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王蘇辛
王蘇辛短小說七篇
⊙ 文 / 王蘇辛
王蘇辛:一九九一年生于河南。曾用筆名普魯士藍。二〇〇九年起在《西部》《青年文學》《作品》《芙蓉》《大家》等刊發(fā)表小說數(shù)十萬字,并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新華文摘》等轉(zhuǎn)載。曾獲第三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獎?,F(xiàn)居上海。
我父母決定離婚時,曾征求過我的意見。
這是一件很棘手的事。因為居高不下的離婚率,在我們國家,離婚的人會變成雕像鎮(zhèn)守自家的宅子,而且,雕像永遠不能進入家門。即便如此,離婚率還是持續(xù)高漲,很多宅子前都堵滿了各種各樣的雕像,其中,最多的是石獅子。有的家族人丁興旺,門前簡直可以集齊十二生肖??晌壹业靥帢欠?,只能另覓空地安置父母。
我父母要征求我的意見,原因就在此。
整個三伏天,為了他們離婚的善后事,我到處尋找便宜的地下車庫或者小單間,可最近租金昂貴,一間小地下室居然都要月租一萬。我用盡了在公司談合同學來的本事,甚至許諾簽下十年內(nèi)不會復婚的條約,還是沒有一個房東愿意把租金降到一個我能承擔得起的價位。
我試圖找親戚朋友借錢,可最近離婚的多,盡管父母和我多年來充當老好人,他們聽說我父母要離婚,都一個個躲得十萬八千里。
這引發(fā)了他們離婚前的最后一次爭吵。爭吵的焦點是:到底是誰當年執(zhí)意買了樓房。我告訴他們,現(xiàn)在即使是自家平房宅子前的空地,也是需要購買的??伤麄兺耆宦犖艺f的,不僅不聽,他們還為我打斷他們的吵架思路而萬分不爽。
——那之后不久,他們就離婚了。
在變成雕像的懲罰文件下來之前,我白天奔走于尋找合適的房子,晚上為他們變成哪種雕像未來復婚概率更大而傷盡腦筋。
我準備了幾個紙團,上面寫著各種神獸和生肖的名字,雕像的種類只能從這里面選。我把它們認真包好,選擇兩個同類的神獸讓父母抓鬮,就像小時候他們在書上抹蜂蜜讓我誤抓了書本一樣,我也把兩個最可能復婚的同類神獸的紙團包得更寬大、醒目,試圖讓父母選擇它們。
孰料他們離婚之意非常穩(wěn)固,根本不考慮離婚征程中的費用,各自選了兩個復婚率極低的生肖雕像,一匹馬,一頭羊。
我很絕望,但說不過他們,只能順從,畢竟十五年之后,雕像的安置費用將由政府承擔。十五年雖長,總好過一生。
我賣了家里的房子,租了城郊一間小平房,時常斷水斷電,來回公司需要五個小時。但想到十五年后的幸福生活,我忍了。
就這樣,我父母愉快地離了婚,我也成了一個房奴。
為了維護雕像的簇新,我每周都會去他們所在的地下室擦洗。地下室沒有水電,我就從遠處提水,儲存了大量洗滌劑和一只吹風機。這些工作往往需耗費一天的時間,但我樂此不疲。坦白說,他們剛離婚的那兩年,我無時無刻不希望他們幡然醒悟了復婚,我也早點結(jié)束房奴的生活。兩年過去了,我發(fā)覺這是徒勞。
我租下的這間地下室位于解放東路盡頭。懶得給父母擦洗的日子里我會在這里滅蟑螂?!詮某蔀楦F困潦倒的房奴,就沒有社交活動了,在這里待著倒也能打發(fā)無聊。
我這樣過到了他們離婚的第五年,然后日子就不同了。
那時候我已經(jīng)升任公司某部門副主管,這份工作的好處是我得以租住一套位于市中心的全居室。我的社交活動重新多起來,甚至也把開公司劃入未來日程。有時候忙起來,一兩個月也不會去看一下父母。畢竟房租我一口氣付了十年的,不去也沒人提醒我什么。
我也開始和女孩子約會,她們年紀都比較小,二十二三歲,總把自己裝扮得像三十歲。不過這也不錯,她們都學著不黏人,倒很合我心意??捎幸惶?,我還是接到了一個雙魚座曖昧對象的拉黑短信,她告訴我,不會再聯(lián)系我。我不知道哪里出了問題,想來想去可能就是沒有給她一個明確答案,比如,我們是不是男女朋友。
那天下了大雨,因為這條短信,我和女孩子晚上的約會宣布告吹。我百無聊賴地走出去,打著傘,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我想起明天開始是我的年假,決定去看看我的父母。
這次探望讓我發(fā)現(xiàn),他們渾身都洗得很干凈??赡鼙葞啄昵八麄儎傠x婚變成雕像的時候更干凈。我也發(fā)現(xiàn)了他們?nèi)菝驳淖兓覌寢屆髅魇邱R的雕像,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人形了,爸爸也一樣。他們身體的各個部位都泛著白光。我使勁抬起雕像一角,發(fā)現(xiàn)底座也是干凈的。
我不知道誰在我不在的日子里幫我擦洗我父母,思來想去感覺沒有人會這樣做。我又檢查了房屋,發(fā)現(xiàn)根本也沒漏水。我滅了一遍地下室可能會出現(xiàn)的各種生物,把房間打掃得很干凈,決定在這里待上一周。如果有誰來,我一定會看得見。我支起睡袋,一頭掛在媽媽的頭上,一頭掛在父親的頭上。躺上去,睡袋會搖搖晃晃讓我頭暈,但也變相加速我進入夢鄉(xiāng),感覺還不錯。
我做了很多夢,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地上。
我的身上布滿摔傷的青紫色,而父母之間的距離也顯然比之前近了很多。
我有些莫名的恐懼和欣喜。我第一次懷疑,負責擦洗父母的,其實是他們自己。畢竟,復婚的征兆就是雕像之間距離變窄,和變成人形。
而經(jīng)過這次距離拉近之后,父母完全變成了人形。
我從沒想過他們真的會復婚,可這一天真的就要來到,我也感到高興,盡管我已經(jīng)沒那么窮了。
復婚的過程很順利。我向有關(guān)部門報告了父母的近況,那里的領(lǐng)導批準他們復婚。我退掉了地下室,宴請了親戚朋友,他們很樂意和我的一家重新建立聯(lián)系。我們在舞池中間跳了一場群舞慶祝這一切,父母的雕像就擺在正中間,我們都等待他們活過來的一刻。
我們跳了三天三夜,他們還是沒有醒過來。
再過了三天三夜,他們褪去人形,變回最初的雕像。
我絕望了,一切仿佛被打回原形。升職的愉悅也不再能改變一切。
我接了幾個項目,湊夠了新房首付,買了車,把父母的雕像安置在車庫。
有時候我會從外面帶個姑娘回來,把車停進車庫,和她做愛。每個姑娘完事后都會拉下車窗,對著不遠處我父母的雕像問:“你父母離婚幾年了?”
