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愛玲
母愛就像消防車,無須一直在場,但要招之即來。
——摘自錢海燕漫畫集
一
大年死了!當小六子哭哭啼啼地從電話里告訴月琴這消息的時候,月琴一屁股跌坐在沙發(fā)里。
大年即將死去。這是多少時日來一直在月琴心頭縈繞不去的陰影,現(xiàn)在變成了事實。多少恩怨,多少委屈,多少欲說還休的往事……在月琴的腦海沉浮。正是下午三點,家里沒人,月琴坐在那里,不知不覺間,淚水就嘩嘩地流了一臉。
電話突兀地響起,月琴下意識地把手伸向話筒,媽——是小六子。小六子已經(jīng)二十六歲了,應該是個能撐起事的男人了,可此刻卻六神無主地像個孩子。
月琴擦一把臉,說,我就過來。
大年是月琴的前夫。他們相識于動亂的年代,一起上山下鄉(xiāng),一起回城,一起成了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的臺柱子。在排演的《智取威虎山》里,大年是英俊瀟灑的楊子榮,月琴是受盡苦難苦大仇深的小常寶。“楊子榮”有一把綠色的小口琴,在沒有演出的日子,他能用那把口琴吹出無數(shù)優(yōu)美的旋律:《喀秋莎》《三套車》《紅梅花兒開》等等。月琴至今還記得那首《小路》: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跟著我的愛人上戰(zhàn)場……優(yōu)美而憂傷的旋律,在夕陽西下的傍晚,總能把月琴的思緒牽引著,牽到一個夢幻的世界里去。
月琴被那旋律迷惑,她追隨著她的白馬王子高大年,沒有走向炮火硝煙的戰(zhàn)場,而是走進了幸?;橐龅牡钐?。很快,他們有了小六子。這時候已經(jīng)是八十年代初期,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解散了,高大年成了長城運輸公司的一名司機,月琴成了市紡織廠的一名女工。
月琴換鞋,拖鞋甩了幾下才甩掉,穿鞋時半天才穿好。她想今天這是怎么了?身體哆嗦得仿佛不是自己的。開抽屜拿工資卡,是想都沒想下意識中的動作。與陳浩結(jié)婚后,一直是兩人生活,陳浩的兒子陳東在外當兵,幾年難得見一次。陳浩每月給月琴500塊生活費,要說兩個人如果不干別的也夠了。月琴的紡織廠早就沒活干在放長假,但月琴年輕,歇不住,每每還要出去做點零工。月琴的父親去世的早,留下母親一個跟著弟弟,而弟弟與月琴一樣在紡織廠。母親身體不好,又為了月琴操了那么多心,月琴怎么能不管呢?所以每月的零工也都貼了母親那邊。工資卡上每月200元的下崗工資有兩年月琴沒動了,但也沒多少。月琴拿上了它。
打了車到醫(yī)院,大年的遺體已經(jīng)推到太平間了。平時常去的那張床空了,盡管知道是這結(jié)果,她還是一下出租就去了病房,仿佛是為了抓住一縷大年殘存的氣息。望著病房護工正在收拾的那張空蕩蕩的床,和床邊六神無主收拾柜子的小六子以及他青澀的女朋友,月琴的心還是刀扎般刺痛了一下。
曾下了決心不在乎他的。那年當他走出月琴的病房一去無回,當他帶著那個女人滿世界地風光,月琴讓心硬成了一塊冰冷的石頭。雖然幾年來三緘其口,從沒說過大年一個不字,但不表明大年沒給過她傷害,不表明她的記憶里從此就沒有他了。
現(xiàn)在,那個與他風光無限的女人早已不知去向,其實早在他查出肝癌初那女人就走了。她只看到了他的錢財與光芒,卻不愿承擔錢財背后的責任。因此,當他纏綿病榻的時候,身邊反倒是一些往昔的朋友和他的兒子小六子。但是朋友總不是時時可以在身邊的,小六子又從來沒經(jīng)過這種事,處理不了的時候,就會打電話給月琴。于是,一年了,月琴隔三岔五地去醫(yī)院,還要背著陳浩,心里只說是幫小六子。
此刻,對著這張空著的床,月琴劇痛的心告訴自己,其實自己一直都很在乎他,雖然,她在乎的那些情感已成往昔。月琴遠遠地注視他,像注視著自己的一個親人,自己身體的某個部分,即使他曾經(jīng)那么傷害過自己。
月琴安撫了兒子與那個小女孩,出來,走到院子里,開始打電話通知大年的親戚、單位。大年的父母去世早,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哥哥在另一個城市,姐姐還在鄉(xiāng)下,要到明天才能趕過來。月琴還要安排他們的住處。單位倒是很快來了人,接下來就是談喪葬,談醫(yī)藥費。小六子完全不行,許多事情,千頭萬緒地都要問月琴。晚上,月琴沒有回與陳浩的家,而是去了先前與大年生活時的老屋。大約五十平的一個兩室一廳。月琴自從與大年分手后基本沒回來過,有什么事,比如見小六子,也是樓下一見了事。此刻進了這屋,兀自鼻子里涌上一股酸楚。那些熟悉的味道與氛圍仿佛一記重拳,在她踏進屋子的一瞬間狠狠地砸在她的鼻子上。屋子看起來自月琴走后就沒刷過,靠墻的半截衣柜,玻璃不知道什么時候打了,用一張報紙糊著,報紙又破了一角,顯出里邊的零亂,仿佛一個人躺在手術臺上,打開了腹部卻忘記合上。書柜里,書們大大小小,歪七扭八胡亂地塞著,桌子上結(jié)了一層灰,不知道有多久沒抹過了。一把椅子,斑斑駁駁掉了漆皮,斜在當?shù)?,床頭柜上,喝完水的一次性杯子,幾粒顏色各異的藥片……兩個男人生活,零亂不說,所有的東西都放得沒有條理。月琴騰出了大年屋里當書桌的那張三斗桌,又在書桌里那本泛黃的影集里翻出了大年的照片。是他工作證上的,紅色的背景,一張熟悉的臉,目光卻是陌生的遠,月琴揭了下來,囑小六子去買黑紗香燭之類的時候拐到照相館翻拍了放大,然后自己開始收拾屋子。
一把禿了頭的掃帚,湊合著用吧。她找了條毛巾裹在頭上,開干。床下,角角落落,收出來的鞋,竟然在門口扔了一大堆,有大年的,也有小六子的。她的身上出汗了。
沒來由的,往昔的事情像過電影,一樁一件涌上月琴的心頭。小六子過滿月,這間小小的屋子擠滿了人,笑聲、祝福、兒子頭頂大年專門給買的風鈴……那可是一屋子的歡樂。吃完飯,大年就進了衛(wèi)生間洗尿布,雖然是夏天,但他舍不得讓月琴沾一點冷水。親戚朋友都夸大年是個好丈夫,說月琴有福氣,那時候月琴笑得多開心啊。
月琴打量一下收拾出來的屋子,仿佛那些笑剛才還在嘴邊溢著,那些親戚朋友剛才還在身邊來回走動,一轉(zhuǎn)眼卻已是人去屋空了,那些笑就那樣僵在了嘴角唇邊,涼了,痛了。
小六子回來了,月琴囑他與女朋友把那黑紗挽成一朵花,把供桌布置起來,自己就進了衛(wèi)生間洗衣服床單。小六子與女友小夏半天也弄不好那朵花,月琴也不去幫他們,她的內(nèi)心充滿了恐懼,努力不去看桌上那張現(xiàn)在洗成了黑白的照片,不與那雙眼睛對視,不去想以前的事情。她讓自己忙碌著,害怕一停下來,那些滾滾的往事會洶涌而來,將她劇痛的心給淹沒了。
二
電話鈴響起的時候正是凌晨三點,月琴被電話驚醒,她忙不迭地去按電話,陳浩卻已經(jīng)被驚醒了。陳浩的心臟不好,這一聲突兀的鈴響最少可以讓他在兩小時內(nèi)無法入睡。月琴看一眼陳浩,把話筒貼在耳朵上,用手捂著,壓低了嗓子:喂?電話里說了句什么,月琴的睡意一下子就被驚跑了,她沒顧不得穿衣服,屋里又沒暖氣,噌地一下就坐了起來,并反身推陳浩:陳浩,快,媽摔著了!
