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寧
在一杯酒后,我們重逢,溫暖如昔。
我后來才知道,他去那個小縣城的林場工作,并不是工作需要,而是他和媽媽的感情已經(jīng)破裂。為了給我一個名義上完整的家,他們決定不離婚,而是分開生活。
我是生性不夠敏感的那種男孩兒,功課外的時間,我忙碌于踢球和游戲,對他和母親之間的關(guān)系無知無覺。對他的離開,我甚至還有莫名的新奇感,因為放了假我可以去他那里玩。
去他所在的縣城,要乘坐兩個多小時的長途車。當車在縣城的小站??亢?,我透過車窗,看到他站在停車場的角落左右張望,等了很久的樣子。
歡呼著跳下車奔向他,我開口第一句話就是:爸,這里有什么好吃的?
這是一個男孩兒最沒心沒肺的年紀,甚至沒有一句問候的話。直到在飯店吃得肚子滾圓后,抬起頭打量他,我才發(fā)現(xiàn)他好像瘦了一些,但還是我熟悉的樣子,笑容溫和,衣衫整潔。
坐著三輪車晃蕩了半個小時后,我們來到了山腳下。這是他工作的地方,住處也在這里。寬敞的院落里有兩間平房,抬頭可見漫山遍野的青蔥樹木。
這里沒有同齡的伙伴,沒有游戲和城市的喧嘩。幾天后,我就覺得無聊了。
他察覺到了,吃飯的時候問我是不是想回去了?
我猶豫片刻,還是點了點頭。
他笑著摸我的腦袋,說:那就回,我送你走。咱們不坐車,騎車回去,就當旅游了。我歡呼雀躍。
路上,他騎車載著我。我在后面看他的背影,那么溫暖穩(wěn)妥,讓我依賴,這是他給我的幸福。
之后的暑假,好像約好一般,我早早便會趕去他那里。他帶我爬山、摘野果,對于成長在城市中的我來說,這一切非常新奇。
高二的暑假,放假沒幾天我便去了他那里。只是那一次,我打定主意給他一個驚喜,沒有提前告訴他。
我已經(jīng)可以輕車熟路地找到他的住處。黃昏的小院,木門半掩,我輕輕走進去,看到葡萄架下的小木桌上,擺著三兩道小菜,他坐在桌邊,端著酒杯。
我有些意外,在家里時,他從來不喝酒。
看到我時,他滿是驚喜,放下酒杯起身將我抱在懷中。也是那一瞬間,我才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微微高出他一些了。我面前的他,不再那么高大。
他又做了兩個菜,還做了我愛吃的燴面。他坐在那里,一邊看著我吃面,一邊端起酒杯小口小口地飲。他喝得很慢,我吃完兩碗面后,那杯酒,還剩了大半。
真慢。我笑他。
他也笑,卻不語,然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于是在他和家之間,在一個個夏季的到來和流逝中,我慢慢長大,也慢慢地學會了打發(fā)寂寞,可以坐在院子的陰涼下看書,或者跟他去爬山,或者到縣城四處轉(zhuǎn)轉(zhuǎn)。
他也不再避諱晚飯時喝酒的習慣,酒量也似乎見長,從最初的一杯喝到一杯半、兩杯,只是用去的時間更長。
大一的暑假,我照例去看他。那天晚上,他第一次拿出兩個酒杯,給我倒了一杯酒,是二鍋頭,入口辛辣火熱。他卻仿佛很享受,喝一口,便微微瞇著眼睛。
我忽然發(fā)現(xiàn)他老了,額頭上的皺紋漸漸深了,鬢角已經(jīng)花白。我心頭一緊,拿起杯子和他輕輕一碰,大口喝下,胃里立刻像著了火一般。
他遞了水給我,輕輕拍著我的肩,說:酒得慢慢喝,就像日子,得慢慢地過。
在濃烈的酒精侵襲下,這兩句話讓我的眼淚一下子涌出來,忽然不能自已,哭得像個孩子。那年冬天,他和媽媽辦理了離婚手續(xù)。那個縣城城郊的小院落——他的兩間平房,成了我的另一個家。
光陰飛逝,他的院落破敗了,房子舊了,他也老了。院子里的葡萄樹,已生長得根深葉茂,在夏秋時節(jié)鋪天蓋地,結(jié)滿累累果實。他就那樣獨自在那個院落,度過了余生。所有我無暇陪伴他的時光,他都是一個人,在黃昏,用兩杯酒打發(fā)時間、寂寞和想念。
半年前,因工作需要,我被外調(diào)到廣州工作。
嘈雜的南方城市,空氣潮濕悶熱,一個人的夜晚,倍感孤單,特別想念家人。那一日,要了外賣后,我拿出一瓶二鍋頭倒了一杯。
那酒依舊入口辛辣,卻帶著暖意,我慢慢地飲下,孤單一點點被酒的氣息溫柔撫平,想念的心,也變得輕盈溫暖起來。
那一刻,他的面容忽然清晰浮現(xiàn)。兩年前,他永遠離開了我,從此天人兩隔。卻原來,我和他,只是隔著一杯酒的距離。
在一杯酒后,我們重逢,溫暖如昔。
摘自《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