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勛
醉鄉(xiāng)廣大人間?。ㄍ舛t)
□郭建勛
昨夜讀書,有一句“醉鄉(xiāng)廣大人間小”,甚覺可愛。晨“度娘”,方知是少游的,曰《醉鄉(xiāng)春題海棠橋祝生家》:
喚起一聲人悄,衾冷夢寒窗曉。瘴雨過,春色又添多少。杜翁釀成微笑,半破椰瓢共舀。覺傾欹,醉鄉(xiāng)廣大人間小。
“微笑”、“廣大”和“舀”字入詞,此為我第一次見。宋人的人間味果然比唐人強。唐的劉禹錫避了“糕”字入詩,廢了一奩詩情,擱筆了。
又忽見此詞雖寫春意,而人悄、冷、寒、破、醉鄉(xiāng)等字詞,實有秋涼,幾疑魅影,倒仿佛七夕乃至中元之景了。一嘆。
又又“醉鄉(xiāng)廣大人間小”之句,亦文人之小牢騷,或與柳七之“忍把浮名,都換了淺唱低吟”有一拼,是文人之“閨怨”?!安徊琶髦鳁?,多病故人疏”的怨嘆,“棄”和“疏”是幌子,要的是“薦”和“勤”。
因“不才”句又想到一典。有庸醫(yī)囑紀(jì)昀撰楹聯(lián)。紀(jì)將孟浩然“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寫成“不明才主棄,多故病人疏”,好是好,但到底耍了文人刻薄尖酸的把戲。
嘴不留德,要得口腔潰瘍的。
周作人五十歲,做了兩首自壽詩,其一曰:
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將袍子換袈裟。
街頭終日聽談鬼,窗下通年學(xué)畫蛇。
老去無端玩骨董,閑來隨分種胡麻。
旁人若問其中意,且到寒齋吃苦茶。
詩發(fā)表后,和者眾,包括蔡元培、胡適等“大咖”也和了,一時之旺。也有很多人跳出來罵。譽毀參半吧。這成了當(dāng)時有名的一段文壇公案。倒是其時已與周作人斷義的乃兄魯迅在給曹聚仁的信中說了幾句公道話:
周作人自壽詩,誠有諷世之意,然此種微詞,已為今之青年所不憭;群公相和,則多近于肉麻,于是火上添油,遂成眾矢之的。而不作此等攻擊文字,此外近日亦無可言。此亦古已有之,文人美女,必負(fù)亡國之責(zé),近似亦有人覺得國之將亡,已在卸責(zé)于清流或輿論矣。
魯夫子果然是厲害的,“文人美女”的那一句,似乎能恰好映照現(xiàn)如今的情況。這樣說,又似乎很容易惹起“不憭”,趕緊噤聲。
上述不在話下。我所喜者,卻是“街頭終日聽談鬼,窗下通年學(xué)畫蛇”的那一句,念茲在茲。
不知不覺,我也往五十歲奔了。年紀(jì)大了,明白了很多理。明白的最大的理卻是兩個:一是相信了這世上真有鬼,二是相信了這世上的鬼不可怕,可怕的倒是人。有了這兩個相信是好的,相信真有鬼,心有所忌,半夜怕鬼敲門,故有所為有所不為。又相信人比鬼可怕,凡碰了或聽了人的鬼怪事,覺得皆在常理之中,偶或有“清流”之憤,但一想到魯夫子那句“棒喝”,也就快快地做了路人甲,欣然作壁上觀。順便說一句,這真是一個做文學(xué)的好時代,高官落馬,英雄落拓,美人落淚,哪一個“落”字都是絕好的文章。
絕好的文章我做不來,我只能講鬼話。