陳浩的父母都已年過古稀,是分開另住的。陳浩每天下班會回家看一下,同時捎回家里所要的必需品,但沒想到這晚上,母親起來小解時摔壞了腿,跌倒時又扭了腰,當時就起不來。陳浩與月琴冒著初冬的寒風在凌晨三點半趕回家,把母親送進了醫(yī)院。醫(yī)生說老人年齡大了,做了必要的處理后要求住院觀察。
早晨的第一件事,是陳浩去單位請了一天假,又回家拿了一些必需品,然后打電話給在省城工作的姐姐,說了母親的情況。路過早點鋪的時候,要了豆腐腦和菜盒,囑豆腐腦里少放辣子,然后打包回家,他怕父親年齡大了,自己弄吃的再出了問題,那可真就焦頭爛額了。
月琴在醫(yī)院里照顧婆婆,聽著老太太的呻吟,心里有點急,不知道怎么才能減輕她的痛苦,只有幫她拉拉被角,又不得要領地按摩幾下,忙得額角冒汗,卻并沒什么結(jié)果。這早上,月琴的早餐都沒吃幾口,似乎那些疼都落到了自己的身上。她在院外提了碗餛飩來,用勺子舀了一口一口喂婆婆。許是疼的緣故,老太太吃了兩口就不吃了。月琴端著碗像哄小孩子那樣哄她張嘴,說,沒有力氣哪抗得住疼?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好好吃飯才能好好恢復。接下來的幾天,來來往往的親戚朋友都是看望老太太的,月琴得接待,得招呼他們吃飯,還得操心老太太的飲食起居。老太太自己不能動,拉屎撒尿都在床上,要人抱。
陳浩的姐姐回來了一個星期,是提前休的年假,再說那邊也是一大攤子,女兒還剛好在月子里,找的對象是外省的,所以婆婆也不在身邊。這邊照顧了母親,那邊的女兒就扯著了心思。月琴知道到了這個年齡,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誰也沒有那么多的空閑時間在醫(yī)院里耗著,就放了姐姐回家去上班,順便也能照顧了她坐月子的女兒。
月琴不怕累,作為家里的老大,上山下鄉(xiāng),回城沒有工作的那段時間,家里的大大小小事情都從月琴的手里過,后來父親去世,照顧母親,什么樣的累她沒受過,什么樣的麻煩沒經(jīng)過呢?然而年齡不饒人,畢竟自己也是五十歲的人了,等到陳浩忙完了單位的事,晚上來換她回家休息,月琴感到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像拖著兩根直愣愣的木杠子。
十一月的冷冬,天黑得早,才六點,就已經(jīng)黑得看不清人影。街燈朦朦朧朧的,燈影下到處是急著回家的人。看著那些匆匆的腳步,月琴自然而然地想起小六子,這個長不大的男孩,不知道他會不會自己做口熱乎的飯吃?還是跟著女友小夏又去了街角的小飯館?現(xiàn)在的飯店哪有什么好東西?聽說現(xiàn)在的肝炎病毒很厲害,那些只差沒到顧客口袋搶錢的業(yè)主們,誰還能想到這些?自從大年不在了,這孩子就像放了韁繩的羊兒,真的沒人管了。雖說已經(jīng)二十六了,但是誰的孩子誰知道,苦的是月琴卻不能把他帶在身邊,誰讓他當初跟的是大年呢?一個有娘的孩子,娘卻不能做口熱乎飯給他,月琴心里的滋味可想而知。
想到小六子,自然地就想到大年。大年去世半年多了,當初離婚的時候,小六子才八歲,月琴得了淋巴癌,大年卻在外面風光。讓月琴放棄小六子的撫養(yǎng)權,在生死未定的她來說是一件迫不得已的事。那時,月琴的父親還未過世,是父親陪著月琴在省城的醫(yī)院里化療?;熓且患芡纯嗟氖?,什么也吃不下,為了讓自己吃點東西,父親拖著有嚴重關節(jié)炎的腿一次次跑出去買,變著花樣調(diào)節(jié)著月琴的飲食。每一次,看著父親蹣跚的腳步、花白的頭發(fā),月琴的眼里都會涌上淚來。繼而對那個只知道自己風光的人充滿了怨恨,以為自己這一生都不會原諒他了??墒?,現(xiàn)在,在他去世的半年后想起他,心里卻是一股說不出的痛。仿佛一筆永世無法收回的債,所有的恩恩怨怨都封存在了歲月的深處,一次次記起的是,他是小六子的爸爸。因了小六子,把她與大年永遠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所以,當大年不在之后,她義無反顧地開始照顧小六子。
月琴摸出了電話,調(diào)出小六子摁了撥號。
小六子果然在六一居吃火鍋,他說,媽,你過來吧,我們一起吃。小夏也甜甜地說阿姨你來吧,要不我出去接你?月琴一邊用手捶著沉騰騰的腿說,不了,我想趕緊回家睡覺,你倆吃了快回家吧,天冷,別在外邊亂轉(zhuǎn)。小夏說阿姨那你早點回吧,多注意身體!小姑娘的話很暖人心,在要掛斷的那一刻,月琴說讓小六子少喝點!小夏說今天沒喝!月琴摁了電話,想著沒喝才鬼!自己的兒子自己還不知道!跟他那死鬼老子一個樣,見了酒比見了老娘還親,又哪里有不喝的道理!
小六子畢業(yè)后在運輸隊開車,這小子膽大,什么樣的車都敢開,就是一點,愛喝酒,跟大年一樣。為這月琴沒少操心??墒遣傩臍w操心,孩子大了,你總不能跟著他吧?每每想到小六子喝酒,月琴心里就不是滋味,如果當初她和大年不分手,怎么樣也不會讓小六子沾上酒的。
月琴就這樣七七八八地想了一路,進門,一屋子的冷清。胡亂弄了點東西填肚子,完了坐在沙發(fā)上,摁著了電視,新聞聯(lián)播的節(jié)目剛看了一條,想起前兩天陳浩告訴她,陳浩在外當兵的兒子陳東就在這幾天要復員回來了。陳東回來,總要給他收拾一間房子出來吧?住哪間呢?月琴有點不想管,想讓陳浩自己安排。然而陳浩似乎比自己還忙。也是,年底了,他管著后勤上的一攤子,雜七雜八,每天下班都累得要死,加上晚上看護老太太,那胖胖的臉在這半個月似乎也瘦了一圈。月琴想,算了吧,指望他,別哪天心臟的毛病再犯了,自己可不要雪上加霜?!
月琴的眼睛盯著電視出神,腦子里已經(jīng)想著別的事了。十分鐘后,月琴決定還是把靠陽臺的那間小臥室騰出來。說干就干,她想從沙發(fā)上站起來,這么想著,身子卻沉甸甸地陷在那一團棉軟里不聽指揮,最后還是月琴做了讓步。
從沙發(fā)上站起來的時候,她聽到了身上骨節(jié)的脆響。
三
過了清明是谷雨,老太太的腿已經(jīng)好多了,可以自行活動了,月琴終于舒了口氣。
春天,是生命蓬勃的季節(jié),在月琴的家里,最明顯的變化,是陳東與他的女朋友娟子,出出進進都開始成雙入對了。陳東女友娟子是他在部隊上談的,陳東回來沒多久這女孩就找來了??纯床蛔?,先是陳浩在移動公司托朋友給找了個收銀員的工作,收話費。按說這工作挺好的,又干凈,又文氣,可是過了沒多久,娟子收了一張假錢,值班經(jīng)理批評了她。要說也沒什么,娟子卻受不了那個氣,一氣之下就不干了。加上陳東也是正熱戀的時候,說,不干了!這就回來待在了家里。陳東才回來,也沒工作,家里一下子多出了兩個人來,開銷自然就大了。陳東與娟子卻渾然不覺,每天快快樂樂地出門,帶著娟子會同學找戰(zhàn)友,忙得不亦樂乎。
對于陳東,月琴有一股說不上的感覺。月琴和陳浩結(jié)婚的時候,陳東已經(jīng)十五歲了,站在陳浩的跟前,個頭比陳浩還猛,嘴唇上已經(jīng)長起了一層細細的絨毛,說起話來粗聲粗氣。從開始見月琴的那天,他就對她有一股抵觸感,很少與月琴說話。后來更是沒叫過她一聲媽。不叫就不叫吧,月琴并不在乎這些,只要他好,陳浩省了心,也就等于月琴省了心。月琴與陳浩結(jié)婚沒多久,陳東就住在了奶奶家,說是那邊兩個人得有個照應。接著是上高中。高中是住校的,畢業(yè)后又去了部隊,所以月琴并沒有覺得與這個孩子有太大的相處障礙。偶爾陳東高興,叫了月琴一聲阿姨,月琴就高興得什么似的,做了好吃的給他,兩下皆大歡喜。這次陳東從部隊回來,兩個人有了大段的相對時間,月琴就感到和陳東相處與小六子相處的不同來。首先,月琴不能像對小六子那樣見到他有了什么不妥就直接說出來。而對于小六子,月琴是想說就說,想罵就罵,可是對著陳東她就說不出來。比如晚上已經(jīng)十二點了,陳東還在客廳里看租來的影碟,與娟子說說笑笑,全然沒想到他老子陳浩的心臟病,沒想到他老子陳浩第二天早起還要上班。
陳浩洗了,脫了,與月琴關了燈,卻在床上翻燒餅。月琴知道他難受,又礙著一個娟子也不說。
月琴是不能說。陳東幾年不在家,這回回來,明顯的跟月琴生分,那是月琴時時刻刻都能感覺到的,卻不能說的。更要命的是,陳東不知給娟子說了什么,連帶的娟子也對月琴不陰不陽的,仿佛月琴就是他們老陳家的一個高級保姆。比如就拿臟衣服來說吧,陳東把換下來的臟衣服往衛(wèi)生間一扔就不管了,月琴看著亂幫著洗了,頭幾次的時候,陳東收衣服還說句謝謝阿姨,后來就習以為常了。再后來來了娟子,先還自己動手,后來換下的衣服也卷在陳東的衣服里扔在了衛(wèi)生間,兩三天都沒動靜,月琴還不能說,得時時注意著別撞著了他倆,這對一個心直口快的月琴來說,真有些度日如年的味道了。
日子在磕磕絆絆與隱忍中前進,轉(zhuǎn)眼春綠就濃得化不開了。一天下午,月琴正做晚飯,接到小六子電話,說他在樓下。月琴組織了新家之后,小六子很少上來,每次有事,都是樓下喊一嗓子,要么就是打電話。遇上冬天,月琴讓他上家來,他總是不肯,說是看不得陳浩的那張冷臉。電話里,小六子說,媽,我有事給你說。月琴說,那就說??!說著話伸頭往窗外,樓底下果然一紅一白的兩個身影,小夏的那件紅色風衣火一樣晃眼,配著小六子的乳白色西裝,倒是一派春光明媚。此刻兩雙手像兩棵楊樹抽出的嫩芽,向著樓上的月琴搖擺。
小六子說,媽,是大事!月琴的心咚地跳了一下,出了什么事了?小六子吭地笑了,瞧把你給嚇得,你兒子能出什么事?月琴還是不放心,你的車沒事吧?今天怎么沒上班?小六子說,媽,你過糊涂了,今天是星期二,我休息……哎呀媽,你就別猜了,你忙完就過來,我在六一居等你,我們吃火鍋,小夏也在。月琴說,我看見了。電話里,果然有小夏甜甜地叫:阿姨,我跟小六子等著你!
