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諾

（商洛學(xué)院 語言文化傳播學(xué)院，陜西 商洛 726000）

《裝臺》中的“小世界”與“大境界”
——評陳彥的長篇小說《裝臺》

張文諾

（商洛學(xué)院 語言文化傳播學(xué)院，陜西 商洛 726000）

繼長篇小說《西京故事》后，作家陳彥又為讀者講述了另一部精彩的“西京故事”——《裝臺》?！堆b臺》立足于西京城內(nèi)的“裝臺”這個特殊的職業(yè)，反映了城市底層人民的辛酸與痛苦，營造了一個由小人物組成的小世界。但作者又沒有局限于此，而是從這里延展開去，反映出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轉(zhuǎn)型過程中人們的心靈變遷與心靈重負，營造出一種大境界，滲透著一種大氣象。

《裝臺》；小世界；大境界；

繼長篇小說《西京故事》后，作家陳彥又為讀者講述了另一部精彩的“西京故事”——《裝臺》?！段骶┕适隆分v述的是西京城內(nèi)農(nóng)民工的生活，長篇小說《裝臺》反映的是西京城內(nèi)的底層人民生活?！堆b臺》通過主人公刁順子的職業(yè)活動，把西京城內(nèi)的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納入筆端，生活更為廣闊，文筆更為細膩，節(jié)奏更為沉穩(wěn)。陳彥在想象城市生活時，沒有以一種道德化的眼光把城市先驗性地欲望化，而是以一種超越性的眼光書寫城市?！白骷覜]有理念化地將農(nóng)民工作為簡單地歌頌對象，也沒有將城市塑造為欲望都市，而是站在中立的基點，在人性的視野內(nèi)，審視兩者的關(guān)系，以此凸顯民族精神在壓抑中的延展?！盵1]陳彥筆下的城市想象描繪出中國現(xiàn)代城市的真實面貌，表現(xiàn)出一種城市特有的優(yōu)美與神韻，勾勒出中國城市的發(fā)展態(tài)勢。《裝臺》立足于西京城內(nèi)的裝臺這個特殊的職業(yè)，反映了城市底層人民的辛酸與痛苦，但又沒有局限于此，而是從這里延展開去，反映出在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轉(zhuǎn)型過程中人們的心靈變遷與心靈重負，營造出一種大境界，滲透著一種大氣象。

一、底層人民的小世界

長篇小說《裝臺》以“裝臺”這個職業(yè)為軸線，反映了這個由城市底層市民、農(nóng)民工組成的小世界。刁順子、大吊、猴子、墩子等從事的裝臺這個職業(yè)，嚴格說來不算是一個行業(yè)，它是一個“新興”行業(yè)，也是一個邊緣行業(yè)。原來的裝臺都是由劇團自己的人完成，后來，舞臺越來越復(fù)雜，就出現(xiàn)了專業(yè)裝臺人。裝臺是一個下腳料行業(yè)，沒有完整的行業(yè)鏈條，大多數(shù)人都不愿意去干。裝臺又是一個縫隙化行業(yè)，別的行業(yè)，即使是拾荒者也都有固定的時間與地點，而裝臺的人則沒有。裝臺必須在兩次演出的間隙中進行，沒有白天黑夜之分，也沒有上班下班的界限，有時甚至沒日沒夜地連軸轉(zhuǎn)。裝臺又是一個體力活，那些裝著燈具、電線、銅器、服裝的箱子都超過一百斤，有的甚至重達二百斤，扛著箱子要爬上爬下，非常危險。不少裝臺的工人都落下了身體殘疾，很多原先從事裝臺的人因為受不了這份苦而去尋找別的活路。長期裝臺的人因為有病不能及時醫(yī)治，都落下了這樣那樣的疾病。順子患了嚴重的痔瘡病，以至于脫了肛，疼得不能走路；大吊是椎間盤突出，厲害時連路都不能走；猴子有嚴重的胃病，嚴重時經(jīng)常吐酸水，有時用一個硬物壓一壓，緩解里面的疼痛。如果說繁重的體力勞動與疾病還算不了什么，更為痛苦的是這些農(nóng)民工都遠離家人，他們面臨的最大的也是難以啟齒的問題是性的壓抑，他們長期得不到異性的愛撫，身體欲望便旁枝斜出。三皮便欺負自己兄弟的媳婦蔡素芬，墩子因為排解性的壓抑惹出了禍端。性的壓抑對他們來說是非常沉重的事情，沉重的肉身成了他們難以承受的生命之重。陳彥對裝臺這一行業(yè)非常熟悉，對裝臺人充滿同情，《裝臺》反映了底層人民的艱辛與苦難，提出了一些被別人輕視的重大問題，表現(xiàn)了作家的人性關(guān)懷。

