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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小麗一周的情感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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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武曾于去年七月在我刊發(fā)表過中篇小說《吳小麗一周的瑣屑生活》,本篇緊跟上篇,只是在時間跨度上,已經(jīng)過去了一年多。小說中的吳小麗經(jīng)過與丈夫分居之后,生活似乎拘囿于書法與照顧女兒,但就如作者筆下所寫,沒有任何人能夠逃脫生活的方方面面。不論吳小麗如何壓縮自己的生活空間,生活總是無孔不入地進入到她的生活當中,哪怕短短一周,也會發(fā)生各種千絲萬縷的糾纏之事。這是生活的必然所致,也是作者對小說體裁的認識和把握所致。不管小說中的吳小麗事業(yè)有了怎樣的起色,圍繞她的男男女女都各懷機心。有人乘她酒醉占便宜,有人以領(lǐng)導之位心懷不軌,同事的婚姻破裂,分居的丈夫變得落魄……等等這些事構(gòu)成吳小麗一周不斷起伏的情感波瀾。
小說敘述沉穩(wěn),枝蔓多,卻有條不紊,能始終吸引讀者,從中還能讀到諸多的社會現(xiàn)象。作者筆端不露譏諷,只以事實讓讀者會心,并展開思索。
吳小麗一夜沒睡好,滿腦子都是古一玄,翻身、側(cè)身、蒙頭、蓋臉,都是古一玄猥瑣的面孔和鬼鬼祟祟的笑容。古一玄就像她吃到胃里的變質(zhì)食品,發(fā)酵了,卻吐不出、排不出,想起來還惡心。這種折磨,比變質(zhì)食物憋在腸胃里還難受,再加上古一玄而引起的其他亂七八糟的連鎖事件也一齊涌上心頭,平時睡眠就不好的吳小麗怎么能睡安穩(wěn)呢?失眠就在所難免了,早上一起來,眼皮水澀腫脹,像有千斤重,頭也沉沉的,仿佛醉酒一樣——事實上她昨晚真的醉了。
吳小麗不能喝酒,沾酒就臉紅,可第一次醉酒居然就和古一玄有關(guān)——是古一玄給她倒的小半杯葡萄酒。本來吳小麗只是端杯時看看葡萄酒的顏色,把那種迷人的黑紅色當成藝術(shù)品,偶爾也會瞟一眼醒酒器里的液體,想象著它的芬芳和甘醇??晒乓恍欢ㄒ纫豢冢碛梢沧屗裏o法拒絕——她剛剛參加國展的那幅小楷作品上鈐的幾方大大小小的印,就是出自古一玄之手。而且這套印,是古一玄白送她的。按照書法界的常識(潛規(guī)則),吳小麗應該投桃報李送一幅字給他。吳小麗也想到了這一點,可整日忙忙碌碌,便忙忘了。古一玄在酒桌上把這事提出來,吳小麗只好抿了一口葡萄酒,以示歉意。古一玄倒是大度,有粉就為白嘛,濕濕嘴唇就算喝了??善渌损埐贿^吳小麗,紛紛起哄,一定要她干一杯。她經(jīng)不住桌子上幾個畫家、書法家、篆刻家的死纏爛打,杯中的葡萄酒也不多,再加上吳一玄的印章確實提升了整幅作品的亮度,給作品增加了幾分成色,就嘗試著喝干了杯中酒。不消說只一小會兒,吳小麗臉上就火突突的,頭也暈了,目也眩了,眼前的景物都在晃動,硬撐著坐到酒宴結(jié)束,又硬撐著才回了家。
因為有了那次的喝酒經(jīng)歷,昨天晚上在政協(xié)書畫委員會的聚餐會上,古一玄便“出賣”了她。沒辦法,她又喝了,這次不是小半杯,而是大半杯。勸酒的如果是別人,她怎么也不會喝的。勸酒的是新任政協(xié)主席,大家都叫他袁主席。袁主席說:“小吳,能喝就喝吧,現(xiàn)在是晚上,又沒有課。再說了,葡萄酒也不是酒,就算是酒,文人怎么能離得開酒呢?當年書圣王羲之玩曲水流觴,如果沒有酒,再會玩也寫不出《蘭亭序》來,所以文人和酒是不分家的。就這半杯,干了你就自由喝了,茶、飲料,隨你便?!眳切←惒荒芊黝I(lǐng)導的面子,也不便掃大家的興,硬著頭皮喝了。喝了就醉了,立竿見影。這次不僅是臉紅,不僅是頭暈,直接就坐不住了,頭一沉,趴到了桌子上,還碰翻了一只碗。她只聽袁主席說:“呀……看來小吳老師真不能喝啊。一玄,你這情報不準……你們是不是不太熟???快送小吳老師回家吧,你親自送,免得出事?!惫乓恍饝嗽飨?,又對吳小麗說,“小吳,小吳,回家可以吧?”吳小麗聽得清楚,下意識地哼道:“可……”下面的“以”字沒有說出來,被她吃了。在大家哄笑聲中,吳小麗歪歪拽拽地走出了酒店,上了古一玄的車。車子怎么行駛的,向哪行駛的,她都不知道了。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感覺有人在跟她說話。她不想說話,也不想聽別人說話。又感覺有人摸她的肩,摸肩的手往下游走,從她腋下鉆過,在她胸部劃動、撫弄。她想躲開那只手,卻沒有力氣,也動彈不得,想怒斥對方,卻看不見對方的臉。她無可奈何,不知不覺中又睡著了。最后,有人推她肩膀,才聽到古一玄說:“小吳,小吳,到了,這是洋浦小學門口了,下邊的路怎么走???”
吳小麗突然清醒了。從市區(qū)到洋浦小學,近一個小時的時間過去啦?上車就睡了,這可是實實在在的一覺啊。吳小麗晃晃腦袋,向車窗外打量一眼,門燈照亮下的大門,確實是她鄉(xiāng)下就職的這所小學。可這里并不是她的家。她的家在哪里呢?在洋浦的老街上,要走過一截小馬路,再穿過一條巷子,拐過一座石板橋,才能到,離這兒還有一里的路程呢,吳小麗不想讓古一玄送了,說:“我下車?!?/p>
“別呀,”古一玄說,“我送你到家吧,天都黑了。”
五月的天,夜短晝長,雖然已經(jīng)快八點了,才剛上黑影,遠處天邊還留下黃昏暗紅色的尾巴。吳小麗不想讓古一玄知道她鄉(xiāng)下的家。這也出于一點自我保護的意識,畢竟她現(xiàn)在和丈夫陳大華分居,兩人之間的矛盾還沒有調(diào)和,盡量謹慎些,免得家丑外揚啊。再說,走在童年少年就走慣的村街上,也便于清醒。就在吳小麗準備下車時,古一玄突然伸出手拉住她胳膊了。吳小麗一驚,下意識地震一下胳膊。古一玄也還知趣,那只拿刻刀的大手夸張地彈開了。古一玄緊張地囁嚅道:“……不是……那個這個袁主席……你知道吧?他也喜歡寫字,榜書很見功力的,提過不少招牌字……”
吳小麗不傻,古一玄拉她的胳膊,并不是要說這個話。他這樣說,無非是一個心懷不軌的男人靈機一動的掩飾而已,而他臉上的笑,更是十足的淫蕩。吳小麗臉色陰郁地突口回一句臟話:“關(guān)我屁事!”
吳小麗在說話的同時已經(jīng)下車了。吳小麗不知哪來的力氣,她甩動車門的幅度很大,發(fā)出“嘭”的一聲巨響。那只在她胸部劃動、搓揉的手重回她的記憶,她不知道是夢境還是真實存在。現(xiàn)在確認了,那并不是夢,那就是古一玄的手。
走在熟悉的街巷里,吳小麗心里委屈,罵這個古一玄真不是好東西,真是個乘人之危的流氓,怪不得給她送印,怪不得要灌她酒,怪不得常開車送她。這家伙一直心懷鬼胎啊,一直在等著適合的機會啊。古一玄在市紀委工作,是黃新的朋友,一年多之前,黃新這個曾經(jīng)的區(qū)文廣新局局長兼區(qū)書協(xié)主席在沒有被雙規(guī)(據(jù)說現(xiàn)在被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之前,曾是吳小麗書法和篆刻的老師,常出入他的辦公室,送印章、書法請黃老師點評。如果創(chuàng)作大作品了,還會在鈐印上請黃新指教。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黃新一邊講一邊親自幫她蓋章。不懂書法的人,以為鈐印蓋章不過是書法技藝中的小事,其實,一部作品的成功,印章的大小、布局、數(shù)量,印的形狀和內(nèi)容,都十分關(guān)鍵,有些失敗的作品,就出在印上。所以吳小麗一直都很謹慎。黃新被雙規(guī)以后,吳小麗一度很緊張,怕自己被牽連進去。還好,有關(guān)部門并沒有找她談話。她慶幸自己這些年潔身自愛把握得好,和黃新在經(jīng)濟上沒有牽連,情感上更是清白(不是沒有機會)。但是,最初透露黃新被雙規(guī)的消息,正是這個古一玄,是他最先透露給瑞雅軒的周師傅的。在透露之前,更是一反常態(tài)地專程跑到吳小麗所在的洋浦小學,以崇拜者的身份,送一套他精心制作的書法專用印章給吳小麗。后來在瑞雅軒,他又故意透露一條更重要的信息,說在黃新的辦公室和他家書房里,看過吳小麗的小楷書法作品,而且是辦公室和書房里懸掛的唯一作品,很漂亮。當黃新被雙規(guī)時,吳小麗才猛然意識到古一玄一連串動作的潛臺詞,他是在婉轉(zhuǎn)地提醒吳小麗,黃新書房和辦公室懸掛的字,并非好事——他是在暗中幫助吳小麗啊。但,這樣的幫助,一方面讓吳小麗感謝他,另一面也讓吳小麗不能釋懷——是不是藝術(shù)圈里都在流傳她和黃新的閑話呢?完全有可能,試想,一個漂亮而年輕的女書法家,和她有權(quán)有勢的老師之間,怎么會太平無事呢?這讓吳小麗如鯁在喉,如坐針氈,惶惶不可終日。好在黃新的案子終于塵埃落定。正如人們預料的那樣,黃新一是經(jīng)濟問題,在市博物館和圖書館的建造上,貪污受賄了巨款,二是和某越劇團的女團長長期有不正當兩性關(guān)系。黃新案結(jié)案之后,吳小麗才得以解脫。一年多來,這個貌不驚人的古一玄,明處或暗處,都在說吳小麗的好話,處處表現(xiàn)出對吳小麗的友善和關(guān)心,原來這一切都是有預謀的。
古一玄的原形畢露,讓吳小麗覺得受了莫大的污辱,回家后,連女兒的作業(yè)都沒有檢查,就一頭撲到床上了。
整整一夜,吳小麗都不能入睡。特別是到了下半夜,吳小麗覺得再不睡,就影響明天工作了。可越是想睡,越?jīng)]有睡意。不僅是古一玄,被她捉奸在家的陳大華和郭蓓蓓又開始折磨她了。從前年的九月,到今年五月,隔了兩個年頭了,滿打滿算也一年零十個月了,她和陳大華一直分居。她帶著女兒住在鄉(xiāng)下的父母家,陳大華一人住在市區(qū)的家里,獨占那么大房子,會干什么鬼勾當呢?她一點也不知道。她平時太忙,除了上班教書,每天晚上還要教女兒學書法,自己也要搞創(chuàng)作,星期六上午還要帶女兒進城去學二胡。人一忙,會忘了許多煩惱——盡管煩惱也會偶爾找上門來,因為事情太多,再煩的煩惱瞬間也就忘了。只是女兒每天都要和爸爸通電話,和陳大華嘀嘀咕咕小半天。女兒也聰明,知道爸爸媽媽之間發(fā)生了不愉快,知道爸爸和媽媽已經(jīng)不好了,電話都是背著她打的。其實吳小麗喜歡女兒和陳大華交流,畢竟是她爸爸嘛。因為古一玄的原因,讓她想起了家庭的冷戰(zhàn)。這場冷戰(zhàn)持續(xù)時間太久了。再延續(xù)下去……會怎么樣?吳小麗做了多次設想,一是離婚,二是和好。和好她是不甘的。離婚她更不甘。憑什么???誰是受害者???本來就是陳大華的錯,離婚了不是遂了他的愿?她見得太多這樣的家庭了,離婚后,沒多久,男方就大操大辦了二婚的婚禮,把比原配更年輕的新娘娶回了家,而女方只好苦逼地帶著孩子,過著暗無天日、度日如年的日子。可不離婚,也太便宜陳大華了,就白白讓他偷腥成功?當初選擇分居感覺是最好的選擇。現(xiàn)在看來,也未必,當斷不斷中毒更深啊,要么快刀斬亂麻,心一橫,離了算,長痛不如短痛。要么關(guān)起門來,和陳大華大吵大鬧一番,逼他認錯道歉寫保證書,把眼淚流在自己肚子里,苦藥抹在自己的傷口上,小日子繼續(xù)過,至少在外人看來,這個小家庭還是美美滿滿的??善珔切←愡x擇了最棘手的分居。分居就是冷戰(zhàn)。而世界上最難處理的就是冷戰(zhàn),最沒有勝負的也是冷戰(zhàn),連蘇聯(lián)和美國都兩敗俱傷,何況小小的三口之家呢?
吳小麗就在這樣糾結(jié)中,起床了。起床時剛剛五點鐘,正是最難起床的時間段,比往日提早了整整一個半小時。她看一眼身邊的女兒,小家伙正甜甜地吧唧嘴呢。她也想像女兒那樣睡,可她卻起來了。這也是沒有辦法,實在是睡不著啊,把眼睛都閉疼,把心都熬碎了。正巧聽到樓下有動靜,廚房里也響起淘米聲,知道母親已經(jīng)起來煮早飯了。母親每天都起得早,每天都是在她和女兒一起來,洗漱完畢,可口的早餐就在桌子上擺好了。家有一老,賽有一寶,就是這樣的??山裉焖齺淼綇N房了,想幫母親做早飯。母親驚了一下,說:“你起來干嗎?快回去睡,做好飯叫你!”
吳小麗被母親趕回床上,打開手機,看到一條微信,古一玄的。古一玄的微信內(nèi)容倒也正派:“昨天袁主席請客,是要大家交作品的,海灣市和新沂市政協(xié)要在‘七一’期間搞一個書畫聯(lián)展,每人要交一幅八尺整張的條幅大作品,你的任務是你最拿手的小楷。”吳小麗看著微信,氣不打一處來。姓古的倒是淡定,給她安排工作來了,只字不提他的流氓行徑。以為自己是什么東西啊?愛理你!吳小麗又到朋友圈看看??赡苁菚r間太早吧,朋友圈里也沒有什么值得一看的內(nèi)容。吳小麗的朋友圈本來就不大,除了幾個要好的同事,就是書友畫友了。周師傅熱心,把中國書協(xié)網(wǎng)上入選國展的名單曬了一下,還附上標題:我市女書家吳小麗再次入選國展。點贊的不少。吳小麗昨天已經(jīng)看到了,回復感謝時,附了個害羞的表情?,F(xiàn)在她又看了看那條消息。這條消息讓吳小麗心里亮堂了些,也愉悅了些。
女兒翻了個身,把腿搭在了吳小麗的肚子上。
吃完早飯,吳小麗騎著電瓶車,照例和女兒一起來到學校。女兒四年級了,過了暑假,就五年級了,時間真快啊,女兒已經(jīng)成了小人精,學會猜度媽媽的心了。在校園里,吳小麗把臉送到女兒眼前,問:“乖,媽有沒有什么變化?”