這頓飯月琴做得有點潦草,匆匆地蒸了鍋米飯,炒了兩個簡單的菜,陳浩陳東還沒回來,月琴把菜用碗扣了就出來了。
從月琴住的興業(yè)小區(qū)到小六子家門口的六一居坐小巴有五站路,也不是太遠,平常月琴走走逛逛散著步就到了,可是今天她急于知道小六子這么鄭重其事地要告訴她的是一件什么事。在她眼里,小六子依然是十年前她離開時那個毛毛躁躁的小六子,什么事也干不好。月琴還記得,那時候她領著十三歲的小六子回娘家,母親的小平房里沒暖氣,冬天的日子難熬,家家門前堆著蜂窩煤。晚上大家坐著看電視,月琴的手里總是拿著一截毛線在織,舍不得這樣溫暖的時光被白白浪費掉。爐子紅了,月琴不想放下毛線,就喊小六子換塊煤。他煤倒是夾來了,可是揭蓋時,如果不小心爐蓋掉在地上,或沒揭起來,他定會用火夾子狠狠地砸一下的,仿佛那是一件有生命有思維的活體,跟著嘴里還要不滿地嘟一句什么。就是這樣沒有耐心的一個孩子,高中畢業(yè)后大年卻安排他學了車,接著進了他所在的單位運輸隊。想起這些,月琴的心里就提心吊膽,不知小六子這么煞有介事地把自己約出來會帶給她一個什么樣的消息。
月琴到的時候看到小六子要了干鍋魚,滿滿的一大盆,說是吃了魚好下菜。小夏也殷勤地忙前忙后??粗雷由铣喑赛S綠的一大堆,月琴越發(fā)地不安起來。
小六子說,媽,小夏有了……又說,小夏家人催了,說我倆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還不如辦了算了。
盯著粉粉白白的小夏,月琴的腦袋有點發(fā)懵。之前,她倒是一直擔心著陳東的娟子的,對于小六子,她不是沒想過這事,是一直以為小六子還是個孩子,即使見了他與小夏來往,覺得也不過是小孩子的過家家游戲,再說,小六子是跟著大年的。
可是……大年不在了。月琴是小六子的母親,是母親就得管他。
媽,你看我爸不在了,我也就你一個最親的人了……媽你得幫我。我以后會好好干的。小六子看著月琴的臉色又說。
一句幫的話給月琴出了一道天大的難題。怎么幫?大年的病耗光了他所有的積蓄,如果沒有單位撐著,大年很可能到最后連住院的錢都沒有,只能在家里等死。而小六子,又是一個大手大腳的人。
這頓飯吃到最后是什么味,月琴一點也想不起來了。她說,容媽考慮一下。
走在回家的路上,月琴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大年雖說留下了一套房子,也已經(jīng)油黑得不成樣子,似乎從自己走后就沒刷過,不收拾一下是根本當不了新房的,還有媳婦娘家的禮金……七七八八沒有十來萬是下不來的。有心想不管,眼看著小六子這樣混下去也不是個事。到家的時候,她已經(jīng)決定跟陳浩談談,看看他能否看在夫妻的份上幫自己一把。
也真的有點難為陳浩,誰讓小六子當初是分給大年的呢?這樣想著,月琴的心里就忐忑的厲害。不過在開門的時候,月琴還是讓自己硬了下頭皮。
看過一本漫畫,其中有一頁說,母愛就像消防車,無須一直在場,但要招之即來?,F(xiàn)在,月琴就要扮演一個消防車的角色了,因為兒子小六子在召喚。
四
月琴沒想到陳浩會不幫她。雖說月琴知道陳浩有點自私,又有愛錢的脾性,但這是一件大事,況且他也有兒子,也是做父母的。然而他的態(tài)度真的出乎她的意料,他也不說不幫她,只說沒錢,就再也不理她的茬。月琴在說之前心里就是忐忑的,忐忑的原因就是小六子不是陳浩的親生兒子。為了這份明擺著卻誰也不能先出口的原因,月琴專門挑了一個陳浩看起來心情不錯的晚上。陳東不在家,自然娟子也不在,陳浩在看《新聞聯(lián)播》。陳浩的話不多,這讓原本蹦蹦跳跳習慣了的月琴結(jié)婚后很適應了一段日子。加上月琴娘家的條件不好,月琴自己也下了崗,在陳浩跟前說話總是硬氣不起來。而前一陣,大年的后事是月琴幫著辦的,過后陳浩知道了很是不滿意。有兩個月,到了該給生活費的時候,陳浩就故意裝著把這事給忘了。
能忘了嗎?誰幾年前欠了他十塊錢沒給他,幾年后都能把當時的情形說得清清楚楚。十年的婚姻讓月琴太了解他的個性。他是要借著這個機會提醒一下月琴,是他在養(yǎng)著這個家、養(yǎng)著她。每當在這樣的情形下,月琴接過他過了很久才遞過來的生活費,內(nèi)心里就有一股不舒服的感覺彌漫開來。
月琴說,你幫我想點辦法,你知道他爸不在了,我這當娘的能不管嗎?
月琴不這樣說不要緊,這樣一說,陳浩就放下了手里的遙控板,往沙發(fā)上一靠,把眼睛閉上了??吹剿@種態(tài)度,月琴知道今晚上這談話算是沒戲了。
電視劇開始了。這段時間各個臺都在熱播一檔抗戰(zhàn)連續(xù)劇,屏幕上的一組戰(zhàn)爭場面恰好印證了僵坐著的月琴的內(nèi)心。她不知陳浩這是什么意思?不樂意是當然的,但也不能這樣什么也不說??!可是他仿佛完全投入進電視劇里去了,遇上好笑的畫面,還難得地牽動一下嘴角。
月琴看不下去了,她走向衛(wèi)生間,聽到陳浩在她身后說,不是當初沒說讓你帶嗎?況且已經(jīng)二十多了,自己的事該他自己想辦法了,你不能老跟一輩子是不?他有本事把人家女娃哄到手,就有本事娶回來……那么大的人了,一天胡吃海喝……
月琴的火在陳浩的那句胡吃海喝里騰地就起來了,說,屁話!我是他老娘能不管?況且這是件大事!