到第二十個姑娘這么問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忘記他們離婚幾年了。
這些年,我看到過很多次他們變成人形,又漸漸變回最初的雕像。有次我以為他們真的要復婚了,因為他們越挨越近,直到完全擁抱在一起。他們還是沒能真正復婚,我也懶得再去申請什么復婚儀式。
最近兩年,越來越多的人抵制離婚就要變成雕像的政策,所以這項政策被政府廢除了。有時候我看見父母的雕像,覺得那是他們的骨灰盒。可即使他們身上落滿灰塵,我每隔一段時間還是能發(fā)現(xiàn)這種狀態(tài)的反復?!兂扇诵危僭趶突畹哪且豢套兓貏游镄螤畹牡裣?。我的父母,他們總是在瀕臨復婚的時候被打回原形。好像每一次他們預(yù)感自己要重新開口說話,都會對自己說閉嘴似的。
有一天,一個新的姑娘搖下車窗,跟我解釋了這件事的根本原因。
這個新的姑娘是我要娶的,至于為什么娶她,大概也是基于一些荷爾蒙的原因,雖然我們會遇見很多次荷爾蒙迸發(fā)的時刻,但總有那么一兩次更為激動人心,我覺得這個姑娘就是。雖然我不知道這感覺能持續(xù)多久。畢竟,因為沒有組建家庭,我不認為我的心態(tài)完全是中年人的。
此刻,這姑娘就坐在我旁邊,朗誦一樣看著我父母的雕像說道——
“你父母之間是很相愛的?!?/p>
“那為什么不復婚?”我條件反射地問道。
“也許你父母只能這樣才可以在一起呢,說不定他們也喜歡這種方式啊。這畢竟也不算特別差的結(jié)果啊?!彼f,“何必如此悲觀?!?/p>
我感到有些神奇,畢竟我已經(jīng)四十好幾了,父母離婚也早已超過十五年的界限。這姑娘和我不是一個時代的人,按理說,她不該知道我們當年的離婚政策和諸多往事。
“我們那條街都是這樣的雕像。”她繼續(xù)說,“我家門口就有兩個,據(jù)說是誰家不要的,兩只石獅子,就跟古代的石獅子一樣,不過那兩只比你這邊的臟很多。他們以前一定像兩個仇人,完全過不下去?!?/p>
我被姑娘吊起了胃口,跟隨她去了位于老城區(qū)的家。那里確實有很多動物雕像,有些雕像在我們面前不斷從動物形態(tài)變成人形,再變回去。
“難道他們也相愛嗎?”我指過去。
“有可能啊。相愛才會反復,只是并非每個相愛都是好的相愛而已。”她故作老成的口氣突然讓我對她厭惡起來。
不過,我還是決心陪她看完整條老街。因為不是本地人,我很少來到老城區(qū),更不會知道,好幾年前,因為搬遷和釘子戶,許多雕像都被堆在這里了。變成雕像的離婚父母們和美術(shù)學院門前丟棄的廢棄雕像一道,成了鎮(zhèn)守經(jīng)過修繕的老宅門前的鎮(zhèn)宅之寶。許多游客會去那里聽一個個導游解釋“門當戶對”的由來。他們不會知道,門前的很多石獅子是人變的。
我跟姑娘一路走到她的家里。她為我打開了她家的地下室,我發(fā)現(xiàn)那里也有很多雕像,越往里走,就看到更多的雕像。這些雕像活靈活現(xiàn),盡管布滿灰塵,還是能看到原始的模樣。他們有的挨得近,有的離得遠,有的甚至在我面前移動,走向另一座雕像,甚至還有的雕像彼此擁抱。這一堆史前文物般的雕像們,因為保存完好讓人覺得虛偽。他們矗立在這里,仿佛講完了一整個時代的故事。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爸爸就死了。他死得很平常,是笑死的。我們家族每隔幾年都會有一個人笑死,因為整個家族比較無聊,只能自己逗自己笑。如有的家族喜歡真人CS,有的家族喜歡全民Dota,我們家族只喜歡自娛自樂。
從我家門口走到市中心,有很多露天小酒吧,悠閑的人會點上一杯酒,喝幾口就開始給自己講笑話。有的人笑話很長,只能無限續(xù)杯。有的人笑話很短,講了一個就直不起腰來。我們家族的人很有節(jié)操,從來不偷聽別人的笑話。這是心照不宣的一條準則,可我爸爸違反了。
這要說到我爸爸的病,這病是家族里很多人都有的。叫,自言自語無能癥。集中表現(xiàn)在,他們不能像別人那樣聚精會神地自言自語,因此,也不能自己逗自己笑。這讓此病的患者每天都處于強烈的無聊和自我厭棄中。
為了打發(fā)無聊時光,我爸爸只好在露天吧臺聽著每個人的笑話,這些笑話都太好笑,可他也得到了違反規(guī)則應(yīng)有的代價。
他在一個黃昏因為笑得太久,肌肉形成慣性,一直笑到了第二天早上。
然后,他就死了。
我爸爸的死并沒有讓我感到痛苦。畢竟現(xiàn)在生活成本這么高,我爸還患有自言自語無能癥,我又要找女朋友買房,根本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混出頭??晌野职炙懒?,還有一筆賠償金——來自露天小酒吧。
這在別的家族是不可能的,但在我們家族是可能的。因為我們家族人人情同姐妹,即使一個陌生人躺倒在大街上,也會有人爭先恐后送他去醫(yī)院,更不用說生前曾給大家?guī)硗昝佬β暤奈野职至恕?/p>
于是,我爸爸死后經(jīng)歷了一場隆重的葬禮。全城的百姓看著他的棺木漸漸沉入最貴重的墓區(qū),每個人都流出了傷心的眼淚。
眼淚流最多的是我媽媽。
我本來以為她不會哭的。因為爸爸死前三個月出軌了,她已經(jīng)準備與他離婚??伤劳鰜淼锰蝗唬覌寢尩暮抟庀Я?,我爸爸也成了一位完美丈夫。
那段時間,只要去菜市場買菜,她準會提起我爸爸。我聽她講起的時候,總覺得那說的是一個陌生人。
忠貞、善良、聰慧、果決、磊落……簡直是人間極品。
