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美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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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年的陽光中悼念

李美皆

我與褚鈺泉老師只有一面之緣，在《悅讀》的作者座談會上，在北京。當(dāng)時我雖然已調(diào)到北京，但人常在南京，忙著寫博士論文，我是專門為這個會從南京趕到北京的，開完會馬上又趕回南京。這個會似乎可以不來，但我還是來了，因為這是褚老師讓我來的。對他總懷有一份特別的尊重與信任，相信他所做的事一定是有價值的。他說，希望年輕人也參加進來。作為一個內(nèi)行的編者，他很重視作者的梯隊構(gòu)成。在這次會上，我確實算是年輕的與會者了。那是一個很有思想含量的會，與文學(xué)的會不同。無論向思想致敬、向良知致敬，還是向勇氣致敬，同時都是在向褚老師這樣的編者致敬。沒有他們的敬業(yè)精神和職業(yè)經(jīng)驗，那些帶著尊嚴的睿智的文字都不可能從容面世。在后來的郵件中，他說，時間匆匆，未能細談，頗憾，但總算見過面了。是的，總算見過面了。我所見到的他，與我感覺中的他完全一致，低調(diào)的、謙遜的古君子之風(fēng)。此前的郵件中，他稱我“美皆同志”，這樣的稱謂，在私信中真是久違了，嚴肅得讓我不知如何回話。這次見面，他稱我為“李老師”，我說“折煞我”也是真心的。我想他是不會隨意說話的人，他恪守著自己做人的一種規(guī)范，正如他恪守著編輯出版的一種文化價值。

我對褚老師的感性認識就是這些。但一種編者與作者之間堅韌的默契的神交，讓我對他有種依靠感。這種依靠，就是靠譜、托底這樣的意思。比如，以前有了某種想法，我會自我懷疑：寫嗎？往哪發(fā)呢？寫了也白寫，算了吧。但是，自從認識了他，想到有他，我就有了寫出來的動力。不需要多話，我就明白和相信，只要有價值的，他都會想方設(shè)法發(fā)出來，即便有過猶豫，也終究會是不舍。偶爾，他會從專業(yè)的角度給予提示：文章內(nèi)容有助于解開歷史真相，但引用的材料有沒有版權(quán)問題？尖銳的部分可否緩和含蓄一點？用事實的陳述讓讀者自己得出結(jié)論是不是更好？我是要讓矛頭刺出來，他是要讓矛頭包在包袱里，但無論如何，矛頭都在，彼此連說明和解釋都不用，都懂。我們共同看得見，一條通往自由和尊嚴的暗道。

我們這個時代，純正鄭重的主編太少了，有足夠文化含量的刊物也不多。自己去訂閱喜歡的刊物，是對主編最好的致敬，同時也是一種道義的支持。我郵購了兩份《悅讀》，一份送給一位尊敬的朋友。褚老師在郵件中說：其實你不必去訂閱，我會每卷給你寄的——順便說一下，《悅讀》因是出版社出的，郵局是無法征訂的，不知你是如何辦的?！稅傋x》出版后，各方反應(yīng)尚可，出版社有意要我改為定期的刊物，還準備了刊號，讓郵局發(fā)行。但我未同意，因為現(xiàn)在我一個人在編，時間固定了，太框著自己的手腳了，所以，《悅讀》現(xiàn)在還是由書店發(fā)行?！@是我第一次知道，編輯《悅讀》，居然是憑他一人之力。真的看不出來，《悅讀》不僅宏觀上把握得好，而且細處也極其用心，比如“補白”，就是細小又恰到好處，給人一種小家碧玉的欣喜。

