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炎
常言道,行一棋不足以見智,彈一弦不足以見悲?!端疂G傳》第74回寫黑旋風李逵壽張坐衙故事,就是大鬧泰安州之后的神來之筆,看似插科打諢,無關(guān)緊要,實質(zhì)另有他意,細思極恐。
如果把梁山諸君做個細分的話,不外乎三類。第一類是裝彈起哄的,人數(shù)眾多,沒有具體目標,容易被蠱惑,有點像“腦殘”;第二類是扣扳機瞄準使壞的,這類人沒幾個,宋江、吳用等均在其列;第三類就是槍子兒,指哪打哪,逮誰咬誰,不講道理,缺乏理性,李逵是個典型代表。
也就是說,李逵坐衙,未必就是簡單的意猶未盡或心血來潮,他肯定沒有揣著明白裝糊涂的智商,也不具備故意攪混水的素質(zhì)。因此,鬧完泰安鬧壽張,得反向去揣摩作者此舉的“高級黑”——坐衙本身的戲劇性也許并非看點,其引爆的負能量,才是鏡鑒之所在。
自古以來,管制危機的形成,外敵入侵、匪患滋擾和群體事件引發(fā)的上級干預(yù)等,都是主要原因,誰也沒見過單槍匹馬攻州略縣者。小說用這種違背常識的手法,虛構(gòu)了這一幕,“卻說李逵手持雙斧,直到壽張縣。當日午衙方散,李逵來到縣衙門口,大叫入來:‘梁山泊黑旋風爹爹在此!嚇得縣中人手腳都麻木了,動憚不得。”知縣后門遁逃,失去管制能力。
一縣之長,何懼區(qū)區(qū)李逵?
莫非此君也想來個“秋風易水別燕丹”,換得“家國臣民皆淚懸”?當然不會這么悲壯。膽小怕事沒擔當,自知孤家寡人而已。
封禪圣地泰安州,對于北宋王朝的政治寓意就不說了,其下轄的壽張縣毗鄰梁山,那些年梁山勢力迅速擴張,壽張知縣不可能不知道,不可能沒有具體的防范措施。另外,冷兵器時代,單兵戰(zhàn)力怎樣?讀《史記》可知,跟李逵戰(zhàn)力相似的樊噲,每戰(zhàn)不過十余首級。如果這個知縣平日里稍有作為,遇事不避,遇難不退,恐怕無需軍隊,僅憑都頭衙役,也能收拾了李逵??上У氖牵颜赡改锂敵闪舜笊┳?,根本不是一個重量級。
此鏡鑒的意義,在于反向凸顯了官與地方的關(guān)系。
地方官的作用,古人論述頗多。比如秦漢政治家提倡“明主治吏不治民”,“夫忠良之吏,國家所以為理也”,“治天下者以人為本,欲令百姓安樂,惟在刺史縣令”,等等?!稏|軒筆錄》對此做了提煉,認為好的官員,可以讓地方“野無閑田,市無喧爭,路橋修葺,更鼓分明”,反之則社會紛亂,民不得安。
安民,當然需要足夠的管制能力。
地方官首先得發(fā)揮渠道作用,貫徹中央政府的大政方針,其次就是管制能力,代表著中央政府行政地方。如果失去了管制能力,法令必不能清肅,何談“以政裕民”?一切都會走向反面。小說著意渲染李逵的威懾力,反襯的恰恰是地方政府主心骨的無能與昏聵。
乞火不若取燧,寄汲不若鑿井。
官員如何提升管控危機的能力,實現(xiàn)地方的長治久安,歷朝歷代都有探索,竊以為“平恕”最為有效。
“平”,即公平公正公開,不怕監(jiān)督和晾曬。以誠感人者,人亦誠而應(yīng)。凝聚力增強了,戰(zhàn)斗堡壘作用亦必隨之增強。
“恕”,指的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恕罪寬恕,而是有原則講法治的“仁恕之道”,一方面制勝私欲、遵從自然和人文規(guī)律,用德去感化,以禮去整頓;一方面以法治世,用禁令去規(guī)范引導(dǎo)。榮譽感和責任感增強了,歪風邪氣就沒了市場。
若此,李逵何能為耶?