在我媽媽的講述中,沒有人不流淚,沒有人不感到痛苦。畢竟我們家族道德感非常重,我們不會對別人的悲傷袖手旁觀,因此別人也只能為我們的悲傷而悲傷。何況,這類悲傷故事本就非常受歡迎。我媽媽因此受邀去全國各地演講,我那分布在全國各地的兄弟姐妹們都為這個故事流過淚,笑過場。我們還收到了很多錦旗和感謝信,我的爸爸仿佛成了所有人的爸爸。
笑死成為一個光榮的死法,我們家族笑死的人也漸漸多了起來。
這本來沒什么,不過墓地價格突然飆升。很多人忙著給父母買墓地,生怕被別人搶去,墓園老板因此賺了很多錢。
可隨著笑死的人越來越多,接族長指令,醫(yī)院不再給笑死者頒發(fā)死亡證書。
在我們家族,只有拿到死亡證書才能下葬。若沒有死亡證書,一些人脈廣的人能有一塊小小的墓格,普通人連墓格都不會有。
為了反抗族長的死亡證書律條,我爸爸死后的第三個月,以他的遺像為圖騰的“笑死人俱樂部”就成立了。
笑死人俱樂部多由笑死人的直系子女組成,他們浩浩蕩蕩從城東走到城西,把俱樂部宣言傳播到全城,壯大了笑死人的隊伍——很多人聽了他們的解說都笑得直不起腰來。
但是,笑死人俱樂部的隊伍沒有繼續(xù)壯大。這件事引起很大反響,我爸爸被剝奪了死亡證書,正式列為全網(wǎng)通緝要犯。
罪名是:巨嬰罪。因為他不能通過自言自語讓自己笑起來,而是要不斷聽別人的笑話來讓自己笑起來,被認為是長不大的嬰兒。這個巨嬰的死,也成為整個家族的談資,吸引著更多人想要笑死。
⊙ 柴春芽·戈麥高地4
荒誕的事情就此發(fā)生,我爸爸成了個通緝犯,可他成為通緝犯前就已經(jīng)死了。
這件事對我媽的影響很大,她整日對著我爸的遺像淚流滿面。
我沒有安慰我的媽媽,因為她整日對我講述爸爸的英雄事跡。在她的邏輯里,正是這些英雄事跡成了爸爸變成通緝犯的重要原因。
我媽媽說,一定要做一個平庸的人,這樣才不會被記住,這樣,才能安全地活下去。可我爸爸本來就很平庸啊,我實在想不出誰還能比他更平庸。
然而,笑死人俱樂部的宣講會還在如火如荼地進行,我媽媽因為父親的緣故,成為俱樂部頭目,因為現(xiàn)實中我們都混不下去了,母親被單位辭退,我找不到能接收我的學校,每天耳邊都是污言穢語。我媽媽收拾了重要物品,正式成為游行隊伍的頭頭兒。她的演講是散文式的,多數(shù)圍繞爸爸生前的豐功偉績,比如他生前的情人成了受他恩惠的善良女工,而我,則成了爸爸在醫(yī)院病床上領(lǐng)養(yǎng)來的小孩。
這話說得倒是很對:每個小孩都是從醫(yī)院撿來的,被一對自稱爸媽的人領(lǐng)養(yǎng)。
我媽領(lǐng)導的游行勢頭很好,在睡夢中,我都能聽到起夜的我媽媽在對著爸爸的遺像講述她這些天做的事情。她對爸爸說話的時候,仿佛他還活著。
為了讓她開心一點,我時常會在夜里冒充父親和她對話。我已經(jīng)變了聲,是一個高高大大的男孩子,但母親卻總對此視而不見。我們對話的時候,媽媽會在對話中問我聲音怎么變得這么年輕。
我說:“死去的人青春永駐,靈魂只會越來越年輕?!?/p>
我們的對話非常順暢,幾乎沒有談不下去的時候。我媽媽因此醒來的時候總是面色潮紅,像一個戀愛中的小姑娘。
她十分喜歡在第二天對我說這一切,我就假裝恭喜她。
偶爾,我媽媽還會在起夜時問我:“那邊天氣怎么樣?”
我會說:“沒有霧霾,天朗氣清。我不再喜歡笑話。我還是集中不了注意力。我所在的這個地方人人都很嚴肅,他們不喜歡講笑話,也不會笑,他們喜歡組織各種搏斗。勝利的人要假裝沒那么興奮。輸了的人也不能輕易流眼淚。”
我媽媽說:“你那地方好嚴肅啊?!?/p>
我說:“嚴肅的地方才沒有霧霾,晴朗無邊,夜里才星光璀璨。”
這個夏天開始的時候,父親長了毛。
在此之前,奶奶長出智齒,媽媽長出尾巴,叔叔則長出魚鱗。
我覺得,秋天到來之前,我家將變成一個動物園。哥哥已經(jīng)著手策劃這件事了。
“你覺得我們收多少錢門票比較好?”
“五塊?!?/p>
“太少了?!?/p>
“相比這個問題。”我說,“為什么你不先想想如何把他們拴起來?”
我們的目光越過空蕩蕩的客廳,聽著來自不同房間里親人的呼救。因為父親剛剛開始長毛,所以還能繼續(xù)上班,可別的親人們已經(jīng)異化得有些嚴重,只好被父親鎖在房間里。他們或發(fā)出嗷嗷嗷的聲音,或猛烈撞擊門窗,把整個房子搞得十分鬧騰。
此刻時針指向六點,哥哥和我交換了一個眼神。我們隨即躺下玩“死人”游戲。往常裝“死人”的時候,我總是睡著,可這一次,我異常清醒。我們屏氣凝神,聽著來自走廊的聲音。
父親果然準時回到家了。他開了門,發(fā)出一聲低沉的號叫,走到我和哥哥的床前,推了推我們。我和哥哥團結(jié)一致,繼續(xù)裝死人。我父親突然有些急了。異化之后,他就變得很笨,而且暴躁。他又使勁兒推了推我,我還是沒有動。父親突然很難過,在房間里跺腳。
過了一陣,他猛然湊到我的鼻息處。
時候到了,我和哥哥很快從身上抽出尼龍繩,一人負責雙腿,一人負責雙手,把父親捆了起來??伤吘沽夂艽?,這種捆綁并不能將他綁得牢靠。父親躺在床上,仇恨地看著我們,可他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
“接下來怎么辦?”我問。
“修鐵欄?!?/p>
哥哥表現(xiàn)得非常麻利,我們第一次這么默契。
在對比了全城工匠們的價位之后,哥哥找到了A。他收費低廉,但是活兒不錯。更重要的是,他也開始異化。
我知道哥哥心里已經(jīng)開始打小算盤。我瞅著家里三層的小樓,不知道這里能住進多少個異化者。
“不對?!蔽腋绺缤蝗徽酒饋恚斑@樣太不劃算了。”
“怎么?”
“難道還要讓‘動物們’住在人的房子里嗎?”
