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穎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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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論納蘭詞的“東風(fēng)”、“西風(fēng)”意象
葉穎芝
(廣州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廣東 廣州,510006)
[摘要]在納蘭詞中,有“東風(fēng)”與“西風(fēng)”兩種意象?!皷|風(fēng)”意象的作用分為助愁者、助人者和助物者,而“西風(fēng)”意象的作用則分為回首往事和回顧歷史。前者以懷人之愁、傷今之愁以及傷春之愁為主,后者以旅人之苦、愁人之悲、興亡之嘆以及英雄之憾為主。此外,納蘭性德為進(jìn)一步烘托其愁怨,在其“東風(fēng)”意象中,多借用具有季節(jié)性特征的植物意象,而“西風(fēng)”意象中則使用具有獨(dú)特性含義的事物意象。
[關(guān)鍵詞]納蘭詞;意象;東風(fēng);西風(fēng)
納蘭性德,原名成德,后改名性德,字容若,號楞伽山人,滿洲正黃旗人,太傅明珠長子,康熙帝侍衛(wèi)?!肚迨犯濉肪硭陌侔耸妮d其“數(shù)歲即習(xí)騎射,稍長工文翰”,“康熙十四年成進(jìn)士”,“圣祖以其世家子,授三等侍衛(wèi),再遷至一等”,“令賦乾清門應(yīng)制詩,譯御制松賦,皆稱旨”,“嘗裒刻宋、元人說經(jīng)諸書,書為之序,以自撰禮記陳氏集說補(bǔ)正附焉,合為通志堂經(jīng)解”。[1]13361太傅明珠權(quán)傾朝野,納蘭氏家族與皇族關(guān)系甚密,納蘭性德可謂生于鐘鳴鼎食之家,他既不缺錦衣玉食,也不乏文韜武略,奈何他卻偏偏是一位多愁與多怨的烏衣公子。
納蘭性德寫詞皆“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2]4251(王國維《人間詞話》)。納蘭性德這位烏衣公子之愁與怨多通過植物或事物意象自然地表達(dá)出來,其中,納蘭詞的“風(fēng)”意象出現(xiàn)次數(shù)比較多,并且以“東風(fēng)”和“西風(fēng)”為主,前者有32次,后者有35次。納蘭性德認(rèn)為“東風(fēng)不解愁”,愁腸百結(jié),然而,“向西風(fēng)回首”,卻“百事堪哀”。
納蘭性德詠愁之詞較多,有“東風(fēng)”二字之作多離不開一個“愁”字。納蘭詞的“東風(fēng)”意象主要有三種作用:其一,東風(fēng)是助愁者,即東風(fēng)令愁人更愁;其二,東風(fēng)是助人者,即東風(fēng)助人解愁、化恨;其三,東風(fēng)是助物者,即東風(fēng)發(fā)揮其自然性作用,助物完成盛衰的自然性變化。
“東風(fēng)”作為助愁者,如《生查子》:“東風(fēng)不解愁,偷展湘裙衩。獨(dú)夜背紗籠,影著纖腰畫。爇盡水沉煙,露滴鴛鴦瓦?;ü抢湟讼?,小立櫻桃下?!雹俦疚姆惨讹嬎~》作品均見(清)納蘭性德撰,趙秀亭、馮統(tǒng)一箋校:《飲水詞箋校》,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版。后面不再標(biāo)注。50孤獨(dú)的夜,孤獨(dú)的女子站立在紗籠旁,燭光照射出她的細(xì)腰,頓時有種“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之意(柳永《鳳棲梧》其二),腰身如此之細(xì),足見其飽受相思之苦。東風(fēng)沒有理解或者化解女子之愁,還偷偷吹動她的長裙。沉香燃盡,煙霧亦散盡,她依然站立于此地。奈何鴛鴦瓦成雙,愁人卻不成雙,漫漫長夜,閨愁亦漫漫,直似“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保ò拙右住堕L恨歌》)。張德瀛在《詞徵》稱“容若詞幽怨凄黯”[2]4181,這首《生查子?東風(fēng)不解愁》恰是極盡“幽怨”之致。
