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遇春
[楔子]
人類對自身的探索從來沒有停止過,隨著科學技術(shù)的迅猛發(fā)展,我所供職的“弗洛伊德精神行為學研究所”已經(jīng)使科幻小說里“走進人類的精神世界賦予行動,改變、探尋人的精神狀態(tài)”這一命題實現(xiàn):幾根導聯(lián)就可以連接人與人的精神世界,心理治療師將走進患者的心靈深處,通過自身的冒險承擔起改變患者命運的責任。
這次出重金聘請我的是一位著名的徐姓民營企業(yè)家。
“王美杰和姜東都是我的干兒子,兩人從小一起長大,是最好的朋友和兄弟,他們現(xiàn)在都在我公司做事,堪稱我的左膀右臂……我想不通小杰怎么可能殺了姜東,而最奇怪的是,小杰自己沒有受任何傷害,卻像受到重擊一樣昏迷不醒,醫(yī)生說他各種生化指標都處于彌留狀態(tài),只有腦電波異?;钴S……我懷疑小杰是遭人陷害,但警方斷定兇案現(xiàn)場并未出現(xiàn)過第三個人,所以我懇請你們幫我查出這一幕發(fā)生的背后真相!”
徐老板提供的那張兇案現(xiàn)場照片著實引發(fā)了我不小的興趣:地點是在嫌疑人王美杰家的客廳,被害人姜東胸前插著一把鋒利的水果刀,躺在沙發(fā)背后的陰影中,離他不遠的地方,嫌疑人王美杰身穿一套白色居家便裝靠著墻壁坐在地上安然地閉著眼睛,毫發(fā)無傷。這張照片的構(gòu)圖似精心設(shè)計一般,夕陽與室內(nèi)燈光的共同映射下,兩人一明一暗,一個干凈剔透一個渾身浴血……我收了徐老板的定金,跟同事擬定好這次需要進行的是一場關(guān)于“記憶重現(xiàn)”的精神旅行,并對王美杰的主要社會關(guān)系人進行了了解和照片識別。
“心理專員8959請注意:患者王美杰,男,31歲,通過癥狀推測該患者承受過極大壓力或極深的精神創(chuàng)傷,可能是嚴重解離癥病人,很大程度上存在記憶、自我意識或認知功能的崩解。進入治療時間為2015年7月19日15時,治療結(jié)束標志為患者徹底蘇醒或進入腦死亡。”伴隨著同事的宣告,芯片和導聯(lián)貼連接完畢,我被放逐至王美杰的記憶世界。
[A1]
細微的呼喚聲里我逐漸清醒,目光可及之處是四張焦急又激動的中年人面孔,我認出他們是王美杰的父母和徐老板夫婦。
“小杰!你終于醒了!”王媽媽興奮地喊道。
王爸爸上前一步驚喜地握住我的手:“太好了!看來不用請治療師深度喚醒了,我們小杰意志力好強,自己醒過來了……”
眼前的一幕讓我甚是迷惑,我定定地凝視著這幾張臉,目光穿過他們看見天棚上的巨幅海報:“圣安醫(yī)院,您安心的保證?!彼裕丝涛艺稍卺t(yī)院的病床上而非我們研究所的治療室里,而且他們在叫我“小杰”——我患者的名字。
我試探著問:“姜東……”
“他比你先醒來的,既然你們都沒事我就放心了!”徐老板欣慰地說。
“姜東醒了?!”我詫異。
“還是他發(fā)現(xiàn)你有蘇醒的征象才把我們都叫來的,沒成想你又睡了一覺哈哈!”徐夫人湊過來,寵愛地摸摸我的頭,和徐老板一同將我扶坐起來。
就在我呆坐在病床上搞不清狀況時,墻上的電子日歷適時提醒了我——2014年8月7日21時15分。于是一切明朗起來:這是王美杰的一個記憶點。而與以往調(diào)查不同的是,這次冒險中我直接替代了患者的身份,需要親自去體驗患者的經(jīng)歷和感受!
徐老板坐下來拍拍我的肩膀:“事情都處理好了,你和姜東不需承擔任何責任。當時你開著姜東的車,事情發(fā)生時卻沒有出于本能左向打舵,很好地保護了副駕駛的姜東,你對他真是太好了……”
我云里霧里地聽著他的講述無法插嘴,只一味地點頭說“嗯……嗯……”。
這時一張熟悉的臉出現(xiàn)在門外,那人戴著一副意味深長的表情望了我們一會兒,忽然臉色一變笑嘻嘻地走進來跟四個中年人說:“還是讓小杰好好休息吧,今晚你們都回去睡個好覺,我就在隔壁,有事我會照看小杰。”
姜東送四個人離開后他自己也沒再回來,只是臨走前他趴在我耳邊說的那句奇怪的話讓我印象極其深刻并斷定別有深意:“戲演得不錯,繼續(xù)努力!”