女兒這次沒能理解她的心思,草草了事地說:“媽漂亮。媽是大美女。媽媽再見!”
看著女兒快樂地跑進教室后,她輕撫一下自己松松塌塌的臉,后悔早上忘了照鏡子,氣色一定很差,至少可以涂點口紅,人工彌補一下的。但吳小麗來不及多想,長吁一口氣,在海棠樹下支好車,提提精氣神,趕快去了辦公室。
平時都是吳小麗先到辦公室的,今天例外了,她對面的小朱老師已經(jīng)把地都拖好了,桌子也抹過了。吳小麗和小朱老師打過招呼,問:“今天怎么早???”
“睡不著!”小朱老師臉色難看,青灰色中透出倦容,話也有些沖,還隱約有些委屈。
“怎么啦?”
吳小麗這一問,小朱老師眼淚“唰”地涌出,“哇”地號啕起來。
吳小麗不知出了什么事,趕快過去摟住她,說:“別呀……”
小朱老師可能知道這是辦公室吧,不是大哭的場所,忍著悲傷,把號啕聲憋了回去,抱住吳小麗的胳膊,抽泣一聲:“沒什么……狗吃的……不愛我了……”
“狗吃的”是小朱老師對丈夫的昵稱,有時候也會在“狗吃的”前邊加個“小”。小朱老師常在辦公室里秀她和丈夫的趣事或糗事,小狗吃這個,小狗吃那個,滿臉的幸福和滿足?,F(xiàn)在突然冒出這句話,讓吳小麗心里一緊,“不愛我了”,什么意思?這么一對恩愛寶貝也情感危機啦?吳小麗試圖推開小朱老師問個究竟??尚≈炖蠋煼炊阉龘У酶o了。吳小麗明顯感到小朱老師身體的抽搐和戰(zhàn)栗,也明顯感到她雙手的冰涼,看來不像是矯情,真出事了。吳小麗像受到傳染一樣,內(nèi)心最敏感、最柔弱的地方被猛然觸動,鼻子一酸,淚水也噴涌而出。吳小麗拍著小朱老師的肩,哽咽著說:“別……別呀小豬豬……沒什么大不了的……一會來人了,空了跟我說啊……”
小朱老師“哼”一聲,松開吳小麗,跑回自己辦公桌上,扯出抽紙胡亂地揩淚,把眼睛都揉紅了。
吳小麗心里也不好受。她不想把自己的情緒暴露在小朱老師面前,也不想被陸續(xù)上班的其他老師看到,只叮囑小朱老師一句“好好的呀”,便趕快去教室了。周一的早讀課她一直很重視,這是新一周的第一節(jié)課,一周的調(diào)子,要在學生們面前定下來——老師的教學態(tài)度,直接影響到孩子的學習態(tài)度。所以吳小麗周一的早讀課都很嚴厲,無論教室里有幾個孩子,她都早早來到教室,督促孩子們拿出課本預習。等孩子們陸續(xù)走進教室、坐滿教室時,她還會親自領(lǐng)讀。小學生的早讀,主要是語文和英語。而今天的早讀課,吳小麗的心情格外復雜,讀語文時,卻拿起了英語課本,調(diào)課本的時候,又拿倒了書。但在孩子們清純、稚嫩的朗讀聲中,吳小麗的心情漸漸恢復。
早讀課結(jié)束,緊接著就是她的語文課。課間的十分鐘,吳小麗也沒回辦公室——她不想看到小朱老師。倒不是小朱老師跟她有什么仇,相反,她和小朱老師是相處最好的姐妹。她躲在教室,是怕小朱老師的情緒太影響她了。如果小朱老師和她的“小狗吃的”僅僅是生活中的小別扭還好說,萬一跟她一樣,情感出現(xiàn)了大危機,怎么辦?其實,現(xiàn)在,小朱老師的情緒已經(jīng)影響到她了,再加上昨天晚上的遭遇,還有一夜的未眠,頭腦昏昏沉沉的她,已經(jīng)心力交瘁,體力不支了。
還好,總算把早讀課和第一節(jié)語文課撐下來了,效果不錯。
吳小麗剛回到辦公室門口,就聽自己的手機響了。吳小麗平時上課都是帶著手機的。今天忘了。忘了也沒覺得少了什么。吳小麗急走幾步,沖到辦公桌前,拿起手機一看,是大朱老師的,趕快接通。還沒等吳小麗說話,對方就大聲訓斥了:“怎么才接電話?”
大朱老師從前也是洋浦小學的同事,和小朱老師一起,她們?nèi)艘玫貌坏昧耍环Q為“洋浦三姐妹”。大朱老師自從調(diào)到市教育局教研室后,地位身份的差異,使“三姐妹”名存實亡,她們不僅見面的機會很少了,就是偶爾打個電話,也是隔著一層。但畢竟曾經(jīng)是姐妹,相互還是知根知底的。大朱老師知道這會兒正是課間時間,所以才怪罪吳小麗怎么這么遲才接電話。吳小麗實話實說:“沒帶手機呀,從教室才回來,朱主任請息怒呀!”
吳小麗上周托大朱打聽個事,就是關(guān)于城區(qū)的學區(qū)房。她曾聽其他老師冒過一句,說市重點中學的招生計劃要調(diào)整,第一實驗中學的學區(qū)范圍可能要擴展到云臺大道。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女兒很快就要上中學了,按現(xiàn)在的學區(qū)范圍,女兒只能讀普通中學。如果情況屬實,趕在調(diào)整之前在云臺大道附近買套房子(二手也行),會便宜很多。一旦大家都知道了,房價就起來了,甚至會翻番,再買就吃力了。大朱老師和教育局孔局長關(guān)系好,從她那兒打聽消息,肯定沒錯。這會的電話,肯定是關(guān)于這個事的。
“說什么啊?誰是朱主任啊?啊?不許這樣說啊,還叫大豬豬啊,多親,嘻嘻,你這小淘氣鬼,氣死我了……跟你說啊,”大朱老師在電話里的聲音突然小了,“你提供的情報屬實,趕快動手?!?/p>
“真的?”
“什么叫真的啊,我的話你敢懷疑?”
“不敢不敢……”吳小麗聲音也變小了,“太好啦大豬豬!”
“怎么感謝我?需要借錢,咳嗽一聲啊?!贝笾炖蠋熣塘x地說,“趕快辦,二手最好,最好本周內(nèi),錢不是問題,你大豬姐多沒有,十萬八萬也要支你一把的!”
吳小麗感動得只能“哼哼”了。她掛了手機,望著剛進來的小朱老師出神。說真話,在這片刻,她完全忘記小朱老師一個小時前傷心欲絕的樣子了。買套二手房可不是小事,選房看房,各種手續(xù),要花時間和精力的。她立即想到陳大華。在事關(guān)女兒的關(guān)鍵時刻,她只能求援于陳大華了——也不是求援,吳小麗覺得自己用詞不當,既然沒有離婚,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為了女兒,那點破面子值幾個錢啊——應該是商量、合計。好吧,她打算啟用他們固定的交流方式——QQ留言。QQ留言是他們討論家庭事務的最好渠道,只要不涉及感情,具體說,只要不涉及郭蓓蓓那個小妖精,吳小麗還是心平氣和的。就算放下珍貴的架子,為了女兒,也是在所不惜的,不是有句很雞湯的話嗎?昨天,刪去;今天,留著;明天,爭取。現(xiàn)在是爭取明天的時候,其他的……去他媽其他的!
上午時間還充足,第二節(jié)、第三節(jié)她都沒課,得理理思緒,看怎么和陳大華商量。這當兒,她先看看手機,有三條未讀短信,一條是工商銀行的收費通知,扣繳短信提醒費兩元。另一條是瑞雅軒周師傅的,周師傅再次祝賀她第二次入選全國展,并告訴她,她的一張《心經(jīng)》剛賣,加上上次的錢,共一千五百元,請她得空去拿一下,再請她寫幾幅《心經(jīng)》帶到店里。周師傅最后說:“吳老師馬上就是中國書協(xié)會員了,《心經(jīng)》價格提到八百元一幅?!敝軒煾颠@條信息很是時候,就要用錢了,一分錢也是好的呀,何況從五百提高到八百呢。第三條短信也不錯,是她的書法啟蒙老師陳桐興的。陳老師在祝賀她再次入選國展后,約她有時間到工作室坐坐。坐坐,就是說說話吃吃飯。吳小麗這才想起來,自從和陳大華分居后,她到陳老師書法工作室的次數(shù)太少了。陳老師的話有些語重心長啊,他畢竟快八十歲了,這個年紀最戀舊也最重情。吳小麗決定明天就去城里。
看完短信又看微信。第一條消息就讓她添堵,是古一玄的。古一玄對昨天晚上的微信又補充一句:“參加兩市‘七一’書展的作品,務必于六月二十日前送到市政協(xié)?!币驗檫@個書展的通知是古一玄發(fā)的,吳小麗從內(nèi)心里反感,加上離交稿日期還有一個多月,便決定按兵不動。第二條微信是中心校的校長辦發(fā)來的,是一張圖片。吳小麗放大看,原來是加入民進的表格。還囑咐吳小麗,空了去中心校拿一下。中心校在鎮(zhèn)上,去城里也不順路,吳小麗平時不去,只在周三早上輔導教師粉筆書寫時去示范一節(jié)早讀課,便給校長辦主任回了微信:“謝謝啊,不急吧?我周三去取可以嗎?”
吳小麗上午只有一節(jié)課,是在臨近中午的第三節(jié),早上的時間都空著了。而下午最后一節(jié)課也是她的。從上午第三節(jié)到下午最后一節(jié),時間足夠漫長了。所以,周二的課雖然少,也最不好,把時間都打碎了。因此,吳小麗要是進城辦什么事,都會協(xié)調(diào)在周二。今天就是這樣,她跟數(shù)學老師調(diào)了課,把今天的兩節(jié)課都放在早上了。
吳小麗頭天晚上已經(jīng)把需要進城帶的東西都帶到了學校,對女兒也做了交代,如果萬一下午回來遲了,讓女兒自己回家。跟母親也講好了,說晚上有可能回來晚(怕有書友請吃飯)。只是昨天她忽略了一件事,覺得今天非要彌補不可了,就是安撫下小朱老師。小朱老師和她一樣,一有壞心情便拼命工作。似乎只有工作了,才能把壞心情驅(qū)逐出自己的身體。要不怎么她們是好姐妹呢?昨天下午在辦公室,她有幾次看一眼對面的小朱老師,看她青著臉,含著淚,在埋頭批作業(yè),反復抄教案,便把要說的話忍住了。加上她在給陳大華寫QQ留言,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辦公室其他老師耳朵也都豎著。這種時候,顯然不是說私密話的最佳時機。
出人意料的是,吳小麗上完課,回到辦公室時,見到小朱老師打扮跟中學生一樣,滿臉更是幸福而又單純的笑容。吳小麗感到奇怪,以為出大事了——人在想不開的時候,會表現(xiàn)出與心里完全不符的表情或行為。恰好辦公室沒人,吳小麗警惕地問她:“為啥這樣開心?”
“小狗吃的向我道歉了,嘻嘻……”小朱老師臉上出現(xiàn)兩團紅暈,“他敢背叛我?那個女的不是小三也不是小四,是一個韓國大明星,小狗吃的太花心了,直接把她好幾張靚照下載在他的微信相冊里,嚇死我了?!?/p>
吳小麗聽懂了。但她也懷疑了。吳小麗知道小朱老師不是韓劇迷,她對韓國那些整容明星一概不知,“小狗吃的”就是糊弄她,把小三小四說成是韓國明星,她也不知道的。但吳小麗不能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小朱老師,只是挖她一眼道:“你這頭小豬豬,嚇人???知道你就會大驚小怪,以后不許自己嚇自己啦!”
小朱老師伸一下舌頭,說:“你要上市里吧?”
“是啊,需要姐給你帶什么,說?!?/p>
“等你回來吧?!毙≈炖蠋煹脑捠菄肃榈?,表情也是囁嚅的。
“什么事?”吳小麗有些不依不饒的意思,猜想她可能有事要托辦。
“小狗吃的知道我們是姐妹,想跟你要幅字?!?/p>
“這不是便便的嗎?說,什么內(nèi)容?”