納蘭性德一生多愁多怨,故“東風(fēng)”所助之“愁”亦甚多。有懷人之愁,如《鳳凰臺上憶吹簫》:“錦瑟何年,香屏此夕,東風(fēng)吹送相思”;《菩薩蠻》:“窗前桃蕊嬌如倦。東風(fēng)淚洗胭脂面?!庇袀裰睿纭赌细枳印罚骸皷|風(fēng)回首盡成非,不道興亡命也,豈人為”;《月上海棠》:“終古江山,問東風(fēng)、幾番涼熱?!庇袀褐睿纭镀兴_蠻》:“黃昏清淚閣,忍便花漂泊。消得一聲鶯,東風(fēng)三月情”;《鬢云松令》“時節(jié)薄寒人病酒。劃地就東風(fēng),徹夜梨花瘦?!辈还軚|風(fēng)所助是哪一種愁緒,多是詞人借此感慨歲月流逝,感嘆物是人非。納蘭詞其含意頗令人玩味,倘若細(xì)細(xì)品讀,詞人無奈之心緒仿佛躍然于紙。
“東風(fēng)”作為助人者,如《秋千索》:“藥闌攜手銷魂侶。爭不記、看承人處。除向東風(fēng)訴此情,奈竟日、春無語。悠揚(yáng)撲盡風(fēng)前絮。又百五、韶光難住。滿地梨花似去年,卻多了、廉纖雨。”曾經(jīng),詞人與情人攜手漫步藥欄。如今,卻剩詞人獨(dú)自看滿天柳絮紛飛。佳人不在,滿地梨花卻照常。詞人滿腔愁緒無可消解,唯向東風(fēng)訴說。東風(fēng)被詞人當(dāng)作傾訴對象,助詞人緩解一腔愁苦?!芭浔R氏,兩廣總督兵部尚書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興祖之女,贈淑人,先君卒;繼室官氏,某官某之女,封淑人”(徐乾學(xué)《通議大夫一等侍衛(wèi)進(jìn)士納蘭君墓志銘》)。[3]747-748納蘭性德寫愛情之詞極多,而現(xiàn)存文獻(xiàn)對其愛人與情人的記載卻極少?,F(xiàn)今最普遍的觀點(diǎn):納蘭性德先后有侍妾顏氏、正室盧氏、繼室官氏、侍妾沈宛。另外,坊間還有其表妹(初戀)入宮之說:“納蘭眷一女,絕色也。有婚姻之約,旋此女入宮,頓成陌路。容若愁思郁結(jié)”,“會遭國喪。喇嘛每日應(yīng)入宮唪經(jīng)。容若賄通喇嘛。披袈裟。居然入宮。果得一見彼姝?!保?]P158(蔣瑞藻《小說考證》卷七)。然而,無法確定納蘭詞的愛戀對象,亦不礙后世品讀納蘭氏的癡情之辭。難怪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指出“納蘭容若(成德)深于情者也”[2]3415,這首《秋千索?藥闌攜手銷魂侶》正是極好的例證。
“東風(fēng)”作為助物者,如《采桑子》:“桃花羞作無情死,感激東風(fēng)。吹落嬌紅,飛入閑窗伴懊儂。誰憐辛苦東陽瘦,也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處濃?!痹谔一ň`開燦爛極致之時,便是其飄落成塵泥之期將近。然而,幸有東風(fēng),桃花被吹入窗戶,伴隨哀愁之人共度哀傷之時。東風(fēng)作為助物者,令桃花的“落花無情”之名終被抹去,此外,它亦是助人者,間接地化解愁人之愁。納蘭性德為何哀愁?殿試之前,他忽“患寒疾”。化愁之后,他“益肆力經(jīng)濟(jì)之學(xué),熟讀通鑒及古人文辭”[3]740,“當(dāng)入對殿廷,數(shù)千言立就,點(diǎn)畫落紙無一筆非古人者”[3]744-745(徐乾學(xué)《通議大夫一等侍衛(wèi)進(jìn)士納蘭君墓志銘》)。
