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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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往事四題

何申

剪一角

當(dāng)年向報紙刊物寄稿件，只須把信封剪去一角，不用貼郵票。要是花錢，又沒發(fā)表，得不到稿費，干往里搭，搭一回兩回還行，總往里搭，我愛人肯定要學(xué)相聲《釣魚》里“這魚呀，你是一條沒釣著，飯量可見漲”的詞——“這稿呀，你是一篇沒發(fā)表，郵費可見漲?！?/p>

一開始我還不大敢，乍著膽子在信封剪去一角，再劃個括號寫上“稿件”二字，往柜臺里一遞，果然靈驗。當(dāng)然，人家要看清收信方是編輯部。如果寫個人家庭地址，四個角都剪了也不行。上世紀(jì)70年代末80年代初恢復(fù)稿費，盡管少，但當(dāng)時掙得也少。我月工資43．5元，偶爾得5塊錢稿費，就美得很。去郵局取錢，也有意讓旁人看到，還得說：給的太少了。

小說可以虛構(gòu)，做人必須實在。實話實說，當(dāng)年走入文學(xué)創(chuàng)作這條路，除了喜愛文學(xué)這個原因，還有就是寫作也能增加一些收入，改善生活境遇。比如我開始寫作時，已成家有了小孩，住承德地委黨校家屬院。院里好幾十戶人家：一等戶是家里有開汽車的，拉大米、水果、塊煤，日子好，讓人羨慕得眼珠子發(fā)藍；二等戶是老同志兩口子掙得多，孩子也有工作，能每天炒肉菜，相當(dāng)奢華呀；三等戶是交際廣的，能走后門兒買便宜東西，家里不缺豬蹄子肥腸子，還有胖媳婦肥小子；四等戶是男人手巧，會打家具蓋小棚房，規(guī)置得干凈整齊，小康之家；五等戶是鄉(xiāng)下老家常送些小米豆子蘑菇辣椒，女人又會過，自給自足……

我算幾等呢？我愛人說的好：你八等都得靠后。走后門兒你不認(rèn)識人，打家具你做鍋蓋削得只能蓋尿盆……

這多少有點糟踐我，我做的那個實際是能蓋小炒鍋的。我家六印鐵鍋缺蓋子，求人把板子拼粘好，劃直徑80多公分一個圓，然后就開鋸。鋸出來不圓，就用刨子刨呀削呀，最后弄得挺圓了，就是直徑只剩下30多公分。我說咱家小炒鍋也沒蓋，用它正好。愛人看看地下，說你這是做木匠活呀還是刨刨花？

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大鍋蓋小鍋蓋都是鍋蓋。好男兒不自悲，何況我能在信封上“剪角”！這家屬院還有誰行？我向愛人保證：“面包會有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p>

于是，當(dāng)每一個信封封好，拿剪子剪時，我都會想這里有我們對新生活的期盼與夢想。剪好，出校門到二里地外的小郵電所，看當(dāng)班的手起戳落，咣地蓋了，存放一旁，然后就出門深吸一口氣，匆匆回去上班。說來那種郵寄是很不保險的，寄到寄不到，根本沒處去查。但真不錯，多數(shù)稿件不僅寄到，還有回信，只可惜一開始多是退稿和信。郵遞員送到單位收發(fā)室，很多人會看到。我就留了個心眼兒，提前在收發(fā)室等著，見了就拿走。

功夫不負(fù)苦心人，隨后退稿少了，用剪一角的信封不斷換來的是稿費匯單。有多有少，給報紙寫的，最少給過5毛，多的給過8元。忙抱著女兒取了，去商店買肉買糖，好不快樂。1983年我寫了第一個中篇小說《云霧纏繞鐵塔》，厚厚的一個大信封，也是剪個角就寄給了才創(chuàng)刊不久的天津《小說家》雜志，結(jié)果一去無蹤影。趁著過年回津看望老母親，我還去編輯部打聽，都說沒見著。完了，也沒留底稿，白費勁了。轉(zhuǎn)年夏天，時隔一年多，這稿子突然給發(fā)出來了，稿費450多元，相當(dāng)于我十個月的工資，可把我愛人樂壞了，打那起，她就特別支持我寫作。