“隨你寫,小楷就行。”
“哈,你家小狗吃內(nèi)行啊,知道我小楷最拿手。好,沒問題?!?/p>
吳小麗肩上挎著平時用的大挎包,手里拎一個布袋,去校門口公交車站了。一路上心里無緣由地愜意和歡喜,再過一個多小時,她就到市區(qū)了,去瑞雅軒拿到錢了。吳小麗的包里裝了十幅小楷書法,形式有圓的,有方的,內(nèi)容都是《心經(jīng)》。她書寫的《心經(jīng)》在周師傅的店里挺熱銷的,這幾年每年都要走十來幅?;蛟S正如周師傅說的那樣,她馬上就加入中國書協(xié)了(申請已經(jīng)報了上去),成為本市首屈一指的名家了,價格肯定會上漲(周師傅的收購價已經(jīng)升到八百了),也會有更多的人認可。這不,連小豬豬家的“小狗吃的”都跟她要字了。吳小麗心情愜意的另一個原因是,她和陳老師通過電話了,要去看他。老人家很開心,中午要招待她吃飯,說是祝賀她再次入展。對于老人家的熱情,她不好意思拒絕。她也知道陳老師希望她好,希望她成名成家。現(xiàn)在,她在成名成家的路上走出了關(guān)鍵的一步,或邁過一道關(guān)鍵的坎,陳老師為她祝賀是真誠的,是從內(nèi)心里高興的。吳小麗愜意的心情,還有一個更為重要的原因,陳大華在QQ里給她回復了,完全贊成她購買學區(qū)房的意見。陳大華再怎么壞,也是女兒的爸爸,在事關(guān)女兒前途的事情上,他要是不出力,也太沒有人味了。至少說明,這個家目前雖然心散、神散,形式上還沒散。還好還好,吳小麗聽到心里的安慰聲。購房的節(jié)點在首付款上。吳小麗有公積金(陳大華也有,沒有她多)。但是二手房有一個問題,就是公積金不好用。陳大華在回復中,說他有個老鄉(xiāng),在公積金中心任要職,可以想辦法把公積金套現(xiàn)。這一條太關(guān)鍵,在首付款上會減輕不小壓力。吳小麗知道陳大華手里沒有錢,他的工資卡在她手里,目前的房貸還在還。但是吳小麗知道他還有一張單位發(fā)獎金的銀行卡,以前每月有個一千五至兩千的收入,如果沒有大用場,自己零花是夠了。吳小麗沒有把這張卡收回來,也是不想把事情做絕。她知道陳大華傍上郭蓓蓓這個美女富婆,在經(jīng)濟上是不用他來負擔的。郭蓓蓓是公司副總,又是大老板的情人,拿大情人的錢養(yǎng)個自己中意的小情人,那還不是小菜一碟?這種女人既下賤又浪騷,還不要臉。吳小麗的腦海里再次浮現(xiàn)當初被她捉奸的畫面,郭蓓蓓從她身邊理直氣壯走過時那不屑的一笑,似乎不是她內(nèi)疚,而是吳小麗理虧。
本來挺不錯的心情,順著陳大華的思路往下想,就變質(zhì)了,變味了。吳小麗再次陷入以往的情感波動中,心里開始隱隱作痛,只好怨怪公交車來得太晚。
等車的人漸漸多起來,有進城的阿婆阿公跟吳小麗打招呼。吳小麗不認識對方。但吳小麗知道他們肯定是她從前教過的某個學生的奶奶或爺爺。吳小麗也強裝笑臉,向?qū)Ψ近c頭回應,眼睛不斷地向馬路的遠方張望。
城鄉(xiāng)公交車和市區(qū)的公交車不一樣,市區(qū)的公交車五分鐘或十分鐘一班,而城鄉(xiāng)客運公交要半個小時。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吳小麗只好讓自己更耐心些。
五月的太陽已經(jīng)有了些熱度,吳小麗今天也穿得格外漂亮,那件去年入冬時買的打折的茶紅色連衣裙讓她修長的身型更顯得亭亭玉立。周圍那些認識或不認識她的人都在看她。她能感覺到他們眼里羨慕的目光。吳小麗知道他們都是洋浦的老街坊,手里都拎著挺大的菜籃子,籃子里的新鮮蔬菜不是拿去賣的,是送給住在城里的子女家的。吳小麗想,自己沒有能力調(diào)進市區(qū)的學校,雖然在城里買了房,現(xiàn)在卻把家弄得不三不四,就更不要說把父母接進城里享幾年清福了。而事實上,已經(jīng)六十多歲的父母,還在附近的工廠里打工,還在幫襯她。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公交車終于來了。
吳小麗跟著人流上車。刷卡的聲音持續(xù)不斷:老年卡,老年卡,老年優(yōu)惠卡。吳小麗也刷了卡。吳小麗的卡什么聲音都沒有發(fā)出。
“吳老師,坐這里?!庇腥撕啊?/p>
每次上車,吳小麗都有座位。不是別人讓她的,就是先上車的人給她占的。吳小麗有時候坐,有時候不坐,因為身邊都是老人,她不好意思坐。但,不坐顯然是不行的,他們太熱情了,如果吳小麗不坐,就像自己犯了錯一樣。這時候的吳小麗,才有種被尊重的感覺,才覺得,鄉(xiāng)下教書雖然清苦些,鄉(xiāng)誼鄉(xiāng)情還是很濃郁的。
一個多小時以后。吳小麗坐上一輛黃魚車,真奔古玩市場。古玩市場在紅旗橋那邊,要沿著一條鹽河邊的瀛洲路,再從人民廣場拐上蒼梧路,不消幾分鐘就到了。這條路線吳小麗很熟,坐黃魚車比公交車要快,甚至不比打的慢多少,省錢,方便。
瑞雅軒的周師傅真熱情,請她先坐下喝口熱茶,又從一張仿古寫字臺的抽屜里取出一個信封,放在吳小麗的包上,說:“辛苦吳老師了,這是一千五?!?/p>
吳小麗也沒客氣了,說了聲“謝謝”就收起了錢,從布袋里拿出一個紙卷,交給了周師傅。
周師傅看吳小麗拿出紙卷時,笑容就燦爛了。他是商人,雖然也能畫幾筆水墨,花鳥蟲魚也還有型有致,但畢竟沒有入流。沒有入流就沒有價格,靠開個書畫店維持生計,遇到吳小麗這樣的財神娘娘,他當然欣喜了,見到吳小麗就等于見到了錢嘛。誰見錢不笑呢?周師傅趕快伸出雙手,捧過紙卷,輕輕放到桌子上,又轉(zhuǎn)身,去墻角的洗臉池里洗手了。周師傅做事講究,也懂規(guī)矩,他每次都很在意吳小麗的作品(或許是因為《心經(jīng)》吧),都要在打開作品前,凈手,上香。
吳小麗饒有興味地看著周師傅,不由得也莊重起來,起身站到桌邊,等著周師傅打開紙卷,一起欣賞。
吳小麗居然也有了期待的心情。
周師傅終于站到桌子前了,把桌子再抹一遍,謹慎地解開捆扎的一根黃綾,把一張張作品平放在桌子上,用各種鎮(zhèn)紙壓平。十幅《心經(jīng)》排開來,氣場真是恢弘,吳小麗心里的成就感也油然而生。
“太漂亮啦!太美啦!太厲害啦!”周師傅都不知道如何表達了,“吳老師,這樣的,上周有人來訂了兩幅,我告訴他們說漲價了,他們二話沒說,眼都沒眨,就留下了訂金。吳老師真要謝謝你啊,你是我的貴人啊,水漲船高,你的價格也要上漲……因為……因為……先八百,看看年底能不能漲到一千。”
“周師傅你看著辦好了,咱們合作也不是一年兩年了。”吳小麗的話聽起來滿大度,其實也是話里有話。
“好啊好??!”周師傅一激動,說,“這十幅作品,我先按八百給你,一共八千塊錢,我先給你兩千用用——吳老師,先拿兩千,真是委屈你啦!”
吳小麗本想拒絕(行規(guī)是賣了才給錢),一想馬上就要張羅學區(qū)房了,正是用錢的關(guān)鍵時候,又把嘴邊的話咽了回去,靦腆一笑,說:“周師傅,你真客氣,謝謝啊。”
“要謝你才對啊?!彼謴某閷侠锶″X了。
這當兒,踱進一個人來,一張熟悉的面孔。吳小麗思想上沒有準備,突然見到這個獐頭鼠目的家伙推門而入,腦子遲鈍一下才反應過來,古一玄?真是冤家路窄,會在這里遇見他!吳小麗心里慌一下,莫名其妙的,感覺不是好兆頭,就像見到一張假幣,立即警惕起來,與此同時,壞心情接踵而至。
古一玄突然撞見吳小麗,也稍感吃驚。一看桌子上擺開的書法作品,知道吳小麗是送作品來的,便面露笑容,一副討好的口氣說:“吳老師你好,這么巧!”
吳小麗只“哼”一聲,心里的不痛快立即就浮現(xiàn)到了臉上。
周師傅不知道他們之間的隔閡,熱情招呼古一玄,讓他過來欣賞吳小麗的大作,把兩千塊錢數(shù)給了吳小麗。
吳小麗當著古一玄的面,也不好客套,收了錢,就說:“周師傅你忙啊,我走啦!”
“別呀,茶還沒喝呢?!?/p>
“下次吧。我還有事。”吳小麗腰肢很有勁道地一扭,走了,明顯帶著情緒。
周師傅可能也看出吳小麗不悅的表情和夸張的身體語言了,送她到門口,又陪她走幾步,小聲說:“我不知道古老師要來——他在紀委清閑——就他一人閑,紀委那種地方,哪會有閑人啊——他是徹底廢掉了,在單位沒人理睬,沒事到處亂跑,對了,他剛離了婚……聽說在外面胡搞,被老婆踢出家們,凈身出戶……這家伙情緒不大對頭,我也討厭的……吳老師你慢走!”
其實吳小麗不關(guān)心古一玄的事。但周師傅一說他剛離了婚,吳小麗不僅對他厭惡,還覺得他是個危險分子。是不是這家伙知道她和陳大華分居的事?否則,他怎么可以不知廉恥地動手動腳呢?不可能,她對誰都沒說,就是對最親的好姐妹大朱老師和小朱老師都守口如瓶,知道他們情感不和的人也局限于她的父母。父母決不會宣揚女兒的家庭不幸。那么……吳小麗心頭一顫,莫非是陳大華故意放出風?或是郭蓓蓓這個不要臉的妖精耍什么心計?吳小麗害怕了,連跟周師傅道聲再見的話都忘了說。
吳小麗上了一輛黃魚車。
“去哪?”車夫問。
吳小麗腦子一悶,想不起來要去哪了。
車夫回頭望她一眼,說:“解放橋?”
解放橋是城鄉(xiāng)客運總站,開往洋浦的222路公交車就是從那兒發(fā)車的,如果吳小麗急于回洋浦小學上課,去解放橋是沒錯的??蓞切←愔肋€有事沒辦完,又一時想不起來還有什么事,自然就回答不出了。是啊,去哪里呢?吳小麗的思路努力往回找,卻回到了上周日晚上發(fā)生在古一玄轎車里的事,想起迷迷糊糊中古一玄那只手,那只在她胸部游走揉動、抓抓拿拿的手,那手就像一條齷齪的毒蛇,滲透進她的肌膚中了,滲透進她血液中了,時時刻刻會咬她一口。
“那就解放橋啦?”車夫是個固執(zhí)的中年男人,他還是不放心地問一句。
吳小麗嘴里咕嚕一聲,不知是說“是”還是說“不是”。總之她腦子里已經(jīng)成一團漿糊了,全亂了。
幸虧一條短信,是陳老師發(fā)來的,問她到哪啦?
吳小麗這才恍然地跟車夫說:“去朝陽路……五十八號?!?/p>
“那要走回頭路了,一共十塊錢?!?/p>
吳小麗又“嗯”一聲,突然感到心疼。吳小麗不是心疼這十塊錢,她是心疼自己,真的這么脆弱嗎?想想當時把陳大華和郭蓓蓓捉奸在家里時,也沒有這樣難過???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陳大華和郭蓓蓓就算放出風來,就算故意把他們(陳大華和郭蓓蓓)的偷情公開化或把他們(自己和陳大華)的分居公開化,無非是想給相熟的人一個既成事實的概念,說白了,也無非是要離婚嗎?離就離,沒什么大不了的!
吳小麗心一橫,渾身燃起憤怒的火苗,覺得無所畏懼了。
陳桐興老師的書畫工作室是本市最有名的工作室,因為規(guī)模大,藝術(shù)界的朋友也會稱作書畫院。這不僅是陳老師書法造詣高,他的人品也好,社會各界關(guān)系都不錯,而且桃李滿天下。他的書畫工作室足有二百平方米,就像一個大展廳,四壁懸掛的全部都是書法作品,當然,只有三五幅他的早期作品,其他大大小小百余幅作品,全是他的學生的。把學生的作品精裝裱,掛在自己的工作室,向各界來賓人士介紹,是他最引以為豪的一件事。吳小麗進來時,老師正在向幾個客人介紹墻上的書法作品。吳小麗看老師忙,沒有招呼老師,而是默默地站在幾個客人身后,聽老師介紹墻上一幅鑲了鏡框的小行草。這幅字確實有特點,筆墨枯淡適中,法度舒展自如,有自己的個性和特色。吳小麗也不覺眼睛一亮,看落款,“來燕榭主人書于云臺”。打一枚名章、一枚閑章,名章曰:“麥榕”,閑章有意思,叫果果真人。吳小麗不認識“來燕榭主人”麥榕,果果真人應該是別號,“書于云臺”,應該是本地人。那么,是新人嗎?或是陳老師新收的學生也未可知。老師也看到吳小麗了,正好講解也臨近結(jié)束。他微笑著手一指,自豪地說:“剛來的這位,是我另一位女學生、剛剛?cè)脒x全國書法展的吳小麗,她的小楷可是一絕?。 ?/p>
吳小麗立即向客人微笑點頭。
“吳小麗?哈哈,我們見過!”那個矮胖的中年男人兩手叉在腰間的游泳圈上,一看就是這行人中的主角。
吳小麗覺得對方也面熟,但一時又無從記起,愣神間,突然想起來,他就是政協(xié)袁主席。
“這是袁主席?!标惱蠋熈⒓磮A場道,“我們袁主席也是書法家?!?/p>
“知道啊,榜書很有名。”吳小麗立即彌補了自己的過失。
袁主席哈哈大笑了,臉上油光光的肉堆成幾堆,說:“想起來了吧?哈哈哈,好你個吳小麗,請你吃飯,還沒動筷子,就裝醉走了,把我們一桌人晾在那里,哈哈哈,開個玩笑開個玩笑……陳老,你的學生都是美女加才女啊,什么時候跟小吳交換一張作品?。俊?/p>
“沒問題。”陳老師代學生做了回答。
“好,你們師徒好好敘敘,我們回啦!下午還有會?!?/p>
袁主席沒有忘記吳小麗醉酒的事,調(diào)侃的話也恰如其分。但甫一見面,就要走,還是讓吳小麗感到突然。但吳小麗也見過世面,感覺這個姓袁的雖然是大官,似乎并沒有架子,跟普通人一樣也要交換作品,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陳老師對袁主席這種做派似乎也見怪不怪了,大聲說:“好,袁主席公務忙,要走我也不留,最后再欣賞下這幅字,來來來,這幅,這幅就是小吳的小楷精品?!?/p>
陳老師做人做事真是一流,滴水不漏,他聽袁主席要交換作品的話,立即走到吳小麗的作品邊上,指著一幅六尺幅的立軸給袁主席看。這幅作品書寫的是《千字文》,字多,尺幅大,裝裱也考究、大方,白綾襯底,紅木懸軸,漂亮極了。
袁主席面露夸張之色,頻頻點頭,嘴里不住地說:“好,好,好……好啊,好啊!”
送走了袁主席一行,陳老師小聲說:“什么人都要應付,這種人得罪不得的,他要跟你交換字,你就跟他交換好了?!?/p>
“老師的話,我肯定聽。”吳小麗說,“我都好久沒來看老師啦,真是不應該。老師精神挺好啊,今天中午我請老師吃飯!”
“嗨,怎么說呢,你從鄉(xiāng)下大老遠跑來看老師,怎么會讓你招待?我請我請,老師比你有錢!我這兒還有學生送來的好酒呢?!?/p>
“我不喝酒的老師。”
“我喝呀……對了,感覺你和袁主席不太熟???”
“這些當官的我哪敢熟呀?就前天晚上,碰巧在一個桌子上吃飯見過一面。”
“這樣啊……”陳老師疑惑地說,“不對呀,你應該認識啊,去年還是前年,你要抄的那個《海灣賦》,捐贈給圖書館和博物館,就是姓袁的原作呀,姓袁的那時候還是常務副市長……哦,后來那個黃新出事了,《海灣賦》沒抄是不是?難怪難怪……哎呀小吳,你都多久沒來看老師啦?好,不說這個了,走,吃飯去!”
