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彭新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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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依備：核化學家的赤子情懷

◎ 彭新華

2015年4月中旬，筆者陪同中國工程物理研究院的3位同志特意來到岳陽縣新墻鎮(zhèn)先鋒村嶺上傅屋場采集我國著名核化學家、中國工程院院士傅依備的故事，近距離接觸了傅依備的老家親戚、傅依備的兒子以及同事，了解到了傅依備鮮為人知的成長經(jīng)歷，感受到他與祖國同呼吸、共命運的赤子情懷。

1983年，傅依備（左）和工程物理研究院胡仁宇副院長在實驗室

難童背井離鄉(xiāng)，深刻烙印在童年的記憶里

1929年4月4日，青黃不接的時節(jié)，嶺上傅屋場傅時賢、黃氏夫婦又添了一個兒子，這個孩子就是傅依備?？粗鴳牙飲雰呵逍愕哪樀啊Ⅳ鈩拥男∽?，全家短暫的喜悅立刻被愁云籠罩，又添了一張嘴，今后的日子更難了。在這個貧寒的家庭里，傅依備有3個姐姐和1個哥哥，生活全靠父親一人種田支撐。為躲避國民黨抓壯丁，比他大十幾歲的哥哥長期在外幫人撐船為生。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作為留在家中唯一的男孩，才5歲的傅依備就開始幫父親干活，放牛、撿糞、砍柴、插秧、除草和收割等，只要不是太重的活，傅依備幾乎樣樣都干。一家人除了父親略識幾個字外，其余都是文盲。孩童的傅依備看著鄰居家的孩子背著書包上學，很羨慕。那時候已經(jīng)辦了新學，條件稍微好一點的家庭都將孩子送進學堂，傅依備背著一捆柴從學堂門前經(jīng)過，被朗朗的讀書聲吸引。傅依備大開眼界，認為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樂，于是也吵著要去上學。母親偷偷抹眼淚，父親深知沒有文化的痛苦，狠狠心賣掉了一家人的口糧，將兒子送進了學堂。

傅依備小時候頑皮機靈，小名叫“紅辣椒”。進了學堂后，他格外珍惜，勤學苦讀能言會道。湘北農(nóng)村有個習俗，逢年過節(jié)要耍獅子討彩頭，小小年紀的傅依備常常到人家屋里贊獅子，弄一點零花錢。

當?shù)赜幸粋€屠夫，趨炎附勢，家資頗豐。他一邊巴結日本人當漢奸，一邊又敷衍國民黨的便衣隊。老百姓都很鄙夷他，稱他為“玩兩條蛇”。有一次，家里來了客人，父親囑托傅依備去剁肉，不料回來后發(fā)覺被屠夫殺了秤。

這一年過春節(jié)，傅依備和小伙伴們扎了一頭獅子，到處玩耍。獅子耍到了屠夫家，傅依備決心譏諷一番。獅子一耍完，傅依備不假思索地“贊”起來：“獅子進門滾幾滾，今晚特此來賀屠凳。打的打、吹的吹，架子豬崽吹成大肉豬。大刀磨得快，小刀磨得尖。有錢之人來剁肉，十八兩稱又足，還要下面塞板油。無錢之人來剁肉，十六兩稱不足，還要在下面塞骨頭。是我的獅子耍過身，高山打鼓遠傳名?！北娙撕逄么笮?，屠夫面紅耳赤，氣得大罵，又無可奈何。

1940年春天，國民政府下屬的賑濟委員會在湘北淪陷區(qū)收留失學兒童，渴望學習的傅依備知道后吵著要去。因為路途遙遠，母親舍不得，但在他的一再要求下，父親硬著心腸送他去報了名。就這樣，傅依備去了湖南衡山南岳難童教養(yǎng)所讀書。

難童學校的學習與生活非常艱辛，磨煉了傅依備的心智。

據(jù)傅依備回憶，難童們在南岳大廟一樓上課，二樓睡覺。上課的條件艱苦，缺少紙筆；每個孩子的脖子上掛一塊小木板，將黃泥巴搓成的粉筆曬干后，就在小木板上寫字。日寇的飛機經(jīng)常偷襲，警報一拉響，老師立即組織學生疏散，難童們就在大樹下面上課。當時的小學語文教材有一篇文章，題為“全國人民大團結，齊心協(xié)力打東洋”，內(nèi)容是：“大樹下面是課堂，不用高樓和洋房，不管工農(nóng)兵學商，不管漢滿蒙回藏，全國人民團結緊，齊心合力打東洋。把東洋鬼子打倒，中華民族放光芒?！?/p>

