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蔚
每近秋收時節(jié),我就很想吃上一碗自家地里種出來的新米飯。
記憶中,鄉(xiāng)下的灶臺斑斑駁駁地杵在廚房里,中間塌下去一個黑乎乎的坑,那是火焰躥起的地方。常年被鍋子碰撞的邊緣,留下難以擦去的鐵青色或銅黃色。秋收時節(jié),爺爺就會將自己的子女從四面八方叫回到這灶臺周圍,非常自豪地用自家的新米煮出一鍋米飯。
掀起鍋蓋的那一瞬間真的是激動人心,整間屋子一下子就被稻米的濃郁香氣充盈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本是煙火人間,卻恍惚讓人覺得是云氣繚繞的仙境。只消看一眼,便知是人間好滋味——每一粒米都晶瑩剔透,閃著淡淡的光澤,筷子一撥,香氣撲鼻而來。
這樣一碗新米飯的滋味,只有親口品嘗過的人才知道它的好。純凈的井水,上好的新米,就算它們的配比有點出入,燒出來的飯依然那么有韌勁,有嚼頭。這是難以用語言來形容的美味。
可是家中的幾畝地,已漸漸縮水到所剩無幾。爺爺曾對他的子女開玩笑說,長大后要來接他的班,侍弄這塊土地。但他們都越走越遠,也許只有在秋收時節(jié)被爺爺召回小聚,捧起一碗自家地里種出的新米飯時,才能難得地稱贊一聲:“好筋道的味兒!”當(dāng)周圍的鄉(xiāng)鄰大多不再以務(wù)農(nóng)為生時,爺爺卻還死守著那片黑土地,只是子女們收到新米的時間漸漸地一年遲過一年。
終于有一天,這樣的好滋味也被時間阻隔了。
那天午飯時分,我正捧著飯碗看著一片茫然的白色,食不知味地扒拉著。爸爸接到爺爺鄰居打來的電話,然后我看到他把筷子重重一放,聲音響得仿佛打碎了什么。那時我還小,但對這一幕的印象卻極為深刻。之后我便被爸爸媽媽帶著去了很遠的醫(yī)院。進入房間,只見爺爺兩頰深陷,滿臉蒼白。我現(xiàn)在還想得起那鋪天蓋地的白,以及老人干裂粗糙黝黑的手背上插著的透明管子,一滴滴的藥水如同一顆顆冰雹砸在我心頭。而針頭,就像這塊黝黑土地上插著的一柄鋤頭。
我們回到爺爺?shù)奈葑樱铋g放著一袋袋剛剛收獲的新大米,它們靜靜地倚靠在墻角。爸爸把手伸進米袋,我以為好玩,也學(xué)著他伸進去,米粒從指尖滑過,就像光滑的絲綢,就像流淌的時光。生的新米,似乎也能升騰起熱乎乎的氣息,我正想抓起來,卻聽見爸爸哽咽的抽泣聲,扭頭只看見他那埋在雙手里漲紅的臉。媽媽輕輕地把手搭在我的肩上說:“明年,不,是以后,我們再也吃不到這般滋味的米了?!蔽毅躲兜貙⒁暰€轉(zhuǎn)到爺爺床邊的窗戶,無聲的風(fēng)把紗簾攪得毫無美感。
那天晚上,爸爸執(zhí)意用帶回來的米煮了一鍋粥,但因水米比例不當(dāng)糊成了一團。我艱難地吞咽這碗新米粥,似乎品嘗出了潛藏其中的苦澀和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