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殿忱

（北華大學(xué)文學(xué)院，吉林　13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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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詠柳州詩異文校釋

郭殿忱

（北華大學(xué)文學(xué)院，吉林132013）

摘要：《全唐詩·柳宗元卷》里詩題含“柳州”二字的有七首。將它們與《萬首唐人絕句》《唐詩品匯》《唐詩別裁集》《唐詩三百首》里所錄詩比勘，發(fā)現(xiàn)異文若干。文章從名物制度、史地沿革、文字演變、聲韻發(fā)展等方面，對異文處進行了深入考究。

關(guān)鍵詞：柳宗元；柳州；詩；考異

《唐才子傳》載：“（柳）宗元字子厚，河?xùn)|人。貞元九年苑論榜第進士，又試博學(xué)宏辭，授校書郎。欲大用，值叔文敗，貶邵州刺史，半道有詔貶永州司馬。遍貽朝士書言情，眾忌其才，無為用心者。元和十年，徙柳州刺史?！谠诹嗷菡白?，百姓追慕，立祠享祀，血食至今。公天才絕倫，文章卓偉，一時輩行，咸推仰之。工詩，語意深切，發(fā)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淡泊，非馀子所及也。司空圖論之曰：‘梅止于酸，鹽止于咸，飲食不可無，而其美常在酸咸之外。’可以一唱而三嘆也。子厚詩在陶淵明之下，韋應(yīng)物上。退之豪放奇險則過之，而溫（厲）［麗］靖深不及也?！保?］《新唐書·柳宗元傳》稱:“南方為進士者，走數(shù)千里從宗元游，經(jīng)指授者，為文辭皆有法。”［2］《舊唐書》云：“凡經(jīng)其門，必為名士。著述之盛，名動于時，時號‘柳柳州’云。有文集四十卷。元和十四年十月五日卒，時年四十七?！保?］

從上述載記得知，柳宗元四十二歲任柳州刺史，至其“謫死”，五年間頗多政績，亦不乏吟詠。今爬梳《全唐詩》，僅以“柳州”二字冠題者，即得七首。今以之與《萬首唐人絕句》（簡稱《萬首》）、《唐詩品匯》（簡稱《品匯》）、《唐詩別裁集》、（簡稱《別裁》）、《唐詩三百首》、（簡稱《三百首》）等著述所收詩比勘，發(fā)現(xiàn)從詩題到詩句均有若干異文。然而，前賢與時俊對此多“述而不作”地羅列異同，卻極少加以按斷。筆者試從名物制度、史地因革、文字演變、聲律發(fā)展諸多方面，對異文間的是非優(yōu)劣予以考量，并逐一給出己斷，芹獻于讀者方家。

一、第一首：《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

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驚風(fēng)亂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牆。

嶺樹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迴腸。

共來百越文身地，猶自音書滯一鄉(xiāng)。［4］

校：詩題，《品匯》《別裁》《三百首》于“州”下俱有“刺史”二字［5］。《別裁》還在題下注：“韓泰漳州，韓曄汀州，陳諫封州，劉禹錫連州?！保?］又，《三百首》注：“四州刺史”云：“本集注：公與韓泰、韓曄、劉禹錫、陳謙（謙字誤，應(yīng)作諫）、凌準、程異、韋執(zhí)誼皆貶，號八司馬。凌準、執(zhí)誼皆卒貶所，異先用，馀四人與公皆例召至京師，又皆出為刺史，公為柳州，泰為漳州……”［7］

校：嶺樹重遮千里目，《全唐詩》夾注：一作“云駛?cè)ト缜Ю锺R”。釋：《別裁》詩后注：“‘驚風(fēng)’‘密雨’，言在此而意不在此。”另一清人光聰諧在《有不為齋隨筆》中說得更為明白“:此非言樹之重也。蓋先以永貞元年（805年）貶永州，至元和十年（815年）始召至京，旋又出為柳州，故云‘重遮’。誤會言樹，則不知痛之深?！保?］505均摒棄“云駛”句。以下再從形式方面加以比較：此詩首句仄起（上）平收（荒）的七言律詩，按格式此句應(yīng)為仄仄平平平仄仄，首字應(yīng)仄（嶺字合律）可平（云字可用），第二字必須仄聲（樹、駛均合律）第三字應(yīng)平（重chóng合律）可仄（去字可用），其余四字，二句均合格律?？梢姽湃隋N詞煉句功夫之精到。再從對仗角度看，“嶺樹”對“江流”，乃名詞相對，大勝“云駛”的主謂詞組?！叭缜Ю锺R”對“似九廻腸”，看似強于“遮千里目”，但被貶謫之人，怎敢以“千里馬”自喻？那豈不明言朝中無“伯樂”嗎？

校：千里目，《柳宗元詩文選注》：“有的版本作‘千里月’?！保?］釋：“目”對“腸”，均指自身感官，非關(guān)天上月亮。疑“目，月”二字形近，而致“魯魚亥豕”之訛。