苦難是文學(xué)永恒的主題，對苦難的書寫很容易賺取讀者的眼淚與同情，也容易獲得一種道德優(yōu)勢。苦難是城市底層書寫的底色，底層人民從事的都是一些體力勞動量大、收入比較菲薄的工作，相對比較辛苦。然而城市書寫又不能僅僅滿足于描寫苦難，咀嚼苦難?！暗讓优c貧困，往往相鏈接，有時人生只要有一種叫溫暖的東西，即使身在底層，處身貧困，也會有一種恬適存在?！盵2]陳彥寫出了裝臺人的辛苦與危險，同時也寫出了裝臺人的幸福、滿足與尊嚴。別人看不起裝臺，但他們卻熱愛這個行業(yè)，因為這個行業(yè)給了他們做人的尊嚴與價值。他們個個技術(shù)精湛，配合默契，一個眼色，都能知道同伴需要鉗子還是錘子，是上吊桿還是下吊桿。他們不但負責裝臺，還負責控制燈光以配合演出。在他們的努力下，裝臺已經(jīng)成為戲劇藝術(shù)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們的生活非常辛苦，但也有快樂的時候。當工作場合只剩下他們的時候，他們的話就多了起來，氣氛也輕松起來，說著各種各樣輕松的笑話。干完工作分錢的時候?qū)λ麄儊碚f更是難得的快樂，他們拿到錢，心滿意足地回到他們暫時的住處，把錢寄給自己的家人，他們感到了自己在家人中的地位，感到了用自己雙手創(chuàng)造生活的快樂。裝臺人雖然辛苦，社會地位低，不被人看起，但在裝臺過程中他們體會到了自己的存在價值。大吊工作踏實，技術(shù)精湛，安心干好自己的工作，目的就是為了給燒傷的女兒動手術(shù)，為女兒換回漂亮的容顏。他的收入微薄，也不知何時能攢夠昂貴的手術(shù)費，然而他沒有向任何人提起自己的難處。他不偷不搶，不想歪門邪道，只想憑自己的雙手掙錢，最后累死在工作崗位上。大吊的形象表現(xiàn)了人在苦難面前的堅韌與勇敢，他以自己的雙手與苦難抗爭，贏得了人們的尊敬。陳彥的《裝臺》描繪了裝臺人的苦難，但沒有把苦難作為小說的終極主題，而是探討了生活與苦難、人生與尊嚴、愛與被愛等多重主題，超越了單純的廉價憐憫與同情，達到了對弱勢群體的終極關(guān)懷。

要想在裝臺這個行業(yè)有活干，裝臺隊伍中還需要一個優(yōu)秀的組織者。刁順子是西京城最有名氣、最成功的裝臺包工頭，刁順子領(lǐng)導(dǎo)的隊伍基本上壟斷了西京城內(nèi)的裝臺業(yè)務(wù)，他的隊伍人員比較齊整固定，接到的活也很多。刁順子之所以成為領(lǐng)頭人，首先在于他是一個西京人，西京人的身份賦予他很廣的人脈，很多劇團相信他。農(nóng)民工在城市面臨的最大問題就是一個身份認同的問題，他們來到城市，必須尋找一個固定的群體，你在一個群體內(nèi)，你才能確定你自己的身份?！皩ふ宜軞w宿的群體即意味著尋找身份，任何人一旦踏入社會空間之中，便不得不尋找他在其中所處的（確定）位置，這是對一致性與連貫性的一種追求?！盵3]順子是地道的西京人，不存在身份認同問題。他有城市人的身份但沒有從事城里人所從事的工作，就是靠下苦掙錢。他販賣過蔬菜，蹬過三輪，當過裝卸工，這些都是城里人不愿意干的苦工作。這些工作經(jīng)歷使他對農(nóng)民工保持著一種情感認同，形成了他樸素的理念。他帶隊的訣竅就是老三樣：一是帶頭干，啥活苦，啥活重，他干啥，不多說話，不多指揮；二是體貼人，把弟兄們當人看；三是不貪心，當頭的可以多拿一點，但不能亂拿，要有分寸。他的隊伍有很強的凝聚力與向心力，能打硬仗，能啃硬骨頭，很受劇團的歡迎。應(yīng)該說，順子的管理具有一定的現(xiàn)代因子，比如說尊重下屬的人格，就符合現(xiàn)代管理理念。然而，順子的管理總體上還屬于傳統(tǒng)管理方式，靠組織者人格魅力的帶動，靠“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感化。這種傳統(tǒng)管理方式具有濃厚的人情味，很受進城農(nóng)民工的歡迎。然而，這樣的管理方式也有弱點，重人情，不重制度。沒有嚴格的組織與制度保障，組織者耗力耗神，非常辛苦。順子帶小分隊可以，帶大團體則不行，并且一旦組織者出現(xiàn)問題，這支隊伍就會垮掉。作者在小說中通過順子病情的嚴重，表達了自己對傳統(tǒng)管理理念逐漸式微的隱憂。

