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伯庸

元朝至正年間，揚州有個泰興縣，泰興縣有個村叫馬駝沙，村里有個農(nóng)夫，姓司，叫司大，是富戶陳家的一個佃農(nóng)。

司大家很窮，交不起租子，遂打算把所佃之田質(zhì)還陳家，換點錢回來。陳家旁邊有一戶人家，叫李慶四，也是個佃戶。這家伙心思比較活絡(luò)，找到主人家暗中游說，最終竟以極低的價格把田地奪走。司大雖然心中郁悶，卻也無可奈何。

李慶四得了大便宜，心情愉悅得很，殺雞燙酒，宴請所有相關(guān)人等。司大也跟著去了，結(jié)果，卻在席間遭到李慶四的無情羞辱。司大無比惱怒，回家后痛罵這個李慶四欺人太甚。司大老婆勸他道：“咱們天生就是窮命，就別去恨別人了?！?/p>

司大哪里聽得進(jìn)去，他被怒火沖昏了頭腦，遂鋌而走險，拿著火把連夜?jié)撊肜顟c四家里，準(zhǔn)備把他家燒個干凈。正當(dāng)他走到屋檐下，準(zhǔn)備點火時，忽然聽到屋子里有聲音傳來，側(cè)耳一聽，原來是李慶四的兒媳婦在生產(chǎn)。

司大一下子動了惻隱之心：“我痛恨的是李慶四，何必要殺這一對母子呢？”于是，把火炬扔到溝里，回家去了。

仇不報了，生活還得繼續(xù)。佃田為人所奪，司大沒有別的收入來源，只能轉(zhuǎn)行去釀酒。天無絕人之路，沒想到，他在這個領(lǐng)域居然頗有天分，釀的酒大受好評。于是，家境慢慢地富裕起來。與此同時，李慶四家里因為各種原因，卻日益衰落下來，越過越窮。

過了十年，李慶四過不下去，被迫要把佃田質(zhì)還主家。司大一聽，報仇的機(jī)會來了，他也用了李慶四十年前的手段，以極低廉的價格把田地奪回來。他也辦了個宴會，把李慶四請來，著實羞辱一頓，總算是把這個仇給報了。

李慶四不反思自己的過錯，反而怒火中燒，恨司大恨得咬牙切齒。他把一個火盆點著，端出去，打算去把司大家給燒了。李慶四到了司大家，正要把火盆往屋子上倒，忽然聽到屋里有動靜。他探頭一看，巧了，居然趕上司家媳婦也在生產(chǎn)。

看著剛出生的小娃娃，李慶四端著火盆，心里一下子猶豫起來。此時有人從屋里要推門出來，他嚇得把火盆一扔，轉(zhuǎn)身跑了。

第二天天亮了，司大在院子里，忽然看到地上扣著一個火盆，他覺得奇怪，再一看盆底，上面寫了一個“李”字。司大頓時明白了，這是在重演我十年前經(jīng)歷過的事情。當(dāng)年我要去燒他家，因為趕上他兒媳婦生孩子，沒下手。如今他要來燒我家，趕上我媳婦生孩子，也沒下手。這簡直是天意。

司大取了五千錢，登門拜訪李家，誠懇道歉，說：“我昨天席上侮辱了您，心里過意不去，給您送點錢來賠罪。”李慶四哪料到會有這么一出，心中懷疑：“不會是又來耍我吧？”不肯收。

司大哪肯答應(yīng)，把他硬拽到村里酒館，點了壺酒。兩人喝到一半，司大對李慶四說：“當(dāng)年啊，你孫子是子時出生的，那時候我在，拿著火把準(zhǔn)備燒你家。幸虧有那孩子，我沒忍心動手。昨天我兒子出生，你帶著火盆來，也沒忍心動手。咱們兩個都有仁慈之心，所以，未釀成大禍。你想想看，如果當(dāng)時你我只顧泄憤，不講憐憫，豈有如今的大好生活？這種一時氣急便要對方家破人亡的事，以后一定得慎重才是?！?/p>

李慶四聽了，汗如雨下，連連稱是。于是，兩個人灑酒起誓，恩怨一筆勾銷，甚至還約為姻親，成了親家。李家有了司家?guī)鸵r，境況也逐漸好轉(zhuǎn)，兩家從此都過著幸?？鞓返纳?。

選自《南都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