褚老師的用心，在其他地方也體現(xiàn)出來，查看以前的郵件，有一封他寫：為了讓你先睹為快，特地將樣書快遞給你；最近發(fā)現(xiàn)快遞也會遺失，于是惦記著你是否收到，見信知你收到，我就放心了。他還不忘告訴我：昨天遇到某教授，對《悅讀》上你的某篇文章表示贊賞。聽起來，對這樣的反饋他比我還要欣悅。還有一封郵件，他寫：有一件事有點遺憾，7月上旬曾收到你的一篇稿件，當(dāng)時我正在南昌，為新的一卷忙碌。在那兒不便復(fù)信，沒給你回音?；氐缴虾?，見到這篇文章已被刊登，頗覺遺憾，這是我的疏忽。其實我是很喜歡這篇文章的，我覺得我們的文學(xué)批評應(yīng)該多發(fā)些這樣的文章。他實在太愛自己的刊物了！像對孩子一樣愛。作者的敬重與感動，亦因此而生。

第一次收到《悅讀》的稿費時，我發(fā)現(xiàn)比想象的高很多，高到讓我不好意思。給他發(fā)郵件說，這種文化含量高的刊物，辦起來不容易，不用給這么高的稿費。他回復(fù)道：嚴格地說，這樣的稿酬，與你文章還不太相稱，這完全是你應(yīng)該得的?！稅傋x》的成本不高，就我一個人在“折騰”，從組稿到出版，以至掃描，寄書……事務(wù)工作，都一個人干。作為我來說，也僅是從中得到一點樂趣。另一點，很重要，這家出版社的社長，事業(yè)心很強，并不要我追求盈余，因此干得就很愉快。如今這本書仍放在南昌出版，每次出版前我都要去一下。明天，就要去為下一卷奮斗了。

褚老師就是這樣，以文人之骨，為同仁們經(jīng)營著一片苗圃。他沒有猛士的姿態(tài)，但他的堅韌，無論如何低調(diào)都會滲透出力量，讓作者感受得到。他就是一個不著一字也力透紙背的人。就連他的可敬，都浸潤在心、很難表述。

總以為，這樣的依存，可以源遠流長，從來沒有去想過終止、消逝的問題。

收到《悅讀》44卷，我第一時間看了。2016年1月12日，又發(fā)短信問他有沒有給一位朋友寄，他沒回。我跟褚老師一般都是電子郵件往來，極少發(fā)短信，我想，也許他是不適應(yīng)發(fā)短信吧。再等等。年底忙，這事暫且擱下了。1月18日下午，快遞員讓我到門口取件。是什么呢？我去的時候想，這幾天并沒“淘寶”啊。拿到快件，是文件袋，二十一世紀出版社的，我知道肯定與《悅讀》有關(guān)。是什么呢？我往回走的時候又想，征訂單？稿費單？稿費以前都是直接打到卡里去的，現(xiàn)在方式變了嗎？我邊走邊漫不經(jīng)心地打開了文件袋。只有一張紙，第一句話：驚悉褚鈺泉先生不幸離世……

沒說因何去世。我急匆匆地趕回辦公室。手機即將沒電，等不及充電，借了同事的手機打過去，徐泓老師接的。我有點語無倫次。由徐泓老師處得知，褚老師9日心臟病突發(fā)去世，11日火化，13日家人才告知朋友們，包括二十一世紀出版社的同事。出版社要出紀念集，沒我手機號，才發(fā)的快件。我終于知道褚老師為什么沒回我短信了，那時他已經(jīng)去世三天……

記得，我還對徐泓老師說，知道是心臟病，我就放心了。想想不妥，又趕緊解釋，至少，不是抑郁癥什么的。我們這個圈子里抑郁癥高發(fā)，這幾年我實在是被抑郁癥嚇壞了。記得有一次在某地開會，我看著一位女士，面色枯黃雙眼空洞地仰靠在墻上，好像在場的只是她的軀殼。我能夠直白地讀到她內(nèi)心的生趣全無。旁邊有人告訴我，她有抑郁癥。我說，怎么又是抑郁癥！那個人又隨手指著另外兩桌說，那個，那個，都是抑郁癥。三桌人，居然就有三個抑郁癥！簡直令人頭皮發(fā)麻，怕到自己身上來，有種想逃的欲望，唯恐被抑郁癥這個魔鬼追上來。所以，你知道，首先排除抑郁癥，對我來說簡直是一種自救。