更為難得的是，陳彥在《裝臺》中展現(xiàn)了城中村這一特殊的城市空間，揭示了中國城市化道路面臨的特殊問題?！八^‘城中村’，就是只在繁華的城市里或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那些沒有或只有很少農(nóng)田，村民已經(jīng)基本不務(wù)農(nóng)，村民部分甚至全部轉(zhuǎn)變?yōu)槌鞘芯用?，但依然保留農(nóng)村管理體制的社區(qū)，也被稱為‘都市里的村區(qū)’?！盵4]城中村是中國城市化進程中特有的產(chǎn)物，隨著城市的快速發(fā)展，城市蠻橫地蠶食著農(nóng)村，城市用高樓大廈、寬闊馬路把一個個農(nóng)村圈在自己的軀體內(nèi)部，形成了城中村這一獨特的空間世界。城中村屬于城市的一部分，但保留著農(nóng)村的管理方式。城中村已經(jīng)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村子了，城中村“代表了一種不公平的競爭方式和落后的經(jīng)濟模式、生活方式”[5]。在城中村，誰有權(quán)勢、誰橫，誰就能獲得更多的利益。刁順子住在西京尚義路附近的城中村內(nèi)，他性格軟弱，膽子較小，沒有在自己的二層樓上加蓋房子；鄰居大寶不顧上邊的禁令，在他的房子上邊又摞了幾層，有人來管，他就拿斧子拼命。等到順子再想蓋的時候，周圍的人全都摞上了好幾層，別人以各種理由阻止他加蓋樓層。城中村的惡性競爭形成了城中村特有的縫隙化空間，城中村處在高樓大廈之間的縫隙中。城中村內(nèi)的小巷子彎曲、狹窄；村子的上空密布著各種各樣的電線，形成了蜘蛛網(wǎng)；城中村內(nèi)的樓房沒有任何規(guī)劃，各個樓之間沒有任何空間。城中村不僅是一個空間概念，也是一個社會概念。任何一個空間都不是客觀的、中性的容器，而是充滿意義的。“空間是政治性的、意識形態(tài)的。它是一種完全充斥著意識形態(tài)的表現(xiàn)?！盵6]空間充滿了政治、權(quán)力與意義，它必然會對生活于其中的個體形成強大的規(guī)訓(xùn)與控制?！翱臻g對個人具備一種單向的生產(chǎn)作用，它能夠創(chuàng)造出一個獨特的個體。對個人而言，空間具有強大的管理和控制能力?！盵7]城中村是城市里的農(nóng)村，里邊住的村民既是市民，又是農(nóng)民，他們是城市中的農(nóng)民。城中村的村民不用干活，單靠房租與地的租金就可以衣食無憂。這是一群典型的食利階層，依附于房屋租金和土地權(quán)益獲取利益。這些村民戶口本上寫的是市民，但沒有現(xiàn)代城市市民所具有的素質(zhì)。他們的生活方式、思想觀念、謀生手段還停留在以前的狀態(tài)，與現(xiàn)代城市文明格格不入，具有很強的野蠻性與原始性。他們的價值觀扭曲，道德觀混亂。刁順子用雙手謀生，辛勤勞動，卻遭到了全村村民及其女兒的嘲諷與鄙視；刁大軍胡吃海喝；疤子叔開設(shè)賭場，卻受到村民的尊敬與仰視。城中村的青年男女貪圖眼前利益不愿意外娶，不愿意外嫁。陳彥非常熟悉城市生活，他既反映了大城市外表光鮮亮麗的一面，也揭示了城市內(nèi)部丑陋陰暗的一面。他冷峻地揭露了城市居民的精神異化問題，他們雖然衣食無憂，但他們的精神卻非常痛苦與空虛，傳達出人們在城市化、現(xiàn)代化過程中出現(xiàn)的精神危機。