坐衙之情節(jié)相當搞笑,我就不引原文了。
穿戴上,看過非洲人穿綠色衣服沒?一眼望去,就那效果;做派上,看過演員跟觀眾要掌聲的沒?字里行間,差相仿佛;過程中,自導(dǎo)自演縣太爺審案,擂鼓三通,令史祗候排衙,無人喊冤,兩個牢子互告,何其有板眼!判決結(jié)果,打人者是好漢,被打者門前示眾。一番無厘頭下來,這個縣衙的官體、官儀和官威,基本上也就蕩然無存了,想來令人喟嘆!
我們讀小說的咧咧嘴也就罷了,可是看熱鬧的老百姓忍不住的笑,就是兩百錢的花生——有得駁(剝)了。
天地之間有桿秤,秤砣就是咱老百姓。官員為政優(yōu)劣,百姓心中門兒清。榮耀和付出往往對等,權(quán)力和實力也往往相匹配。如果壽張知縣也是個清官良吏,也能夠“與民同利”,與百姓休戚與共,那么,百姓們恐怕就不是看熱鬧笑哈哈了,而是會操起鐮刀鋤頭跟李逵玩命。
孟子不是說過嘛,“樂民之樂者, 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 民亦憂其憂?!庇辛巳罕姷闹С?,知縣應(yīng)該不會跑路,李逵的下場就是法場了。
可以肯定的是,李逵之所以有恃無恐,恣意胡鬧,憑的不是斧頭和勇氣,而是當?shù)匕傩张c官員之間的離心離德,他不怕被圍剿。
此鏡鑒的意義,在于反向凸顯了官民關(guān)系的重要性。地方官,好則民安,劣則民怨。
在古代,官員的政治行為規(guī)范,除了強調(diào)“忠君、事君”外,還要“愛民、恤民、富民、利民”,真正同“民”融為一體。
現(xiàn)實官場中,對官員的要求,要么清正廉潔,要么民主法治,說到根兒上,都不如那句“關(guān)心群眾疾苦”來得簡明扼要。作為地方官,角色之重,責任之大,每個人都應(yīng)該心中有數(shù),如何對上負責、對下盡責?把群眾利益放在心上,就是行大道,就是對上負責、對下盡責。
諺云,供饗灶王爺跟供饗玉皇大帝,是不一樣的。在此,還應(yīng)該為那位倒霉的壽張知縣辯幾句,他既不是謝家寶樹上偶爾出現(xiàn)的黃葉,又不是青驄駿騎上難免存在的小疵,而是宋代吏治滋生的普遍現(xiàn)象。
宋代立法和司法思想中的“重法治民,寬典待吏”,或是原罪;還有,宋代官吏管理施行的“差遣制”也很糟糕,官名與實際職務(wù)相脫離,官員的實際職務(wù),由皇帝靈活授予,隨時撤換。未獲差遣的,只領(lǐng)俸祿不理實務(wù)。
干活與不干活,都一樣拿薪水,犯罪的與守法的,法律面前一個樣,那還追求個啥?于是乎行政效率低下,腐敗叢生,百姓與官員的關(guān)系漸行漸遠,站在衙門口看笑話,還是輕的,沒有隨李逵上山就不錯了。
通俗地說,官員是被制度慣壞了。
清朝康熙年間,內(nèi)鄉(xiāng)知縣高以永曾撰過一聯(lián),“得一官不榮,失一官不辱,勿道一官無用,地方全靠一官;穿百姓之衣,吃百姓之飯,莫以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贝寺?lián)可作為本文的高度概括。
地方全靠一官,固然夸大其詞,但也并非過時之論。如果每位官員都能以此聯(lián)共勉,從心而動,仗劍而行,那么發(fā)展成效、民生冷暖諸指數(shù),自不待言,起碼不會像壽張知縣那樣狼狽出逃,惶惶然如喪家之犬,類似李逵坐衙的荒誕劇那也是一定不會上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