老頭子勁頭十足,一席話說得吳小麗難為情,也讓吳小麗心頭再次一動,原來袁主席就是當年要抄而最后沒抄的《海灣賦》的作者,就是當年分管文化的袁市長。吳小麗有種感覺,覺得上次的飯局和這次的巧遇,決不是偶然。
吳小麗心情再次復雜起來。
師徒倆吃飯,氣氛融洽,除了交流書法上的事,少不了說些家長里短。更讓吳小麗吃驚的是,老師的言談中,似乎知道她和陳大華的情感危機了,又似乎不是十分清楚??赡苤皇怯卸劧恢獌?nèi)情吧。既然這樣,吳小麗也跟老師打起了太極,語氣輕松,微笑自然,盡量讓老師感覺到她家庭還和睦,居家過日子,有些磕磕絆絆也正常,都盡在掌握之中啦。至于有些小誤會或外邊的流言蜚語,都是一些各懷叵測的人故意詆毀而已。另外呢,吳小麗不想多說的原因,和造成她現(xiàn)在家庭危機另一位女主角郭蓓蓓有關(guān),姓郭的正是老師的另一位得意女弟子啊。甚至,吳小麗這些天不來拜見老師,也是因為郭蓓蓓。當然,她也知道,郭蓓蓓不會主動把自己不道德的行為告訴老師的,不知廉恥也不至于到這種程度吧?吳小麗不來,是怕在這里和郭蓓蓓不期而遇,造成尷尬。
臨近結(jié)束時,陳桐興老師從包里拿出一個信封,拿出幾張材料紙,對吳小麗說:“湖北一家五A級風景區(qū)要搞一個碑林,跟我要字,還讓我再推薦兩個書法家。我推薦誰啊,你寫最合適。另一個我推薦了麥榕。呶,這里是他們提供的內(nèi)容,你選一首,抄好了給我,我一起寄給他們?!?/p>
這可以有名又有利的好事啊。吳小麗再次感謝了老師的關(guān)心和厚愛。
飯局中,陳桐興又問吳小麗周六忙不忙。如不忙,周六下午來工作室參加一個小型聚會。吳小麗當然愿意來了,便一口應承。
吳小麗把女兒送到學校后,沒進辦公室,直接去鎮(zhèn)上的中心校了。中心校離洋浦還有十里路啊。
吳小麗要趕在早讀課之前到中心校,在綜合大教室給全體老師示范粉筆板書。
吳小麗的粉筆板書,在全省比賽中拿過第一名,全市得過特等獎。中心校領(lǐng)導充分利用吳小麗的這一特長,讓她給全體老師示范。老師跟著她書寫,聽她講解,每人一塊小黑板,在黑板上抄一首唐詩或宋詞,盡量做到內(nèi)容不重復字也不重復。這樣,老師不但能掌握書寫的間架結(jié)構(gòu),提高板書能力,還能學到古典詩詞知識,提高教師修養(yǎng)和教學能力。這一年堅持下來,全體老師的板書水平提高了很多,多次在區(qū)、市級比賽中包攬前幾名,成了學校的一大特色,也成為全市鄉(xiāng)鎮(zhèn)中心校的模范,經(jīng)常有相鄰的中心校組織老師來觀摩學習。吳小麗也覺得很有成就感,每周三都按時騎二十多分鐘電瓶車,來到中心校。
板書示范課結(jié)束后,吳小麗匆匆跑到校辦,跟主任要表格。吳小麗不知道這個表格是什么東西,她每年都要填太多的表格了,已經(jīng)麻木了。但這張表格有些特別,她不知道民進市委會是個什么機構(gòu),為什么要讓她填這個表格。
校辦主任是個精明的女老師,她對吳小麗說:“吳老師你真不懂???你現(xiàn)在是社會名人啦,民進的全稱是中國民主促進會,是民主黨派,你要加入民主黨派,成民主人士啦!填好表格交上去,你以后就是中國民主促進會海灣市委員會的會員啦!”
這是吳小麗沒有想到的。民主黨派吳小麗聽說過,但自己從沒有想過要加入,她收到這樣的表格,也沒人跟她打招呼,一時拿不定主意。便問主任:“一定要參加嗎?”
“你說呢?多少人想瘋了都加入不了,你還猶豫。人家可是指定給你的呀,不然早被人搶了。”主任說,“表格上有電話號碼,你哪兒有疑問,打電話咨詢,別錯過好機會哦?!?/p>
“那……你是會員嗎?”吳小麗問出口才覺得自己傻了,傻透了。
主任哈哈一笑,說:“我倒是想啊,可我不小心入了中共,沒資格啦!”
吳小麗果然傻了,主任都沒資格——她可是副校長候選人啊,自己算哪棵蔥呢。吳小麗不敢多問了,謝過主任,趕快走了。
返回洋浦小學的路上,還糾結(jié)這張表格的事。民進的人怎么會知道她?難道真的像校辦主任說的那樣,成為名人啦?吳小麗對名不名人概念不強,生活舒心就好??蛇@一年來她過的是什么日子啊,還舒心,不虐心就好了,名人?名人頂屁用,日子好好的,比什么都好。
一到洋浦,她就給大朱老師打電話,跟大朱老師說了加入民進的事。還問大朱,加了有什么用???
大朱聽了很興奮,告訴她,沒有直接用處,但至少說明你是出類拔萃的人才。
“要是不加呢?”
“什么意思?。刻煜碌粝潞檬履氵€不要?加,憑什么不加!”大朱老師說,“這是好兆、吉兆,懂嗎?”
“好吧?!眳切←惡苊銖?。
“對了,學區(qū)房考察得怎么樣?。俊钡降走€是姐妹,知道最關(guān)心的是什么。
“我讓大華去跑啦,他昨天晚上說看了一家二手房,感覺地段太差了,進出不方便,這兩天再跑跑。”吳小麗說的是實情,昨天晚上陳大華的QQ留言就這么說的。
“什么呀?什么進出不方便?你還真指望在那兒住啊?”大朱老師有些急了,“就是買個地段而已,什么房子都行的……對呀,想起來了,你家大華不是華富房地產(chǎn)公司的高管嗎?正好他們開發(fā)的秀逸水苑也屬于實驗中學的學區(qū)房,一期都開始銷售了,你們可以買一套啊,小乖上學時正好趕得上,大華要是能弄個內(nèi)部優(yōu)惠價的,將來出手還可狠賺一筆?!?/p>
這可是新情況。吳小麗心頭不由一驚。吳小麗對陳大華所在的華富地產(chǎn)以前不關(guān)心,后來更不關(guān)心了。如果大朱老師所言屬實,那么陳大華怎么沒說?是不是他和郭蓓蓓有什么約定?是不是他們準備(或已經(jīng))在那里悄悄安了小窩?這是完全有可能的。她知道郭蓓蓓的能量,華富的大老板都被她玩得團團轉(zhuǎn),雖然是個副總,卻是事實上的當家人,呼風喚雨,統(tǒng)掌全盤,玩弄一個陳大華還不是家常便飯啊。但是也未必,因為準備擴大學區(qū)房的預案,只在教育局幾個領(lǐng)導之間通氣醞釀,大朱老師是從孔局長那兒才得到確認的,沒有幾個人知道,就連那些能力通天的房地產(chǎn)公司老板都還蒙在鼓里,大華當然不知道他們開發(fā)的住宅區(qū)已經(jīng)要變成學區(qū)房了,否則,房價還不翻一番啊。
“喂,怎么不說話?”大朱老師在電話里急了。
“……說了啊……我不指望大華了,明天課少,我自己去看看——這么大的事,我也不能全指望大華啊?!?/p>
“我看行。還是那句話啊,需要我,咳嗽一聲。”
掛了電話,吳小麗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如果說以前不知道,至少現(xiàn)在陳大華已經(jīng)知道新擴學區(qū)房的范圍了,如果他們公司真的開發(fā)了秀逸水苑,怎么沒在QQ留言里提一句?肯定有隱情,肯定和那個小騷貨有關(guān)。吳小麗真不準備指望陳大華了。自從陳大華被郭蓓蓓這個小騷貨迷住后,他就變了,變成了另一個人。至少他不再是她原來的那個丈夫了,他多了個身份,是另一個女人的情人了。男人只有一顆心,這顆心不可能同時分給兩個女人的。何況另一個女人又年輕又漂亮又風騷又有錢又是他的頂頭上司呢?吳小麗不過是一個瘦弱又脆弱的教書匠。
郁悶中的吳小麗還是聽從大朱老師的話,把表先填了。同時也在心里決定,明天下午去市里,親自去看房。她知道二手房交易市場在哪里。
吳小麗在上課時,接到中心校唐校長的電話。聽話聽音,唐校長比平時突然變得謙恭起來,先是問她怎么樣啊,問她的課多不多啊,甚至還關(guān)心她的身體。吳小麗有一句沒一句地應著校長,估計校長又要安排她參加什么比賽了。但校長最后是請她立即回一趟中心校。校長還善意地抱怨她:“板書示范課結(jié)束后,怎么不打個招呼就走啦?”
“我要上課啊唐校,所以趕快回來了?!?/p>
“好吧,你先繼續(xù)上課,我開車去接你。”唐校長口氣很堅定。
“有事嗎唐校?”
“有重要工作要和你協(xié)商一下?!?/p>
什么重要工作會和她協(xié)商?聽口氣,可能真有事,否則,堂堂大校長不會親自開車接她的。吳小麗以為是民進的事,真會這么重要?太麻煩就不入了。這是吳小麗的真實想法,所以也就沒上心。
上完課,回到辦公室,中心校唐校長,還有洋浦分校的史校長已經(jīng)在辦公室等她了。
唐校長說:“抓緊上車吧,有重大事情要研究?!?/p>
吳小麗納悶著上了校長的車,對也上了車的史校長說:“史校,你們研究什么啊,非拉上我?我都忙死了。”
“知道你忙啊,你成果大,是我們學校的名片,都驚動市領(lǐng)導啦!”開車的唐校長接話說,“吳老師,后天,也就是周五,市政協(xié)袁主席要帶隊來我們中心??疾?,重點是到洋浦分校,還點名要看你,考察你的成果,教育局領(lǐng)導也很重視,所以我和史校才把你請來,一起商量商量,看如何接待市領(lǐng)導?!?/p>
吳小麗被校長的話嚇了一跳,這個政協(xié)袁主席,她并不認識,卻在短短的時間里兩次見面,而且馬上就要有第三次了。吳小麗從唐校長的話里能聽出來,這個姓袁的并不是要來考察,事實上就是借機來看她(成果)的。吳小麗沒經(jīng)歷過這些事,不知道是禍是福,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先保持沉默。一來,她不知道內(nèi)情,不知道怎么說。二來,她似乎說什么也不對,謙虛嗎?似乎還沒到那個份上,拒絕嗎?她也沒那個能力??傊靡粋€字來形容吳小麗此時的心情比較合適:悶。
到了學校,中心校其他幾位領(lǐng)導都在小會議室等著了。校辦主任也在,她意味深長地看吳小麗一眼,還讓吳小麗坐到她身邊。吳小麗坐過去了。她知道那一眼的意思,剛接到加入民進的通知,領(lǐng)導又專程來看望,不簡單啊。吳小麗臉上沉靜,心里卻沉靜不下來。她知道他們的真實想法,因為他們私下里也曾議論過當初大朱老師調(diào)到市教研室的事。比教育局長更大的領(lǐng)導都來關(guān)心,小小的洋浦小學能待得久嗎?
所謂開會,其實就是唐校長一個人拿主意。唐校長開場白就很直白地表示,能引起市領(lǐng)導的重視,是學校這些年銳意進取、積極推進教學質(zhì)量提高所取得的重要成果,學校要高度重視市領(lǐng)導的這次視察,全體師生要行動起來,做好迎接工作。然后進行了分工,誰誰誰負責校園環(huán)境,誰誰誰負責大門口迎接,誰誰誰負責會議室茶水,誰誰誰負責各種圖板的擺放和講解。史校長主體負責洋浦分校,校門口要插彩旗,各種圖板要擺在走廊里。吳小麗聽下來,似乎和自己沒有什么事。但是,在散會后,唐校長還是單獨對吳小麗說:“吳老師,我怕接待工作還有所疏漏,你再提提看法。”
唐校長的話更是讓吳小麗大驚失色了。
“你再補充補充啊吳老師。”唐校長恭敬的神情和口氣,讓吳小麗真不知說什么好。
吳小麗還是壓住心頭的不快,不咸不淡地說:“學校的事,你唐校說了算?!?/p>
“那好,這次我做主了。”唐校長似乎一咬牙,一副豁出去的樣子商量道,“吳老師,你看這樣行不行,你把你這些年取得的成果,無論是教學方面的,還是書法方面的,獲得的獎狀、獎杯、證書、牌匾、國家級的、省部級的、市級的、區(qū)級的,都拿出來,周五早上務必帶到學校?!?/p>
“那么麻煩啊?!?/p>
“不用你麻煩,你直接交給史校長就行,他負責擺放在接待室。另外,你有裝裱好的書法作品,長卷啊,立軸啊,橫幅啊,冊頁啊,方便帶的,也帶幾幅到學?!飨彩谴髸遗?,他有可能要欣賞你的作品啊。此外,學校已經(jīng)在會議室擺好了案子,準備請袁主席留下墨寶,到時候你也寫幾筆,我怕冷場啊。吳老師,總之,周五接待市領(lǐng)導考察的事,你要多費心?。 ?/p>
這都什么對什么啊。吳小麗感到滑稽,感到被人利用了。誰利用了她都不知道,學校?還是袁主席?還是背后另有什么人?真是吊詭得很。但唐校長安排的事似乎又不能不做。她也找不到不做的理由啊。
下午放學回到家里,吳小麗開始找自己的那些證書。其實也不需要找,現(xiàn)成的,放在兩個地方,最近幾年的都放在城里的家里,早先的都在洋浦的家里。吳小麗從舊柜子里搬出了這些老古董,一本本證書大小不一,顏色不一,吳小麗選了一些重要的。但獲兩次全國書法展的入選證書在城里的家里了,還有幾個獲省板書比賽一等獎和教學論文一等獎的幾個重要獎項的獎杯獎狀都在城里。吳小麗想著,明天下午進城看完房,要回家取一下。
擺了一桌一地的證書、獎狀、獎杯,吸引了女兒的好奇,小家伙寫幾筆作業(yè),就跑過來看看,還夸媽媽太厲害了,太酷了,太美了,太帥了,簡直帥呆了。吳小麗不失時機地教育女兒,這可不是隨便得來的,都是一滴血一滴汗一分辛苦換來的。
吳小麗的話感染了女兒,寫好作業(yè)后,主動要拉二胡了。以往,吳小麗都要再三催促,女兒才鼓著小腮幫,拉起來,有時候還要有個過程才能進入狀態(tài)。今天主動請戰(zhàn),上手就找到感覺了,拉了一曲又拉一曲,優(yōu)美而動聽,無論是弓法、指法,都流暢自如。照這樣練下去,暑假期間的九級考核,就不用愁啦!