校：廻腸，《別裁》作：“回腸?！贬專涸诠糯鷿h語中，回，廻為古今字，在旋轉(zhuǎn)或回還的意義上可以通用。故曰兩可，而舉凡兩可之字詞，均應(yīng)采用早出之書或版本。在當(dāng)今漢語規(guī)范字中，“回，廻”已分別為簡化字與繁體字。

校：百越，《別裁》《全唐詩》均作:“百粵?！贬專骸段倪x·過秦論》“南取百越之地”。李善注引《漢書音義》：“百越非一種，若今言百蠻也”。又，《漢書·陳勝項籍列傳贊》引“百越”作“百粵”?？迹禾茣r漳州，治所在今福建龍溪縣，汀州治所在今福建長汀縣，封州治所在今廣東封川縣，連州治所在今廣東連縣。為與“吳越”之“越”相區(qū)別，似以“百粵”稍佳。

二、第二首：《柳州寄丈人周韶州》

越絕（《越絕書》名言越之絕境）孤城千萬峰，

空齋不語坐高舂。

印文生綠經(jīng)旬合，硯匣留塵盡日封。

梅嶺寒煙藏翡翠，桂江秋水露鰅鳙。

（《楚辭》鰅鳙短狐?！墩f文》云：狀如犁牛，皮有文。）

丈人本自忘機事，為想年來憔悴容。

按：煙，今依《一異表》為“煙”之異體字，一般情況下不再使用。又“鰅鳙”，《楚辭·大招》，王逸注：短狐類也。蔣之翹輯注：猶如犁牛?！墩f文》：“鰅，魚名，皮有文。出樂浪東暆。神爵四年（公元前58年）初，捕收輸考工。周成王時，揚州獻鰅。從魚，禺聲?！保?0］又，《廣韻·鍾韻》：“鳙，魚，音如彘鳴?！?/p>

三、第三首：《登柳州峩山》

荒山秋日午，獨上意悠悠。

如何望鄉(xiāng)處？西北是融州。

校：詩題中的“峩山”，《萬首》作“峨山”［11］，《品匯》作“岷山”。釋：依《一異表》，“峨、峩”今為正異體字。又，岷山在今四川松潘縣北，與柳州不搭界。

四、第四首：《柳州峒氓》

郡城南下接通津，異服殊音不可親。

青箬裹鹽歸峒客，綠荷包飯趂虛人（嶺南人呼市為虛）。

鵝毛禦臘縫山罽，雞骨占年拜水神。

愁向公庭問重譯，欲投章甫作文身。

校：趂虛，《別裁》作：“趁墟?！保?2］《唐詩大系》作:“趁虛?！薄短圃娒p析》（簡稱《賞析》）作趨墟［13］。釋：依《一異表》，“趁、趂”今為正異體字?！摆叀睘閯釉~，看似與用青箬裹鹽巴歸來的峒民之“歸”字對仗。然用綠荷包飯的峒民去趕集之“趁”字在此亦為動詞。又，宋人吳處厚撰《青箱雜記》云:“嶺南謂村市為虛。凡市之所在，有人則滿，無人則虛。嶺南村市滿時少、虛時多，謂之虛，不亦宜乎！”柳宗元《童區(qū)寄傳》亦云“之虛所賣之。”加土字之“墟”反倒易生歧義。

校：禦，《別裁》作：“御?！贬專横济裨谝磺Ф嗄隇槎R寒既已創(chuàng)制了“羽絨服”。漢字簡化第一表，將“禦”簡化作“御”，在抵禦，禦敵的意義上，寫作“御”，實在易與“御用”“御制”之“御”混淆。另，在電腦上繁體字轉(zhuǎn)換時，更是平添許多煩惱。