納蘭氏家族是鐘鳴鼎食的京城大戶,然而,倘若再作深層分析,可知其父“明珠既擅政,簠簋不飭,貨賂山積”,“明珠則務(wù)謙和,輕財好施,以招來新進(jìn),異己者以陰謀陷之”,“索額圖善事皇太子,明珠反之,朝士有侍皇太子者,皆陰斥去”[1]9993,“明珠自知罪戾,對人柔顏甘語,百計款曲,而陰行鷙害,意毒謀險”[1]9994;其母“性妒忌,所使侍婢,不許與太傅交談”,“一日太傅偶言某婢眸子甚俊,次晨夫人命侍者捧盒置太傅前,即某婢雙目也”[5]522。納蘭性德卻不然,他甚至還自嘆“不是人間富貴花”(《采桑子?非關(guān)癖愛輕模樣》)。納蘭明珠及其夫人的行徑,納蘭性德皆不納,反倒是“閉門埽軌,蕭然若寒素,客或詣?wù)咻m避匿”[3]740,“不肯輕為人謀,謀必竭其肺腑”[3]745(徐乾學(xué)《通議大夫一等侍衛(wèi)進(jìn)士納蘭君墓志銘》)。鐘鳴鼎食之家既有錦衣玉食,亦有人間丑態(tài),納蘭性德最初之愁恐怕源自于此。納蘭詞“真字是詞骨”[2]4588(況周頤《蕙風(fēng)詞話續(xù)編》),這就難怪顧梁汾嘆曰:“容若詞,一種凄惋處,令人不能卒讀,人言愁我始欲愁”[2]1937(馮金伯《詞苑萃編》)。
“東風(fēng)”作為“助人者”或“助物者”的詞作數(shù)量要比“助愁者”少,歸根到底是納蘭性德認(rèn)為“東風(fēng)不解愁”之故。此外,“東風(fēng)”意象的作用是多樣性的。對于“助愁者”、“助人者”或者“助物者”,東風(fēng)不只擔(dān)任其一,亦有兼任兩者、甚至三者。比如,東風(fēng)在助物的同時,卻亦在助愁:在《南歌子?暖護(hù)櫻桃蕊》,東風(fēng)紅了櫻桃,綠了柳梢,卻愁了人。再如,東風(fēng)在助一物的時候,卻傷另一物(《朝中措?蜀弦秦柱不關(guān)情》),東風(fēng)吹走了余寒,卻亦吹落了樹梢的殘紅。由此觀之,納蘭氏筆下的東風(fēng)在助自然萬物生根、發(fā)芽、成熟之時,亦是會愁人、傷物的。
《禮記?月令》:“東風(fēng)解凍,蟄蟲始振,魚上冰,獺祭魚,鴻雁來?!保?]173東風(fēng)吹拂,萬物復(fù)蘇,天地之間皆是生意盎然之象。在納蘭詞,某些季節(jié)性的植物意象總會隨“東風(fēng)”意象出現(xiàn),如果沒有這些季節(jié)性的植物意象,那么東風(fēng)作為“助愁者”、“助人者”或“助物者”的角色就沒有落腳點(diǎn),如:“窗前桃蕊嬌如倦。東風(fēng)淚洗胭脂面”(《菩薩蠻》);“桃花羞作無情死,感激東風(fēng)”(《采桑子》);“劃地就東風(fēng),徹夜梨花瘦”(《鬢云松令》)。納蘭性德對“東風(fēng)”的印象恐怕多似前人的“東風(fēng)無力百花殘”(李商隱《無題》),“愁向東風(fēng)憶故人”(戴叔倫《別鄭谷》),“東風(fēng)應(yīng)笑我閑愁”(陸游《二月四日作》)之語,他雖然偶有“寄語東風(fēng)”,“感激東風(fēng)”之言,卻更多是“東風(fēng)弱”、“何事東風(fēng),不作繁華主”、“東風(fēng)無是非”、“東風(fēng)回首盡成非”、“東風(fēng)不解愁”之辭。
納蘭詞有“西風(fēng)”意象的詞作跟有“東風(fēng)”意象的詞作數(shù)量相當(dāng)。“西風(fēng)”意象在納蘭詞的作用主要有兩種:一種是詞人回首往事,另一種則是詞人回顧歷史。前者主要有旅人憶事和愁人念情兩類,后者則多數(shù)是懷古傷今。
《納蘭容若評傳》稱納蘭氏:“待人之推心腹,披肝膽;無事不真,無語不摯”[7]993。納蘭性德尚真且尚情,恰是這“真”與這“情”使他倍覺“東風(fēng)不解愁”而“向西風(fēng)回首,百事堪哀”。納蘭氏回首往事之作多是借助“西風(fēng)”意象的哀愁意味,以憶事、念情之言,訴旅人之苦或者愁人之悲。