女兒的乖同時又感染了吳小麗。吳小麗手頭也有不少事,本來她每天都要臨帖的,現(xiàn)在接了陳老師要她書寫碑林的新任務,還有政協(xié)要的聯(lián)展的作品——吳小麗本不想?yún)⒓舆@個展的,想一拖了之,她討厭古一玄的安排,還指定她抄寫《千字文》,他算什么東西呢?現(xiàn)在看來,不參加是不可能了,袁主席親自抓的海灣、新沂兩地書法聯(lián)展,要是不參加,袁主席會怎么想呢?但是,吳小麗展開紙,書寫她寫過無數(shù)遍的《千字文》時,老是找不到感覺,感覺手指特別僵硬,下筆不是重了就是輕了。吳小麗看著面前的紙,發(fā)起了呆。而女兒卻歪過頭來說:“老媽,你都好久沒練琴啦?!?/p>
吳小麗看著女兒,心想,確實,真是好久沒碰古琴了——自從和陳大華分居后,她就沒碰過,是啊,哪有心情練琴啊。
“是嗎?”
“當然?!?/p>
“走,上樓,練琴去?!眳切←愳`機一動,既然寫字不在狀態(tài)——心中無字,手上也無字,那么換換心境,換換指法也許不錯。
“老媽真乖!”女兒說著,快樂地跑上了樓梯,把樓梯踩得“咚咚”響。
吳小麗在后邊跟著,也把樓梯踩得很響,可聲音不是快樂的。
周四這天,吳小麗事情很多。早讀課和挨在一起的兩節(jié)課連著上,感覺有些累,可能又是夜里失眠的原因吧——昨天晚上彈了會古琴,因心事重,彈得不好。哄女兒睡了后,又下樓寫了會字,雖然還不是最佳狀態(tài),感覺還是比先前好多了,索性把陳老師安排的碑刻也寫了,有現(xiàn)成的內(nèi)容,又是行楷,比小楷好把握些。她一口氣寫了五六幅,最后選了兩幅,疊好裝進包里,準備進城時,先送給老師,再去看房。本以為忙了一會兒,會睡個好覺的,未曾想,腦子里全是白天的事,唐校長謙恭的口吻,校辦主任意味深長的眼神,史校長一副冷眼旁觀的態(tài)度,都長時間定格在她心中。由此上溯到這三四天的境遇,似乎都不是偶然事件。如果再朝遠看,她先是莫名其妙地成為了市政協(xié)的特邀委員,接著參加書畫委員會的晚宴,再接著就是在陳老師畫室巧遇袁主席和今天收到的民進表格——其實表格是幾天前就收到了。如果僅僅是這些事,也倒罷了,牽連地又想起了古一玄,想起古一玄的離婚,想起更遙遠的時候丈夫陳大華和他女上司郭蓓蓓的偷情,想起自己和陳大華的長期分居,還有眼下當務之急的學區(qū)房。這些看似不相干的瑣屑碎片,居然都能黏粘在一起,成為剪不斷理還亂的一鍋大雜燴,無論吳小麗愛不愛吃,只有這一鍋湯等著她。吳小麗的腦袋里實在裝不下這些東西,不僅折磨她的腦細胞和腦神經(jīng),還折磨她的身體——未能入眠的她,連續(xù)上了幾節(jié)課,感覺腰酸背痛,頭暈眼花。
累就累吧。學校的事情照例是按部就班又一成不變,上課,批作業(yè),在調(diào)皮的孩子身上多費些口舌,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學校食堂供應的午飯她都沒來得及吃,早早就坐上了進城的公交車。車上的人照例還是很多。吳小麗眼睛盯著窗外,那些一閃而過的樹木、村舍、池塘,還有池塘里鮮嫩而碧綠的荷葉、茭白、雞頭米,本是她非常熟悉的鄉(xiāng)村景象。不知為什么,這些熟悉的景物,讓她深感陌生,無從回憶,不知身處何方。
到了城里已經(jīng)過了十二點。吳小麗在路邊的鴨血粉絲店吃了一碗鴨血粉絲,感覺身上有了些力氣,這才往陳老師的工作室趕——她怕陳老師正在吃午飯,就沒打電話,而是乘上公交車,晃晃悠悠,剛巧在下午一點時到了。
毫無預兆的,在陳老師的工作室里,碰到了郭蓓蓓——不是冤家不聚頭啊。郭蓓蓓和陳老師剛剛吃完飯回來,茶還沒有沏好,吳小麗就到了。吳小麗看出來,郭蓓蓓也是大吃一驚的。但是,當著老師的面,這對冤家又都把各自的真實情緒藏了起來,和兩年前一樣,這對師姐師妹又是打招呼,又是說笑——當然只是郭蓓蓓笑了。吳小麗笑不出來,話也少,或根本就沒有話。
“不用我介紹了吧?哈哈,你們二位啊,真是好久不見了,這么親?!标惱蠋熌樕下冻龃认榈男θ?。
老人家是眼神有問題嗎?還是故意的?怎么就看出她們的親啦?
“我還得介紹些新情況啊,這位是吳小麗——別看人沒變,小楷立軸剛?cè)脒x全國書展;這位是來燕榭主人果果真人麥榕——對,她叫麥榕,小吳,你這位師妹已經(jīng)改名字啦,不叫郭蓓蓓了,叫麥榕了,別號果果真人,聽聽,聽聽聽聽,修煉成仙了吧?書齋也改叫來燕榭了。麥子——我不叫她麥榕,我都叫她麥子,說說來燕榭的典故來!”
“不敢不敢,”郭蓓蓓——不,她叫麥子了。麥子隱藏著臉上的笑容,巧笑著說,“妹妹哪敢在師姐面前賣弄啊。妹妹不過是覺得過去的名字太土太俗,也不吉利,就想換個新鮮,也算是……是對過去的告別吧……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嘛。師姐,你越來越漂亮啦!是不是老師?”
“那是,”陳老師可能真不知道她們之間水火不容的關(guān)系吧,真不知道郭蓓蓓和陳大華之間的奸情吧,否則就是和稀泥——老師似乎不是這樣的人——他看著吳小麗,說,“小吳是逆生長,十年長八歲,越長越苗條,哈哈哈……你麥子白白胖胖更活成少女啦!”
陳老師真成老妖怪了,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在左右逢源,誰都不得罪。不過還是說漏了嘴,現(xiàn)在的時尚女孩,不喜歡別人說她胖的。
“老師,人家都減肥了你還沒看出?!丙溩庸粙舌恋卣f,“減了五斤哦,不過后天不能減,老師請客,我要放開肚皮大吃一頓!”
這是麥子(當年的郭蓓蓓)被吳小麗捉奸在家后,二人第一次見面,沒想到是在老師的書畫工作室里。吳小麗看眼前的麥子,確實比以前略胖了些,也更白嫩、豐潤、妖嬈了,華貴的黑色短衫,白色的修身長褲,外罩一件亞麻灰休閑長外套,別致而又新潮,略燙的長發(fā)隨意地綰成一束,搭在半露的美人肩上。更顯不拘一格的是赤腳穿一雙平跟尖頭的淺栗色皮鞋,鞋臉很短,腳丫半隱半露的,倒是比袒胸露乳還有風情。相比下來,吳小麗的穿著就太平常了,果綠色長裙,素面朝天的臉,更土氣的是套一雙長筒絲襪的腳穿在半高跟的黑色涼鞋里,這身打扮,就算在校園里,也是過于莊重而稍顯刻板了。就更不用說隨身所帶的包包了。吳小麗雖不知道麥子的包包是什么牌子的,只需看看成色,就知道品質(zhì)了。二人同時出現(xiàn)在書香縈繞的工作室里,在同一個空間同一個維度里,高下立現(xiàn)。用一個最簡單的詞送給她倆,就是一個洋氣,一個鄉(xiāng)氣。更讓吳小麗難以接受的是她那一副做派。一個搶了別人男人的女人,怎么說也該有點內(nèi)疚或難為情吧,卻顯得趾高氣揚,理直氣壯。吳小麗感到熱血上涌,真想和她打一架,踢她一腳,抽她一耳光,就是把她撕碎了也不過分??蛇@是在老師的書畫工作室啊,不是她撒野的地方。
吳小麗努力平靜自己的情緒,從布袋里取出兩幅字,一邊展開一邊說:“老師,您安排的碑刻我寫好啦?!?/p>
吳小麗雖然裝得輕松,可她的手不聽使喚,暴露她內(nèi)心的情感了——不停地戰(zhàn)栗。吳小麗想控制都控制不住。
好在陳老師立即接過去看了。
麥子也起身站到老師身邊,欣賞起吳小麗的字來。
“看看,看看看看!”陳老師對站在他身邊的麥子說,“你天天光顧賺錢了,看看人家小吳的書法,已經(jīng)進步到什么程度啦,已經(jīng)超過老師啦!小吳,你雖然這么長時間沒來看我,沒向我匯報,但我知道你肯定在練,肯定在進步,肯定能加入中國書協(xié)。怎么樣?對吧?你現(xiàn)在是我女弟子中第一個加入中書協(xié)的,我也驕傲啊。這兩幅字都好,我留一幅,另一幅寄給云臺山風景區(qū)讓他們刻碑去?!?/p>
吳小麗聽出來,老師雖然是在表揚她,話里卻有抱怨和批評的意思。是啊,這么長時間不來看老師,也難怪老師說兩句了。
吳小麗不愿久留,一來她要去看房,二來也不想繼續(xù)被麥子的氣場比下去。
臨走時,陳老師又叮囑她一句:“周六下午的聚會,一定要來啊?!?/p>
可能是看到吳小麗猶豫了吧,麥子說:“麗姐,周六是老師的八十虛度,會很熱鬧哦。”
“?。俊眳切←愺@訝了,她并不理會麥子,而是問陳老師,“這么大的事啊老師,學生一定要來的!”
“那是!別帶東西啊,老師什么都不缺,來湊個熱鬧就行……其實,才七十九,算是七零后啊?!标惱蠋煗M臉帶笑地指一下麥子,說,“她們八零后幫我搞的,說是過九不過十啊,呵呵……小吳能來我開心啊,人本來就沒多叫,小范圍,就兩桌……說好不收禮金的……不過小吳你書法好,送一幅小楷老師也不反對的,哈哈……麥子,你送送小吳,空了也多跟她聊聊……這個這個……這個小吳可能有些私人問題,有點小不順……具體我不知道啊。其實沒什么大不了的小吳,跟師妹多走動走動,什么事聊開了就都順啦!”
吳小麗對陳老師最后的關(guān)照有些哭笑不得,但透露的一個明確信息是,老師雖然有所耳聞她的“小不順”,卻不知道造成“小不順”的另一個主角也正是他的得意門生,更不知道這個得意門生是個風騷不要臉的臭小三!一個外面光鮮肚里生蛆的惡心蟲!
吳小麗找不到更惡心的話來咒罵了。
吳小麗走在大街上,四周是燦爛的陽光,許多人也都是陽光燦爛的。吳小麗臉上也被陽光照亮,心里卻一片霧霾,涌動的霧霾,彌漫的霧霾,喘不開氣的霧霾。吳小麗抬頭看看藍天。藍天也特別藍。她還看到了白云。白云也特別白。她還看到一群飛翔的鳥。多么好的天啊,干凈、透徹。吳小麗努力讓自己陽光起來,努力讓笑容浮到臉上。憑什么姓郭的風光無限?憑什么別人要做受氣的小寡婦?我呸!
但是吳小麗一下子想不起來二手房交易市場是在哪條路上了。
吳小麗最后只好攔一輛出租車。
直到這時候,她的思路才被理順,才覺得一套學區(qū)房比什么都重要,女兒的前程比什么都重要,才覺得,晴朗的陽光才是真實的陽光,藍色的天空才是真實的天空,現(xiàn)實生活才是真實的生活。吳小麗在二手房市場快速走一圈,找一家順眼的柜臺登記了自己的信息。未曾想,女老板善意地告訴她,這兩天,那一帶的房價突飛猛進,已經(jīng)升到每平方米一萬三千塊了。吳小麗吃驚地脫口而出:“為什么?”
對方笑一下,反問道:“你說呢?”