陳浩說,那你說沒錢怎么辦?我媽才住了那么長時間醫(yī)院,你又不是不知道。
月琴知道,更知道陳浩是借口。結(jié)婚后,月琴從來沒見過他的存款,但以他的表現(xiàn)說明他有錢。時間長了,月琴得知他的存款都放在他母親那兒,對月琴只是每月開支后給幾百塊的生活費。在以往的日子里,家里沒什么大的開銷,買什么東西也都是陳浩自己去買,或是月琴問他要。他也給。月琴想,只要平常生活過得去,他放就放吧!可是這一刻,月琴感到自己心里的委屈,跟他過了十年,他卻一直把自己當了外人防著!如果是他自己的孩子,他能這樣嗎?陳東回來好幾個月了,也沒找到什么合適的工作,應酬卻一個接一個,如果不是陳浩給錢,他還能在家待得住嗎?還有娟子……
月琴進了衛(wèi)生間咣地關上了門,把那一屋子的戰(zhàn)爭與幸災樂禍都關到那個寬敞明亮的客廳里去了。
事情就這么放下了。
這天陳浩回來說,單位的家屬樓動工了,在登記要房戶。陳浩問月琴咱要不要?因是單位的家屬樓,又在新開發(fā)區(qū),除了可以享受市上規(guī)定的入?yún)^(qū)貼補外,單位還有一部分扶持,就比市上的商品房便宜不少。
月琴故意慢騰騰地說,要!怎么不要?可是你有錢嗎?
其實陳浩用不著問月琴要不要,現(xiàn)擺的,陳東要結(jié)婚,已經(jīng)是迫在眉睫的事。陳浩這樣說,是想讓月琴也拿些錢出來?月琴有點拿不準。因為許久以來,月琴的下崗工資都在資助娘家。陳浩在他們單位是一個主任,加上他幾十年的工齡,每月的工資并不少,但也只是生活寬松罷了,如果買房,一下子拿出幾十萬來還是很有一些難度的。
這不是跟你商量嗎?你那里能拿多少?先拿出來,我再在親戚朋友處想想辦法。
月琴心里放了很久的那點氣又起來了,她想,他本身有住房公積金,不夠的部分可以貸款,完全用不著這樣讓自己為難。況且,自己一段時間以來,一直在忙小六子的事,而他,仿佛把這一點完全地忘記了?;蛘?,他以為,自己跟了他,就應該一心一意地為這個家?可是人心都是換的,他怎么就不替我月琴想想?
月琴不是不為這個家,如果沒有小六子的這件事,又或者,大年還活著,事情就會是另外一種樣子。
月琴笑了笑,說,我?guī)捉飵變赡氵€不知道?我哪來的錢?
陳浩的臉黑了。
但他沒說什么,也登記了房子,交款的日子還有一段時間,這件事情也就不再被提起。過了一段時間后,一天,月琴正準備做飯,進來廚房,拿起菜,卻站在那里發(fā)愣,因為她不知道陳東和娟子回不回來,不回來,做多了明天又要吃剩飯了。這時聽見門鎖一響,就聽到陳浩的聲音,不做了吧,今天出去吃。
月琴聞聲從廚房出來,說,今天怎么回來這么早。
今天出去辦了點事就沒回單位。陳浩說。
月琴說,也不知道陳東兩個回來不?
陳浩進了臥室拿什么,聽到就答,不回來,剛打電話,說他哪個戰(zhàn)友請客。
就出去。在紅火火火鍋城落座的時候,不知道為什么月琴有個預感,預感陳浩要跟她說什么,果然,吃到尾聲的時候,陳浩說看能不能就讓陳東把婚結(jié)在家里?這樣也就不用買房子了。
這是不可能的事!月琴說。一想到以后將和陳東兩口子同處一室,月琴的心里就煩躁透了。幾個月來她已經(jīng)極力地隱忍了自己,她覺得如果讓陳東在家里結(jié)婚,以后與他們一起生活,不可避免地將產(chǎn)生許多矛盾。與其這樣,不如現(xiàn)在就不同意。
然而月琴知道,陳浩是一個內(nèi)向的人,跟他結(jié)婚十年來,她太熟悉他的脾性。他的快樂與不快只是在心里,他并不說出來,只是當他不快的時候,會顯得比較沉默。月琴明顯地感到他的情緒,現(xiàn)在他可以借口單位有事幾天都不回來。在他不回來的時候,陳東與娟子也不見了人影。月琴的心里很不痛快,這種冷戰(zhàn)讓她有一種找不到發(fā)泄口的郁悶。哪怕是吵一架呢?可是陳浩就是這樣,慢慢地磨你。在過去的十年里,每一次生氣,陳浩都是這樣,找一個借口住到他母親家,像一個賭氣回了娘家的小媳婦,總要鬧上一陣子才罷休。
月琴的心情糟糕透了。她決定不理他,就這樣,陳浩住到了母親家,那月的生活費自然是沒有了。
不用為一大家子做飯洗衣了,月琴的時間大段大段地空了下來。她決定出去找個活做。像她這樣手腳勤快的人是不愁找不到活干的,幾天后,她就在一家毛線店做了編織工。累是累點,但她愿意。
五
在月琴的計劃里,大年留下的那套住房可幫了大忙,小是小點,她準備好好收拾一下,買些必需的家具。還要給小夏的娘家拿至少三萬元的現(xiàn)金。是的,現(xiàn)在不是買賣婚姻的時代了,小夏也沒有要,但是她的父母養(yǎng)她到這么大,是很不容易的,感恩之心要有。這部分錢一個是結(jié)婚時娘家給小夏的陪嫁財物,另一個也是對他們家人的一個感謝,月琴覺得沒什么不對的。還有一點,就是月琴不想讓小六子結(jié)婚后在小夏及她的家人面前說不起話。
現(xiàn)在月琴沒有工夫去理會陳浩的感受。她跑了很多朋友處借錢,希望她們能幫她渡過這個難關。在這個過程中,月琴的母親有一天塞給她一萬塊錢,月琴知道這些錢是自己平時給母親,又被母親一點一點省下來的活命錢。月琴不要,說,媽你別管,我再想想辦法。滿頭白發(fā)的母親說,你能有什么辦法?瞧你這一向瘦的……我知道現(xiàn)在錢最難借了。再說人家借給你還要考慮你能不能還得起……小六子是你兒子也是俺外孫,我這當外婆的是看著小六子長大的,雖說你和大年分了,那也是沒辦法。大年在的話我不管能說過去,大年不在了,我這當外婆的是給俺外孫的行不行?再說,哪天這外婆要吃不起飯了,他小六子還不給外婆喝碗稀的?說著,把用手帕包著的錢拿出來塞到了月琴的衣服口袋里。知女莫若母,月琴的淚再也忍不住,一滴滴都掉在了端著的飯碗里。
月琴也給大年的親戚打了電話。大年病了好多年,親戚們都或多或少地幫過他,現(xiàn)在大年不在了,聽到小六子要結(jié)婚的消息,大家自然都很欣慰,也熱情,但沒有能力幫他。這是月琴意料中的事,她并不怪他們。就這樣,月琴跑了大半個月才借到五萬塊,離她預算的最少十萬塊還遠遠不夠,小夏的肚子卻眼看著就大起來了。
李婷是月琴的小學同學,也是幾十年的鐵桿朋友,月琴開始借錢的時候,在一家超市做經(jīng)理的李婷已經(jīng)給她拿了兩萬塊。不是李婷不想幫她,實在是李婷的女兒還在上大學,丈夫又下了崗。李婷為沒能更好地幫月琴而內(nèi)疚了好長時間,給月琴那兩萬塊的時候,都不好意思拿出手?,F(xiàn)在看半個多月過去了,月琴并沒有籌集到多少款子,就勸她還是和陳浩說一說,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總歸都是彼此的孩子,總歸要問題解決了才好。陳浩還有個陳東跟著,難道他不要月琴管嗎?