空蕩蕩的病房里,我提醒自己要盡快搜集有價值的線索信息。我拿起床頭柜上的手機,黑屏映出王美杰的臉?;_解鎖,桌面是一張三個少年少女的合影,仔細辨別下可以看出其中的兩個少年分別是十三四歲的王美杰和姜東,至于那個女孩——我敢確定之前的照片識別中我從未見過這張臉。照片的顏色有點老舊,應(yīng)該是從年代久遠的紙質(zhì)照片上翻拍而來的。
就在我望著這張照片出神時,一位30多歲的男醫(yī)生敲開了病房的門,此人外表沒什么值得描述的地方,并且我對這張臉也沒有絲毫印象。
“我是神經(jīng)內(nèi)科的趙銳醫(yī)生,請問現(xiàn)在是否可以對你進行創(chuàng)傷后的大腦功能測試……”
我點頭表示同意。
“當時你駕駛一輛豐田86載著姜東晚10點半左右行駛在花園街路段與迎面而來的一輛銳志相撞,車禍發(fā)生時的情景你是否還有印象?當時你是在和姜東談話還是開車的同時在照顧酒醉的他?據(jù)我了解你是個駕車經(jīng)驗豐富的司機……”
“姜東喝醉了?”我是個敏感的人。
“你不記得?”趙醫(yī)生皺起眉。
記得就怪了,我搖搖頭表示自己好像失憶了,而且現(xiàn)在頭很沉,想休息一下。
趙醫(yī)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你竟然什么都不記得了……可能是患上了解離性失憶癥,記憶的恢復預(yù)示著大腦功能的恢復,明早我會再來測試?!?/p>
還沒等回答他,鋪天蓋地的倦意就無情地擊中了我。
[B1]
單調(diào)綿長的鈴聲在腦海中回蕩起來,我明明是來調(diào)查的,睡眠感要不要這么真實啊!耳邊傳來孩子的叫嚷聲,一個成年人的聲音插進來:“小杰發(fā)燒了,還在休息,不過一會兒肯定會出來陪你們玩兒的……”
溫柔的小風拂過我的臉,夾雜著斷續(xù)的嬉笑聲。我猛地清醒,眼前一張清秀的臉正在稀薄的光線中發(fā)出瓷器一樣靜穆的光澤,這個女孩正噘著嘴向我吹風。這是……我迅速搜索起腦海中停留過的影像,是那個女孩!王美杰手機桌面上合影中的少女!我“噌”地坐起來,只見她修長的身段穿著一件公主裙看上去完美極了。我剛想對她過于親密的行為表示反感,卻一眼在旁邊窗子的玻璃里見到少年王美杰的影子,而此刻這也不再是醫(yī)院,而是一間臥室。片刻凌亂后我迅速進入了角色,此刻的我是少年王美杰,我進入了王美杰記憶中的另一個時間點!
少女開心地遞過來一個紙袋:“生日快樂!這是我爸爸從日本帶回來的,國內(nèi)都買不到呢!”
“是什么?。俊蔽遗ρb出年少無知的腔調(diào)。
“那種拍完照馬上就能出相片的相機,相片的邊緣還有寫字的地方呢!”她洋洋得意地說。
臥室外的人聽見屋里有說話聲便都走了進來,年輕的王媽媽并沒有因少女打攪她生病兒子的休息而感到不快。她稱贊了少女送來的生日禮物,然后叮囑我說:“今天我和爸爸要跟徐伯伯他們?nèi)ヒ按?,家里只剩下你們一幫小朋友?點之前party必須結(jié)束,晚一點要給同學們的家里打電話確保他們都已經(jīng)安全到家。記得除了徐紅和姜東,今天還來了7位同學為你慶生?!?/p>
公主少女拍手高喊:“Time of the young!”其他少年少女們也都夸張地振臂高呼起來。
我擺擺手說知道了,少女撒嬌地挽起王媽媽的胳膊說小杰病了我們都會好好照顧他之類的話,我趁機打開紙袋拿出生日卡片,看見上面落款顯示的署名是“徐紅”。徐紅,徐伯伯,徐老板,我心中有了些眉目。
孩子們出去送王媽王爸離開時,姜東怯生生地閃進了門,少年姜東明顯沒有成年姜東那么自信,身材瘦弱的他略緊張地盯了一會兒正在擺弄拍立得的我和徐紅,唯唯諾諾地說:“小杰,禮物我還沒準備,我現(xiàn)在去給你買。”
徐紅不屑地白了他一眼:“有沒有誠意啊,禮物在生日當天才買!你媽媽爸爸送你禮物也是在生日當天才去買嗎?”