吳小麗知道一萬三的概念是什么,這可是海景別墅的價位啊。原來只說六七千的,看來大家都聽到風吹草動了。
先登記再說吧。
吳小麗從房地產(chǎn)交易市場出來,直接去蒼梧路上的同科花園了。她要回家取那些獲獎的證書。另外,也要想想,一萬三千塊錢每平方米的二手房,還值得嗎?她要找陳大華再商量一下,真如大朱老師所說的那樣,他們公司開發(fā)的樓盤秀逸水鄉(xiāng),也是可以考慮的。這個時候,也只有陳大華能跟她想到一起了——都是為了女兒啊。在分居一年多的時間里,她和陳大華見面很少,有限的幾次,也是因為交接女兒。女兒每周六進城學二胡,學完會跟陳大華回同科家里住一晚,周日下午再把女兒送回洋浦。但是春節(jié)以后,到現(xiàn)在三四個月了,他們還一次沒見過。
想起陳大華,她現(xiàn)在都有些陌生了。當初他在電話里或QQ里不斷向她道歉的時候,她覺得他很可恨,很厭惡。他承認自己錯了,要改??筛牡昧藛??貓走千里偷腥,狗走千里吃屎。她也相信他真心認錯了,相信他和郭蓓蓓(現(xiàn)在叫麥榕)偷情在萌芽時期就知道錯了,就像殺人犯,難道他故意殺人不知道后果嗎?知道后果還犯,這就是本性,壞的本性,惡的本性,惡心的本性。這對狗男女又在一個單位,姓郭的又是他上司,還是老牌小三(老板的情人),一旦纏綿到一塊,那么容易分開?男女偷歡就像吸毒,惹上了就再也戒不掉了。但,這么長時間了,也該到了了結(jié)的時候了——她也實在受不了郭蓓蓓盛氣凌人的樣子了,受不了她滿不在乎的樣子了,受不了她自我享樂的樣子了,這都是因為陳大華??斓稊貋y麻,離!吳小麗最后給自己下了結(jié)論,快刀斬亂麻,離!她聽到這句話的回聲在自己的心里蕩漾,穿墻撞壁,百轉(zhuǎn)千回,回聲響了很久很久……
還好,家里的門被她打開了。吳小麗在上電梯的瞬間,還擔心門鎖被陳大華換了。也難怪她患得患失,幾個月沒回來了,什么事都有可能發(fā)生啊。
在推開門的一瞬間,一股撲面的怪味直撞而來。
吳小麗向后踉蹌一步,差點退回到電梯口。
一點沒夸張,吳小麗真以為走錯了家,進錯了門——這種怪味是陌生的,不是家里特有的,像她童年記憶里的豬食缸散發(fā)出的酸臭,不不不,不僅是酸臭,是現(xiàn)代化工原料排放池里特有的氣味,說不清,道不明,熏得人睜不開眼,喘不開氣。吳小麗堅持站穩(wěn)后,屏息斂氣看一眼屋里的擺設,沒錯,是她家。那個曾經(jīng)熟悉、溫馨的家,那個每到周末就一心向往的家,基本的擺設原封未動,客廳里有一張大案,那是她用來寫字的,案幾上鋪的氈子還在,還有一瓶一得閣黑水,一個調(diào)色盤,一方端硯,一方筆洗,連筆筒擺放都原封沒動。墻壁上懸掛的是她老師陳桐興當年送給他們結(jié)婚的喜聯(lián):文鸞對舞合歡樹,俊鳥雙棲連理枝。聯(lián)雖平常,卻透出老師的喜愛和祝福。還有她自己的一幅小楷,也原樣掛在書案的上方。只是沙發(fā)上,堆放些亂七八糟的衣物,還有地板似乎也好久沒拖了,墻邊的踢腳線上,更是生了絨絨的白毛。
吳小麗試著往客廳挪幾步,重新呼吸。臭味弱了些,依然還是臭。吳小麗放下包和手里的提袋,環(huán)顧四周,試圖發(fā)現(xiàn)臭味來自何方。四周的環(huán)境是吳小麗熟悉又陌生的。熟悉是主體布局一點沒變,陌生是感覺什么都不是原來的樣子了,陳舊是一方面,更主要的,還是感覺。吳小麗謹慎地走到書案前,用手指輕輕拭一下,發(fā)現(xiàn)白色的氈布上有一個手指印,那是灰塵留下的,就像一枚印章。吳小麗在這個氈子上寫過無數(shù)幅作品,也鈐過無數(shù)個印章,沒想到這個手印的名章讓她如此的灰心。
吳小麗本想把包放在案幾上的,她放棄了。
吳小麗只好背著包,走進了衛(wèi)生間,又走進了廚房,走進了儲藏間。這三個地方最容易發(fā)出臭味了。吳小麗想找出臭味的發(fā)源地??上?。這三個地方依然臭,依然不是臭的發(fā)源地。吳小麗最后小心地推開臥室的門。臥室里的臭味和其他空間一樣。于是吳小麗知道了,是這個家整體地臭了,并不是哪里死個老鼠,或暗藏一堆垃圾。
吳小麗把包放到了床上。
已經(jīng)是五月末了,她在洋浦的家里已經(jīng)換了墊被了,可陳大華還鋪著褥子。
吳小麗坐在床沿上,發(fā)了會呆。
吳小麗呆坐了一會兒,只是一小會兒,決定給陳大華打電話,告訴他,在家里了。
陳大華被吳小麗的電話嚇得語無倫次地說:“你在家……哪個家……同科嗎?好好,我立即回……你別走啊小麗……”
吳小麗不想走。吳小麗要見陳大華,商量一下學區(qū)房的事。
吳小麗動了想給家里清掃一下的念頭。但這個念頭只是一閃就消失了。她把所有的窗戶都打開了。屋里有了空氣的流動,再加上適應了一會兒,感覺屋里的臭味不那么臭了。但依然不是她熟悉的氣味。吳小麗心情沉重——對,是沉重,沒有恨,沒有怨,也沒有苦,只是格外的沉重……
她把家弄丟了。
各種各樣的證書從書櫥里找了出來,堆在案幾上。吳小麗一本一本地翻著,記憶的閘門漸漸打開,一些幸福的時光和過往的足跡從證書里走了出來。吳小麗一邊回憶,一邊選擇性地往袋子里裝。在拿到第一次入選國展的證書時,她臉上呈現(xiàn)出難得的一笑。但吳小麗的思維似乎混亂了,她在數(shù)著陳大華的腳步。她知道陳大華所在的公司大致的位置,就在方塔街一帶。方塔街到家也不過二十分鐘的路程,可都快四十分鐘了,怎么還沒來?又過了十幾分鐘,還是沒有影子。一個小時了,吳小麗生氣了。
吳小麗給陳大華發(fā)一條微信:“躲吧!我回洋浦了!”
吳小麗立即就收到陳大華的微信回復:“不是躲,我在看一戶二手房,正要跟你說?!?/p>
“二手房?你知道多少錢一平嗎?”吳小麗回道。
“不知道……”
“不知道看個屁??!”吳小麗氣不打一處來,回微信的手指都顫抖了,“你看看家里,狗窩還豬圈???”
陳大華不回復了。
吳小麗等著他回復,等著他說他們公司開發(fā)的秀逸水鄉(xiāng)??申惔笕A卻再也砸不出個屁來了。
吳小麗越想越生氣,拎起包走了,心里想,你繼續(xù)作吧,作吧,過好日子吧!
吳小麗哭著走進了電梯。
洋浦小學像過節(jié)一樣,大門口彩旗列成兩排,正迎風招展。
中心校唐校長,洋浦分校史校長,還有吳小麗,陸續(xù)走到校門口。吳小麗是在教室上課時被史校長叫出來的。吳小麗知道市領(lǐng)導就要到了,雖然不情愿,也是沒有辦法——校領(lǐng)導的話必須聽啊。
吳小麗剛到門口站定,就看到三輛黑色奧迪開過來了。
唐校長立即上前一步,像交警一樣,指揮轎車魚貫開進校園。
還是一早剛到校時,吳小麗就發(fā)現(xiàn)了不同,不僅門口多了數(shù)面彩旗,教學樓門廳前的小廣場上,還把周三她指導老師寫的粉筆板書的小黑板展了出來,幾個特制的巨型鐵架子上,整齊地排著幾十塊大小統(tǒng)一的小黑板,每塊小黑板上,都是同一首唐詩,蓬頭稚子學垂綸,側(cè)坐莓苔草映身。路人借問遙招手,怕得魚驚不應人。吳小麗示范的那塊排在頭一排第一個,雖然沒有署名,雖然是粉筆板書,吳小麗也從內(nèi)心里開心的。吳小麗想想真是奇怪得很,國展都參加兩次了,各種省展市展更是不計其數(shù),對于這種小小的校園活動,還是那么愛虛榮。更讓吳小麗虛榮心得到小小滿足的是,在走廊兩側(cè),新增了數(shù)十塊圖板,有反映學校集體活動和集體成就的,也有許多老師多年來取得的個人榮譽。在這些圖版上,吳小麗的照片也是數(shù)次出現(xiàn),而且有的照片她也是頭一次看到,可能是參加學?;顒訒r,辦公室老師拍的工作照吧。在老師取得的個人成就部分,吳小麗又是排名第一,不僅是書法方面的,還有她參加的全市講課比賽的一等獎,多次教師論文比賽的一等獎、二等獎,教師節(jié)演講比賽的一等獎等等。吳小麗第一次覺得當校長真不容易,這些圖片圖板,可都是連夜搞出來的啊。同時也覺得市領(lǐng)導的力量真是巨大,把校長的能量全部調(diào)動出來了。史校長更是在她剛進辦公室時,就來取走她帶來的各種榮譽證書了。史校長在會議室的會議桌上擺好證書后,還叫吳小麗去看看,跟吳小麗說,市領(lǐng)導可能要問你一些情況,唐校長讓我關(guān)照你,該說不該說的,要心里有數(shù)哦。吳小麗知道,唐校長怕她在市領(lǐng)導面前說些對學校、對他不利的話,或發(fā)幾句牢騷什么的。吳小麗也善解人意地保證,一定盡挑好的說。
可見,這次領(lǐng)導的視察,校方是多么的重視了。
難道不是嗎?吳小麗看到,唐校長緊緊跟著第一輛奧迪車,在轎車徐徐停下后,拉開車門,做了請的手勢。
從車里下來的果然是袁主席。
袁主席笑容很得體地和唐校長握一下手。
而后邊第二輛車里下來的一個精干的中年男人,快步走到袁主席身邊,說:“這位就是中心校唐校長。”
吳小麗認識這個中年人,他就是市教育局孔局長,全市教育系統(tǒng)各種會議上都少不了他的身影,也多次聽過他的講話。
孔局長的適時介入,使氣氛更顯莊重。
孔局長又用眼睛看到稍遠一點的史校長,抬手一指,說:“這位是洋浦分校的史校長?!?/p>
史校長在孔局長抬手時,就反應迅捷地跑過來,蝦腰向前握住了袁主席肥嘟嘟的手。
袁主席和兩位校長握手后,眼睛在校園里掃一眼,他看到了彩旗,還看到“熱烈歡迎市領(lǐng)導蒞臨視察”的橫幅。
但他還在尋找。他在尋找什么呢?
吳小麗!他看到了吳小麗。
而吳小麗在袁主席和兩位校長握手的當兒,一眼發(fā)現(xiàn)從第三輛車里下來的一行隨行人員中,那個高挑而出眼的大朱老師了。吳小麗驚喜地差點叫出來,快步走向大朱老師。
按說,兩個好朋友又是前同事應該很熱情地握手或擁抱。但大朱老師仿佛不認識她似地望著她,打著正經(jīng)的官腔說:“領(lǐng)導在找你?!?/p>
“吳老師!”袁主席朝吳小麗快步走來了。
吳小麗不懂這些禮儀,領(lǐng)導視察,有局長有校長,輪不到她這個小老師什么事的。沒想到袁主席叫她了,向她走來了,還老遠就伸出了手。
吳小麗有些拘謹,微笑也極不自然。但她還是把手伸了出去——而不是去迎接袁主席的手。
袁主席握住吳小麗的手,轉(zhuǎn)頭對孔局長說:“孔局長,你們教育系統(tǒng)出人才啊,吳老師可是一顆明珠哦!為洋浦,為教育界,也為全市爭得了榮譽啊。哈哈哈,不得了……不得了不得了啊小吳。”
吳小麗被表揚得不好意思,只顧笑著,也不知怎么回應。
“孔局長,人才有了,如何培養(yǎng)就看你們啦?!?/p>
孔局長說:“請袁主席放心,我們一定好好落實領(lǐng)導指示?!?/p>
吳小麗的笑漸漸僵硬了——她的手在袁主席的手里抽不出來。
袁主席又開始勉勵吳小麗了:“吳老師,你這么年輕,就是中書協(xié)會員了,了不起?。×瞬黄鹆瞬黄稹瓕α?,你現(xiàn)在是政協(xié)特邀委員,可要為政協(xié)多做些工作啊?!?/p>
袁主席還沒有放手的意思。
吳小麗有些尷尬了,嘴里“哼哼”著點頭,臉色更紅了。
孔局長提醒道:“吳老師,你要感謝領(lǐng)導的關(guān)心啊?!?/p>
“謝謝主席……”
“哈哈哈,不用不用……政協(xié)書畫委員會成立時間不長,就靠你們這些人才啦,我準備把古一玄調(diào)到政協(xié),在文史委掛個名——他這種藝術(shù)家不適合紀委那邊工作的,我們要因才施用,以后書畫委的活動都交給他啦?!?/p>
怪不得“海灣、新沂兩市政協(xié)委員書畫聯(lián)展”的作品都是古一玄在催,原來這樣。吳小麗思想一走神,沒聽清袁主席下邊說了什么話,只看到孔局長頻頻點頭地應著什么。最后是孔局長伸手示意道:“袁主席請!”
袁主席這才松開吳小麗的手,昂首闊步向教學樓走去。
吳小麗的手雖然得到解放,還感到油膩膩的,感覺很臟,輕甩甩手,轉(zhuǎn)頭找大朱老師。發(fā)現(xiàn)大朱老師看到她甩手的動作了,正轉(zhuǎn)頭在偷笑。吳小麗心里想,笑話都叫你看到了,等著瞧,你這頭大豬豬!
一行人走到教學樓前,袁主席顯然被小黑板陣容給震住了。
孔局長不愧是教育局一把手,他非常熟悉洋浦學校的教學特色,關(guān)鍵時刻決不會失去表現(xiàn)機會的,他介紹道:“規(guī)范板書是我們這個學校的一大特色,雖然是鄉(xiāng)村分校,搞得非常有成效,在全市領(lǐng)先,我經(jīng)常讓別的學校組織老師來觀摩學習。對了,學科帶頭人也是吳小麗吳老師?!?/p>
孔局長的精明,從這件事上可以得到充分體現(xiàn)。原先唐校長史校長做的許多預案,這會都不起作用了,風頭全叫孔局長一個人搶了去,似乎跟唐史二校長沒有一點關(guān)系似的。吳小麗有些可惜兩位校領(lǐng)導了。
在接下來的所有講解中,孔局長都大包大攬,胸有成竹,頭頭是道。大到全校的概況,小到某一個老師的特長,都是如數(shù)家珍。對孔局長精細的介紹,袁主席很滿意,頻頻點頭,做一兩句適當?shù)臒o關(guān)痛癢的指示??拙珠L的表現(xiàn),也讓兩位校長和政協(xié)、教育局的隨行人員大為吃驚,覺得這個局長真是對下面的情況了如指掌啊。他們哪里知道,孔局長在得知袁主席的考察目的地之后,也是連夜做了準備的。其實袁主席的關(guān)注點并不在這些方面,但這種過場也必須得走走,而且要走得很像回事。
最后高潮,是在看起來可有可無的書畫展示中,這才是袁主席這次考察的重中之重。
袁主席似乎早已技癢了,看到墨寶擺好了,挑一枝最大的筆,在一張六尺宣紙上就揮舞了起來,四個“寧靜致遠”大字一氣呵成。在大家熱烈掌聲中,袁主席又拿一枝略小的筆提了款,接著又是一片叫好。袁主席一連寫了幾幅,因為孔局長、兩位校長還有其他隨行人員,都紛紛跟他要字。袁主席也大方,有求必應,都是四個字,什么“心靜如水”“大公無私”等等。
就在袁主席揮毫潑墨中,吳小麗和大朱老師在一邊悄悄地說話。
吳小麗說:“嚇死我啦!”
大朱老師說:“我看你比誰都樂,還嚇死,切!”
吳小麗用胳膊抵一下大朱老師。
“麗,不得了啊!”大朱老師夸道,“都認識袁主席啊?!?/p>
“什么不得了啊?別亂想啊?!?/p>
“誰亂想???你傻呀?”大朱老師瞟一眼那邊的熱鬧,熱烈的掌聲,說明袁主席又完成一幅大作了。大朱老師聲音更小地說,“麗,你不用買學區(qū)房啦!”
吳小麗用疑惑的眼睛看著她。
“有這么好的關(guān)系不用,真傻逼?。俊贝笾炖蠋熥龀鰫汉莺莸臉幼?,恨鐵不成鋼地瞪了吳小麗一眼,“上什么樣的學校還不是袁主席一句話的事?!?/p>
吳小麗愣住了。她沒想到大朱老師會這樣想。但這樣想也沒錯啊,確實是這樣啊。自己怎么不這樣想呢?