她說,月琴你別總這么要強,陳浩是你老公,就該負起老公的責任來。小六子是你的兒子,也等于是他的兒子,他幫了小六子也就是幫了你。再說,小六子也不會不記他的好。月琴說,你還不知道陳浩那人,心小的沒針尖大,跟他過了十年,他從來都沒問過小六子,反倒是看小六子哪都不對,看他們陳東,就哪哪都是好的,哪哪揪著都是他的肉。李婷說,你不能這樣,這是件大事,憑你一個人怎么能行?況且你現(xiàn)在這樣,他連生活費都不給你了,僵著也不是事。是這,我做東,這禮拜把陳浩約出來你們好好談談。月琴說,我跟他沒說的。李婷說這就是你不對……把他電話給我,我跟他說。
月琴不給,說算了吧,求他……李婷見月琴不給,但語氣里已經(jīng)有了松動的跡象,就說,那我打他媽家座機,那號碼我知道!說著就拿起了電話。
飯局設在李婷家門口新開的太陽魚莊,包括李婷的老公段強四個人要了一個包間。陳浩有點悶,或者是看到月琴在場,兩個人又冷戰(zhàn)了一段時間的緣故,說話動作就不是那么放得開。李婷兩口子就嘻嘻哈哈,極力地調(diào)節(jié)氣氛,說陳浩當了主任也不請客,弄得他們兩口子請他的時候還心里忐忑,就是七上八下的意思,不知道陳主任肯不肯賞臉,還認不認這幫以前的窮哥們?連捧帶損,捧的多,損的少,弄的陳浩一個勁求饒,說是最近太忙了,事多。其實心里是受用的。喝酒的時候,段強是領了老婆說服任務的,自然是充分發(fā)揮自己的才能,極力地勸陳浩。
月琴看到這情景,不由自主地說段強,老陳的心臟不好,就讓他少喝點吧!
段強立刻停了勸酒,借題發(fā)揮,說,瞧瞧瞧瞧,這才是一個恩恩愛愛,月琴你怎么就不關心我的心臟???月琴說,你啊,你有人關心呢。段強接著就說,李婷什么時候?qū)ξ疫@樣,咱給她做牛做馬都行!可惜她只關心她的貨物,她超市的效益,心思都用到了一個又一個促銷活動上!末了還感慨,老公不如票子親??!李婷說我不搞活動不促銷掙錢,你吃什么?你家大千金花什么?陳浩你們兩口子給評評理,你說他還委屈了!不就沒給你洗衣服做飯嘛!
七七八八這么三轉(zhuǎn)兩轉(zhuǎn)就轉(zhuǎn)到了正題上。李婷兩口子勸陳浩幫月琴一把,陳浩說他也正在為難著呢,陳東與娟子那邊已經(jīng)形影不離了,結(jié)婚是必然的,還沒房子。單位的房子登記了一下,還沒動工,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蓋起,外邊的商品房又死貴……說著也是一肚子的委屈。李婷兩口子又轉(zhuǎn)過來勸月琴,陳浩與月琴現(xiàn)在住的房子是兩居室,陳東住的那間小臥室只有十平,是小了點,如果不添什么東西,結(jié)婚還是可以的。他們一起做月琴的工作,讓陳東暫時在家里先把婚結(jié)了,待單位的家屬樓蓋好,就讓他們搬出去另住,這樣陳浩就不用著急房子的事,也算月琴幫了他一把。
月琴說不是我不幫他,我們家本來就這種情況,以后住在一起,勢必會有許多矛盾。與其以后痛苦,不如現(xiàn)在就別留后患!
本來是為解決小六子結(jié)婚的難題的,這一說,就又說到了陳東的婚事上。也確實是件頭痛的事。陳東與小六子只相差一歲,現(xiàn)在兩個人都這種情況,都要結(jié)婚,都等不得,這才是問題的關鍵。
這天的飯局就吃得很拖沓,最后達成一個協(xié)議,月琴同意陳東在家結(jié)婚,陳浩拿五萬塊給月琴,幫小六子結(jié)婚,但是這筆錢算借他的,由小六子日后歸還。
本來還有一條路可走的,那就是讓陳東與娟子先出去租房住,但現(xiàn)在是讓陳浩幫忙給小六子結(jié)婚,這話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提的。陳浩心疼自己的孩子,想讓陳東的生活條件好一點,這也無可厚非,好在他最后答應了幫月琴拿錢。
這天的李婷兩口子很有成就感,覺得是替月琴辦了一件大事,盡管,月琴可能對這個結(jié)果并不是太滿意。
六
月琴又開始每天急急火火地趕回家料理一家老小的吃喝了。之前陳浩給了她這個月的生活費,說不夠了再說,他如果開了工資是可以多給她點的。但月琴這飯做得很不安心,她希望陳浩能記得他說的話,拿五萬塊出來,幫小六子渡過這個難關。月琴也幾次跟他商量,他只是說忙,家里的存折還沒到期,現(xiàn)在取了太可惜了,他要到同事處倒一下。
這一倒就十來天過去了。
陳浩忙碌起來。
星期天的早上,一向愛睡懶覺的他起了個大早,拿了一個米尺在陳東的房子里量來量去,分明是設計家具的擺放位置。陳東這幾天說是給一個戰(zhàn)友幫忙,娟子也找了家服裝商城幫人賣衣服,所以一大早就走了。
月琴買了他愛吃的羊肉包子回來,又熱好了牛奶,叫陳浩時,看到他還趿著拖鞋一手灰塵地在陳東屋里忙活。聽到月琴喊吃飯,陳浩出來放下了尺子,進衛(wèi)生間洗手,一邊洗一邊說得買套新沙發(fā),我量了一下,那屋子還是小了,沒法放,橫豎都放不下。還有床……一米八的大床放進去,轉(zhuǎn)身都困難了。
陳浩坐下吃包子,月琴也拿了一個,卻吃得心不在焉??搓惡频拿碱^鎖成一團,分明還在考慮那個新房的擺設。月琴的心里有了小小的不快:那天答應得好好的,為小六子拿錢結(jié)婚,現(xiàn)在看來是先為陳東忙活上了,小六子的事提也不提。
陳浩不提,月琴是要提的。她說,你這兩天看家具去了?看好了沒有?
月琴的語氣極力透著平和,但陳浩還是聽出了點什么,他說,啊……是不情愿的那種,仿佛被人看透了什么。他喝了口牛奶說,陳東和娟子這樣也不是個事,我想還是早點給他們辦了吧,你說呢?
陳浩的語氣是征詢的,話里卻透著一股子不由分說。
月琴說行啊,那就辦唄!陳浩的眼里透出笑意了,他伸一個懶腰,說,你能理解我就好。就這一個兒子,為他辦了,我的心就放下了。
月琴說,就是。后來她話鋒一轉(zhuǎn)說,陳浩你那天答應我的事辦了沒有?你說到誰那倒一下,怎么樣了?
沉浸在遐想中的陳浩愣了一下,說,這不是正在倒嘛!你急什么?月琴說我能不急嗎?小夏……她住了嘴,是忽然意識到不能說小夏的事,不然陳浩不又得譏笑小六子一通?
陳浩看不中這個孩子,每次提起他都有無限的不滿,仿佛小六子欠了他什么。而當他這么不齒小六子的時候,不知他想過沒有,他傷害的可能不是一個小六子,還有,就是站在他面前的月琴。正是他那些無遮無攔的不滿把月琴給惹惱了。
月琴說,你不能說話不算數(shù)吧?你當著大家的面答應的。陳東是孩子,小六子也是孩子,你不能為了陳東就不管小六子了。
我沒說不管,陳浩說,你也得容我把陳東的事解決了。
月琴急了,她說那不行!你那天怎么說的?你不能這么變來變?nèi)サ?,你還是不是男人?
這和我是不是男人有什么關系?我又沒說不管小六子!
那你管啊!你拿什么管了?
月琴在突然之間就明白了,敢情他是拿話哄著自己,這么一想氣得臉都漲紅了。原來他是這么騙著自己先同意了陳東在家里結(jié)婚,小六子的事則是能推則推,為陳東結(jié)婚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月琴說,不管怎么說吧,你快點把你答應我的事辦了!
陳浩頓了一下,也急了,說,你就要我的命吧!月琴說,誰要你命了?陳浩說,你不是要命是什么?反正,事情也得一件件來,也得我先把陳東的事辦了!月琴一聽,他是拿定主意了,就說,那也行,那就不能辦在家里!聽了這話陳浩也急了,說,你別逼我!月琴說,誰逼你了?把錢拿來,隨你怎么都行!陳浩說,沒有!要命一條,拿去!說著把手里的半個包子用力摔在茶幾上,然后換鞋出門。
看著一茶幾的包子屑,月琴也不收拾,感覺到渾身都在抖。她坐在那里,心里亂糟糟的,接著淚水就一滴滴落了下來。但是她知道哭是不解決問題的,于是哭了一陣讓自己平靜下來后,也換了鞋準備出門。
看來陳浩是指不住了,去哪里找錢呢?她的心里有點茫然。
月琴轉(zhuǎn)了一圈還是去了李婷那里。
聽了月琴的訴說,李婷說這老陳怎么能這樣呢?月琴你別急,我再找他說說。
月琴已經(jīng)不相信陳浩了,她說李婷你別費勁,沒用的。李婷說,他答應的怎么說變就變了呢?月琴說,你以為呢,他就那樣一個人,我跟他過了這么長時間了我還不知道!說著說著一肚子的委屈都來了,她說,我想了,跟這么自私的一個人過下去也沒什么意思,他從來都不管我,有他跟沒他一個樣,還不如分開算了!