我們的父親還在床上掙扎,我們已經(jīng)開始思考他的去處。
“要先找到讓他們盡快變成動物的方法?!备绺缯f。
“據(jù)說吃生肉可以加快異化進程。”
此刻已是黃昏,但哥哥仍然精神亢奮,他讓我看管好父親,自己跑出去買了二十公斤的牛肉。是另一個異化者幫哥哥抬回來的。
“難道你不吃一些嗎?”異化者正要丟牛肉給父親時,哥哥突然說。
他愣了一下,很快露出笑意,他拿起一塊帶血的肉直接塞進嘴去,然后發(fā)出一長串狼的嚎叫。我們就這樣擒住一匹狼。
鐵欄修好的時候,我們又擒住了變成熊的A。
而我們的父親,也變成獅子三天了。
隨著動物園對外開放的日子臨近,我和哥哥漸漸變得很激動。
我們印刷了三百多張小廣告送到城里各個角落,可惜,我們發(fā)現(xiàn),異化者比正常人多多了。并且,正常的人都是像我和哥哥這樣的小孩子。
“怎么辦?小孩子有什么錢?”我一屁股坐在馬路牙子上,其間看見一只鴨嘴獸沖我微笑。
“既然成年人都變成了動物,那錢不就成了小孩子的嗎?”哥哥說。
“可很多人還不懂如何使用金錢?!?/p>
我們沒有商議出好的結(jié)果,只好先回了家。
父親、媽媽、奶奶、叔叔已經(jīng)吃完了今天的鮮肉,可我和哥哥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沒有錢再購買新肉了。我們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家里這么窮。
之前因為太激動,我和哥哥已經(jīng)好多天沒有吃東西,更重要的是,街上已經(jīng)沒有人賣食物了,無數(shù)個少年和我們一樣沒有東西吃,不會做飯又沒有原材料的我們,吃完了最后買給父母們的生肉后山窮水盡。
我哥哥因為身體強壯,成為少年們的頭領(lǐng),我跟著他混,自然也是小頭目。我們決定每周搶劫一戶人家,用搶來的食物維持我們自己以及親人的生命。這個想法一開始沒人響應(yīng),但隨著越來越嚴重的饑荒,大家漸漸默認了。
搶劫很快到了尾聲,全部異化的家庭已被洗劫一空,只好挑選隊伍里的少年人的家來搶。年紀小的孩子用剪刀石頭布決定搶劫次序,年紀大一些的,比如我哥哥,憑拳頭讓自己排在很后面。
少年人越來越少,可搶劫的范圍也越來越小。于是,我和哥哥決定選擇性喂養(yǎng)。我們淘汰掉了和我們關(guān)系最不好的奶奶和叔叔。很快,變成猩猩的奶奶和變成鯨魚的叔叔就餓死了。
接著,我們開始大批量淘汰其他異化者,但畢竟異化者也多是其他少年的家人。因此,淘汰行動總是會遇到各種阻力。很多少年因此喪生,甚至還有的,是被已經(jīng)沒有人格意識的異化親戚咬死的。街頭突發(fā)事件不斷,但沒有人能阻止這一切。經(jīng)過數(shù)次的淘汰,我們的隊伍越來越小,現(xiàn)在,只剩七個少年了,而且他們即將十八歲,很快也會異化。我哥哥就是其中之一。
無奈,我只好當了頭目。
哥哥異化后,我把他帶進關(guān)著父親的那個房間,希望他們和平相處??筛赣H顯然不這么想。變成獅子的他沒有因為曾經(jīng)是人放過變成麋鹿的哥哥。
我很快看到哥哥的骨頭,完全哭不出來。翻看下日歷,我知道,我也不需要太久就會異化了。食物越來越少,我知道,我也會異化并被吃掉。我已經(jīng)看到了他們綠色的目光。
我很快也將十八歲,也會長出一些奇怪的東西,就像這個走向我的父親,它眼神冷峻,高大魁梧,我將被它輕易震懾——可我不會這么做。
我使勁兒往前跑,跑到全城的高處,我拿出無數(shù)個石子,我把它們丟下去,丟到我父親的頭上。
我知道它會死,而我將感受它的血溫。
一到夏天,我媽媽就封鎖了家門。不僅如此,村子的大門也封得死死的。整個村莊恨不得蓋成一個塑料大棚。即使這樣,我媽媽還要把屋子用泥巴糊一遍。她這樣做之后,多半會踮起腳尖,透過窗玻璃往外看,哀嘆外面熾熱的陽光,對我們講那個老生常談的妖怪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叫老猴精。它很喜歡在夏天午后走在田野里。但它和我們不一樣,它的身體不是柏油構(gòu)成的,它的雙腳也不會被太陽曬化,更不會粘在路上。它喜歡守在村子里最灼熱的那些馬路上,等待那些不安分的小孩子跑出來,在他們雙腳粘住路面的時候,一把把他們擒住,啃食他們的手指。
“老猴精喜歡吃小女孩,尤其是你這樣的小女孩?!蔽覌寢屆看握f完都會加上這一句,然后轉(zhuǎn)過身,嚴肅地補充,“現(xiàn)在知道為什么不要跑到太陽底下了吧?”
我反正是不會跑出去的,倒不是害怕老猴精,而是擔心太陽把我的身體曬化,我又要變矮了。
——我們村子里的人從出生到長大,身體都會漸漸萎縮。每一次擦洗身體,身體就會薄一層。因為我們是柏油人。瀕臨死亡的時候,很多柏油人只剩下小拇指那么大。
我記得有年冬天,村頭的駝背鰥夫在很多人的眼皮底下越來越小,漸漸就變成一攤烏水。而村子里的人們繼續(xù)聊天,仿佛誰都沒有看到這一幕。這讓我難過,我坐在原地哭了起來,他們都狐疑地看著我。有外地回來探親的人問我,是不是跟駝背鰥夫是親戚,不然怎么哭得那么傷心。
正因每個人都要面對身體越變越小的現(xiàn)實,先天身高不足的人們,往往會在中年之后的某一天自殺,年輕時候就得了重病的,也會選擇臨死前的某一年自殺?!吘惯@是唯一能阻止衰老,也就是身體縮小的方法。
——我八歲的時候,就曾經(jīng)穿過一片樹林,那里都是吊死的人,他們姿勢各異,表情安詳。他們的葬禮辦得很隆重,沒有人哭,人們說這叫喜喪。而我想的是,到了另一個世界,他們的身體或許不會再融化了。
而此刻,在這個被喻為村子歷史上最熱的夏天,即便是躲在陰涼的房間里,也感覺渾身冒汗。墻壁間有幾塊泥石掉落下來,我媽媽趕快用我的獎狀封住了墻洞。我知道如果我想跑出去,完全有力氣推倒這面泥墻,奔向更廣闊的世界。可這畢竟是下下策,我還是不希望我的逃跑驚動母親。因此,我虔心期待著夏天的結(jié)束,只要立了秋,全村的小孩子都被放出來,我當然也不例外。
我沒有等太久。
那天來了很多吊車。它們很高大,每一輛吊車都能把巨石高高抓起,甩進碎石機里碾成小塊,工人們再一部分一部分鋪在泥巴路上。據(jù)說,這樣的小路,我們雙腳即使融化在石子上,也依然能抬腳走路,最多是腳板上沾滿灰色石頭罷了。
老人和小孩都跑出來看新鮮,我媽媽因為墻壁的阻擋,錯過了這一幕。而爸爸,他依然在臥室里睡長長的午覺,全然不知夏天即將過去。
這是一個美妙的時刻,我的朋友們都走出了家門。我們決定利用每一年這個難得的時刻去遠處轉(zhuǎn)轉(zhuǎn)。畢竟,秋天開始之后,我就上四年級了,熬過了四年級,身高會越來越矮,因為上初中的學校離我們村很遠,必須翻過兩個山頭才可到達,一路揮汗如雨,每天我們的身體都會變薄。
“我們會不會最后變成紙片?”小伙伴A每次都會這么問。她已經(jīng)十三歲了,不像我,只有九歲。在我們村子,十歲以下的孩子變化不大,十歲之后,每年身體都會縮小一圈,這幾年全球氣溫變暖,身體縮小的進度比以前快了很多,很多人沒有熬過三十歲就蒸發(fā)掉了。所以,我們雖然年紀小,卻是村子里最高大的人,想起來就很怪異。
我和小伙伴們一路向北,準備穿過護城河到不遠處的鎮(zhèn)上,那里有很多木船,可以渡我們?nèi)セ疖囌尽N乙呀?jīng)九歲了,還沒有去過火車站。我媽媽說,像我們這樣的人,走上鐵軌一定會被曬化,再也回不了家了??晌乙呀?jīng)走出家門那么遠,怎么可能再回去?