“你們倆嘀咕什么呢?”孔局長喊道,“過來看看。吳老師也來表演一張?!?/p>
“是啊,小吳,過來,表演你的行楷。”袁主席也喊了,“我也寫一張送你!”
大朱老師拉一下吳小麗,兩人一起過來了。吳小麗不喜歡在公開場合這種帶有表演性質(zhì)的寫字,再加上剛剛聽了大朱老師的話,覺得很不是滋味,心里還在消化大朱老師的話,就更不愿意寫了。大朱老師的話其實很容易消化,又很不容易消化。再說,現(xiàn)在還不是消化的時候。一時半會也消化不了。領(lǐng)導既然叫她寫字,又怎么好拒絕呢?拒絕了,不僅不給袁主席的面子,連孔局長都會不好看的。
“大字我寫不好的?!眳切←悓嵲拰嵳f,“我也不習慣用新筆,袁主席的字我肯定也要收藏一幅啊,下次我還是送幅小楷吧?!?/p>
吳小麗只是試著拒絕一下,沒想到袁主席放下筆,端起茶喝一口,對大家說:“小楷是小吳的強項,那可不是一般的漂亮,在整個海灣市無人能比的。但寫小楷和寫大字不一樣。小楷嘛,得坐下來,靜下心,全情投入,才能做到筆到意到,是不是小吳?”
吳小麗不斷點頭,心里暗喜,知道袁主席要擱筆了,自己可以不獻丑了。
“正好,小吳老師,你要是送我一張小楷,內(nèi)容最好是我自己的文章。我有一篇《海灣賦》,一千二百字,是我?guī)啄昵白龀崭笔虚L時創(chuàng)作的,我一直想找人抄一幅,一直沒有合適的人選。怎么樣小吳老師,我辦公室就差你的一幅金粉《海灣賦》啦!”
吳小麗還沒有回答,孔局長就代為回答了:“沒問題,吳老師寫好了給您送去!”
送走了領(lǐng)導,唐校長還專門返回來,感謝吳小麗給學校帶來的巨大榮譽,還叮囑吳小麗,袁主席的《海灣賦》要抓緊書寫,下周一定要搞好,裝裱費用由學校出。另外,讓吳小麗再開一張兩千塊錢以內(nèi)的紙墨發(fā)票,也由學校報銷,算是學校對吳小麗辛苦的一點小小補償。
到了這時候,吳小麗已經(jīng)心知肚明了,她當政協(xié)特邀委員啊,參加政協(xié)舉辦的書畫展啊,加入民主黨派啊,還有袁主席的這次視察啊,最終目的只有一個,一張手書小楷《海灣賦》,而且是金粉的。還好,袁主席沒提捐贈圖書館和博物館的事,也就沒提黃新——他肯定知道黃新曾經(jīng)許諾的事情。
吳小麗無端當中又多了一個事情——其實,作為一個有成就的書法家,有人索字是正常的,有領(lǐng)導索字也不意外。但是,這里夾雜一個討厭的古一玄,還有大朱老師那夸張的口氣和表情,就連唐校長,也一下子對她友好起來,吳小麗心里還是不痛快。唐校長以前可是挺嚴肅的,輕易不幫別人忙的,就是外出學習,報銷車票,找他簽字時,也是審查來審查去,一分錢都算計到骨子里的人,仿佛學校的公用經(jīng)費是他自家的一樣。現(xiàn)在也大方了,要她開紙墨發(fā)票了。更能說明問題的是孔局長。孔局長是什么人?教育局一把手啊,到各個學校視察,把誰看在眼里啊?可他明顯高看了吳小麗一眼,也特別尊重吳小麗,還那么賣力地介紹學校各種情況。為什么?還不是因為袁主席?袁主席專門來看吳小麗,專門請吳小麗為他抄寫《海灣賦》,這能是一般關(guān)系嗎?
這個在別人看來是風風光光的事,對于吳小麗來說,卻多了一份心事。如果這時候再和陳大華離婚,別人會怎么議論呢?但她和陳大華的感情,確實已經(jīng)走進了死胡同。
整個下午,吳小麗都懶得走動,她怕遇見別的老師跟她打招呼,也不想和別人打招呼,非要去教室時,還要從窗戶向外望望,看看路上有沒有人。她覺得自己一下子變得鬼鬼祟祟起來,變成一個心術(shù)不正的人,總覺得別人在用怪異的眼光看她、想她、猜度她、鄙視她。就連好朋友小朱老師,這個平時愛說蠢話的小豬豬,也變得目光呆滯、神情緊張了。但如果小豬豬真要開口,那可是貨真價實的心里話啊。因此吳小麗又希望小朱老師跟她說些什么。
小朱老師真是善解人意啊,她趁辦公室沒有別人時,趕快繞到吳小麗身邊,俯下身,趴在吳小麗肩膀上,小聲說:“麗姐……”
“小豬豬……”不知為什么,吳小麗心里一軟,似乎最柔弱最敏感的部分被觸碰到了。
“我……離了……”
“什么?”吳小麗愣一下之后,驚訝地說,“什么?”
“小狗吃的……姓胡的正式提出跟我離婚……我同意了,下周一去辦手續(xù)?!毙≈炖蠋煴M力讓自己平靜下來,臉上還露出輕松的或解脫之后的笑容。
吳小麗站起來了,她注視著眼前的小朱老師,好一會兒,才輕聲說:“小豬豬……”
吳小麗哽咽著,沒說下去。
“離就離,姑奶奶不怕……”小朱老師的眼淚突然涌出眼眶,一頭扎進吳小麗的懷里,哽聲抽泣起來。
兩個要好的姐妹在辦公室里抱頭痛哭。
又是最忙的周六了。吳小麗早上六點就起床,比她每天上班還早。沒辦法,女兒的二胡課是早班,七點至九點。學完二胡,還要去學美術(shù)。本來女兒沒有美術(shù),跟她學書法。因為學校有規(guī)定,在職教師不允許在家?guī)召M學生了,而且教育局下了正式文件,校領(lǐng)導找她談了話。她只好在去年就把家里的班停了。而女兒也改變了志向,自己提出來還想學畫。吳小麗覺得也好,女兒的書法基礎(chǔ)已經(jīng)打得很扎實了,自古書畫不分家,有了書法的線條和筆力,學起畫來也不難的。
女兒的二胡老師是個年近七十的老先生,姓陸,原先是上海某音樂學校的老教授,二胡演湊家,退休后到女兒家定居,閑得無聊,被人請去教二胡。由于不是太缺錢,教了幾年就不教了。吳小麗只好把女兒送到別的老師那里,但女兒學不好,水平不升反降。吳小麗思來想去,打聽到陸教授的住址,給他送幅書法作品,加上一些土特產(chǎn),求他給女兒開小課,費用隨便收。陸教授覺得這孩子天分高,又聰明肯學,就收下了。時間卡得很死,只在每周六早上教兩小時。教室就在他家的客廳。
在女兒學二胡的過程中,吳小麗望著窗外,下雨了。早上天就陰得很,手機上的天氣預報也說有中到大雨,這會兒果真下了,雨勢真的不小。吳小麗雖然帶了雨具,冒雨出門也會濕了衣服的。何況女兒還要背著二胡,她也帶著不少東西,布袋子里有她當作壽禮寫給陳老師的一幅字,送給瑞雅軒周師傅的五張扇面——這是周三那天周師傅給她發(fā)微信托她寫的。她答應周六一定帶來。這些東西可都怕雨啊。本來就愁中午陳老師的壽宴——會在壽宴上見到她不想見的麥榕——就是以前的郭蓓蓓,說不定還會見到古一玄,現(xiàn)在又來了場突然而至的大雨,吳小麗真的想打退堂鼓了。但老師對她好,這么重要的壽宴又怎么能不去呢?她還給老師包了兩千塊錢的紅包呢。老師也可能不收她的紅包,但她不能不送啊。
以下雨天為借口不去參加老師的壽宴顯然不充分,不想見麥榕和古一玄又不能說。
吳小麗糾結(jié)了,犯難了。
女兒的二胡拉得很好聽。老師的教學也很認真。老師拉一支整首的曲子,吳小麗聽出來是名曲《聽松》,吳小麗以為是女兒拉的。女兒拉時,又以為是老師拉的。吳小麗的思維全亂了,感覺頭暈乎乎的,身上發(fā)冷,眼皮也重,有發(fā)燒的跡象。如果不去參加陳老師的壽宴,生病是最好的借口。吳小麗晃晃腦袋又試了試腦袋,真病了。都怪這幾天想得事太多,工作也太辛苦。吳小麗心里突然出現(xiàn)大面積的悲苦,覺得日子怎么這么艱難啦?
吳小麗手機突然振動起來——來電話了。
女兒要拉二胡,她趕快出門到門廳里接聽。
是周師傅打來的。
“周師傅你好?!?/p>
“你好吳老師,你在哪???”
“我在……我在海景別墅這邊……女兒在學二胡啊?!?/p>
“我一猜就是?!敝軒煾嫡f,“我到海景別墅大門口了,你在幾號樓?我開車來接你們的,下大雨了?!?/p>
吳小麗心里感激周師傅,告訴所在的幾區(qū)幾號別墅,便在門廳里等他了。
一會兒,周師傅的轎車就開過來了。
周師傅打開車門,撐著傘跑進了門廳。
“這個雨,真大啊?!敝軒煾刀逯_,收起傘,從口袋里掏出一個信封說,“字賣了一幅,加上今天的五張扇面,先結(jié)一部分。賬我都給你記著了。你也記一下,到時候?qū)?,錯不了?!?/p>
吳小麗相信周師傅,也從來沒有記賬,都是周師傅說什么就什么。自己在這個小城市,能賣字掙錢,已經(jīng)很不簡單了,不想去斤斤計較。
吳小麗把包里的扇面取給周師傅。
周師傅欲言又止地說:“吳老師,陳桐興老師的八十壽宴,你要去吧?”
哦,原來陳老師也請了周師傅,吳小麗一時沒有想到。經(jīng)他一提醒,心里突然有種云開霧散的感覺,對呀,請周師傅把禮金和禮品帶過去,就說自己病了——事實上也病了。吳小麗苦著臉說:“要去啊……可我病了……發(fā)燒,去了也難受……”
“那就不去吧,我?guī)湍愀惱蠋熣f?!敝軒煾悼粗鴧切←惖哪樕?,說,“看你臉色不好看嘛,灰白灰白的,身體要緊啊吳老師——沒什么事吧?”
“我怕去了也給老師添堵……可能感冒了,來勢兇猛的感冒……”吳小麗說的是實情。
“陳老師會體諒理解的,你禮到意到就行了,改天再去向他問好?!敝軒煾嫡f,“他喜歡熱鬧,學生又多——本來說請兩三桌,后來擴展到四五桌,許多人聽說后,都說要去——他本來也沒請我,可我能不去?”
吳小麗已經(jīng)把送給陳老師的書法作品拿出來了,還特意用紅紙扎起來。又取出一個紅包,說:“周師傅,你和陳老師好好說啊,我怕他怪我……”
“放心,我知道怎么說?!敝軒煾嫡f,“對了,你幾點結(jié)束?要不要我送你去車站?”
“快結(jié)束了?!眳切←愓f,“去不了車站啊,還要去科苑路那邊,女兒學畫,我還要送她去學畫?!?/p>
“我送你們吧,雨還在下呢……哦,小些了,科苑路也不遠,我拐一下就到。”周師傅說,“陳老師的活動我遲些不要緊的,前邊都是筆會,我吃飯時趕到都行?!?/p>
“真不好意思,多次麻煩你?!眳切←惖脑捠钦嫘母兄x的。
九點時,女兒的二胡課結(jié)束了,雨也小了很多。
美術(shù)課是十點到十二點,中間有一個小時的時間。以往,吳小麗和女兒都是坐公交車去的,也就三十來分鐘就到了,有了周師傅專車接送,會更快些。于是吳小麗決定在郁洲路蒼梧綠園對面的人民大藥房買點感冒沖劑。吳小麗有經(jīng)驗,感冒剛有了苗頭時,喝兩包感冒沖劑就好了。就在周師傅轎車減速時,吳小麗突然看到隔著馬路的蒼梧綠園東門口,站著的人很熟悉——郭蓓蓓?不不不,她現(xiàn)在叫麥榕了,多么難聽的名字,麥榕的穿著很別具一格,出挑,惹眼,她正在和她面前一個男人揮著手講什么。雨已經(jīng)停了,她對面的那個人還打著傘,即便是黑色的雨傘遮住了男人的半個頭,吳小麗也一眼認出了他,陳大華!天啦!吳小麗心忽地懸起來,這對狗男女果然還在勾搭啊!
