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
我只聽見過他的聲音
——記詩人化鐵
詩人化鐵死了,死于2013年9月22日。這是我最近才知道的事。前一陣子我還偶或想起他,私下忖度是否打個電話,但我一直躊躇著,因為他早已是耄耋老人,聽力也不太好,何況我又不能幫他什么,就此擱下了。
我沒有見過他。我只因為偶然的機會給他打過電話,從電話里聽見過他的聲音;那從兩千里之外傳來的聲音,如一陣稀疏的寒雨,打在我的身上,潤濕了我心地的一片。
那是2011年,我所在單位為一個紀念日要出版一部詩選,我把編選的重任委托給《詩刊》雜志的一位朋友,稿子傳來以后,我自己再補充一些就大致敲定了。我所補充的當中就有化鐵的一首,而且是比較長的一首《解放》。這首詩我是從我自己的藏書《白色花》這部著名的“七月派”詩集中選的。多年前就讀過《白色花》,深知其中的詩篇質量都很高,有思想,有風骨,而其二十位作者卻都遭遇不幸,因此,在我印象里,這束白色花簡直像是開在地獄邊上的;而化鐵的幾首氣勢不凡,似乎沒有一點瑟縮怨艾之氣,在這部詩集里也屬上乘。詩選編好后就排版,每位作者都放了照片,上了簡歷,但到化鐵卻犯了難,這兩樣都付諸闕如。《詩刊》社的朋友和詩壇聯(lián)系廣,他也找不到化鐵的照片?!栋咨ā飞嫌谢F的簡歷,但已是1981年的編選者提供的,簡介上說“(化鐵)一九五五年以后情況不詳,傳聞逝世”。確實,這么多年,我?guī)缀鯖]有聽到過化鐵的消息,也不知他是否還在人間。我只好暫時放下,請朋友打聽;過了幾天,朋友告知:化鐵據(jù)說還活著,住在南京。他要我跟南京作協(xié)聯(lián)系。我便上網(wǎng)搜索,果然還有寫他的文章,甚至提到,《白色花》問世后,化鐵的詩友也紛紛打探他的消息,四處尋找他的下落,終于像打撈沉船一樣,幾經(jīng)周折,讓他浮出海面。我一個電話打過去,南京作協(xié)那邊有人告訴我,化鐵確實還活著,以前在作協(xié)聯(lián)誼活動中出現(xiàn)過,只是最近幾年斷了聯(lián)系,不知近況如何。我很高興,一為歷盡滄桑的詩人還活著,一為我有了寫出他的簡歷的希望。
南京作協(xié)那邊沒有提供聯(lián)系方式,還是《詩刊》社的朋友消息靈通,不過隔了兩三天,他就打來電話,說可找綠原的女兒劉若琴老師聯(lián)系。我撥通了電話,說明了原委,劉老師欣然提供了化鐵的電話號碼。我放下電話,就撥起了南京長途,一陣撥通了而等待接聽的聲音傳來,久久沒有人接,正當我要將電話放下的當兒,那邊浮起了一聲輕輕的、已然蒼老卻很清晰的聲音——“喂”。
“是化鐵先生嗎?”“是的,你有什么事嗎?”
“我是……”我告訴他,我們找他的目的,并向他表達了敬意,說我早就讀過他的詩,很喜歡;我問他現(xiàn)在還寫詩否,他說他寫得很少、很少,年紀大了。我問他生活得怎樣,他沉吟了一下,說:“我很窮,很窮……”一句話,把我的心緊緊地揪住,我的眼前浮起了一個滿頭白發(fā),佝僂著腰、行動艱難的老人的形象,一片陰影慢慢地籠罩過來?!坝蟹孔幼??”“很小、很小,還和兒子一家住在一起……”我的心進一步下沉,我似乎看見破舊的樓房,雜亂的里巷,湫隘的斗室,一位老人獨守在窗前破桌邊,等待一束冬日的陽光——雖然我打電話時正值六月炎夏。
一陣沉默過后,我轉入正題,問起他的簡歷,他告訴我,他原名劉德馨,但因為登記戶口的人不知道“馨”字怎么寫而擅自改作“興”。一九二五年出生于武昌,而非《白色花》上所說的“上?!薄!俺錾碡毧?,賴寡母做傭工為生,抗戰(zhàn)期間,流亡四川,在國民黨政府‘中央氣象局’當小職員?!薄栋咨ā飞蠈懙倪@些都不錯。一九四九年參軍,從事電訊技術工作。我問他什么電訊技術,他說是部隊氣象教員,在龍華機場氣象站工作過,擔任過抗美援朝氣象站長(我沒問這抗美援朝氣象站是在國內還是朝鮮),一九五五年受“胡風案”牽連蒙冤入獄,后流放三峽勞動十年?!澳€在三峽勞動十年?我在有關您的資料中似乎從未見提及,您在做什么?”“是的,我在三峽整整十年,什么都做過,挖土、挑土,也做過計工員之類的……”“后來呢?”“后來回到南京,找不到工作,到處做臨時工,最后是在一個菜市場賣菜……”聽了老人的話,我的心一點點沉入深淵,仿佛他所經(jīng)歷的人生的深淵。