掉溝里

1995年農(nóng)歷正月十六，我下鄉(xiāng)。

自打臘月到這天，考慮到過年別給人家添麻煩，我沒到縣里去。沒去心里癢，打電話問朋友年前年后縣里都忙些啥。朋友說年前開會簽字（工作指標(biāo)）送禮，正月電話拜年搶項目打麻將，還有好多趣事，你倒是快來呀！弄得我很著急。終于過了正月十五，年也算過了，正好一位縣委書記邀我過去，立即應(yīng)下。

那時我當(dāng)《承德日報》社社長，社里就一輛小車，捷達，我坐副駕駛位，后排擠了總編輯以及部主任等三人。年后第一次同行，都很高興。有一位部主任話嘮，上車就開講，旁人再搭話，就像說起群口相聲了。天還很冷，路上空曠，車速較快。出了熱河老城北上三十里，兩邊地勢低洼，公路高高在上。突然前方出現(xiàn)一個左向急轉(zhuǎn)彎，拐過去，壞了，路面上有冰！車子不由地就向右邊甩。路肩有一溜枯草，膝蓋高，眼見得車頭把枯草壓在身下，還向右偏。我喊不好！但無濟無事……司機還算有經(jīng)驗，若硬拐就翻了，只能一點點拐，但終是拐不過來，結(jié)果車子從路肩上嘩嘩出溜下去。下面是足有45度的碎石陡坡，有兩層樓多高，這若是滾下去，起碼得滾個七八個個，我們都得夠嗆。

不幸之中的萬幸！就聽咣的一聲，恰恰就在坡下不遠處，有棵半人高的小樹，樹枝挺多，長得牢實，好像就為在那等我們，硬是把車給卡住了！打開右邊車門，就跟倒豆子一般，我們都順大坡咕嚕嚕滾下去。爬起來回頭望，車子高懸在半空中。

這都是一瞬間的事，全傻了。定了定神，那位話嘮也啞巴了。我問傷著沒有，都說沒啥事，但一身石渣塵土，也夠狼狽的。前面有村子，過來倆人笑道，看你們開得挺溜，咋一眨眼沒了呢？這地方去年下去十多輛，沒打滾的就你們一份。

我也只能笑，說老天保佑。往下咋辦？關(guān)鍵時刻，還得靠人民群眾。去村里一家，屋里連打牌帶扒眼的十來人。說看了電視劇《一村之長》嗎？說才播了挺好的啥事呀。說作者的車卡在坡下幫幫忙。都過來，人多，一使勁抬起，把車頭往右掉，然后一點點出溜到坡下地里，繞了一圈又上了公路。我忙掏了二百元錢表示感謝，人家也不客氣，拿了回去接著玩。按說遇這險事，且出來不遠，該打道回府。眾人看我，我問清汽車沒事，說：“有驚無險，命大福大。繼續(xù)前進！上車接著說。”

到了縣里，沉住氣，還是先談工作（新聞報導(dǎo)的事），再說遇險?？h委書記原先也寫小說，說快擺酒壓驚，又邀來幾位善講故事老友。這里說的“故事”，是指縣、鄉(xiāng)、村新發(fā)生的趣事。那些事從他們口里講出，語言生動人物鮮活，比我編的要強太多了。我體會，一個中篇小說當(dāng)中如有七、八處這樣的橋段，整篇作品就都跟著活起來。各縣宣傳文化系統(tǒng)都有公認(rèn)的“高手”，這等好資源不可浪費，所以，但凡我到縣里，總要想法和他們一聚。

早先縣招待所吃飯都在大餐廳，趕集似的，說話聽不清。后來有的用屏風(fēng)隔一下，再往后有的就把一樓小房間改成單間。盡管簡陋，窗戶漏風(fēng)暖氣滴答水，大木頭圓桌裂著大紋，破凳子不敢使勁坐，但無所謂。小間里一見，樂不可支。粗瓷大碗，八錢小盅，酸菜粉條，小雞蘑菇，官廳大炮，煙熏火燎，一段一盅，其樂融融。