李婷一看說不成了,再看月琴已經(jīng)激動得渾身顫抖,就跟辦公室的人打了招呼,說走走,不想那些煩人的事了,我們逛街去!硬把月琴拉出了門。
這晚上月琴在李婷的家里住下沒有回家。兩個人說了半夜的體己話。雖然李婷覺得陳浩在這件事上是自私了些,但陳浩的工作好,又有房子,月琴就不一樣,下了崗,又五十多了,是典型的就業(yè)難階段,跟陳浩分了不能解決問題,反倒連住處都沒有了。
月琴說,我都想好了,跟陳浩分了,我?guī)托×影鸦橐唤Y(jié),就打工去。李婷說,你說什么話呀,都這么大年齡了到哪打工呀?月琴說,沒別的干我就當保姆去!反正比給陳浩一家子當保姆強。等以后陳東結(jié)婚了,我難道還要給他們看孩子不成?他對小六子也沒怎樣?。≡捓锓置鞯剡€帶著一股無法釋懷的怨氣。
七
李婷再見陳浩是在月琴家里。她說,走走回家,我去見見這個老陳,看看他想干啥?月琴說,你還上班呢,沒必要,跟他沒說的。李婷說,你都快沒家了,我還上啥班?硬拉了月琴走,路上又買了很多吃的,說咱今天就在你家吃飯,讓段強也來,好好跟陳浩坐坐。你也別動,我來張羅。
月琴攔不住,只好由她。看她風風火火地買東西,又風風火火地打電話叫段強,心里就有一股熱熱的東西彌漫著了。
到了六點多,陳浩下班回家了。李婷聽見門響,就從廚房里伸出頭來,對著開門進屋的陳浩說,喲,老陳回來了?快洗洗咱開飯!
陳浩看到客廳里坐著看電視的段強,愣了下說,老段來了?呀,怎么能讓李婷忙活呢?
李婷笑了,順著話地說,孩子不在家,我跟老段一天老臉對老臉,冷冷清清的,吃飯也沒意思。等著你兩口子請客咱也熱鬧一回,誰知遇上了鐵公雞!如今見你陳主任難啊,我兩口子只好深入敵后,厚著臉皮蹭飯來了!
陳浩的心里明白,李婷兩口子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為月琴說情來了,就想往臥室里躲,你們先聊,哎呀,真不好意思,你看,下午我這胸口就悶得慌,想先休息一下。
李婷聽了這話,說不要緊吧?要不要去看看?段強也站了起來,走走,我陪你看看去!
月琴至始止終沒吭氣,但把藥找出來了,并倒好了遞給他。這一來,反倒是陳浩不好意思了。他說你們先坐,我吃點藥。李婷趕忙倒水,這邊段強扶了陳浩坐下,他再不好說休息的話。
于是這頓飯就吃得很拘謹。席間說到了焦點問題上,陳浩和月琴都很激動。陳浩說,娟子在家里住著也不是事,自己就想著給他們把婚結(jié)了,有個人管著陳東,他們的日子就順當了。誰知單位的房子老不開工,也不能就這么等下去吧?況且自己已經(jīng)五十多了,又有心臟病,父母也年事已高,如果為買房貸了一河灘的賬,月琴以后這日子也不好過吧?就想著在家里先給陳東把事辦了算了,這樣壓力也小點,月琴是怎么也想不通,不同意。
月琴說,陳東是兒子小六子也是兒子,我不能放著小六子的羊來給你們陳家當保姆!陳浩說,你當初也沒說帶小六子,怎么現(xiàn)在又帶了呢?月琴一聽這話又火了,說,我是他老娘我不管?如果他爸在也輪不著我管呢!陳浩說,那不是小六子房子都有了,還要什么呢?結(jié)就對了唄!
這么亂吵一通,李婷兩口子極力調(diào)節(jié),陳浩與月琴卻是各不相讓。月琴說,那是這,我也不跟你吵了,咱倆分手!我給陳東騰房子,你的事情也就解決了。陳浩聽月琴這么說,就點了一根煙,狠狠地吸。過了半天說了句,你別老拿分手來威脅我!
怎么是威脅你呢?月琴說。眼看著一場爭吵又即將開始,李婷把月琴拉到了臥室,說,你冷靜一下好不好?這種傷感情的話最好少說!月琴說,李婷你以為我開玩笑啊?我是真的,這話也是遲早要說的。我不可能跟他兒子一個鍋里攪勺把,那將來還不知道會有多少事呢!我都想了,他不是想給陳東結(jié)婚嗎?我騰房子!但有一個條件,我跟了他十年了,侍候他一家老小,沒功勞也有苦勞。我騰房子也可以,讓他拿十萬塊錢,算給我的補償……李婷呀,我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為了兒子,我豁出去了!
那邊的段強也在勸陳浩說,瞧你們都這大年紀了,鬧騰個啥?多大的個事嘛,月琴有難處,你就幫她下嘛!陳浩的脖子還擰著,說,離就離!分手就分手!沒見過這么不講理的!段強說,消消氣,消消氣!看你們說的這都叫啥話嘛?老陳你都五十多了,身體又不好,身邊還不得有個人照顧???別指望那些小兔崽子!對孩子我的心態(tài)就是盡義務,為社會盡義務!即使孝順又咋的?一大都有工作了,各人有各人的事業(yè),飛的天南海北的,再孝順也不如老伴在身邊呀!就說剛才,陳東在哪呢?還不是月琴給你遞藥倒水的?
陳浩的煙抽得很急,一口一口,他不說話,那些急急逃竄的煙霧在室內(nèi)纏繞沖撞,似乎替代著他的嘴巴,讓人感到滿屋子都是他的話。末了,他截斷段強說,老段,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他沒說,那邊的月琴也沒說。話題仿佛一根斷了的棉線,在李婷兩口子的極力調(diào)節(jié)下,又重新接上,大家再次坐到客廳里來。陳浩再次答應幫月琴,也就是幫小六子,作為條件,月琴也答應了騰房子讓陳東在家里結(jié)婚。
與上一次的不同,這次的李婷與段強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充滿了沮喪,誰知道陳浩會不會如他答應的那樣痛快呢?而月琴,騰房子的說法顯然并非出自自愿。
八
李婷與段強走了,屋里的氣氛陷入一種難言的尷尬中。陳浩先是把電視的聲音開得很大,又拿了遙控板坐在沙發(fā)上,一個一個地調(diào)臺。大約把所有的臺調(diào)了有三四圈后,他一把摁滅了電視,換鞋,出門。聽著防盜門在外面咣的一聲關上,那一聲響讓躺在臥室里的月琴身子沒來由地一震,但很快就坦然了:我怕什么,我有什么可怕的?想起廚房里還有李婷做的一大堆,基本上沒吃,碗碗盤盤地都放著,月琴就想去收拾一下。
月琴是一個干凈利落的人,她見不得那些小青年,吃完飯,七盆子八碗一推,臟碗扔到洗碗池里就不管了。月琴不,她總要把自己的廚房收拾的纖塵不染,她覺得一個干凈整潔的廚房是能給人一種好心情的,是一個家庭的情感氛圍的主色調(diào),那心情直接影響著下一頓端上桌子的飯食的成色。而那飯菜的色香味又直接影響著進食人的心情。月琴不光自己這樣,每一次回娘家,吃完飯,弟弟弟媳總是把那些盆盆碗碗端進廚房一扔,說姐快快,就等你一人了,先扔在那兒,一會再洗。月琴一邊答應說你們先壘牌,一邊手底下忙碌著,心里卻在想,這些東西放著不洗,自己坐在那里也不會玩痛快的。每次回娘家,吃完飯,玩幾圈麻將是月琴與母親及弟弟兩口子不變的節(jié)目。盡管月琴不愛玩,但母親的麻癮很深,她愿意母親高興。
心里惦著廚房的那些盆盆碗碗,月琴的身子卻沒動,心里亂得很。想起初識陳浩的樁樁件件,一些剛和陳浩生活在一起的小事浮上腦海來。記得有一次,五一,陳浩放假,帶了月琴和陳東回父母家,吃過中飯,時間還早,陳東要一件體恤,陳浩也差夏天的衣服,月琴就帶著他們,一家子逛商場。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卻看見了小六子,一個人在街上閑逛,衣服也是幾天沒洗了的那種。那一年,小六子十六歲,陳東十七歲,體態(tài)上都是半大的小伙子,心理上實際都還是孩子??吹叫×优K臟的樣子,再看陳東,光光鮮鮮的,身上的衣服是月琴才給洗的,早上里里外外給換了的??粗惡瓶葱×拥难凵?,月琴的心里就對小六子有了氣,說,你都多大了,怎么就不知道干凈,就不會自己洗洗?嘴上這樣說著,心里更多的還是那一份歉疚與疼痛,如果這孩子跟著自己,何止于這樣?連帶的,心里又升起一股對大年的怨氣。看看小六子身上穿的還是一件冬衣,就讓他跟著,想也為小六子買件體恤。
陳浩帶著陳東在前面走,轉(zhuǎn)著轉(zhuǎn)著,陳東的口渴了,說,爸,我想喝可樂。陳浩走到一家商場的冰柜前,拿了瓶可樂,遞給了自己的兒子,連后邊跟著的小六子看也沒看一眼。這個細小的動作,讓月琴的心情一下子就糟糕透了。再看太陽底下的小六子,臉上出了汗,脖子上的油污仿佛針一樣往月琴的眼里扎,這會兒也一定又熱又渴了。她走過去,為小六子拿了瓶澄汁,給他的時候忍不住說,一會回去把你的澡洗洗!