旅人借“西風(fēng)”憶事,如《采桑子》:“嚴(yán)宵擁絮頻驚起,撲面霜空。斜漢朦朧。冷逼氈帷火不紅。香篝翠被渾閑事,回首西風(fēng)。何處疏鐘。一穗燈花似夢中”。納蘭性德終其一生只是一名“事君盡忠”的侍衛(wèi):“上之幸海子、沙河,及西山、湯泉,及畿輔、五臺、口外、盛京、烏刺,及登東岳,幸闕里,省江南,未嘗不從”[3]741“性耐勞苦,嚴(yán)寒執(zhí)熱,直廬頓次,不敢乞休沐自逸,類非綺襦紈袴者所能堪也?!保?]743-744(徐乾學(xué)《通議大夫一等侍衛(wèi)進(jìn)士納蘭君墓志銘》)。這首《采桑子》所言正是“康熙二十一年秋,奉使硯梭龍”[3]760(韓菼《通議大夫一等侍衛(wèi)進(jìn)士納蘭君神道碑銘》)。秋日時分,塞北已經(jīng)嚴(yán)霜撲面。凍醒的詞人緊擁無法抵御寒氣的絮被,甚至連取暖用的篝火都沒有暖意。他在西風(fēng)里回首往事,那種閑擁翠被、熏籠取暖的生活都已恍若似夢。又如《相見歡》:“紅蠟淚,青綾被,水沉濃。卻向黃茅野店聽西風(fēng)”;《浣溪沙》:“欲寄愁心朔雁邊,西風(fēng)濁酒慘離顏,黃花時節(jié)碧云天”。旅人客居異鄉(xiāng),既有他鄉(xiāng)與家鄉(xiāng)的落差導(dǎo)致的懷人憶事,亦有時間和空間的差距產(chǎn)生的懷人憶事。
愁人借“西風(fēng)”念情,如《臨江仙》:“霜冷離鴻驚失伴,有人同病相憐。擬憑尺素寄愁邊,愁多書屢易,雙淚落燈前。莫對月明思往事,也知消減年年。無端嘹唳一聲傳,西風(fēng)吹只影,剛是早秋天?!惫馒櫴О?,詞人與其同病相憐。他拿紙筆寫信,卻拿捏不定。滿腹心事的詞人一邊回首往事,一邊淚落燈前。西風(fēng)吹拂,孤鴻哀鳴,孤影搖曳,此情此景盡是凄涼。又如《浣溪沙》:“誰念西風(fēng)獨(dú)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于中好》:“握手西風(fēng)淚不干,年來多在別離間”;《點(diǎn)絳唇》:“蕭寺憐君,別緒應(yīng)蕭索。西風(fēng)惡,夕陽吹角,一陣槐花落”;《菩薩蠻》:“西風(fēng)鳴絡(luò)緯,不許愁人睡”。納蘭性德于親情:“太傅嘗偶恙,日侍左右,衣不解帶,顏色黝黑,及愈乃復(fù)初。太傅及夫人加餐,輒色喜,以告所親”[3]743;“友愛幼弟,弟或出,必遣親近傔仆護(hù)之,反必往視,以為?!保?]743。納蘭性德于友情:“君所交游,皆一時儁異,于世所稱落落難合者,若無錫嚴(yán)繩孫、顧貞觀、秦松齡、宜興陳維崧,慈溪姜宸英,尤所契厚”;“吳江吳兆騫久徙絕塞,君聞其才名,贖而還之[3]748(徐乾學(xué)《通議大夫一等侍衛(wèi)進(jìn)士納蘭君墓志銘》)。由此可知,納蘭性德實屬至情至性之人。愁人沉思往事,諸多愁緒,百般無奈,唯以愛情、友情或親情聊作安慰,《臨江仙?霜冷離鴻驚失伴》諸詞正是如此。值得一提的是,納蘭詞的“愁人”與“旅人”界限并沒有那么清晰,納蘭氏之詞多有兩者兼之。
納蘭性德一生飽受離愁別緒之苦。他“回首西風(fēng)”之時,或是在懷念友人,或是在悼念愛人,或是在想念情人。此外,“西風(fēng)”意象既有自然屬性的寒冷,有時亦有人性化的冷漠,此時,納蘭性德“回首西風(fēng)”之舉更顯凄涼,如《眼兒媚》:“手寫香臺金字經(jīng),惟愿結(jié)來生。蓮花漏轉(zhuǎn),楊枝露滴,想鑒微誠。欲知奉倩神傷極,憑訴與秋擎。西風(fēng)不管,一池萍水,幾點(diǎn)荷燈”。佛門有楊枝露滴,萬物復(fù)蘇之說。然而,蓮花漏轉(zhuǎn),時光轉(zhuǎn)移,愛人卻無法起死回生?!妒勒f新語?惑溺》曰:“荀奉倩與婦至篤,冬月,婦病熱,乃出中庭自取冷,還以身熨之。婦亡,奉倩后少時亦卒”[8]447。詞人引經(jīng)據(jù)典,自稱宛若荀粲般深情。他痛不欲生,亦欲隨她離世。無論是深情還是情傷,詞人皆無對象可訴說,唯“訴與秋擎”,然而“西風(fēng)不管”,這實在是悲哀至極。