我們一路走著,有個小伙伴太累,在馬路牙子上坐了一會兒,屁股就挪不動了。他苦悶地看著我們,我們也苦悶地看著他??蓻]有誰敢把手伸向他,萬一被粘住了,誰都走不了。大家就是這么自私。
可我畢竟是學過《羚羊飛渡》的優(yōu)秀小學生,老年羚羊可以為了種族的繁衍,讓青壯年羚羊踩著自己老弱的身軀跳到安全的對岸,我們?yōu)槭裁床荒芾^承它的犧牲精神呢?我這樣想著,大家也這樣做了。我們給這個小伙伴化成的柏油里立了塊牌子,并記下了這條路的名字,預(yù)備回到家鄉(xiāng)告訴他的爸爸媽媽。如果我們能回去的話。
我們一行人已經(jīng)走到了鎮(zhèn)上。想來小孩子是有特權(quán)的,因為身材比成年人高大,他們修建的馬路我們幾步就跨過去了,而餐館里面,他們也是好幾個人合力才能做一頓我們的兒童套餐?!?,不少餐館高薪聘用童工。這些童工因為常年干活兒,身材比我們這些小學生還要粗壯。食量當然也不在話下??墒菄冶Wo未成年人,兒童套餐的費用依然比成人餐要便宜。而且隨著營養(yǎng)越來越好,小孩子們的智商甚至比成年人還要高。這從我媽一直用紙補泥墻就可以看出來了,怪不得現(xiàn)在的家庭都需要好幾個大人養(yǎng)一個小孩。
我們一面嫌棄著各自的父母,一面在餐館用了餐,最后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沒帶錢。
“跑?!被锇镃說。
我們跑得很快,C卻摔倒在路上被我們踩踏過去,已經(jīng)是一張柏油餅了。
我感到難受,因為出走了沒太久,已經(jīng)折損兩個小伙伴。我郁郁寡歡,走在路上也不積極了。眼前只有火車是唯一念想了??戳嘶疖嚲突丶遥野蛋迪胫?,走得很快,幾乎把隊伍都拋在了身后,可他們?nèi)匀痪o跟著我,走不快就跑步,總之,我看見他們的時候,都氣喘吁吁的,并憤恨我的腿為什么長這么長。
我扭過頭,才發(fā)現(xiàn)黃昏已經(jīng)到了,剛才一定又是不自覺地把黃昏下的影子按在了腿上,這才顯得腿這么長??晌覒械媒忉?,我只是感到無聊。
這條路越走越長,我的腿也越來越長。為了走得更快,我消耗了很多影子。有時候我這周用的還是1號影子腿,下周就用的是2號影子腿了。那兩年影子賣得很貴,因為成年人越長越小,大部分人只能靠安裝影子腿才能走得快??墒悄苷粘鲇白油鹊南﹃?,越來越把自己當回事,有時候我為了趕路,不得不討好它,比如承諾長大后,我要動員童年期的柏油人,每年貢獻部分柏油貼補已成年的柏油人,幫他們維持身高,不至于變成拇指那么大。這樣說的時候,我總是能想到我媽媽,想起她嬌小的身軀吃力地補墻壁的身影。說起來我離開家很久了,這一路除了趕路和吃霸王餐,日子毫無亮點。
唯一可喜的是,我終于快見到火車了。
不過沒什么人陪我見證這一天?!锇锳途徑開發(fā)區(qū)的時候,被臨時拖去當柏油馬路的原料?;锇镈在游樂場成了旋轉(zhuǎn)木馬的蹄子。至于伙伴E,他中途選擇回家,被烤死在回去的路上。
他們死的時候我就在邊上。我其實并不感覺特別難受,畢竟最開始他們只是我離家的掩護,沒想到掩護出了情誼,他們的離開讓我感到愧疚??椿疖嚤緛硎俏业膫€人行為,此刻卻演變成集體行為。我把小伙伴們的衣服穿在稻草人身上,舉著它們和我排排坐,這樣我就顯得沒那么孤單了。我突然覺得這次旅行沒什么意義。
一個新的夏天又來了,太陽炙烤著身體,我斷然不敢走入。即便如此,在樹的陰涼下,我也能聽到身上的柏油漸漸變軟的吱吱聲。隨著綠皮火車呼嘯而過掀起的一陣熱風,我的身體像一根撕開的豬大腸,所有的器官都倒在了鐵軌上。我想站起來把它們縫合進體內(nèi),但身體實在太軟,完全撐不起來。
我的身體隨著意志漸漸躺下,這讓我覺得舒服極了。鐵軌上方有風飄過,我覺得自己越來越輕。我看到另一列火車朝我駛來,但我并沒有躲去。我知道,它將帶我去更遙遠的遠方。
我和小伙伴一起去林祥一家。
她的媽媽站在門口迎接我們。
林祥一家很有錢,裝修華美,上下兩層,樓頂還有個游泳池。
林祥一告訴我們,如果我們吃晚飯的時候不掉飯粒,晚飯后可以和她一起游泳。
但我根本不喜歡游泳,我只想掉飯粒。
林祥一吃得很精致,像她的頭發(fā)辮一樣精致。她的媽媽在一邊頷首微笑,像雕塑。而指針在她的咀嚼中緩緩滑向十點。
我焦慮地敲打我的鑰匙。我的汗手把它們弄得油膩膩的,把桌子也弄得油膩膩的。
“不用怕趕不上地鐵,我送你回家。”林祥一看出了我的焦慮。
“可我們還沒有游泳?!迸笥研說。
林祥一沒有睬他。
“來日方長?!彼铣傻卣f。
指針終于指向十一點,小A短暫地游了一個來回。我繼續(xù)擺弄我的鑰匙。我的汗手把它們弄得油膩膩的,把泳池的梯子也弄得油膩膩的。林祥一坐在我附近頷首微笑,像一個夜色中縮小的她媽媽。
汽車從不遠處駛來,她嫻熟地跳上去,小A吹了一聲嘹亮的口哨。我繼續(xù)擺弄我的鑰匙。
“你為什么會有這么多鑰匙?你們家房間很多嗎?”