校：雞，《別裁》作：“雞。”釋：依《一異表》，“鶏、雞”今為正異體字，“鶏”又簡化作雞。

千年以降，《四庫全書》總纂紀昀（曉嵐）評價此詩：“全以鮮脆勝，三四如畫?！毕抵该枥L峒民風(fēng)俗而言。

五、第五首：《柳州二月榕葉落盡偶題》

宦情羈思共悽悽，春半如秋意轉(zhuǎn)迷。

山城過雨百花盡，榕葉滿庭鶯亂啼。

校：詩題，《萬首》《別裁》皆作《柳州二月》無以下六字?！奥浔M”《品匯》，作“盡落”。釋：反復(fù)吟詠全詩，似以長題為佳。又“落盡”“盡落”一義，故兩可。

校：羈，《品匯》作：“覉?！贬專阂馈兑划惐怼?，“羈、覉”今為正異體字。其中“馬”字已簡化作“馬”。而《篇?！酚盅裕骸耙?、羈之俗字?！?/p>

校：悽悽，《萬首》《別裁》均作“凄凄”。釋：依《一異表》，“凄、悽”今為正異體字。

又，《品匯》于詩末注云：“其情景，自不可堪?！薄赌戏讲菽緺睢吩疲骸伴艠?，南海桂林多植之，葉如木麻，實如冬青。以其不材，故能久而無傷。其蔭十畝，故人以為息焉。而又枝條既繁，葉又茂細，軟條如藤，垂下漸漸及地，藤稍入地便生根節(jié)，或一大株有根四五處?！绷谠狈饺?，二月里榕葉紛飛落盡，令其“意”為之“轉(zhuǎn)迷”。又，《后山叢埮》引“柳子厚《柳州》詩云：‘榕葉滿庭鶯亂飛’?！薄帮w”字大誤！因此詩“凄、迷、啼”均在中古韻“八齊”?！帮w”在“五微”，不相押。

六、第六首：《柳州城西北隅種柑樹》

手種黃柑二百株，春來新葉徧城隅。

方同楚客憐皇樹，（“楚詞（辭）”后皇嘉樹橘來

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不學(xué)荊州利木奴。

幾歲開花聞噴雪，何人摘實見垂珠？

若教坐待成林日，滋味還堪養(yǎng)老夫！

校：詩題中的“柑”字《唐宋詩舉要》（簡稱《舉要》）《古典文學(xué)研究資料匯編·柳宗元卷》（簡稱《匯編》）（何焯、方東樹）皆作“甘”。后者，紀昀條下，《詩題》省作《柳州城北種柑》。釋：《舉要》題下注云：“甘、柑字同。《上林賦》郭璞注：‘黃甘，橘屬而味精’《南方草木狀》：‘柑，橘屬，滋味甘美特異者也。”［14］相比之下，“柑”指代專一，不似“甘”多義易生歧見。

校：徧，《賞析》作：“遍。”［13］511釋：依《一異表》，“遍，徧”今為正異體字。

校：來服，《舉要》引《楚辭·九章·橘頌》作：“徠服?！贬專涸谂c“往”對舉的意義上，“來、徠”一義，故兩可。

按：頷聯(lián)出句以屈原自況，對句典出《太平御覽·果部》引《襄陽記》：“李衡字權(quán)平，為丹陽太守。每欲治家，妻輒不聽，后密遣十人于武陵龍陽洲上作宅，種柑千樹。臨死敕兒……吾州里有千頭木奴，不責(zé)汝衣食，歲上一疋絹，亦足用矣。（及甘橘成）歲絹得數(shù)千疋。”［15］又引宗炳《甘頌》：“南金其色，隋侯之形。贊美柑之色形俱佳?！?/p>

又按：《匯編》引末句“滋味還堪養(yǎng)老夫”下，評論道:“結(jié)句正見北歸無復(fù)望矣。悲咽以諧傳之?！保?］373可資參考。

說到柳樹，柳宗元還有一首寓莊于諧的《種樹戲題》詩，雖題中無“柳州”二字，但首句即以“柳州”開篇，并內(nèi)涵頗為豐富。特迻錄如次：

柳州柳刺史，種柳柳江邊。談笑為故事，推移成昔年。垂陰當(dāng)覆地，聳干會參天。好作思人樹，慚無惠化傳。

此為《唐詩紀事》首選之詩［16］?？梢娺x家眼光獨到。

七、第七首：《柳州寄京中親故》

林邑山連瘴海秋，牂牁水向郡前流。

勞君原問龍城地，正北三千到錦州。

校：連，《萬首》作“:聯(lián)?！贬專骸墩f文》：“聯(lián)，連也。”為同義詞。但在現(xiàn)代漢語中，“連”側(cè)重于線性的連接相續(xù)，而“聯(lián)”則強調(diào)兩兩聯(lián)合與向心性的連合。詩中山與海相接，用“連”字佳。

步杜甫、元好問后塵，作論詩絕句的清代姚瑩云：“《史》潔《騷》雅并有神，柳州高詠絕嶙峋。吳興卻選《淮西雅》，不及平生五字真?！边@“柳州高詠”，是應(yīng)涵括上敘七（八）首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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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雷凱）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2126（2016）03-0038-03

［收稿日期］2016-04-02

［作者簡介］郭殿忱（1940—），男，遼寧沈陽人，北華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

The Collation and Annotation of Poems Variants about Liuzhou Written by Liu Zongyuan

GUO Dianchen
（School of Arts，Beihua University，Jilin.Jilin，132013 China）

Abstract:There are seven poems from Liu Zongyuan Volume of the Poetry in the Tang Dynasty describes Liuzhou.Comparing them with Ten Thousand Pieces of Tang Dynasty Quatrain.Collection of the Ttang Dynasty.An Anthology of Tang Poems and Three Hundred Tang Poems，this paper finds a number of variants.This paper variants carries out further study on variants from the following aspects: meibutsu system，history evolution，word phonology development evolution，and so on.

Key words:Liu Zongyuan；Liuzhou；poems；textual differen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