其實,古代的文人是有講鬼話的傳統(tǒng)的。最有名的兩個,一是寫《閱微草堂筆記》的紀(jì)曉嵐,二是寫《聊齋志異》的蒲松齡。一些年前,我是薄紀(jì)而厚蒲的。我喜歡蒲筆下的狐女仙姑,個個既靚且義,情感生活萎頓的時候,真幻想有個美得濺水的狐貍精為我紅袖添香夜讀書。幾年前,卻反過來了,喜歡紀(jì)了。狐貍精是因果報應(yīng)里的那個審判官,作了惡,她來吸你的血吸你的精。法紀(jì)不昌,小三小四們跳出來反腐,正是《閱微草堂筆記》里的路數(shù)。當(dāng)然,我這樣說,又屬于鬼話了。
得拉回來了。2003年吧,一個朋友辦了本專講鬼故事的雜志,叫我寫幾篇賺點煙酒錢。但遺憾的是,我的鬼故事沒登完,他的鬼故事雜志就歇菜了。由此可以看出,十幾年前還是一個相對純潔的時代,說鬼話和聽鬼話的還不多。他的鬼故事雜志歇菜了,我卻講鬼話上了癮。那年春節(jié)沒回老家,老友戴斌在隔壁寫長篇小說《獻血》,我一散韁,也寫了大幾十篇鬼故事,名曰《鄉(xiāng)村野談》。剛開始那幾年,還陸續(xù)在幾個壇子里貼過一些,說好說歹的人都有。后來就忘記了,丟在電腦里。電腦換了幾臺,這些鬼故事卻總是鬼影相隨,隔不多長時間翻出來讀讀,也兀自偷笑,也暗自思忖了原來自己那有所不為的底線其實并不比別人高,倒似乎是天生講鬼話的料。于是脖子后面就涼涼的,疑有鬼吹風(fēng)。今年再翻出來,就有編個小冊子的想法,名字也易成《山村鬼話》,不再躲躲閃閃了,直接冠了“鬼話”的名。
五十了,沒勇氣講真話,沒料道講狠話,懶得講屁話,就講點鬼話,犬儒主義,躲在箍桶里曬太陽,不復(fù)諷世。若再有所“不憭”,亦誠非我愿也。
我有時候也挺佩服自己的記憶力的,如中學(xué)讀過的《岳陽樓記》《醉翁亭記》等,直到如今,我還能一字不落地背下來?,F(xiàn)在想來,這該歸功于當(dāng)年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心理。一次,語文老師對我們說,郭沫若能背《紅樓夢》。我就賭氣了:同樣姓郭,他能背,我為什么不能背?《紅樓夢》太厚了,我挑了本薄薄的《少年維特之煩惱》,一邊看牛,一邊開始背。
《少年維特之煩惱》是不好背的,就轉(zhuǎn)而背《千家詩》和一些古文了。這些東西節(jié)奏感強,有韻律,好背些。我現(xiàn)在記得的很多古文、詩詞均是那時背下來的。但后來不知什么原因,沒背下去了,這大約是郭沫若之所以能成為郭沫若,我之所以只能成為我的原因吧。
這扯得有些遠(yuǎn)。我要說的是我初中的時候在《湖南日報》上看到的一闕《西江月·牛童對話》的詞,我至今仍記得,也很喜歡:
(童)我有全身蓑笠,爾無半點披掛。眼前走石又飛沙,趕快回家去吧。
(牛)身上皮膚似鐵,胸中膽量無涯。由來鍛煉不爭差,哪怕風(fēng)吹雨打。
這詞有點小戲劇的味道,又近乎口語,不用解釋,意思全懂,好像又挺“深刻”的,如《文學(xué)概論》上所說的藝術(shù)性與思想性能高度地統(tǒng)一。但我要說的是,一篇報紙上的小詞能讓我牢記二十多年,一則固然是我的記憶力原本不差,二則,恐怕還是確實寫得有點意思吧。歷代的《西江月》我何止讀過千篇,卻是一句也記不得的。個中之意,我看也值得我們現(xiàn)在寫詩寫文章的人深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