我看著林祥一,她習慣性遞上她的手袋,而我本能地提上了。然后,我穿過無數(shù)人潮,林祥一驚訝地叫我一聲,我沒有聽見她的聲音。
我跑得很快,小小的身軀很容易就穿過無數(shù)個人體縫隙。因為攥著林祥一的棉布手袋,我的掌心變得很干燥。每當掌心變得干燥,我就感覺到自由。
我健步如飛,終于踏上了扶梯。林祥一站在我的背后,不知所措地看著我。
我笑笑:“給你?!?/p>
“我只是想讓你幫我拿一包零食。”她小聲說。
我打開手袋,只有打開了我才意識到,小小的手袋里居然還可以存這么多東西。
我邊打開手袋邊走上扶梯,林祥一茫然地跟上來。
扶梯上升,廣播響起:“請不要倚靠電梯?!?/p>
“請不要倚靠電梯?!蔽覍α窒橐徽f。
她嚴肅地看著我,我也像她一樣嚴肅。我的汗手在電梯上滑了一下。果然,掌心不攥著點東西,始終都油膩得讓人難受。
“你該下去了?!蔽艺f,“送到這里就可以了?!?/p>
小A又吹了一聲口哨,他已經(jīng)站在扶梯最上面。
林祥一和我也很快上到扶梯的最上面。
我微笑著把她的手袋遞給她,她也轉(zhuǎn)頭看向我,但她沒能看多久。
在小A更大的一聲口哨中,我們都看見,林祥一趔趄了一下,頭發(fā)卷進了電梯。她茫然地向我伸出手,可我手汗太多了,沒能抓住她,她整個滑了進去。
她的身體在扶梯里鋪成了一面紙,而我和小A站在扶梯上,看著她從我們腳下流過,像一面階梯狀的鋼鐵網(wǎng)地毯。
“我們走吧?!?/p>
小A在空氣中沒有吭聲。
“你走得很慢?!蔽依^續(xù)說。
沒有人回答,而我吹起口哨。
我的周圍空蕩蕩,并將永遠空蕩蕩下去。
我很快走回我的車里,這一次,我變高了,我知道我終生都會這么高。從此艱難地穿過人潮。
事情來源于一次不開心的就餐經(jīng)歷。
L同學當時還在國內(nèi)某4A級旅游景區(qū)流連,臨近中午發(fā)現(xiàn)沒帶干糧,只好隨人流走進附近一家酒店。酒店裝修不錯,服務(wù)員十分熱情,全身上下透露出圈錢嫌疑。不過既來之則安之,何況酒店內(nèi)居然還有個佛龕,散發(fā)著香氣。
正欲點菜之際,一個瞇瞇眼服務(wù)員卻把他按住了。
事后的講述中,L多次表示一定是佛龕里香精的迷惑作用,才讓他錯進了服務(wù)員所指的包廂。
包廂里非常熱鬧,確切說,每個人都很焦慮。L注意到,服務(wù)員把所有的門都關(guān)得嚴實,有人敲打窗戶,搬弄鐵索,甚至言語威脅,但服務(wù)員就是沒有開門的意思。五分鐘之后,眾人看到一個圓胖男人提著一只猴走了進來。與之相應(yīng)的,是一整套擦得锃亮的廚具。作為廣東人民的好兒子,L用他的直覺判斷出這是烹猴的節(jié)奏。
果然,圓胖男人隨即磨刀霍霍,可猴卻鉚足了勁兒往前一躍,跳到了房間正中央。猴看了眾人一眼,最后定在了圓胖男人身上。它表情哀戚,瞳孔閃爍似有淚光,它沒有遲疑太久,很快跪了下來。隨即,它做起了求饒狀,雙“手”握在了一起,不停向下叩,再叩。頭也向下叩,再叩??蓤A胖男人仍然笑盈盈、一動不動地看著它。
事后,L用很多字去形容當時的心情。所有的顧客,包括他,幾乎全忘了自己莫名其妙被鎖起來的事實,像臣子一樣請求圓胖男人放開這只猴??蓤A胖男人始終不動。混亂的求饒戲碼上演到晚上,圓胖男人還是沒有放棄下手的意思。
接著,人群倦怠了,最初是一個聲音,最后是一片聲音。
他們的問題只有一個——何時殺?
這一屋子的人,從來不關(guān)心彼此的死活,現(xiàn)在卻全部關(guān)注起一只猴的命運,盡管前后態(tài)度截然不同。
圓胖男人仍舊微笑,直到眾人的倦怠引發(fā)了爭吵,爭吵模式可參考每天地鐵上戾氣滿滿的乘客。
總之,喧鬧持續(xù)了相當一陣,直到大家再次安靜下來。可這次,沒人再關(guān)注猴的死活。這只猴,剛開始很多人為它求饒,然后沒有人為它求饒,最后它自己也不再求饒。
然后,它死了。
猴的死變得很讓人期待,畢竟餓了太久,大家滿腦子只有食物了。可烹好的猴肉并未及時送到每個人的餐盤。圓胖男人一次只端出五盤食物,人們輪番哄搶,最后灑在地上的只剩下湯汁。
眾人沒能吃太久,等到再伸出手的時候,每個人都發(fā)現(xiàn)自己長出了毛,并且手指又瘦又長。
“汗毛變長?”我問。
“當然不是啊,是真正的毛,猴的毛?!盠同學的眼中泛出綠光。
L繼續(xù)說:
“越來越多的人發(fā)現(xiàn)自己的異樣,全屋的人都變成了猴。原先那盤猴肉倒看起來像人肉。圓胖男人已經(jīng)不見,無數(shù)只猴尋找出去的路徑,可它們只能發(fā)出猴音?!?/p>
“不要再編瞎話了。”我嫌棄道。
“當然不是瞎話。”他斜眼。
“都變成了猴,難不成只有你是人?”