陳浩看不上小六子,他就是這樣排斥這個十六歲的少年,月琴的內(nèi)心有一種說不上的感覺,那感覺過后就是冷,徹心徹肺的冷。
又想起那一年,大年把小六子送回奶奶家上高中。暑假,小六子不知道吃了什么不潔的東西拉肚子,住了院。那個暑假,是陳東高考前的最后一個假期,陳浩單位組織旅游,他決定帶陳東。當月琴知道他們?nèi)サ某鞘星『檬切×拥哪棠碳視r,她一邊幫他們收拾著行李一邊說,你幫我去看下小六子,他生病了,在住院。然后詳細告訴了陳浩地址,陳浩嗯了一聲。那個假期他們父子玩得很開心,拍了很多照片,回來后陳浩洗了好幾張大的,放在鏡框里,掛在了客廳和臥室的墻上,誰來家里看到了都說拍得好,陳浩聽了總是很滿足的笑??粗惡聘缸娱_心幸福的樣子,月琴不知道在那家醫(yī)院的兒子怎樣了。陳浩回來也沒提起過。
大約過了一個星期,月琴實在忍不住了問陳浩,你去看小六子了嗎?陳浩說,沒。就一個字,再也沒有解釋。那天月琴的淚止不住地流下來,說,這孩子這么久了沒跟我,要說感情都淡了,聽到你這句話我還是很傷心。為我,也為小六子。你咋就那么冷呢?要是一個鄰居求你,你也應該去看下吧?
陳浩不說話,聽著她的數(shù)落,然后翻身睡覺。聽著傳來的他的輕微的鼾聲,月琴的淚一點點濕了枕頭。
想起一件,又想起一件……
這個晚上月琴就這樣陷入了自己的回憶。越回憶就越傷心,曲曲折折的思緒仿佛一團亂麻在她的腦子里糾纏不清。又想到小六子,干嗎給老媽出這樣一道難道?想起他的散漫與不懂事,心里扭結(jié)著的情緒里又加進了一股子抱怨。這樣想了一會兒,又反過來想,小六子畢竟還是孩子,多大在自己跟前也都是孩子,有了事不找自己,又讓他找誰呢?這就又回到了最初的起點:陳浩。
當初給月琴介紹陳浩的時候,媒人真是說得天花亂墜,陳浩也是天天打電話,那份熱情,讓大病初愈的月琴以為找到了自己真正的愛情。但是現(xiàn)在,十多年過去,那個熱情的天天給自己電話,約自己吃飯的陳浩不見了,她看到的都是冷漠。
那天說出分手,其實心里是驚了一下的,不知道那個詞怎么那么順當?shù)鼐蛷淖炖锘顺鰜?。那之后卻是一波更比一波強烈的分手的欲念。細細想來,卻都不是空穴來風,而是漫長的日子里情感的日積月累。
這晚上陳浩沒回來,奇怪的是陳東和娟子也沒回來,月琴就那樣大睜著眼,看窗外的天慢慢地亮了,街上響起了晨練人雜沓的腳步聲。
九
陳浩并沒有如他表示的那樣幫小六子,這實際上是意料中的事,于是李婷的再次說和與調(diào)解就顯得蒼白無力。經(jīng)歷了兩個月為了孩子的相互之間的牽扯與制約,陳浩與月琴都浮躁得很。陳浩的浮躁是沉穩(wěn)的不動聲色的行動。
因為娟子也懷孕了。
陳浩并不說什么,但他行動表現(xiàn)出來的意愿卻毋庸置疑。他買了沙發(fā)、床,客廳里也是他們買回來準備給陳東結(jié)婚的東西。每天面對著越來越狹小的空間,月琴仿佛被困在網(wǎng)中的鳥,隨著那張網(wǎng)的逐步收攏,感到自己的窒息。她覺得自己要死了,手足無力,如果她不拼力掙扎一下,她真的就死定了。那唯有的一點掙扎就是離婚,從這里走出去,眼不見心不煩。
事實上,陳浩是不想離婚的,他只是按照自己的意愿,沉默著。但他低估了月琴,或者說低估了一個女人作為母親的角色時所產(chǎn)生的爆發(fā)力,于是他不得不同意在協(xié)議書上簽字。
事實上,他們是彼此低估了對方,作為父母,無論他們本身的個性多么自私自利,為孩子奉獻的愿望卻是一致的。特別是這種再婚家庭,都以為自己的孩子是最不幸的那一個,同時也是自己最親近的有著血緣關系的人。
去民政局的那天,本來說好了八點在民政局門前見的,月琴早就到了那里,陳浩卻足足拖到了十點半。他一直在辦公室坐著,沉默,一支接一支的抽煙。很快,他面前的煙灰缸里就堆滿了煙蒂。他把自己埋在煙霧里。那早上,他們單位的人發(fā)現(xiàn),陳浩顯得如此蒼老,灰暗的面色上布滿了條條道道,頭發(fā)仿佛一夜之間就白了一半。實際上,陳浩的頭發(fā)早就白了,一直以來都是月琴在家里為他染的。而近來,月琴已經(jīng)好久沒給他染過了,這使他看起來比他的實際年齡要老好幾歲。
月琴的電話已經(jīng)來了好幾個,都是催他快點的,他的回答簡短,喑啞,快忙完了,讓她耐心地等一會,他會盡快過去。之后他又坐了好大一會,才起身。但進民政局的時候,陳浩還是忍不住說了一句,就不能改變了嗎?
月琴沒有回答,于是他們默然走進了那扇紅漆鐵門。
與十年前的場景是如此相似,卻又如此不同。那一年,陳浩帶了月琴來領結(jié)婚證,月琴是特意買了一身新衣服的。玫瑰紅的羊絨大衣把月琴整個人都襯亮了,她像個羞澀的小姑娘,靠在陳浩的肩膀上。他們挽著手進了民政局大門,那一刻,她把自己的余生都交給了他。她記著他的話:會對她一輩子好。那天的陳浩穿了一身淺灰色的西服,脖子上那條紅白條的領帶還是月琴送給他的,映著他滿臉的喜氣,一看就像個新郎官。而今天,一身藏藍色的中山裝配著他灰白的頭發(fā),加上月琴暗黃色的外套,似乎與那次整整差了一個朝代。但他們還是走了進去。
工作人員問,離婚?月琴看了一眼陳浩,見他沒有回答的意思,就點了點頭說,是。工作人員又問,資料拿了?一邊拉開抽屜取出了兩本證書。
拿了暗色的證書出門,陳浩猶豫了一下,說,我中午還有點事,得先走,就轉(zhuǎn)身走掉了。月琴站著,茫然四顧,想到從此她就得回母親那里,重新變成一個沒有家的流浪女人,心里就有一股說不出的悲壯。再看陳浩走遠的方向,依稀還能看到人群中那個熟悉的背影。曾幾何時,這個背影對她來說如此熟稔,她站在家里的陽臺上等他回來吃飯,一眼就能從下班攢動的人頭中把他分辨出來,然后轉(zhuǎn)身端飯菜上桌,就聽到了他開門的聲響。她對他如此熟稔,看到他的身影,似乎就能想起他的體味來?,F(xiàn)在,就在剛剛拿到證書的那一刻,那背影已不再屬于她。她看著他消失,突然讀出他的蒼老。
月琴向母親家的方向走,路過一家小吃攤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從早上一直到現(xiàn)在都還沒吃東西。月琴在攤子上坐下來,要了一碗稀飯,拿勺子的時候眼睛碰到她放在桌子上的扣著的那個證,忽然不由得想笑。八萬塊,自己用八萬塊就把家賣掉了,為了小六子!八萬塊,還有自己十年的辛勞、十年的操持!