電話里跟徐泓老師談到，與褚老師之間的一切，都是超越于物質(zhì)意義的生活之上的。我們所感受到的褚老師，是完全一致的。談到某篇稿子，徐泓老師告訴我，褚老師曾對她說，我們要盡可能地把真實的歷史告訴后人，不要讓后人以為我們這代人是不敢說話的。褚老師貌似平凡，卻有這樣不凡的擔(dān)當(dāng)，令我們喟嘆。

雖然與褚老師只有一面之緣，所有的郵件電話短信都是談稿子談刊物，并不交心，對彼此的人生也不了解，但還是很難過，很難過。胸口的沉悶滯重，讓我覺得必須寫點什么才得紓解。寫作的人，唯有文字可以倚重。

那幾天我都緩不過神來，好像被抽走了什么，胸腔里少了一口氣。早上來到辦公室，看見褚老師編的最后一期《悅讀》，如同看見他的心血、生命。身體如倒下一般頹然坐到椅子上，兩眼發(fā)直。以為固若金湯的鏈條戛然斷掉，看著那斷頭，心里可能就是這般空空如也吧？年輕時候，健康從來不在考慮之列，因為無須考慮。隨著年紀漸長，身體的信號把“健康”二字變成一號黑體紅色，標(biāo)注在我們的生活中。親友的離去，更使我們不斷地聽到彼岸的敲門聲。一次次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和不可信任。我們走著，說著話，我們的房子和家還有一應(yīng)生活物事都在，淘寶依然紅火，生命似乎是毫無疑問的事情，死亡遙遠得好像根本不存在?？墒?，猝不及防地，它來了，轉(zhuǎn)瞬即到，好像一直就在門外等著。害怕這樣的驚擾，所以，真想對所有珍惜惦念的人說：請你們，好好活著。

有句話說，珍惜眼前人。其實，要珍惜的，豈止眼前人，也未必眼前人。褚老師傾一己之力，惜護一種文化價值，堅守一種文化品格，我們對他的悼念，也是對一種文化價值和文化品格的悼念。我想，我們所有人對于褚老師的尊敬與懷念，都是基于這樣一種共同的東西。我們共同尊敬和惜護著一種東西，這使我們像親人一般?！稅傋x》在知識界已有良好口碑，但褚老師走了，《悅讀》或許就要停辦了。世上再無褚老師，亦無他的《悅讀》。

那幾天盡是為活著而忙碌。一切的過程中，褚老師不止一次在我腦海中出現(xiàn)，構(gòu)成那段時間的心理背景。片刻的停止中，禁不住自問：我做這些，為了什么？魯迅先生說：“人類血戰(zhàn)前行的歷史，正如煤的形成，當(dāng)時用了大量的木材，結(jié)果卻只是一小塊?！笔堑模γβ德?，但有價值的很少。我為凡夫俗子的生活深深懊惱著，同時，還有一篇答應(yīng)的文章已經(jīng)到了交稿時間。這篇稿子要查很多的資料，而我根本沒有寫作的狀態(tài)。隔著這篇稿子，去眺望很想為褚老師寫的悼念文章，愈發(fā)感到沮喪和絕望。我不能在忙亂之中寫他，那是對他的不敬。那種狀態(tài)下，我也無法寫，我甚至感覺不到自己，又怎能去觸探他的精神脈動。那是要沉靜下來才能寫的，可是，何時才能沉靜下來？