二、人間趣味

陳彥非常熟悉城市底層小人物的生活，善于構(gòu)筑他們的小世界，通過小人物的小世界傳達出我們都很熟悉的人情世態(tài)，表現(xiàn)出一種醇厚的人間趣味?！堆b臺》中在寫西京底層市民刁順子的生活時，通過刁順子與刁菊花、蔡素芬、刁大軍、韓梅、朱老師、疤子叔的交往寫盡了西京城的人情世態(tài)。魯迅在評價《金瓶梅》時說：“作者之于世情，蓋誠極洞達，凡所形容，或條暢，或曲折，或刻露而盡相，或幽默而含譏，或一時并寫兩面，使之相形，變幻之情，隨在顯見，同時說部，無以上之?！盵8]陳彥對于人情世態(tài)的深刻體驗，使他寫出了人情社會中我們平時不太注意的一些深層次內(nèi)容，揭示了人情世態(tài)的復(fù)雜與微妙，表達出作家對社會、對人性的深刻理解。李澤厚評論說：“一部《紅樓夢》之所以為中國人百讀不厭，也就因為它讓你在那些極端瑣細的衣食住行和人情世故中，在種種交往活動、人際關(guān)系、人情冷暖中，去感受那人生的哀痛、悲傷和愛戀，去領(lǐng)略、享受和理解人生，它可也是一點也不尋常?！盵9]

剛開始讀《裝臺》，一看主人公是個小人物，原以為又是展示人生苦難之作，有心放下，可讀了幾頁之后便不忍釋卷，原來書中充滿了世間百態(tài)，人生況味。作家通過幾個人物的遭遇，閱盡了人生冷暖、世態(tài)炎涼。刁順子一生最尊敬的人是他的小學(xué)老師朱老師，朱老師教給他很多做人的道理。朱老師沒有把他作為一個下等人看待，而是把他當作一個平等的人。朱老師一生桃李天下，他的很多學(xué)生都在社會上有很高的地位。但當朱老師患病時，竟沒有一個學(xué)生來看望。朱老師把自己的房產(chǎn)捐給了他所任教的學(xué)校，當為朱老師舉行葬禮時，刁順子認為葬禮可能比較隆重，然而大廳里一共只站了十幾個人，只有一個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學(xué)生只來了四五個人，刁順子通知的幾個同學(xué)一個都沒有來。作者通過順子的眼睛寫出了葬禮的冷清與凄涼，“他以為，今天會來不少人呢，沒想到大廳里會是這么一副凄涼景象。他看著老師瘦得只剩下二指寬的臉頰，還有那滿頭白發(fā)，就哭得難以自持”。刁順子一生坎坷，經(jīng)歷了不少人生苦難，對世態(tài)炎涼有著深切體會?！笆缿B(tài)炎涼，古今所共有，中外所同然，最稀松平常的事，用不著多傷腦筋?！盵10]世態(tài)炎涼是人們趨利避害的本性使然。中國是一個人情社會，特別重視人情，注重禮尚往來。但中國社會注重的禮尚往來基本是建立在雙方條件相同的基礎(chǔ)之上的，如果雙方條件不同，禮尚往來不到三年便進行不下去了。換言之，一旦你對別人沒有實際利益時，禮尚往來便頃刻間崩塌，從以前的門庭若市到如今的門可羅雀，自然就讓人感到特別辛酸。陳彥通過朱老師葬禮的冷清來勾勒世態(tài)炎涼，含蓄而盡相，曲盡而動容。