教養(yǎng)所里有不少來自淪陷區(qū)的老師，他們給難童們講愛國詩人屈原在汨羅江與邪惡勢力以死抗爭的故事，教孩子們背誦范仲淹的千古名句。傅依備第一次懂得學習文化的重要性，明白沒有知識沒有科技，國家就要受窮、挨打的道理。聰明的傅依備如饑似渴地讀書，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受到老師們的喜愛。

教養(yǎng)所管理不善，又缺醫(yī)少藥，一些學生病死、餓死，甚至尸體腐爛發(fā)臭都無人過問。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傅依備堅持學習了3年。

72歲的傅治龍是傅依備的侄子，他向筆者講了一個戰(zhàn)亂之時“父子相見不相識”的故事。

1943年上半年，傅依備從南岳難童教養(yǎng)所第一次回家。他順著粵漢鐵路北上，一路上風餐露宿，走走停停，十幾天后終于到了新墻境內(nèi)。這時太陽快落山了，傅依備孤零零一個人，又饑又渴，快到家門口時竟然迷了路。原來，中國軍隊為了抵御日寇南下進攻長沙，發(fā)動民眾抗日，“化路為田，犁田灌水”，以阻止日寇的輜重部隊前行。

傅依備轉來轉去，看見路邊上有兩個人在田邊車水，心中一喜，連忙走過去向其中一個老者打聽：“借問一下老人家，這是什么地方啊？”

“這是嶺上傅屋場，小后生你找誰呢？”

“我找傅時賢?！?/p>

老者正是傅時賢，另外一人是傅依備的哥哥。

傅時賢大驚，定睛一看，眼前這個骨瘦如柴、蓬頭垢面的孩子竟然是自己的兒子傅依備。

傅時賢丟下水車，不顧身上的泥水，上前一把摟住傅依備：“兒呀，讓你受苦了！”父子3人抱作一團，失聲痛哭。

1944年5月，日寇發(fā)動第四次湘北會戰(zhàn)后，中國軍隊一路后撤。難童教養(yǎng)所的老師帶著孩子們隨著難民逃難。途經(jīng)桂林、柳州、宜山逃到河池時，逃難的隊伍被沖散了，孩子們只能各自逃命。傅依備和同學趙完璞相依為命，趙完璞背著一床棉被，傅依備背著破席子和一個煮飯的鐵皮桶，隨著難民人流盲目地向前蠕動。途經(jīng)都勻時，恰遇日寇放火燒城。在混亂的人群中，傅依備和他唯一的同伴趙完璞也走散了，孤零零地跟著難民繼續(xù)前行。輾轉幾天后，傅依備終于到達貴州的貴定，遇到了收留教養(yǎng)所難童的人。此時，從湖南出發(fā)時的2000多個孩子只剩下300多個了，傅依備成了這次大逃難活下來的少數(shù)幸運兒之一。在貴陽逗留數(shù)天后，幾輛卡車把他們送到了重慶賑濟委員會所在地。不久，賑濟委員會把他們分配到巴縣第二兒童教養(yǎng)院。

到了重慶，傅依備以同等學力考進了江津的國立九中。當時，國立九中學費和食宿全部公費，但是書籍和文具需要自己解決。傅依備舉目無親，和淪陷區(qū)的家人已失去聯(lián)系，沒有任何經(jīng)濟來源。怎么辦？沒有書，他就在課堂上拼命記筆記，課后再借別人的書來抄。在所學的幾門課程中，最困難的是英文，當時他連英文字母都不認得，抄寫與聽課就更困難了。抗戰(zhàn)勝利后，國立九中撤回安徽，傅依備轉入重慶市二中。由于刻苦學習，成績優(yōu)異，多次被評為模范生。1948年，傅依備中學畢業(yè)，考入當時很著名的公費學校中央工業(yè)?？茖W校，就讀化工專業(yè)。位于重慶的中央工業(yè)專科學校1950年更名為西南工業(yè)?？茖W校。1953年院系調(diào)整時撤銷，部分并入四川大學。

解放后，傅依備多次報名參加軍干校，但長期的營養(yǎng)不良使他骨瘦如柴，體重才80多斤，體檢時體重這一關都沒通過。解放初期，雖然生活遠未脫離困境，但傅依備努力學習，積極參加社會活動，增長了才干，這使他后來在做人處事和思考問題等方面受益匪淺。由于表現(xiàn)優(yōu)秀，1952年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