“我當然是啊?!蔽业呐笥押Α?/p>
說著,他提著刀向我走來。
我上中學的時候,總是希望在學校逗留一小時再回家。這個癖好我堅持了兩年,直到有一天我媽發(fā)現(xiàn)我放學的時間是九點而不是十點。不過,那兩年每天被我消磨的一小時,還是讓我感到極大的滿足。若干年后,能量雞湯手在微博和朋友圈刷科比那句“你知道凌晨四點洛杉磯的樣子嗎”,我總是會想到二〇〇七年、二〇〇八年晚上十點澎湖中學的樣子。
挨著護城河的澎湖中學,一到晚上就空無一人,視野遼闊。
我人生中沒有多少時刻比這更幸福。
但幸??偸嵌虝?,我仍然要回家?;丶移鋵嵅皇菈氖拢皇俏也婚_心罷了。我像匯報工作一樣坐在我父母面前,對他們陳述一天校園的見聞。這是因為每次進入新學校,我的班主任總會告訴我爹媽:“哎,張由子都不跟同學們說話,是不是有什么困難?”而我單純的父母聽到這一切,總會火急火燎到學校盤問我到底怎么了。
不是我說,完全信任老師的家長真的不是好家長。
我呆立原地,什么都說不出,至多蹦出一句“我就是不知道說什么”。
可這顯然不能讓他們滿意。他們覺得,我一定是有什么事情瞞著,所以才不和同學們說話。我告訴他們,我每天按時交作業(yè),上課認真做筆記,簡直無懈可擊。但他們隨后的問話摧毀了我的自信。
“你放學和誰一起回家?你課間上廁所和誰一起?實驗作業(yè)和誰一組?這次班級評選有沒有評上班干?”
他們言辭灼灼,以至于我無言以對。
“一定要和他們一起上廁所嗎?一定要放學一起回家嗎?我又不是不認識路,實驗作業(yè)也可以一個人完成啊?!?/p>
“看來你真的有問題?!蔽业母改敢积R說,“你都不和他們有學習之外的交流嗎?”
為什么要有?我想。但我沒有這樣說,因為我想到了某次一個人去食堂吃飯,同學A對我說:“唉,你一個人吃飯啊,好可憐。”
她的“好可憐”刺痛了我。
原來我,“好可憐”。
在那樣一個樹立三觀的關(guān)鍵時刻,這三個字教育了我??傊@次談話之后,我和同學們的交流多了起來,每天晚飯我還會和父母分享一天的快樂成果。他們對我很滿意。但這樣畢竟還是很辛苦,為了犒勞自己,我決定每天延期一小時回家。那一小時的自由時光里,我不用和任何人說話,我周圍沒有密集的人聲,都是自然發(fā)出的。比如夏天的知了,比如風聲,比如樹葉嘩嘩的聲音。我知道,這一小時之外,我又該恢復常態(tài),為了沒人能摧毀這一個小時,我特別為自己定了鬧鐘,只要鬧鐘不響,我就覺得自己是自由的。
不過,好日子不會持續(xù)太久,有一次我爸媽接我的時間早了,門口涌出我的同學,他們說,我們現(xiàn)在就放學了。那之后我就不能十點才回家了,但他們似乎也知道看我看得太緊,會產(chǎn)生逆反心理,有小半年都沒再管我。何況我成績不錯,只要身心健康,他們沒太多要求。
隨后,我考入大學,班主任幾年不見一回,和室友們寡言少語,日子倒過得也快??上В瑢庫o還是被打破了。
因為我喜歡上一個人。
我算是開竅比較晚的,所以到十九歲才喜歡上一個人。
這人是我們隔壁系的男生,可我這么深居簡出怎么會認識隔壁系的?沒錯,我是在圖書館看見他的。他來得不是很頻繁,他不是復習功課,最多是看幾本偵探小說,趴下去睡一會兒,再晃晃悠悠走出去。目不斜視,至少不會看向我這里。
這件事給我極大的困擾,我一直都覺得自己一個人活著也沒什么,能躲避人群多久就躲避多久??蛇@次之后,我發(fā)現(xiàn)即使在空曠的圖書館,我也總覺得他在我旁邊徘徊。我意識到,我是在等他。
這讓我覺得苦惱。我和網(wǎng)友T探討了這件事,她告訴我,我最好知道他的喜好,然后打扮成那個樣子接近他,那樣才有機會。不可思議的是,我真的這么做了,并且很快就知道了他的基本愛好。
——我進入圖書館做管理員,檢查書本借閱記錄的時候查到了他的名字。那時候還流行校內(nèi)網(wǎng),我用小號加了他,很快知道他的星座和屬相,知道他的家鄉(xiāng)和平時玩的游戲看的書。
信息公開的年代,沒有誰是不能找到的。社交網(wǎng)絡(luò)真是好東西。我在他的相冊里找到他前女友的照片。她確實長得不錯,跟他很搭,這讓我很挫敗。我坐在鏡子前,審視自己不好看也不算丑的五官,除了皮膚好、瘦,真的是沒有優(yōu)點了。
某一個風和日麗的早上,我打了二十幾遍腹稿,終于開口對他說了一句話。
“可以借一下你的飯卡嗎?”
他愣了一下,說:“可以?!?/p>
那天中午我們一起吃的飯,那之后我又借了他的飯卡吃了幾次飯。他真人比較木訥,很被動。我只好拼命說話,并盡量讓自己顯得自然。當然,這席話我早已經(jīng)在心里說了幾百遍,睡前還會默誦,每個人都以為我是在背英語單詞。我背得很辛苦,不過很快也發(fā)現(xiàn)了這樣做的好處。以往室友嫌棄我不合群,甚至還想集體彈劾我,此時我終于有理由讓自己不合群,每個人也默認了我的勤奮用功。
那段時間我很勤奮,每隔幾天我都會去圖書館對著我的愛人輕聲“背書”。我生性笨拙,總是背得毫無停頓一字不差,看起來很嚴肅,額頭也總是冒汗。我總是把想問他的問題一股腦說出來,我低著頭,甚至根本沒注意他的回答,只希望能填滿這三個小時。
我的行為很快引起公憤,大家一致讓我走出圖書館。我當然不知如何反抗,只好悶悶不樂退了出去。我的愛人松了一口氣,但或許我的動作引起了他的哀憐,他也跟我走了出去。
“其實你真的不必說這么多。”他說,“反正我根本也聽不清。”
我呆住,原來我悉心準備的臺詞他從來沒有聽清楚過。
“為什么?”我問。
“因為我沒戴助聽器??!”