在這種微妙的氛圍中我看出了孩子之間單純又復雜的人物關(guān)系,姜東不善言談且膽小敏感,這可能源自家庭的貧窮或體格的劣勢,這些外在因素令他有種深入骨髓的自卑,尤其在面對嬌生慣養(yǎng)長大的徐紅不經(jīng)意流露出鄙視時,他顯然很受震動,于是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搓了搓手抱歉地說了聲“我這就去買”后扭頭就跑了。而徐紅,她的百般親近和這臥室里富裕的家居裝置讓我相信王美杰和她才是一個世界的人。姜東雖然與王美杰從小一起在這棟舊式住宅樓里長大,又同是小學、初中、大學同學,但這更像是一種強制性的綁架,讓兩個家庭背景不同卻離得如此近的人不得不走到一起。
[A2]
夜幕降臨時我再一次蘇醒于圣安醫(yī)院的病床上,下意識摸開床頭燈拿起手機,手機上的三人合影印證了我的推測,上面果然就是十幾年前的王美杰、姜東和徐紅。至少這三人應(yīng)該是很好的朋友,不然他們不會合影;而且這三人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好得不一般,不然王美杰三十幾歲的人了怎么會用兒時的照片當手機桌面?
姜東的突然造訪嚇了我一跳,他還是那樣悄悄地出現(xiàn)在門后,陰郁著一張臉瞇著眼睛走到我面前,帶有威脅的語氣對我說:“車是你開的,我當時在副駕駛,事發(fā)后頭破血流的你將我拖出車外,然后汽車爆炸了?!?/p>
我懵懂地點點頭,覺得他這是在感謝我,但既然是感謝,為什么他要擺出這樣一副冷漠兇狠的架勢呢?王美杰和姜東之間絕對有深層次的問題!而正在這時我又發(fā)現(xiàn)了另外一個問題:姜東身上穿著跟我一樣的病號服,上次我在醫(yī)院蘇醒后他穿的是自己的衣服。
“這些年我們的演技都在不斷提升,跟童年小伙伴一起進步的心情真好啊,呵呵!”他坐下掀開我的被子看了看我那雖經(jīng)歷了車禍但仍然完好無損的身體,嘴里說出這樣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我下意識地看了眼墻上的電子日歷:2014年8月7日20時05分。這一幕原來發(fā)生在四個中年人出現(xiàn)之前!他們說過是姜東發(fā)現(xiàn)王美杰蘇醒后才叫他們來的!可姜東剛剛的話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的每句話怎么都那么奇怪?而且此時的他跟少年的他差距也太大了!
“對了姜東,”我想起一個人,“徐紅在哪兒?”
姜東身體一震,繼而狐疑地看向我。
我舉起手機讓他看桌面上的合影:“就是她,我們的好朋友徐紅,我想見見她。”
“你在逗我玩兒嗎?!”姜東驀地禁起鼻子臉瞬間變得扭曲,“你腦震蕩失憶了?!她17年前就死了!是你殺了她!”
王美杰殺了徐紅!這句話像一劑足量的麻醉藥讓我沉甸甸地躺落在床。
“別跟我玩花樣!”姜東捏著我的臉惡狠狠地說。臉被捏疼的那一刻,我出于本能痛苦地看向門外想尋求幫助,卻不經(jīng)意間看到了站在門口偷聽我們談話的趙銳醫(yī)生。
[B2]
“疼死了、疼死了!”我走音地號叫起來抓住徐紅的胳膊。
徐紅松開我的臉?gòu)舌恋溃骸耙粡埾嗉埡脦讐K錢的!你竟然浪費了這么多張!”
我們互相嫌棄地松開彼此,少年姜東已經(jīng)無聲無息地站在面前。
“你不是說每年一個手辦,五年之內(nèi)要讓小杰的書桌上湊齊湘北五虎嗎?這一盒小書簽是怎么回事?!”徐紅貌似公正地審判姜東。
姜東低頭看看手里的書簽,牛皮紙小盒像長了刺扎著他的手一樣讓他顫抖。
“小杰……”捧著禮物姜東仍然覺得對不起我似的,“我會攢錢實現(xiàn)諾言的,下次是三井壽,我一定會買給你!我的錢昨天在學校被那幾個人要走了,你別告訴我爸爸……”
“又被要走了!”徐紅叫起來,“你家錢大風刮來的嗎?好像條件明明不太好吧,他們要你就給,你好富有哦!”
我一把握住徐紅的胳膊示意她不要再說,人物增加得太快節(jié)外生枝太多,我不知這段對白算不算有意義的信息。
“還是男生呢那么懦弱!他們都上高中了還回來跟你要錢,我真是要服死你了!”徐紅氣哼哼地撇過頭不再理姜東。
我接過那盒書簽微笑地對姜東說了句“謝謝”,姜東臉上浮現(xiàn)出感激的表情,眼睛紅紅地說:“小杰,生日快樂?!?/p>
鈴聲,那陣似曾相識的鈴聲又一次像條蛇一樣鉆進我的耳朵,如同上次進入這個時間點時單調(diào)綿長的節(jié)奏那樣重新盤桓在我腦海中。
“這是什么聲音???哪里傳來的鈴聲?”我好奇地問姜東和徐紅。
“你燒出耳鳴了吧小杰,哪里有鈴聲???”徐紅奇怪地看著我,我在她那純潔靈動的大眼睛里陷入迷茫,隨即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