在重慶求學的日子，傅依備整個冬季只穿一條單褲，沒有棉衣和襪子，一年四季光腳穿著草鞋或麻窩窩，即使是這些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衣物也都是好心的同學送的。1952年，學校來了一批調(diào)干生，見傅依備衣著單薄，就湊錢為他買了一件棉襖。這件棉襖在他畢業(yè)分配后還幫上了大忙，為他抵御住了東北的嚴寒。

赴蘇留學，結緣核技術

1953年，傅依備從四川化工學院畢業(yè),被分配到中國科學院長春綜合研究所（現(xiàn)為中國科學院長春應用化學研究所），從事鉆探泥漿的科學技術研究。一年后，組織上動員傅依備參加留蘇考試。報名的人數(shù)不少，但最后考取的全所僅傅依備一人。新中國成立初期，百廢待興，各方面急需人才，開始所里要他學習人造纖維專業(yè)，1955年出國時又要求他改學金屬腐蝕專業(yè)。

1955年秋，傅依備告別了新婚的妻子，到蘇聯(lián)列寧格勒大學化學系讀研究生。1956年春，根據(jù)中國政府與蘇聯(lián)的協(xié)議，蘇方對我國開放了一批保密專業(yè)。中國政府決定從當時留蘇學生中抽調(diào)一批在讀研究生和大學生改讀保密專業(yè)。品學兼優(yōu)的傅依備被抽調(diào)到列寧格勒蘇維埃工學院學習核化工、核燃料后處理工藝專業(yè)。傅依備對所謂的核物理、放射化學、核燃料后處理工藝學的名稱聞所未聞，一些專業(yè)名詞也很生疏。面對語言和專業(yè)的困難，傅依備要重新學習基礎課和專業(yè)課。他知道原子能技術對祖國太重要了，于是他暗下決心：為了祖國的繁榮強大，再大的困難也要頂下來。經(jīng)過一年多的努力，他終于通過了副博士研究生的基礎課和專業(yè)課的考試，進入研究生論文階段。

畢竟傅依備的基礎薄弱，專業(yè)知識要從頭學習，加上語言困難，比起其他同學來說，他必須加倍努力。從早上8點到晚上10點，除吃午飯外他都泡在實驗室。每天都是最早一個進來，最后一個離開，寒暑假也不例外。傅依備的論文題目是“汞陰極法分離放射性同位素”。當時的相關文獻報道用這種方法只能提取有穩(wěn)定二價的稀土元素。傅依備從建立方法和實驗裝置開始，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的失敗和挫折，終于走出了困境，摸清了規(guī)律，采用鋰汞齊的技術，實現(xiàn)了沒有穩(wěn)定二價的稀土元素的提取和分離，同時對方法的機理進行了探索。之后，傅依備在當時蘇聯(lián)的權威雜志《放射化學》上發(fā)表了7篇論文。1960 年5月，傅依備通過了論文答辯，獲得了副博士學位。從此，他與核技術結下了畢生之緣。

鑄基石，獻身國防無怨無悔

1960年，傅依備學成歸國，被分配到清華大學工程化學系任教研室副主任。1963年春節(jié)前夕，他接到了調(diào)二機部第九研究所（即后來的中國工程物理研究院）工作的通知。當傅依備得知九所是核武器研制單位后，心情十分激動。作為黨和人民一手培養(yǎng)出來的科技工作者，不辜負黨和人民的期望，為這個關系到國家安危的事業(yè)添磚加瓦，是他畢生的愿望與追求。傅依備沒有絲毫猶豫，義無反顧離開了條件優(yōu)越的清華大學,奔赴四川大山溝。

調(diào)到九所后，傅依備的第一個任務是參加并負責釙-鈹中子源的研究。開始時，整個研究工作都是在用油毛氈做屋頂，條件極其簡陋的工棚里進行，冬天冰冷，夏天燥熱。只有自制的簡單的手套箱，密封性差。當時的實驗室沒有放射性下水排水口，廢水只能貯存在工棚里，劑量很高。然而，傅依備等人誰也沒有顧及自己的安危，最終釙的提取分離研究取得創(chuàng)新成果。由于長期勞累，傅依備患了傷寒。1964年10月16日，當躺在醫(yī)院里聽到我國第一顆原子彈試驗成功的消息后，傅依備激動不已，根本就躺不住了。11月上旬，傅依備接到實驗部的電報，他的傷寒病還沒有完全好，就立即動身去二二一廠參加回收樣品的分析工作。王方定、徐鴻桂、傅依備等3人組成了任務指揮組，由傅依備牽頭，研究確定了樣品溶解、萃取分離和離子交換分離的流程和工藝。第一次接受這樣的任務，條件差、困難大，在半個多月的時間里，全組同志夜以繼日地工作，通過刻苦鉆研，終于解決了從核爆回收樣品中分離鈾、钚、鉬-99等核素的工藝流程和測量技術中的問題，于12月1日報出了首次核試驗產(chǎn)品的總裂變威力數(shù)據(jù)。