我問他要照片,并告知可以用兩種方式傳給我,一是請人掃描后發(fā)到綠原女兒劉老師的電子郵箱,再轉給我,他們通過E-mail聯(lián)系過;二是直接寄給我。我還說明,我們出的詩選是不發(fā)作者稿費的,但對他我個人可以略作表示。這樣,我們第一次通話就結束了。
隔了兩三天,我又給老人打了一次電話,接電話的是一女性,她讓我稍等,我等了兩三分鐘,感覺到一個老人蹣跚著走了過來,我告訴他,簡歷寫好了,就等他的照片。他說照片這就準備好了,馬上發(fā)給綠原女兒。我又順便問他,剛才接電話的是他什么人。他說是兒媳;我問他兒子兒媳有工作嗎,他說兒子下崗了,接著又是長長的沉默,之后他又說:“我是很窮,很窮……”沉吟一聲,仿佛自己也覺不堪,不忍再說下去。我只得安慰他,請他保重,我以后到南京去看他,也就結束了這次通話。
我所編的詩選出版后,我第一個就給老人寄去了一本,并夾了一點人民幣。估計他收到后,我再一次給他打電話,他說他收到了,也收到了寄的錢,似乎還說這樣的事很少有,意思是表示感謝。我正慚愧我并不能多幫他,當然要說,應當感謝的是他,并說以后有機會再說……我向他索要他平反后于2000年出版的詩集《生命中不可重復的偶然》,他答應寄我。我再次請他保重后,我們的通話就結束了。
我很快收到了他的新詩集,不厚,總共才收入了四十一首詩,分“五十年前”“五十年后”兩輯,前者只有四首,但確實激情奔涌,恢宏大氣,唱出了一個時代的聲音;而“平反”后的詩,卻冷凝幽靜,像是羞澀而歌的私語,早已失去了當年的光彩與氣魄,我從中看到了原本有著一片豐茂的植被的草地,經(jīng)過洪流泥沙的劫奪后變成了怎樣的一片荒原,而這荒原如今無論春風春雨怎樣呼喚梳撫也不可能恢復,只開出幾朵瑟瑟的白花以作回應或報答。但這已經(jīng)很珍貴了,證明詩和詩人到底是堅忍的。何況集前收錄了詩人的回憶錄《逆溫層下》,從題目就可以感受到曾經(jīng)的氣象專家對本專業(yè)的熟稔,而以此概括他自一九五五年以來二十余年的處境又是多么恰切,其苦澀與悲痛、難耐似乎已作淡化處理,讀來更讓人難抑唏噓。
我完整地讀了他這本詩集,感覺到一個被打入另類的人長期被摒棄于正常生活之外的孤獨與掙扎,也感覺到他從困境中突圍的愿望,但徒喚奈何,正如他在短詩《自畫像》中說:“逆來順受已成為習慣/也許學會瀟灑/揮一揮手或者/把臉別到脊背的方向/哈像個陀螺/還在原地旋轉?!闭娴?,他的一生都是一個陀螺,他一直在受鞭笞,無情的鞭笞。
詩集中稍稍讓人感到溫馨的是他對初戀的憶念,對愛的向往。而從回憶錄中,我得知他的初戀對象是小說家路翎的妹妹,如果人生不是走到了“逆溫層”遭遇寒霜冷雨,一對少男少女,有才情,有夢想,甚至有美好的容貌(從照片上看,年輕的化鐵面容清秀,有一雙美麗的眼睛),該是有一個多么浪漫絢麗的人生,誰能料想,等待他們的卻是巖漿迸涌的煉獄!世事是何等的殘酷。
“我很窮,很窮……”化鐵老人的聲音時常在我的耳邊響起,簡直是揮之不去。我知道,中國古人早有“詩窮而后工”的說法,且不說“窮”真的是否能讓詩“工”,但這個“窮”字的滋味豈是未曾經(jīng)歷者所能深知。化鐵在說這句話時,語氣里是含著自我哀憐,甚至有一點怯意,也有一點歉意,仿佛自己做錯了什么,而成了人們的累贅,有負于人似的……這些我都聽出來了,似乎像一把刀子,在持續(xù)地割著我的心。
我真想為天下的詩人一慟!