他說話的樣子像在呼出一口長氣,而我在等待最后一個尾音。
接下來就是漫長的沉默了,不過我不再覺得尷尬,他看起來也是。我們互相不再說話,彼此都獲得了自由。
那天之后,我們交換了聯(lián)系方式,我神奇地發(fā)現(xiàn),他居然用BP機。這讓我非常嫌棄我的智能機,一看就是在網(wǎng)上尋求話語權(quán)的產(chǎn)物,我覺得自己太露怯了。
我假裝也不用社交網(wǎng)絡(luò),并很快在網(wǎng)上訂購了一部老人機。做完這一切之后,我發(fā)現(xiàn)這個晚上或許是人生中最舒適的一個夜晚。
這之后,我們每隔幾天都會在學校里散步,或者走出去。我們很少說話,卻相處得非常和諧。我們一直沒有向?qū)Ψ礁姘祝坪踹@樣才是正確的。唯一難過的是,我們雖然都知道對方的名字,但還是以“你”來稱呼。
“你,我們該去哪兒?”在我們每天談話的末尾,我會這樣說。然后他會帶我去一個他長期待過的地方。這些地方都很奇怪,有的是廢棄廠房,有的是沒人用的男生廁所,有的甚至是舞蹈系多出來的衣帽間。
我第一次知道周圍居然遍布著這么多多余的空間,某一瞬,我簡直覺得這些空間可以延伸出一個新世界,而這個新世界將覆蓋我的生活。
我火速把這個感受告訴“你”,他笑盈盈地說:“難道不是嗎?”
“難道我們不是在覆蓋彼此的生活嗎?”他又笑。
我聽得有點迷茫,但感覺邏輯又非??b密。而他說完,我們不自覺就越靠越近,最后吻在了一起。
我承認,那一刻我感覺自己的身體都在顫抖。不久之后,下面的事情也順理成章。可我們依然沒有說過“我愛你”三個字,直到把生活過得不需要這三個字。
——四年后,我們結(jié)婚了。
——五年后,我們有了孩子。
我和“你”生的是一個女兒。女兒的名字修改了二十幾版,依然沒能確認下來。想起來,我和“你”多年來交流最多的一個話題就是圍繞著女兒的名字。最后不得已,名字陷入我們的選擇恐懼癥中,拔不出來,女兒就成了黑戶。
也可能是看我和“你”互稱“你”習慣了,女兒會說的第一個字居然是“你”。她逐漸長大之后,對人說話也是以“你”來稱呼。雖然這時候時代已經(jīng)發(fā)達很多,社交軟件多如牛毛,人們越來越不喜歡面對面交流,所以我和“你”在這樣的社會中活得如魚得水。只不過女兒還要在學校接受小集體教育,難免還是要不停發(fā)言??上呛趹?,旁聽身份出現(xiàn),我和“你”再次回到零交流的關(guān)系中,更不會對此商議出好的措施。女兒時常受到排擠。
這讓我和“你”很心痛。
我們做出痛改前非的樣子,終于給女兒取好了名字??上痔y聽,她最終還是未逃脫被嫌棄的命運。只是我們都沒想到,女兒會表現(xiàn)得那么極端。
——和我當年拒絕跟同學交流不同,女兒顯示出融入集體的強烈欲望。
她不會錯過任何一場同學聚會,不會拒絕任何一次當眾發(fā)言的可能。只要能夠闡述自我,她都非常積極。這讓她的存在感越來越強,沉浸在巨大的滿足中??粗畠旱哪樕絹碓郊t潤,作為母親的我感到很欣慰,作為一個普通家庭成員,我又覺得很恐懼。更重要的是,我不知道如何回應(yīng)她的熱情。比較好的是,她一點也不需要我的回應(yīng),我只需要聽就可以了,這讓我面對自己的女兒都變得笑容僵硬。
有一天,在女兒滔滔不絕地講述她在某次活動的表現(xiàn)后,“你”在臥室恐懼地說:“她會不會瘋掉?!薄澳恪边@么說的時候,語態(tài)和多年前說他沒戴助聽器那句話一樣。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等著我認同他。可這次不同,這次是女兒,我必須像一個真正的成年人一樣,不要躲起來。
于是,我義正詞嚴地說:“我們應(yīng)該尊重她,這是她的選擇?!?/p>
“你”點點頭,我知道我們都贊同這個說法,但我們誰都做不到。純粹就是,感到不適。試想一下,在一個習慣的空間生活幾十年,一直都少言寡語,突然要配合一個話癆,這真的難以忍受,即便對方是女兒。這讓我和“你”每天都會做噩夢。
我們都陷入愛的痛苦中,而女兒毫無察覺。隨著她逐漸長大,她甚至開始改造我們。她喋喋不休地把我們拉到人群中,甚至把那些我們發(fā)掘出的城市廢棄角落也布置得熱鬧非常。她學會了烹飪、煮咖啡,學會了插花和拼盤。她把生活布置得像微信朋友圈展示圖,而我和“你”還怯懦地用著她剛給我們買的老人機,目測今后幾十年的生活都將被她展示給外人。我們?nèi)缤钤跊]有囚籠的監(jiān)牢里。
“她和我們不是一類人?!薄澳恪闭f。
我們趁著女兒外出工作的夜晚,離開了自己的家。
走出家的我們都呼吸不暢。
“你”說:“這是心虛所致,我們無形中已經(jīng)被女兒影響了?!?/p>
“不是這樣?!蔽艺f,“只是因為我們不能和世人和平相處,而她做到了。”
很久很久之后,我都會恨那個晚上離開家的行為。不過那時候我已經(jīng)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了。他和我在外出的第十三天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吵。這主要是因為我們太久不爭吵了,應(yīng)該說,我們實在很難發(fā)生爭吵,畢竟我們交流那么少,和平相處得那么理所當然。
可那天不同,我走在外面的大街上,看著每一個女孩和男孩都那么熱情,我想到我的女兒,想到她愉快地和這個世界兼容,就要痛哭流涕。
“有什么幸福的?!边@時候,“你”冷冷地說起話來,“她是幸福了,我們卻連家都回不去了。”
“說不定我們也能試著接近人群。”我說。
“我們?”“你”笑了。
“還記得你是怎么接近我,我是怎么接近你的嗎?”“你”說,“那時候我感到的最大幸福是:我真的擁有了一份現(xiàn)成的愛情,我不需要去互動任何東西,我只需要坐著聽。所以我才說自己沒戴助聽器,謊稱自己是聾子??赡悻F(xiàn)在告訴我,我們該去接近人群?!?/p>
“這怎么可能呢?”“你”看著我,蹲下來哭了。
其實我只是說說而已,我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謊言,誰知道他卻矯情了起來。我挫敗地拖著“你”往家里走去。這個時候了,除了回家,無法平復心情了??蛇@竟然是真正噩夢的開始。
——回到家我就發(fā)現(xiàn),房屋緊閉,女兒也始終不應(yīng)聲。等“你”砸開門之后,女兒正對著我們臥室的那面墻壁說著話。她熱情洋溢,像是舞臺表演嘉賓。她化著精致的妝,非常美。只是臉上很油膩,顯然好幾天沒有卸妝。她不停說著,重復著一套我似曾相識的動作。做飯、插花、拍照,時而對著社交網(wǎng)絡(luò)大笑。她看起來如此正常,襯托得我和“你”像外星生物。她沒有聽到我們的砸門聲,她以后也不會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