吳小麗怕女兒看到他們,更怕自己留不住火,跑過去扇他們的耳光,趕快對周師傅說:“不買了……”
“買吧,吃藥好得快?!?/p>
“不了,快走!”吳小麗大叫道。
周師傅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對吳小麗突然變腔大叫有些不理解,但他還是帶下油門,加快車速,迅速向前開了。
女兒也奇怪地看著媽媽,叫道:“媽……”
吳小麗摟住女兒說:“沒事,乖,沒事,媽不想吃藥了……周師傅,對不起啊?!?/p>
周師傅笑笑,替吳小麗圓場地說:“大聲說話可以驅(qū)逐感冒的,沒事啊,呵呵呵……”
到了科苑路女兒學畫的國畫教室,吳小麗還覺得自己太失常了,太夸張了,肯定給周師傅留下了不好印象。但也沒有辦法解釋啊,怎么解釋呢?吳小麗只是能多說兩聲謝謝的話。其實這多說的謝謝,同樣讓周師傅投來狐疑的目光。
好在這一切都過去了。
吳小麗把女兒送進教室,原打算去不遠處的銀行轉(zhuǎn)錢的,現(xiàn)在也完全沒了心思。同科花園的房貸是每月二十五日還款,今天是二十三日了,明天二十四日是周日,雖然還有一天機動時間,吳小麗不想把自己搞得太緊張。所以每月都是在臨近還款日期的周六,利用女兒學畫的這段時間,去銀行辦了手續(xù)。手續(xù)也很簡單,就是從陳大華工商銀行的工資卡里,轉(zhuǎn)三千五百塊錢,存到建設銀行房貸專用卡里,讓建行直接代扣就行了。
吳小麗心情抑郁,看著窗外,雨雖然停了,還是很陰暗,滿天都藏著雨水一樣,似乎隨時還會下。書畫教室里孩子多,不像學二胡時就女兒一個人。吳小麗沒有地方待,還有吵吵聲也讓她煩,覺得還是去一趟銀行吧,把房貸存一下,免得明天還有大雨,或自己突然有事耽誤,就來不及了。
吳小麗看一眼女兒。正在調(diào)顏色的女兒也望她了。吳小麗跟她揮揮手,向外指指。女兒也跟她揮揮手——以往吳小麗和女兒也是這樣打著手語的。吳小麗又跟女兒豎豎大拇指,這是給女兒加油的意思。
吳小麗到了工行,辦轉(zhuǎn)款手續(xù)時,發(fā)現(xiàn)陳大華的工資卡里沒有錢。吳小麗心里“咯噔”一下。陳大華發(fā)工資的時間是二十號,今天都二十三號了,工資怎么還沒到賬?以前從未出現(xiàn)這種情況啊?且慢,也不是沒出現(xiàn)過,上個月的工資到賬似乎也有些不正常,好像也遲了一兩天。吳小麗當時是在二十三號進城辦事順便轉(zhuǎn)款時,查一下銀行記錄的,似乎是當天剛到的賬。當時吳小麗也沒有上心,這次干脆就沒有錢了。搞什么鬼啊?吳小麗腦子嗡嗡的,第一感覺是不是陳大華重辦了工資卡?是不是陳大華不想還同科花園的房貸啦?怪不得學區(qū)房的事陳大華也不太積極,不想還房貸的目的是什么?不想買學區(qū)房的目的是什么?那就鐵定要離了。吳小麗終于覺得陳大華要攤牌了,加之剛才在路上看到在蒼梧綠園東門口的陳大華和郭蓓蓓在商量事情(也許就是郭蓓蓓擅自決定替掉陳大華的工資卡的,陳大華在跟她交涉呢)。吳小麗想,終于要結(jié)束了。郭蓓蓓就算再有錢,她也不愿意情人(說不定會成為丈夫)替別人還房貸啊。不行,不能就這么被人欺負。吳小麗拿出手機,她要給陳大華打電話。但是,她撥打電話的手中途停住了,電話里怎么說?責問他一頓嗎?還是跟他大發(fā)雷霆?還是惡罵他幾句解解氣?無論哪一種又有什么意義呢?事情到了這一步,表現(xiàn)得也要有骨氣一些啊,或者至少不能讓他們瞧不起啊。小朱老師和小狗吃的情感那么好,不是也離了嗎?這世道真是看不懂,大朱老師和孔局長那點事,已經(jīng)是世人皆知了,她丈夫還把她當寶貝捧著,婚姻家庭還那么穩(wěn)固,這又是為什么?吳小麗在自動取款機前踟躕一會兒,看到有人排到她后邊時,才抽身走了。
雨又下了。
變成了牛毛細雨,不緊不慢,朦朧了吳小麗的視野。吳小麗下意識地撐開傘,機械地走在科苑路邊的人行道上,茂密的綠化樹在雨中格外鮮嫩,青枝綠葉十分養(yǎng)眼。這段路不長,四五百米的樣子,屬于新擴建的城區(qū),路寬,店鋪不多,加上雨天,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吳小麗因而就顯得格外孤單。但吳小麗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平靜,平靜,表靜。吳小麗想,遇到事情要解決事情,什么樣的事情都要解決,不是嗎?不能跟事情急,越急越解決不了,越急越是對自己過不去。吳小麗心態(tài)一放松,腦子也輕松了些,感冒的癥狀似乎減輕了。
很快就到女兒學畫的畫室地段了?,F(xiàn)在還早,離女兒放學還有一個小時,去書畫教室顯然是不妥的,在門口淋雨也不是個事。好在小區(qū)門口有一家小超市,吳小麗就躲了進去,決定給女兒買些小零食。平時她很少給女兒買零食。她不知從哪里得到的經(jīng)驗,認為女孩子吃零食會長胖。她不想女兒成為小胖子,所以嚴格控制零食。但今天她想讓女兒痛痛快快吃一次,讓女兒高興高興。
快十二點時,吳小麗拎著一大袋零食來到女兒的書畫教室門口。奇怪的是,女兒背著畫板和二胡,已經(jīng)在門口等著了。
女兒迎著吳小麗大聲說:“老師說下雨了,提前十分鐘下課。”
“好啊,”吳小麗說,“咱們回家?!?/p>
女兒已經(jīng)看到她手里的大袋子了,開心地說:“老媽,你手里什么呀?”
“好吃的啊,”吳小麗看女兒笑顏如花,覺得自己的決定真是英明正確,快樂地說,“都是你愛吃的?!?/p>
女兒跑過來搶過大袋子:“啊,這么多,好沉啊?!?/p>
“路上別吃東西,女孩子……”
“知道,老媽,回家我要盡情享受,嘻嘻嘻,老媽我愛你!”
到了路邊,一輛轎車徐徐停在了她們身邊。
吳小麗看到,從車里出來的是古一玄。
怎么是他?吳小麗反應遲鈍地停了下來,姓古的不是也參加陳老師的壽宴了嗎?怎么會到這里?一定是周師傅說她在這兒的。這周師傅嘴巴太長了吧?不會,周師傅跟他說這個干嘛?有可能是他問周師傅的。吳小麗對古一玄沒有好印象,不,是印象極壞。但是堵頭對臉的,也不能就這么繞開啊,何況古一玄一下車就向她微笑,明顯不是巧合的路遇,而是蓄意的安排。
“吳老師,下雨了,我送你們回吧?!惫乓恍⑿χf,“你家小乖跟江老師學畫的吧?江老師是我好朋友,他畫得好啊,教得也好,江老師常說起……”
“不用?!眳切←悎詻Q地說,從他身邊就走過去了。
古一玄跟著走兩步,說:“瞧這天,還下呢,送送吧,方便的?!?/p>
說話間,雨還真的急了些,而且似乎起風了。吳小麗打個寒戰(zhàn),雖是五月下旬了,凄風苦雨的還是略有涼意。
“前邊就有公交車?!眳切←愓f,拉了女兒,快步走了。
古一玄不再堅持,停下來。但很快就跑回去開車了。古一玄又跟上了吳小麗,從打開的車窗里說:“上來吧,正好有事跟你說?!?/p>
吳小麗此時已經(jīng)有些動搖。吳小麗動搖不是因為雨天,也不是因為女兒不解的眼神。而是覺得這個古一玄什么都懂了。什么都懂的古一玄,離了婚的古一玄,三番五次在她面前表現(xiàn)的古一玄,讓她覺得太決絕了不禮貌,便停下腳步,問女兒:“咱們要不要讓叔叔送回家?”
女兒點點頭。
吳小麗和女兒上了古一玄的車。
古一玄很會討好地說:“小朋友,江老師是我朋友哦,他教得好不好?”
“好!”
“江老師教得好,怎么獎勵他?讓他請你吃肯德基!”
女兒開心地笑了:“教得好還要懲罰???”
“不是懲罰,是獎勵!”
女兒天真地說:“媽,有這么獎勵的嗎?江老師教得好,應該老媽來請江老師啊,是不是媽?”
“古叔叔跟你開玩笑的?!眳切←愑X得這個古一玄還蠻會跟哄孩子的,心情好了些,轉(zhuǎn)頭問他道,“你說有事,什么事啊?”
其實吳小麗估計到可能是陳老師壽宴上的事。因為壽宴不僅是中午吃個飯,還有之前舉行的筆會。陳老師那么多學生,那么熱鬧的一個聚會,肯定有許多有趣的事。
但古一玄卻結(jié)巴地說:“也沒什么事……這個,這個這個……吳老師你有事盡管吩咐。”
古一玄又暴露他的本色了,沒有事非要說有事,心術(shù)不正的人,什么事都要拐彎兒。吳小麗便沉默了,心想,古一玄也是煞費苦心,目的不僅是請吳小麗坐她的車,或許還有更深更多的索求。吳小麗不愿多想,人家有什么想法也是人家的自由。而別人的想法,也許并不完全是下作,并不完全是自私,再說,下作、自私和美德、高尚,分界線也并沒那么清晰。吳小麗反過來有些理解古一玄了。
吳小麗回到家已經(jīng)一點多了。
吳小麗感到累,感冒來勢兇猛,還流了鼻涕。因為沒買到感冒沖劑,到家找了包板藍根沖劑喝了,然后上樓躺到了床上。母親看出她病了,問她哪里不舒服。吳小麗說沒事。吳小麗不想讓母親為自己操心,說睡一覺就好了。可吳小麗睡不著,渾身上下都酸疼,不愿意想一天來的事情,特別不愿意想在蒼梧綠園東門口遇到的陳大華和郭蓓蓓。但房貸沒存確實是個事,明天最后一天了,不存肯定不行了??礃幼舆€得跑一趟市里,還要跟陳大華談一次,對,確實到認真談談的時候了。她挺敬佩小朱老師的爽快,自己怎么就這樣優(yōu)柔寡斷呢?另外常備的感冒沖劑還得買點。
母親悄悄坐到吳小麗床邊。
“媽,我沒事……”
“知道你沒事?!蹦赣H說,“我來問你個事,那個……例假,你是不是好久沒來啦?”
吳小麗沒想到母親突然問了這么個問題。吳小麗想想,確實很久了,母親真是細心,沒有兩個月也差不多快兩個月了吧?是啊,怎么回事呢?
“是啊,哎呀……”
吳小麗從床上爬起來,疑惑地看著母親,而母親也正盯著她看。
“媽,你別這樣看我,明天我去醫(yī)院看看……有可能絕經(jīng)了吧?”
“瞎說,你才多大?三十多歲的人……你自己有數(shù)啊,別拿自己不當回事?!蹦赣H的話有一語雙關(guān)的意思,還盯著她肚子看一眼,“明天去醫(yī)院查查,弄弄清楚?!?/p>
“放心,沒懷孕?!眳切←惏琢搜勰赣H,又躺下了。
吳小麗又多了成心事——是啊,自己才多大???怎么會絕經(jīng)?不會的,不會不會……
事情有些突然,吳小麗也沒有想到,自己的身體突然出問題了。
吳小麗是一大早來醫(yī)院排隊掛號的,檢查結(jié)果連她自己都不相信,真的絕經(jīng)了。身體長期疲倦,加上心理壓力大,造成內(nèi)分泌紊亂,致使月經(jīng)失調(diào)直至絕經(jīng)。醫(yī)生說也沒有好辦法,主要是工作不能太辛苦,不能熬夜,自己調(diào)節(jié),飲食上注意保健,生活穩(wěn)定,情感穩(wěn)定,健康快樂,也許會自然恢復。醫(yī)生最后建議她看看中醫(yī)。
吳小麗沒有急著去看中醫(yī),她先要就近找家銀行,把房貸存了。
快到銀行門口時,一輛正在卸貨的小型卡車停在人行道上,幾個人抬著巨型的三夾板,差點碰到她,如果不是她躲閃得快,真就碰上了——干活人太冒失了,動作幅度太大。雖然沒碰著她,由于躲閃過猛,自己也打個軟腿,“哎唷”一聲,差點摔倒。
吳小麗聽到三夾板后邊有人問:“碰到人啦大劉?”
“沒有老板?!鼻斑呉粋€抬板的工人說,“走起來啊老板!”
“好,走起來!”
吳小麗聽“老板”的聲音有些熟,不,是太熟了,回頭看一眼,巨型三夾板是立起來的,看不見另一邊的人,也就沒再想,趕快去銀行了。
銀行什么時候都要排隊,從前只是柜臺取號會排很久,現(xiàn)在連自動存取款機前也都排起長隊了。排就排吧。吳小麗想,存好錢,得打電話約一下陳大華,該談開來了,他要提出離婚,她也決不猶豫了。就算他不主動提出來(大約是怕在財產(chǎn)分割上吃虧吧,他是鄉(xiāng)下人,思維跟常人不一樣的),她也會提出來的。再這樣拖下去,會徹底被拖垮的,人生短暫,該放手就放手吧,生活不能只有陳大華,情感里也不能只有一個人,跟郭蓓蓓較什么勁啊,她要重新開始生活,她要落實醫(yī)生的話,生活穩(wěn)定,情感穩(wěn)定,才能發(fā)展事業(yè),才能健健康康快樂生活。
終于存好了錢。
吳小麗從銀行玻璃門里慢慢走出時,差點和急闖進來的一個人撞到一起。吳小麗下意識地躲避,卻看到一張熟悉的臉——陳大華!
確實是陳大華。這是春節(jié)后吳小麗第一次見到陳大華。
陳大華也愣住了,他先是緊張地看一眼吳小麗,然后就露出了笑,笑得有些膽怯,又有些巴結(jié),說:“來……來啦?”
廢話!吳小麗心想,什么叫來啦?這又不是你辦公室,也不是你家!
但吳小麗驚呆了。眼前的陳大華,似乎不是她記憶里的陳大華了。她記憶里的陳大華瘦高,筆直,一張干凈的臉,整潔的分頭一絲不亂,干凈而合適的衣服一塵不染?,F(xiàn)在的陳大華,又矮又黑,像沒洗臉一樣,頭發(fā)貼在腦門上,板結(jié)了,衣服倒是不舊,一件黑色T恤,一條牛仔褲,卻不那么合身了。吳小麗不習慣這樣的陳大華。她習慣的陳大華是白色短袖襯衫和藍色西褲、黑色皮鞋的裝扮。不知為什么,陳大華給吳小麗的感覺是落魄,是猥瑣,是臟亂,是……是什么都可以,就不是記憶里的陳大華了。
吳小麗心突然軟了下,問:“你怎么……”
“我來存錢……我給工商行的卡里存點錢……讓你轉(zhuǎn)……要交房貸了……”陳大華像面對陌生人一樣不知所措起來。
“存錢?”吳小麗一時沒理解,怎么不是發(fā)工資?
“是啊……對了,我那朋友說……說……說公積金可以套現(xiàn)……”
“什么公積金?”吳小麗思路突然亂了,“你說什么啊?”
“學區(qū)房啊……我在打聽二手的學區(qū)房……”
這時候,那個抬三夾板的工人突然跑過來,小聲而急促地說:“老板,快,城管來了!”
陳大華丟下吳小麗就跑。沒跑幾步又跑回來,把一疊錢塞到吳小麗懷里,然后跑向停在路邊那輛拉三夾板的小貨車,飛身鉆進了駕駛室里。
吳小麗看到,三輛漆著“城管”字樣的執(zhí)法車,已經(jīng)前后堵住了小貨車,十幾個身穿制服的城管人員正從車上跳下來。但,小貨車正不顧一切地突圍,輾過馬路牙子,再壓倒綠化帶,像醉酒一樣,左右搖罷,忽快忽慢,沖開快速躲閃的城管,飛馳而去。
吳小麗呆呆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事,像局外人一樣,完全迷惘了。
這個周日本來就是不正常的周日,毫無預兆的,她絕經(jīng)了;毫無預兆的,陳大華的工資卡出現(xiàn)了異常;又毫無預兆的,在這里碰見了陳大華……而且,他真的不是以前那個陳大華了。他是誰呢?吳小麗木然地看著車水馬龍的街道——其實她什么都沒看到,淚水朦朧了她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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