋志》將人物傳記歸入史部雜傳類,據(jù)清人所補三國和兩晉藝文志統(tǒng)計,魏晉雜傳的創(chuàng)作情況極為繁盛,在史部各類中居首?,F(xiàn)存魏晉文獻中,亡佚史書中論人物的傳贊殘篇和單篇的傳、論文也較多:前者如袁山松《后漢書光武紀論》、華嶠《丁鴻論》和皇甫謐《列女傳·龐娥親論》等;后者如曹植《漢二祖優(yōu)劣論》和嵇喜《嵇康傳》等,其關(guān)注點涵括帝王、佞幸、女性等多種類型,數(shù)量和種類均遠超兩漢傳記。雜傳的勃興折射出魏晉人對人物生平及其身后評價的重視,潘岳生逢其時,他在《馬汧督誄序》中記馬汧固守孤城及被陷害殞身事甚詳,可視之為《馬汧督傳》,正可與魏晉雜傳的興盛及《西征賦》引正史傳贊以評人合而觀之。馬端臨在《文獻通考·經(jīng)籍考》中說“雜傳者,列傳之屬也,所紀者一人之事。然固有名為一人之事,而實關(guān)系一代一時之事者,又有參錯互見者”[23]。則人物傳記常需通過一個人來透視一個時代,以小見大,六朝人重視人物傳記的原因正在于此?!段髡髻x》借史傳以評歷史人物,可見當時人物傳記興盛影響之一斑。
潘岳在《西征賦》中大量征引史部事典和語典,在史部事典中疊用經(jīng)部語典,極大地增加了賦文的廣度和深度;但這種一句一典乃至一句多典的用典方式也帶來了一定的負面影響。孫曠就批評《西征賦》“富其華藻,字句皆修琢,摹寫處亦饒色態(tài),第不免太煩,終覺骨力不強,氣脈不貫?!盵24]卷二認為紀行賦應(yīng)遵循“簡約”的寫作標準,《西征賦》堆砌典故的模式會隔斷文意,使讀者將更多的注意力放在辭藻和用典上,導致主旨不夠鮮明突出;相比之下,班彪的《北征賦》和班昭的《東征賦》雖用典較少,但貴在“雅潔”,汪師韓、浦銑等人也以之為標桿。這也從另一個側(cè)面反映出潘岳精心結(jié)撰賦文,有意識地擴展紀行賦篇幅,渴望在用典等方面突過前人的自覺意識。
《西征賦》用典對前代紀行賦的超越固然與潘岳從洛陽到長安,路途所經(jīng)聯(lián)想到眾多周秦漢史事有關(guān),但其中更直接的原因,則是潘岳能夠勝任著作郎一職所具備的史才?!稌x書·職官志》言“著作郎始到職,必撰名臣傳一人”[25]。可見晉代以對歷史名臣的熟悉程度和中肯評價作為著作郎入職的重要條件。潘岳任著作郎雖在《西征賦》寫成之后,但他對歷史的關(guān)注在《西征賦》中已有充分體現(xiàn),甚至可以大膽推測,《西征賦》對歷史人物和朝代興亡的高度總結(jié),是促使晉惠帝任命潘岳為著作郎的重要原因。潘岳所處的西晉正是六朝史學發(fā)展的重要時期,上承兩漢的經(jīng)史未分,下啟南北朝的史書激增,《西征賦》用典之轉(zhuǎn)捩作用,即由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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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lusions in Xi Zheng Fu Written by Pan Yue and the Development of Historiography of Wei and Jin Dynasty
ZHAO Yuan-hao
(Nanjing University,Nanjing 210023,China)
Over two hundred allusions are quoted in Xi Zheng Fu which is written by Pan Yue, the allusions cited from history books have particular characteristics. The quantity of allusions quoted from history books and sacred books are almost equal. Allusions cited from sacred books are applied inside historical allusions. The text evaluate historical figure by language allusion quoted from official history. These features Have close relations with the new traits of historiography of Wei and Jin Dynasty. Historiography began to detach from scripture, although still deeply affected by it, official history established its status, biographies were prosperous.
Pan Yue;Xi Zheng Fu;Allusion;Historiography of Wei and Jin Dynasty
10.16366/j.cnki.1000-2359.2016.03.025
2015-11-10
K09
A
1000-2359(2016)03-0120-05
趙元皓(1989-),女,河南汝州人,南京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歷史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