陳彥不僅盡現(xiàn)世態(tài)，而且善寫人情，他揭示了人的自尊心與虛榮心對親情的傷害。小說多次寫到刁菊花與韓梅小時候的幸?？鞓飞睿r候，她們的父親刁順子用三輪車拉著她們到處轉(zhuǎn)。那時，她們特別喜歡坐爸爸的三輪車，她們的爸爸蹬得飛快，有時能攆上汽車。菊花長大以后，再也不坐三輪了。韓梅小時候特別喜歡坐三輪，順子成為他的爸爸后，三輪成了她最重要的玩具與出行工具，雖然繼父的三輪換了好幾輛，但她對每一輛都非常熟悉，哪兒缺了一塊漆皮，哪兒碰了一個窩，她都了如指掌。繼父每天都用三輪接她上學(xué)放學(xué)，這讓她感到特別優(yōu)越。直到考大學(xué)的那天早晨，繼父把她送到考場，不過遠遠的，繼父就讓她下來了，說：“人家都是拿小汽車送，我女兒坐三輪來，丟娃的面子”?？赡菚r，韓梅真沒有那種感覺，因為她那時以感恩的心態(tài)對待自己的繼父。上大學(xué)后，每次去車站，都是繼父拉著她；每次放假回來，只要她給繼父發(fā)信息，哪怕再忙，繼父都蹬著三輪去車站接她。而韓梅這次回來，也不愿意坐三輪了，韓梅這次感到不一樣了?！翱刹恢Φ?，今天再坐在這個三輪上，穿過再熟悉不過的長安路，就覺得道路兩旁的眼睛，如芒刺扎背了。她先是低下頭，盡量不與路人的眼睛相遇，可走著走著，還是覺得坐不下去了，屁股也顛得有點痛，她就讓繼父停了下來?！边^度的自尊與虛榮讓她們的內(nèi)心迷失了，她們不再覺得這是一種親情的表現(xiàn)，而認為這是一種羞恥與負擔。長大的過程就是人們拋棄自己純潔內(nèi)心、親情淡化的過程。當兒女們小的時候，他們需要父母的關(guān)愛，他們不會覺得父母貧窮，不會嫌棄父母，不會感覺難為情，當兒女們長大以后，他們不再需要父母的呵護，父母的貧窮與無能可能會被無限放大。作家陳彥直逼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寫出了人物在親情與自尊之間的糾結(jié)，展示了人性中的自私與冷酷。

作家通過刁順子與刁菊花、韓梅的親情關(guān)系寫出了親情的韌性與脆弱，傳達了愛與被愛的矛盾與兩難。刁菊花是刁順子的親生女兒，因為相貌丑陋，年屆三十仍未找到對象。她找不到對象不從自身找原因，而認為她父親的社會地位低影響了她。她把惡氣出在父親刁順子身上，刁順子找了一個妻子蔡素芬，蔡素芬的年輕、漂亮、風(fēng)騷、窈窕刺激了刁菊花的嫉妒心，刁菊花不能容忍蔡素芬的存在，無所不用其極，趕走蔡素芬，肆意糟蹋刁順子辛辛苦苦掙來的錢，她拼命傷害刁順子，她總是向刁順子最脆弱的部位“捅刀子”。韓梅忍受不了刁菊花的傷害與折磨，離開了西京，與這個家徹底決裂。當?shù)箜樧釉趯W(xué)校找到她時，她與那個愛她的繼父已經(jīng)形同陌路。她不愿意在校園內(nèi)與繼父見面，而是選擇在學(xué)校外面與其相見，她也羞于認刁順子為繼父，也沒有留下繼父給她的錢。韓梅的拒絕沒有絲毫商量的余地，那種冷冷的態(tài)度讓刁順子的心涼了一大截。他感到，這回是徹底把娃的心給傷了，同時他覺得自己的心也被傷透了。他來時，給韓梅帶了幾千塊錢，他掏給她，但她拒絕了，拒絕的態(tài)度，也是沒有絲毫回旋余地的那種，讓他覺得，拿錢的手，都沒法往回收。作家描繪了刁順子那種難以名狀的心情，“他走了，為了韓梅，他來過幾次商洛山，過去留下的印象都那么好，這一次，卻陰沉沉，灰蒙蒙的，連路邊的山石，也多了幾分看不清面目的乖張和尖利”。韓梅雖然是沖著刁菊花來的，但實際上也有對刁順子的決絕。韓梅被趕走固然有刁順子的責任，但韓梅對繼父如此無情還是讓讀者感到親情的脆弱，因為繼父對她畢竟有十幾年的撫養(yǎng)之情，這十幾年的撫養(yǎng)之情頃刻間土崩瓦解，表明了沒有血緣維系的親情的極端脆弱。愛不能企求回報，你給與別人很多的愛，而別人有可能把這種愛看得很輕或者認為是你應(yīng)該盡的一種義務(wù)，如果一旦出現(xiàn)誤會，這種愛極易化作恨。魯迅在談到愛與不愛時說：“在生活的道路上，將血一滴一滴地滴過去，去飼別人，雖自覺漸漸消瘦，也以為快活，而現(xiàn)在呢，人們笑我的瘦弱了。我聽得甚至有人說：‘他一世過著這樣無聊的生活，本早可以死了，但還要活著，可見他沒出息。’于是也乘我困苦的時候，竭力給我一下悶棍，然而，這是他在社會除去無用的廢物呵！這實在使我憤怒，怨恨了，有時簡直想報復(fù)。我并沒有略存求得稱譽，報答之心，不過以為喝血的人們，看見沒有血喝就應(yīng)該走散，不要記著我是血的債主，臨走時還要打殺我，并且為消滅債券計，放火燒掉我的一間可憐的灰棚。我其實并不以債主自居，也沒有債券。他們的這種做法是太過了?！盵11]韓梅把繼父的十幾年的親情輕輕抹去，而刁菊花則是拼命報復(fù)十幾年的親情?！八麄儏s被自己所處環(huán)境，被生存、被愛、被血緣親情壓抑和綁架?！盵12]人們被親情所綁架而不能自拔，親情成為一個難以支撐的十字架。