有一天下午，我本來準備在家寫一會兒文章，微信上看到單位通知開會，趕快換衣服，準備去辦公室。剛穿完一只鞋子，催稿的微信來了：要排版了，要么說一下大概多少字，先把版面留出來？我放下手中的另一只鞋子，回復(fù)：別等了，我不在狀態(tài)；版面也不要空，我不知道會寫多少字。虛位以待的文章，那種緊張局促的瓶頸狀態(tài)，是寫不好的。寫作與生存，如剪刀的雙叉，一齊剪過來，我只有抽身而退。這些天，我一直在為那篇稿子而努力，哪怕一天只能寫幾十個字，我都沒有放棄。刀子在頭頂懸了好久，最終不了了之，這種事是很不符合我性格的，也是第一次發(fā)生。抱歉的同時，也感到解脫。到了辦公室，因為人不齊，會又不開了，改到第二天上午。我坐在辦公桌前，突然一陣空虛迷茫襲來，不知道要干什么。再回家趕文章，我也不樂意，而且這一來一回，一下午差不多廢了。有一種被抽空耗盡的感覺。孩子不在家，生活尤其有種真空感。無從恢復(fù)的疲憊，因長期的身不由己所致。這時，有人約著喝酒，正好。但喝完之后呢？且不管它。我需要清空，需要停止奔突，回到有質(zhì)量的生命狀態(tài)。

我以為，我已經(jīng)廢了，狀態(tài)再也回不去了，我不會寫文章了，至少一段時間內(nèi)?？墒?，放假了，不再被生活流裹挾，我又是自己了。經(jīng)過一個下午的過渡，上班生活已恍如隔世，我又能寫了。沒想到這么快就好了，人的修復(fù)能力意想不到地強大。我竟然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赝瓿闪四瞧乙詾闀肋h成為“爛尾樓”的稿子。

根據(jù)我的規(guī)律，每完成一篇稿子，我都會消停一下，讀一些一直想讀的東西，犒賞自己。這次也不例外?？墒?，說好的要為褚老師寫的悼念文章呢？

那幾天北京的陽光和空氣都格外好，我宅在家里，打開窗戶看看外面的藍天，又滿意地關(guān)上。陽光暖暖地照在床畔，讓我莫名地想到“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我坐在陽光中，捧著一大杯紅茶，茶色與陽光相遇，美好，熨帖?？諝饫镉嘘柟獾奈兜?，周身摸上去是陽光的感覺，我簡直想跪下來，感恩！感恩的對象，都不具體，只是充滿感恩。心中只須想著自己要讀要寫的東西，再無凡塵俗事的羈絆與糾纏，這種云清月朗的狀態(tài)，是多么好！

綠植，電子琴，孩子的桌椅，在光影里生動地呼吸著，存在著。自家的墻之內(nèi)，一切如此美好！然而我知道，生活并不僅有這些就足夠了。巴金的《燈》中有一句話：“我們不是單靠吃米活著的?！瘪依蠋熞欢ㄒ彩沁@樣想的，所以他會選擇那樣的活法。

然而，無常無法抵御，有常也難以抵御。我在年味的時光中曬著太陽，日漸慵懶下去。是的，我有點抗拒去寫文章了，尤其去寫一篇悼念的文章。魯迅先生在《紀念劉和珍君》中寫：“離三月十八日也已有兩星期，忘卻的救主快要降臨了罷，我正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魯迅先生也在提防著“忘卻的救主”，提防著情感的分量在日常的時間中淡漠下去。每個自省的人可能都遭遇過這樣的情形。我唯有警醒著自己：如果連這樣的東西都可以這么快地淡漠下去，這日子，就過得太混了。為了抵制麻木與惰性的圍剿與包抄，為了不使這種抵抗與掙扎轉(zhuǎn)變?yōu)閷ψ约旱慕^望，我一定，一定要寫出來。平常生活中包含的驚心動魄，就在于我們必須時時戰(zhàn)勝自我懷疑，戰(zhàn)勝麻木和惰性。我其實已經(jīng)不僅是為褚老師，也是為自己而寫了，因為其中浸透著自我拯救的努力。

褚老師，一切有價值的，都不會消亡。我們永遠沐浴著同一種精神的陽光。

似乎有悖，在新年里，寫這樣一篇悼念的文章。然而，褚老師過不上這個新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