與陳浩結(jié)婚的時候,他們還不擁有那房子的所有權,陳浩還和他母親住在一起。那時候,月琴自己的單位也在給職工分福利房,結(jié)果陳浩說他的這套房子地段好,又大,月琴就放棄了自己單位的房子全力支持他。他們買下了現(xiàn)在的這套房子,后來又裝修,可以說,房子的每一平米都滲透著月琴的心血,可是正是這套房子成了他們分手的關鍵。陳浩說是他的,因為是他們單位分的,房產(chǎn)上寫著他的名字。
寫著他的名字就是他的嗎?如果上法庭,這房子是誰的,還真說不定。但是月琴等不起,她沒有時間,陳浩也沒時間,于是,十年的夫妻做了一場八萬塊的交易。八萬塊,賣掉的何止是一個家,可以說是自己下半輩子的幸福??墒?,不這樣又怎么樣呢?
不想了!不想了!吃飯!
再要兩個包子!月琴說。然后仿佛和那飯有仇似的,她開始大口大口的吞咽,卻不知是什么味道。
接下來的幾天,月琴開始張羅小六子的婚事,她真的什么也不想了。裝修是件很麻煩的事,月琴決定快刀斬亂麻,她已經(jīng)沒有時間了。所有的買料、找工隊,都是她一個人做主,小六子只是打打下手。他跟小夏都說,媽怎么裝我們都沒意見——還要什么意見呢?作為母親,月琴是用毀掉一個家的代價來為兒子建起一個新家的。在忙碌的間隙她也會想,這是我為小六子做的最后一件大事,以后的生活怎樣,就靠他與小夏自己了。
她還記得跟陳浩正式分了的那天下午,她約小六子和小夏出來,鄭重向他倆宣布,老媽把家賣了,對于你,老媽能做的也就這點了,以后如何得靠你們自己。那天是她第一次在小六子面前流淚,小六子和小夏也哭了。小六子說,媽,您放心,以后有我和小夏吃的,就有你吃的,我們一定會對您孝順的。月琴拿一張餐巾紙?zhí)嫘×硬粮蓛裟樕系臏I水,說,吃飯吃飯,哪有男人哭得稀里嘩啦的?你都有小夏了,從今后你就是個男人了,得有擔當,聽見沒?話是這么說,她自己卻不由自主地眼圈紅了。
一切刪繁就簡,沒有動油漆,也沒有精雕細刻雕梁畫棟,家具是現(xiàn)買的,一些小的東西,也是出去零碎捎回來,一切遵從經(jīng)濟實惠美觀大方的原則。在這個過程中,幾次在商店里都碰到了做著同樣事情的陳浩。月琴發(fā)現(xiàn),他的那張胖臉又小了一圈,頭發(fā)似乎又白了些,臉上的皺紋也似乎更加細碎更加清晰了。
遇到陳浩是意料中的事,月琴不知該說什么,她想陳浩也是,所以每次一照面就迅速地躲開了。
一個月后的某天,小六子的婚禮在華帝酒店如期舉行。月琴穿了件紅毛衣站在酒店門口,跟每一位前來賀喜的賓客握手,表示感謝。那天的婚禮很熱鬧,所有的親戚朋友,在飯店待了好幾十桌。司儀請的文化館的小品演員,幽默的主持把婚禮的氛圍推向了一個個高潮。作為婆婆的月琴始終笑著,等到她被司儀請上臺的時候,臉上已被親朋好友抹滿了口紅鍋灰,紅紅黑黑的東西讓她變成了一只大花貓,這是這個地方的風俗,是一種特別的祝賀方式。
小六子沒有爸爸,月琴一個人撐起了兩份責任,連同那祝賀的紅與黑,她都要一起接著,不管她是否接得動。所有的人都稱贊月琴,小六子的這場婚事辦得大方,這讓她勞累許久的心稍稍得到了安慰。
十
早在小六子婚禮的前十天,陳東也舉行了婚禮。月琴走了,陳浩決定把房子留給陳東,所以,陳東的新房用不著蜷曲在那個小臥室里了。聽說陳東的婚事也辦得很隆重,有點互相比對的意思。月琴慶幸自己辦得也不差。其實不管那場婚宴辦得如何都與自己沒什么關系了。一切都如過眼煙云,只是聽說陳東婚后,陳浩回了他母親那兒,與父母住到了一起時,月琴的心里還是有了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和陳浩分手以后,月琴一直住在母親家,每天早早起來坐班車去小六子那里張羅收拾房子,接著又是給小六子結(jié)婚。等到婚禮辦完,月琴也正式和兒子住到了一起,這本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早在收拾房子的時候,小六子就說,媽,把那間小臥室給你吧,你跟我們住在一起,也不用來回跑了,平常給我和小夏做做飯就行。你不想做了咱就一起出去吃。媽,我再不讓你受苦了!幾句話說得月琴的心里暖乎乎的,就決定后半輩子跟兒子過了。
但愿望是愿望,等到月琴正式跟兒子住到了一起,心里卻生出一種不自在來。月琴是從這里出去的,跟著大年在這里住了十來年,周圍的鄰居哪一家不認識?現(xiàn)在,十多年后讓她重新回來,不說鄰居的眼光怎么看,只是這間小小的屋子,就留下過她太多的記憶。那一年,她跟風光無限的大年分手,就下定決心不再回來,不再觸動那些傷痛的記憶。然而造化弄人,十多年后,為了小六子,她還是回來了。人生就像一個迷宮,她極力逃脫的東西,卻在十年后一抬頭發(fā)現(xiàn)自己又逃了回來!
忙碌的日子,月琴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情去想,但是,當她閑下來,有了一點點暇余,那些沉睡了多年的東西就立刻蘇醒了,小屋里的一點一滴,都在喚起她的傷痛。還有那個消失了的影子:大年,時時在她的腦海沖撞。想到大年,就想到陳浩,他們在她的心里縱橫交織,仿佛她生命里的經(jīng)線和緯線,她分不清他們,但他們卻構(gòu)成了她過去二十多年人生的一部分,可以說,她生命最壯美的時刻是跟他們一起度過的。一想到這些,月琴就像一只被放上烤廂里的螞蟻,每時每刻都在被往事蒸烤著、折磨著。
早上她出去買菜,回來碰到鄰居的幾位老太太在門口坐著曬太陽,其中一位很熱情,老遠地打招呼,買菜去了月琴?她回,是呀,您曬太陽?都廢話,可是人的感情不都是在這廢話里聯(lián)絡著嗎?
月琴走過去了,還沒進自己的樓道,聽到身后一個聲音問,這誰家的?剛才招呼的那個聲音答,小六子,就是大年家。
哦哦,不像呀!
不是后來,是前妻,小六子的親媽。
不是說又嫁人了嗎?
……
后來的話聽不見了,不是聽不見了,是月琴進了樓道。運輸公司的家屬院里多的是這樣的小媳婦、老太太,小媳婦下崗無事做,跟著老太太家長里短,不然干什么去呢?月琴逃進了家,而每一次,穿過小院回來,都像被人扒了次衣服,往事一覽無余地攤曬在院子的水泥地上,像他們曬干了的腌菜。
月琴是不快樂的,這種不快樂撕扯著她,讓她一遍遍回顧她的過去,讓她沒有片刻的安寧。似乎,那小屋里的每一個角落都能勾起她無窮無盡的回憶。
可以說,小六子婚后的這一段時間,月琴陷入了一種心理危機。表面上看,她又有了一個新家,而且和兒子一起,事實上,并不是這種感覺。她一直覺得,就在離開陳浩的那一刻,在拿到那本深色證書的一刻,她把家就永遠地丟了。
小六子的婚事是月琴認為自己辦得很成功的一件大事,但也欠了一些外債,大約有兩萬塊。就在那種時斷時續(xù)的心理危機中,這兩萬塊外債給了月琴一個行動的理由,當這小屋的折磨讓她幾近崩潰時,她決定還是出去打工還債。恰在這時,一個常年在外做保姆的前同事回來探親,她們一拍即合,月琴準備跟她走。
天氣涼了。小六子不同意月琴走,說那些外債他和小夏可以還的,但月琴的去意已決。走的那天是個陰天,有風,去火車站的路上,一股一股的冷風吹過,那些路邊槐樹上的葉子就像完成了任務急著回家的旅人,成群結(jié)隊地隨風飛走了。及至上了火車,開車鈴響,看著小六子與小夏的身影漸漸后退,月琴忽然想到一個不相干的問題,下霜了?下了吧,不然葉子會落成這樣?隨后她忽然意識到,今天是她五十五歲的生日。
責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