《裝臺》還善于揭示人與人之間的那種復(fù)雜微妙的關(guān)系，揭示名利對人的誘惑、對藝術(shù)的戕害，展示人與人之間那種無所不在的嫉妒。秦腔劇團的兩位明星演員因為《人面桃花》一劇的主角問題爭奪激烈。誰都想當?shù)谝恢鹘?，誰都想把自己的名字排在第一位，兩人都有自己的正當理由。因為爭執(zhí)不下，二人罷演，氣得靳導(dǎo)大罵世風(fēng)日下，名利把藝術(shù)污蔑了。瞿團對兩位主演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但二人拒不退讓，氣得瞿團把賓館的杯子摔得粉碎。團里其他人的心態(tài)很微妙，他們幸災(zāi)樂禍，隔岸觀火，巴不得事情鬧大，他們內(nèi)心盼望這兩位主演罷演，鬧出大事，讓上級把二人連根薅了去。人們往往嫉恨與自己在地位、成就、名氣差不多的同伴的成就，如果同伴的成就遠遠超越自己時，人們不再是嫉恨，而是羨慕與仰視。梁啟超說：“人之恒情，于其所懷抱之想象，所經(jīng)閱之境界，往往有行之不知，習(xí)焉不察者；無論為哀為樂，為怨為怒，為戀為駭，為憂為漸，常若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欲摹寫其狀，而心不能自喻，口不能自宣，筆不能自傳。有人焉，和盤托出，澈底發(fā)露之，則拍案叫絕曰：‘善哉善哉，如是如是。’所謂‘夫之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感人之深，莫此為甚。”[13]一般人都能體味到人情世態(tài)，也能了解人性人情，但難以表達出來，或者不能用恰當、生動、形象的語言描繪出來。而文學(xué)可以將人們習(xí)焉不察的日?，F(xiàn)象描繪出來，讓人們麻木的心靈以警醒。陳彥用生動的細節(jié)、形象的語言描繪了世態(tài)人情的真諦，揭示了人與人之間那種微妙的關(guān)系，回應(yīng)了人類深層的心理結(jié)構(gòu)，讓讀者體味到人生的無窮意味。

三、大境界

在《裝臺》中活動的都是一群小人物，我們讀了《裝臺》之后，卻感到里面彌漫著一種大氣象、大境界，體味到其中的突兀與峭拔之氣?！霸诟旧希堆b臺》或許是在廣博和深入的當下經(jīng)驗中回應(yīng)著那個古典小說傳統(tǒng)中的至高主題：色與空、戲與人生、幻覺與實相、心與物、欲望與良知、美貌和白骨、強與弱、愛與為愛所役、成功和失敗、責任與義務(wù)、萬千牽絆與一意孤行……”[14]這部小說回應(yīng)了文學(xué)中的一系列至高主題，表現(xiàn)了作家對形而上品質(zhì)的追求。