至于納蘭氏回顧歷史之作,則多是借“西風(fēng)”的悲涼含意,以懷古、傷今之辭,抒發(fā)興亡之感嘆、英雄之感慨。如《沁園春》:“試望陰山,黯然銷魂,無言徘徊。見青山幾簇,去天才盡;黃沙一片,匝地?zé)o埃。碎葉城荒,拂云堆遠(yuǎn),雕外寒煙慘不開。踟躕久,忽砯崖轉(zhuǎn)石,萬壑驚雷。窮邊自足秋懷。又何必、平生多恨哉。只凄涼絕塞,蛾眉遺冢;銷沉腐草,駿骨空臺。北轉(zhuǎn)河流,南橫斗柄,略點(diǎn)微霜鬢早衰。君不信,向西風(fēng)回首,百事堪哀?!毕氘?dāng)年,英雄們馳騁沙場,開疆辟土。然而,英雄與駿馬終成腐草與駿骨,天地茫茫,唯剩遺冢與空臺?!叭粲笆绦l(wèi),多以王公、胄子、勛戚、世臣充之,御殿則在帝左右,從扈則給事起居,滿洲將相多由此出。若乾清門侍衛(wèi),則侍從立于檐霤,扈蹕則弧矢前驅(qū),均出入承明,以示親近?!保?]25(福格撰《聽雨叢談》卷一)由此可見,對八旗子弟而言,做一名大清朝的侍衛(wèi)是一件何等光榮的事,而終其一生只是一名侍衛(wèi)的納蘭性德卻對此倍感郁悶。納蘭性德隨康熙帝東巡西巡,仍然時刻不忘他的英雄夢,“雕弓書卷,錯雜左右,日則校獵,夜必讀書,書聲與他人鼾聲相和”[3]745;“讀書至古今家國之故,憂危明盛,持盈守謙,格人先正之遺戒,有動于中未嘗不形于色也[3]746??滴醯邸跋群筚n金牌、彩緞、上尊、御饌、袍帽、鞍馬、弧矢、字帖、佩刀、香扇之屬甚夥”[3]741(徐乾學(xué)《通議大夫一等侍衛(wèi)進(jìn)士納蘭君墓志銘》)。恐怕這賞賜亦非如其所愿,納蘭性德不稀罕珍奇之物,他的夢想是做一名威風(fēng)凜凜的大英雄,南征北戰(zhàn),建功立業(yè)。然而,斗轉(zhuǎn)星移,時光流逝,詞人亦已鬢發(fā)微霜,唯剩一聲嘆息:“向西風(fēng)回首,百事堪哀?!庇秩纭肚迤綐贰罚骸般鲢鰪匾?,誰是知音者,如夢前朝何處也,一曲邊愁難寫。極天關(guān)塞云中,人隨雁落西風(fēng)。喚取紅巾翠袖,莫教淚灑英雄?!痹~人感慨前朝如夢,英雄難覓知音。再如《太常引》:“西風(fēng)乍起峭寒生,驚雁避移營。千里暮云平,休回首、長亭短亭。 無窮山色,無邊往事,一例冷清清。試倩玉蕭聲,喚千古、英雄夢醒?!痹~人感嘆行役勞苦,英雄夢該醒。
“東風(fēng)”意象離不開季節(jié)性的植物意象,“西風(fēng)”意象亦離不開特殊性的事物意象,如夕陽、殘照,《瀟湘雨》:“西風(fēng)殘照,倦游蹤跡”;《浣溪沙》:“誰念西風(fēng)獨(dú)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西風(fēng)給人一種身的涼意,夕陽再給人另一種心的涼意,肉體與靈魂的雙倍涼意令人倍覺悲哀。旅者或愁者的孤獨(dú)感與寂寞感頓時便躍然于紙。又如雁,《金縷曲》:“正蕭條,西風(fēng)南雁,碧云千里”;《摸魚兒》:“征輪驛騎,斷雁西風(fēng)急”;《清平樂》:“極天關(guān)塞云中,人隨落雁西風(fēng)”。雁歸人不歸,旅者與愁者更是愁腸百結(jié)。再如馬?!兜麘倩ā罚骸敖窆派胶訜o定據(jù),畫角聲中,牧馬頻來去。滿目荒涼誰可語,西風(fēng)吹老丹楓樹”;《于中好》:“雁貼寒云次第飛,向南猶自怨歸遲。誰能瘦馬關(guān)山道,又到西風(fēng)撲鬢時”。習(xí)武者多有一個英雄夢:英雄配良馬,馳騁沙場,保家衛(wèi)國,建功立業(yè),然而世事卻是“失意每多如意少”(《金縷曲?何事添凄咽》)。納蘭性德多首選擇“西風(fēng)”意象的詞作似乎都跟他的英雄夢有關(guān),他能文亦能武,奈何終其一生卻只能是一名侍衛(wèi),這些詞作都透露出一種對宦海的失意感和失望感。
“容若詞,初有《側(cè)帽詞》,取小山‘側(cè)帽風(fēng)前花滿路’語意”,然而“此本今亦不傳[7]998,顧貞觀諸人再校之后,納蘭性德“所著《側(cè)帽集》后更名《飲水集》”[3]743,“飲水,取佛語‘如魚飲水,冷暖自知’意也”[7]998。對于納蘭性德之《側(cè)帽詞》或《飲水詞》,評價者較多,陳其年謂“哀感頑艷,得南唐二主之遺”[2]1937;謝章鋌贊“長短調(diào)并工者,難矣哉。國朝其惟竹垞,迦崚,容若乎。竹垞以學(xué)勝,迦崚以才勝,容若以情勝”[2]3472;李佳稱“八旗詞家,向推納蘭容若《飲水》《側(cè)帽》二詞,清微淡遠(yuǎn)”[2]3114等等,有些或是言過其實,卻也是八九不離十。