咋一段一盅呢？我酒量有限，但為表謝意，誰講一段，我都主動干一盅。一段，有的就是三言五語，有的多一點。如說眼下縣里有“四大名人”，這段隨后就讓我寫進《年前年后》里，即“郝明利的眼，魯寶江的喘，于小麗的殿（臀），劉大肚子的臉。”真人另有名字，組織部副部長眼神不好，人大主任呼哧帶喘，都鬧出不少笑話，寫在小說里活靈活現(xiàn)。還有誰大冬天買啤酒一手一瓶，在街上還侃大山，到家雙手凍僵，叫“兩手抓，兩手都要硬”等等。因為講的多，再回憶時特容易混了忘了，聽“故事”間隙，我就抓個什么記幾個字。飯桌上就抓餐巾紙，那時餐巾紙質(zhì)量差，硬，正好記，一段一張，吃完飯記一打，收獲甚豐。

我肚里有不少縣、鄉(xiāng)干部的事，早就想寫個中篇，這回行了，車掉溝里沒翻，老天眷顧，還說什么，歸來就開寫。

一遍稿

寫中篇小說《年前年后》時，還得上班。年后單位雜事煩事很多，才寫了一萬多字，突然又來事了，市領(lǐng)導(dǎo)找我，讓我去省委黨校中青班學(xué)習(xí)。我說我去過一次了。領(lǐng)導(dǎo)說再去一次唄，全省一個地市就一個人。按老鄉(xiāng)講話，那是人家高看咱，咱得“識舉”，只好收拾一下，匆匆忙忙就奔了省會。到了滹沱河旁的黨校報到，還是當(dāng)年的班主任，這位也太直，第一句話說：你咋又來了？潛臺詞是：還沒提拔呀。你說叫我咋回答，只能說慚愧啊進步太慢。忙拿了鑰匙去房間，但一開門我高興了，一人一間。

這是我最渴望的，上次兩人一屋，寫東西不方便。這回好了。扔下行李，掏出稿子接著寫，寫了兩頁，稿紙沒了，就找。才開班，好不容易從誰的床下翻出一本，是上期走時扔的。抖抖土，一寫，紙薄，還洇，心說也不扔本好點的。那時沒有自己花錢買稿紙的概念，黨校離市里好幾十里地，周邊全是田野，小賣部就有牙刷牙膏肥皂什么的，也沒稿紙，只能湊合用了。

很多年，我習(xí)慣用一種稿紙，寫得舒適。但這回沒法了，只能將就。得下筆快，雞啄米似的，慢了紙就洇得利害。開學(xué)了，上午有課，下課關(guān)門寫。吃飯也不扎堆，下午樓道熱鬧，有說有唱，我也不出去。一晃十來天，有人說這位怎么貓屋里不出來，是不是有啥事呀？班主任還來問我，原先那班的多數(shù)都提拔了，你是不是觸景生情心里不愉快？我說再有兩三天就愉快了，沒事您忙去吧。我深知，只要一出去一聊天，心就散了，人就從“年前年后”出來了，再往回找，不容易。

寫得很順，三萬多字，原稿上略改改，一遍就算成了。關(guān)于“一遍稿”，我那時都不敢跟人說，尤其是不敢跟編輯說，怕人家認(rèn)定咱寫得不認(rèn)真。但我從一開始寫作就養(yǎng)成一個習(xí)慣：想好了，拉個提綱，然后開筆就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下去，要求寫順當(dāng)寫工整，腦子里從來沒有“回頭再改”這四個字。一遍寫下來，跟抄出的一樣，有個別的錯別字涂改一下，就行了。正因為如此，我寫得就比有的人寫一遍改一遍抄一遍要快許多。

《年前年后》就一遍稿，也沒時間抄。星期六，學(xué)員都回家，承德太遠，我回不去，在食堂吃個溜肉片，犒勞一下自己。星期天去石家莊市里。擠小面包車，擠上去人挨人，司機真不錯，說你坐車蓋上吧。坐到半道跳起來，摸摸屁股，滾燙。熬到市里，找個郵局，平信寄給《人民文學(xué)》編輯部。完事逛街，走著走著忽然覺得不對，應(yīng)該“掛號”（信），這要是丟了可沒處找，也沒有底稿。又一想，算啦，丟就丟，反正我寫了。再回到黨校，我屋門大開，不光聊天，還找人拉胡琴唱京戲。熟了亂逗，有人說你那幾天在屋里孵小雞呢。我說沒錯真還孵出來了。

稿子一去杳無音信，我也沒處問。學(xué)期半年，天熱了，學(xué)習(xí)也快結(jié)束了。那天我正在閱覽室看報，班主任遞過一本《人民文學(xué)》，說這是你的吧？我一看，《年前年后》，頭條，還帶一整頁“編者按”：《何申的雄心》?！熬幷甙础笔抢罹礉蓪懙模f何申的雄心就是這樣貼近當(dāng)下生活的作品，向時代深處挖掘……