這部小說在揭示人性的復(fù)雜方面達到很高的成就，作家沒有把任何一個人物形象理想化，每個人物都有自己的個性，都有自己善的一面，也有惡的一面。“凡是人的靈魂的偉大審問者，同時也一定是偉大的犯人。審問者在堂上舉劾著他的惡，犯人在階下陳述他自己的善；審問者在靈魂中揭發(fā)污穢，犯人在所揭發(fā)的污穢中闡明那埋藏的光耀。這樣就顯示出靈魂的深?！盵15]刁菊花這個形象非常豐滿，達到了一種靈魂的深度。刁菊花是一個惡魔式的變態(tài)人物，她的惡劣、殘忍、破壞性令人發(fā)指。情欲的壓抑讓她的心理扭曲，她看什么都不順眼，她認為周圍的一切美好、幸福的人或事都是對她的冒犯?！爸劣谝驗椴坏靡讯^著獨身生活者，則無論男女，精神上常不免發(fā)生變化，有著執(zhí)拗猜疑陰險的性質(zhì)者居多。歐洲中世的教士，日本維新前的御殿女中（女內(nèi)侍），中國歷代的宦官，那冷酷險狠，都超出常人許多倍。別的獨身者也一樣，生活既不合自然，心態(tài)也就大變。覺得世事都無味，人物都可憎，看見有些天真歡樂的人，便生憎惡。尤其是因為壓抑性欲之故，所以于別人的性底事件就敏感，多疑；欣羨，因而妒忌。其實這也是事所必至的事；為社會所逼迫，表面上因不能不裝作純潔，但內(nèi)心卻終于逃不掉本能之力的牽掣，不自主地蠢動著缺憾之感的?！盵16]蔡素芬的美麗、漂亮、風(fēng)騷讓刁菊花難以容忍，認為自己受了天大的侮辱與冒犯，必欲驅(qū)逐而后快。韓梅天真爛漫、年輕漂亮、學(xué)有所成，而且找到一個很帥的男朋友，這給了刁菊花莫大的刺激，讓刁菊花感到如鯁在喉，憎惡之感難以言表，必須從眼前消失才遂其意。但作者沒有把她簡單化，作者挖掘了她心理變態(tài)的心理歷程。小說既寫了刁菊花內(nèi)心陰鷙、歹毒的一面，也寫了她心靈中善的一面，把她的變態(tài)心理寫得曲折細膩，真實可信，顯示了心理描寫的深度。刁菊花、虎妞、曹七巧都是文學(xué)史上不可多得的藝術(shù)形象，她們因為自己的情欲不能滿足而心理變態(tài)。三人都具有一種惡魔因素，具有很強的破壞性，曹七巧比較陰森恐怖，虎妞比較潑辣粗魯，刁菊花比較冷酷狠毒。作者對刁菊花既有同情的一面，又有譴責的一面，刁菊花這個形象的塑造顯示了作家在人性探索方面達到的深度。