納蘭性德“生于順治十一年十二月”,“卒于康熙二十四年五月已丑”[3]748。“聞其喪者,識與不識皆哀而出涕也”[3]738;康熙帝“拊其幾筵哭”[3]742;太傅明珠“失其愛子,至今每退朝,望子舍必哭”[3]738(徐乾學(xué)《通議大夫一等侍衛(wèi)進(jìn)士納蘭君墓志銘》)。在清朝詞壇欲“一洗雕蟲篆刻之譏”之時,納蘭氏“獨(dú)惜享年不永”,“未能勝起衰之任”[2]4520,足見納蘭性德的逝世亦是清朝詞壇的不幸。
參考文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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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xploration of “East Wind”and “West Wind” Images in Na Lan Ci-poetry
Ye Ying-zhi
(College of Humanities, Guangzhou University, Guangzhou, Guangdong 510006)
Abstract:There are two special images in Na Lan Ci-poetry, one is “East Wind” image, and the other is “West Wind” image. The effect of “East Wind” image is to make people worried, help people and things. The effect of “West Wind” image can be divided into looking back on the past and looking back at the history. The former is based on the sorrow of people, the sorrow of the moment and the grieving over spring. The latter is based on the pain of the traveler, the Sadness of people, the sigh of the rise and fall, and the pity for heroes. In order to highlight the melancholy deeply, plants with seasonal characteristics are always used in the “East Wind” image; while things with unique characteristics are being used in the “West Wind” image.
Keywords:Na Lan Ci-poetry; image; “East Wind”; “West Wind”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674-3083(2016)02-0079-05
收稿日期:2015-12-09
作者簡介:葉穎芝(1989—),女,廣東省廣州市人,廣州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在讀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