1968年春天，傅依備的妻子謝冬心帶著3個孩子從北京來到了四川的大山溝，一家5口人終于團聚在了一間15平方米的房子里。11月，傅依備被戴上了“漏網(wǎng)大右派、國民黨殘渣余孽、大個人野心家和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罪名，遭到非法關押。在長達9個月的非法關押期間，剛到山溝不久的傅依備的愛人謝冬心帶著3個孩子接受審查，承受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壓力，但她依然堅信丈夫的品格，堅信黨的政策不動搖。1969年8月，傅依備被無條件釋放。

1975年7月，傅依備擔任二所副所長。二所開始全面承擔核武器試驗的研制任務，包括產(chǎn)品加工、核試驗近區(qū)物理測試和放化測試等。

1975年9月9日，傅依備擔任二所某次核試驗現(xiàn)場指揮。當廣播里發(fā)出“起爆”聲時，整個南山晃動了幾下，接著南山洞口升起的“云霧”不斷擴大，3分鐘后傳出試驗成功的喜訊。過了5分鐘，指揮部命令有關人員進入現(xiàn)場取樣。有關人員進入洞口的“云霧”中后，雖是大白天卻看不見陽光，地面被蒙上了一層灰白色的粉塵，洞口山石突然坍塌，巨大的聲響連成一片，取樣間被埋在了亂石深處，電源也被截斷，第一次取樣失敗。

關鍵時刻，傅依備主動請戰(zhàn)，他和隊員們穿上防毒衣，乘卡車帶著發(fā)動機直往洞口開去。洞里一片漆黑，夾帶著粉塵的狂風呼嘯而來，山石坍塌隆隆作響，令人恐怖。傅依備同隊員們不顧生命危險，在預備洞口冒著有害氣體中毒和窒息的危險，快速地取了兩瓶氣體樣品，立即送到了實驗室，保證了測試數(shù)據(jù)的需要。這一次，盡管傅依備和隊友們遭受到大劑量輻射，但他高興地說：“只要能取到滿意的樣品，受輻射也值得！”

宏觀參數(shù)是核技術的重要基礎之一。由于“文革”的干擾，到1975年，二所宏觀參數(shù)的研究幾乎全部停頓。傅依備擔任副所長后，花大力氣整頓、恢復和發(fā)展了宏觀參數(shù)的研究工作。他力排眾議，創(chuàng)立了二○四室，制訂了具體規(guī)劃，建立了研究組。1979年，二所與美國差不多同時進行了14mev中子在大體積球體中造氚率測量。接著又先后完成了14mev中子在貧化鈾內(nèi)裂變率、對球體的穿透率和泄露中子譜等重要“基準”實驗，取得了一批重要數(shù)據(jù)。

1991年2月，傅依備離開二所，擔任中國工程物理研究院科技委副主任。從此，傅依備在新的崗位上為謀劃全院的長遠發(fā)展和青年骨干的培養(yǎng)，又開始了新的征程。

由于傅依備在核工業(yè)技術上取得的突出成就，他先后獲得了國家技術發(fā)明獎、國家科技進步獎等4項獎勵。1989年，傅依備被國務院授予“全國先進工作者”“國家有突出貢獻中青年專家”等榮譽稱號。2001年，傅依備當選為中國工程院院士。2003年，獲“何梁何利科技進步獎”獎金。

傅依備在取得豐碩的科研成果的同時，時刻不忘養(yǎng)育自己的故鄉(xiāng)，關注家鄉(xiāng)的發(fā)展。傅依備帶著妻兒回過嶺上傅屋場數(shù)次，每次都是匆匆來去，從不張揚。每次回來，傅依備都要到父母親的墳墓前祭拜，他想起雙親當年的諄諄教誨，不禁潸然淚下。近些年來，他為老家修路辦學、扶貧濟困先后捐資10多萬元。

回顧過去86年的人生經(jīng)歷，傅依備深情地說了這樣一段話：“窮困、疾病、災難和戰(zhàn)火沒有摧垮我，困難沒有壓倒我，我很幸運，我遇上了一個好時代……和偉大祖國、偉大民族同呼吸共命運，才有希望，才有進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