陳彥總是把人物作為一個生動獨立的個體來對待，他筆下的人物都有自己的個性，鮮明豐滿。普通人如刁順子、大吊、猴子、墩子等，有人性的弱點，也有人性的光輝；藝術(shù)家如瞿團、靳導(dǎo)、丁大師等，有高雅超拔的氣質(zhì)，也有粗俗急躁的情狀。丁大師在燈光技術(shù)方面堪稱一流，但此君恃才傲物、忘乎所以，令人作嘔。劇團的人在生活中特別粗魯，稍有不順就罵臟話?！堆b臺》不僅寫了人性的冷酷與陰鷙，也寫了人性中善的一面?！堆b臺》挖掘了每個人心中那種最軟的一層，歌頌了人性的善良。刁順子的心很軟，用小說中人物的話說，順子最大的缺點是心軟。女兒刁菊花對他任意辱罵，他只是說一句“啥東西”；他每年給朱老師拜年，幫朱老師料理家務(wù)，處理后事；墩子給他惹了禍，他讓墩子逃走，自己替墩子受罰，看在墩子家有老娘的份上，沒有開除墩子；他哥刁大軍騙他的錢，他沒有懷恨在心，當?shù)蟠筌姴〉酶F困潦倒時，他把刁大軍接回了家，讓刁大軍安靜地走完了人生最后一程。蔡素芬與韓梅的出走讓他萌生退意，但是大吊、猴子、墩子等一伙兄弟的期待又讓他重新出山。秦腔劇團的瞿團是劇團的領(lǐng)導(dǎo)人，他是一個好心腸的領(lǐng)導(dǎo)，面對團里幾個明星之間的矛盾，他沒有采取強硬手段，而是在三十幾歲的娃娃面前低三下四，以至于很多人批評瞿團沒有原則，是“清政府”“慈禧”“李鴻章”。戲瘋子靳導(dǎo)熱愛藝術(shù)到了瘋狂的程度，誰要是犯在她手上，她會把你罵得狗血噴頭，不留任何情面；但靳導(dǎo)的心腸特軟，猴子受傷住院，靳導(dǎo)排演結(jié)束后馬上去醫(yī)院看望猴子，并拿出了她隨身攜帶的全部兩千多元。她對瞿團說：“猴子是為這個戲丟了一個指頭，我作為導(dǎo)演，有一種罪惡感。老瞿?！贝蟮跛篮?，靳導(dǎo)拿出了一萬元，并且反復(fù)說，大吊的死與勞累有關(guān)，處理后事時，不可不考慮這個因素。演崔護、桃花的演員不僅捐了錢，還親自為大吊送行。全團人都為大吊捐了錢，連那個狠角色寇鐵也捐了二百元錢。刁大軍吃喝嫖賭，作風(fēng)放蕩，但良心未泯，對初戀情人一往情深，對自己的弟弟不乏親情。

刁菊花的瘋狂與絕望給她的父親刁順子帶來了無窮無盡的煩擾，刁順子一生坎坷，活得很卑微，在別人面前唯唯諾諾，窩窩囊囊。刁順子一生起早貪黑，卻一輩子沒有光鮮過。老婆被人拐跑，女兒找不到對象，沒有體面工作，干著下力活，讓別人喝來吆去。他被周圍的人壓得直不起腰，然而他很頑強，他每次都能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他雖然卑微狼狽，卻也踏實堅韌。刁順子這個形象猶如希臘神話中搬石頭的西西弗斯，宙斯用惡毒的手段懲罰他往山頂上搬石頭，今天把石頭搬上去，第二天石頭又滾下來。當別人認為這是一種無法承受的痛苦時，而西西弗斯卻把這看成是一種生活，心安理得地搬起石頭，宙斯看到搬石頭起不到懲罰的目的，只好放棄了懲罰。刁順子把苦難看成是生活的一部分，他活得很累，有時也發(fā)發(fā)牢騷，別人看不起他，但他自己認為他活得很有存在感，他感覺到他是那個隊伍里不可或缺的一員，這使他感到有些得意洋洋，他的生活已經(jīng)超越了苦難與勞累。作者把刁順子的回歸寫得很有意思，刁順子的回歸體現(xiàn)了人的一種責任與擔當，對刁順子心理刻畫抵達了人物心理的幽暗之處。賈平凹認為：“作品要寫出人類性的東西，要有現(xiàn)代意識，就是人類意識?！盵17]人類意識就是對人類存在的關(guān)注與叩問，對弱勢群體的關(guān)懷。陳彥通過刁順子的生活方式表達了對人的生存狀態(tài)的叩問，體現(xiàn)了一種超越精神與哲學(xué)意味，呈現(xiàn)出一種深刻的人類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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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校 曹 剛】

Discussion on the Novel—Set the Stageby Chen Yan

ZHANG Wennuo
（CollegeofLanguageandCultural Communications，ShangluoUniversity，Shangluo726000，Shaanxi，China）

ChenYannarrates theother story about theXijingcity——set thestageafter thefictionThestory about Xijing city.Thefictionsetthestagereflectsthesufferingandpainofthepoorpeopleincity andconstructsthesmall worldbeingfull ofthesmall potatothoughthe special occupation.However，Chen Yan shows the spirit transition and burden of people on the modern transition，constructs the great realmandpermeatesthegreatscene.

setthestage；thesmall world；thegreatrealm

I207.42

A

1674-0092（2016）06-0062-06

10.16858/j.issn.1674-0092.2016.06.013

2016-05-03

張文諾，男，山東陽谷人，商洛學(xué)院語言文化傳播學(xué)院副教授，文學(xué)博士，主要從事文化與二十世紀中國文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