新皮鞋

《年前年后》發(fā)表后，立刻被各選刊選登?！缎≌f選刊》復(fù)刊登頭條，然后又出“金刊”評得金獎。

到北京領(lǐng)獎，在國際俱樂部，第一次見到自助餐，大盤子在圓桌上排了一圈，其中有紅燒大蝦。記得還是小時候吃過，都快忘了是啥滋味了。參加頒獎會的人很多，會場很是熱鬧。我們幾個獲獎的都站在前面，遠遠地瞅著大蝦。領(lǐng)完獎，別人都下去了，只留下我，說還要發(fā)言呢，然后大家就邊吃邊發(fā)言。等我發(fā)言后再奔向大蝦，甭說蝦，所有大盤子都空了，還好，吃了一塊蛋糕。后來才知道，那時在北京吃一次豐盛的自助餐，也不是常有的事。

《年前年后》隨后又獲首屆“魯迅文學(xué)獎”中篇小說獎，到北京領(lǐng)獎住賓館，三人一間，有一位呼嚕水平極高，我?guī)缀跻凰逈]睡。轉(zhuǎn)天在人民大會堂三樓小禮堂，我坐下就犯困，忽然中國作協(xié)有人找我，說你代表獲“魯獎”的發(fā)言。我說我也沒準(zhǔn)備，人家說那也得發(fā)言。還好，前面有王火獲“茅盾文學(xué)獎”先講，我一聽心里有數(shù)，加之以前獲別的獎也沒少發(fā)言，上臺后就說了些感謝話，再表示未來繼續(xù)深入生活刻苦創(chuàng)作等等，最后是謝謝大家。沒有廢話，真誠樸實，簡單明了，下來大家都說說得不錯。

在此之前，我還獲過“莊重文文學(xué)獎”。那是1993年初春，我正在一個村里當(dāng)工作隊長，吃派飯吃了小半年了。忽然接到電報，讓我速到京西賓館領(lǐng)獎。我沒空回家，就穿著一冬不離身的藍棉大衣，一雙舊棉皮鞋上了火車。到京西賓館門口，門衛(wèi)一聲喊：“快走，不許停留！”把我給攆走了。

走過去一琢磨不對，我干啥來了，就掏出電報又返回說我是開會的，人家樂了，說對不起還以為你是車?yán)习迥?。報到后才知道要去人民大會堂領(lǐng)獎。一看自己這身行頭尤其是鞋，實在太不像樣，吃了午飯就直奔西單。但過長安街可把我難住了：汽車一輛接著一輛，在山里哪見過這陣式！眼暈，欲進又退，末了還是一個老大爺讓我跟著他走，這才過去。到西單進一家鞋店，叫服務(wù)員一通說，花四十元買了雙內(nèi)里是狗毛的高腰棉皮鞋，出來沒走二十米，同樣的鞋才賣三十元，心里這個別扭。再走，忽然被一中年婦女一把抓住說：“好心大哥，你幫幫忙，我給我家老頭做衣服，他有事沒來。你身量跟他一樣，幫我量量尺寸。”我說行，就跟著走了。走了幾步，一看手表要到開會時間了，忙道歉說來不及了，我還有事。就走了。后來才知道，幸虧沒去，那是騙局。真要跟她去了，指不定會有什么事呢。

問題是，滾滾人流，她怎么單單就一下抓住了我？

這就是吃“派飯”的結(jié)果！大山里的濃濃“地氣”，熏陶得我行為舉止都像山里的人，冷丁來到大城市，實在無法適應(yīng)。不用問，人家看一眼你走路的步態(tài)和眼神，馬上就斷定你是剛從鄉(xiāng)下來的。然而，這恰恰是我那些年鄉(xiāng)村小說作品噴發(fā)的最佳創(chuàng)作狀態(tài)。

話說回來，穿著那雙嶄新的狗毛皮鞋，面子是有了，但火也上來了。在京西賓館的會議室，一看人家女服務(wù)員都穿著裙子呢。開會時我想把鞋脫了，后來一想不行，這不是鄉(xiāng)下，只能忍著，當(dāng)時那腳下就跟哪吒踩著風(fēng)火輪一般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