我見過他一面
——記鄉(xiāng)賢舒蕪先生
2010年,著名學者舒蕪先生去世,情形好像比較寂寞,文化界、學術界沒有太大的動靜,紀念文章也不是很多。孤陋寡聞的我是在與社會科學院某一位未曾謀面的女士通電話時偶然得知這一消息,并聽她說“院里”正組織人去吊唁。此后,逝者便如一顆星辰無聲地墜落向碧海青天。
他去世后,家鄉(xiāng)的兩位作家在當?shù)匕l(fā)表紀念文章,其中一位說:“當代桐城的最后一位聞人去了。”我以為這么說是準確的。舒蕪先生確實是當代桐城有全國性影響的人物,在他之后,桐城似乎尚未有繼起者。
但他的名聲多少是有些苦澀的。他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初有意無意地卷入了胡風事件,并成為眾所矚目的焦點之一。這讓他一夜間家喻戶曉,但也使他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尤其是在他后半生、晚年。平心而論,他那么做(輯錄胡風給他的私人信件,并交給人后“被”公布出來)雖然有失檢點——亦是有失厚道,但確實沒有想到可能存在的嚴重后果。他那時是多么年輕啊,到底涉世不深。他那么做,一直未獲一部分(甚至一大部分)人的諒解,倒也情有可原;但把胡風及所謂“胡風分子”一大幫人所經(jīng)受的苦難都歸咎于他,到底也是有失公允。當然,舒蕪先生做了這件事確實有點不那么光彩——不過近年似乎又有新說,認為舒老交信也有不得已的地方,那就是胡風先生所搞的小圈子確實對于舒蕪排擠得很厲害。
我知道舒蕪先生很早,大約是在讀中學的時候。至于怎么知道的,一點也記不起來了。只知道他是我們縣走出去的著名作家、文人,后來才在報刊上一點一點讀到他的著作。他當然是我們(我和本縣熱愛寫作的人)心目中崇敬的人。到了大學,我知道他是一位紅學家,而且研究周作人很有成績,也越來越多地看到他發(fā)表的一些文章。畢業(yè)后我已經(jīng)在教書,還從《文藝報》上讀到披露胡風事件始末的文章,對他的了解才增多起來。那時候,我在安徽鄉(xiāng)下,他在北京,感覺自是遙不可及。
但是,一件偶然的事情使我獲得與他的一面之緣。因為我平時不愛交際和內外條件限制,很少與名人交往,這一面之緣也就成為我難得的回憶,何況他還是一位鄉(xiāng)賢呢。
那是1990年夏天,我第一次報考人民大學的研究生,總成績和各科成績都過了線,可是沒有排上名次(一個專業(yè)只招一人),錄取有困難。學校來通知,先說是作為定向生,后又說是作為委培生錄取,而后一種不但要先找到定向單位,還要出錢。我一個中學教員,哪里能找到出錢供我讀書、回頭再接受我工作的單位?這在有些人那里簡直算不得是個問題,但在這里卻是比登天還難。我失望了,非常痛苦,一顆熱切的心日漸浸入涼水。我也試著在當?shù)爻鞘斜热绨矐c找人問問可有愿意接受我的部門,當然是處處碰壁。我便絕了望,只得徹底放棄此念。
但有人勸我不妨進京到學?!盎顒踊顒印薄N易匀挥X得也是沒有希望,但也想碰碰運氣,另外,也想到北京這樣的大城市去看看。我便動心了。正好與我有過一兩次交往的“桐城詩詞學會”的一位老太太也這樣主張,并提供了幾個可以求助的人的名單。其中一位是在新華社工作的方徨老師,她是舒蕪先生的堂妹,通過她,可以找舒蕪先生——他跟學界有聯(lián)系,或許可以幫上忙。這位老太太要我捎幾本新出的《桐城詩詞》給方老,上面有她的詩作,正好可以作為見面的一個由頭。
我便懷著忐忑不安的心北上。我的心里充滿失敗感,當然不抱什么希望。我也感受到了那種于茫茫人海孤立無援的滋味。到了北京的第二天,我就趕到了新華社,幾經(jīng)打聽,找到了方老。方老說她跟人民大學沒有什么關系。我提出去拜訪舒蕪先生,她沒有反對,并提供了舒蕪先生的住址,讓我也帶一本《桐城詩詞》給他。方老一直把我送到樓梯口,我們才告別。
我回到了我寄宿的人大校園,稍作休息,又按照地址,趕到了離學校不算太遠的皂君廟社科院宿舍區(qū),進入了一座不是很新的樓房,乘電梯到了某一層某一室的門前,靜了靜心,隨即叩響了門扉。稍待,室內傳來了反應,有人問“誰”,我回答我是從桐城來的,來找舒蕪先生。門隨即開了,隔著一道防盜門,我見一位年輕女士(后來每從報刊看到署名方竹的文章,我就在想她是否就是我當年見到的那位年輕女士——舒蕪先生的女兒)來到門前,我又重復了一句“我是桐城來的,來找舒蕪先生”,這位女士便把防盜門拉開,讓我進入客廳,坐在離門不遠擺放的一張長沙發(fā)上,很快,她就端來一杯茶水放在我面前,叫我稍等,便進入左手的內室。沒過一會兒,舒蕪先生便出來了,我站起身來問好,他讓我坐下。我打量他,見他是一位衣著樸素的老人,中等身材,略顯消瘦,頭發(fā)花白,臉上已經(jīng)有了皺紋,看不出有什么表情——既沒有被打攪的不悅,當然也沒有笑容,一切都很平靜。我呈上一冊《桐城詩詞》,告訴他我剛從方老那兒來,并說了來找他的原由。他告訴我他跟人民大學不打交道,也不認識中文系哪位老師,所以也幫不上什么忙。這是預料之中的事,我并沒有感到受什么打擊。但難得見到這樣一位著名學者、鄉(xiāng)賢,我還想多聊一會,所以稍稍靜默了一會,我就對他說:“我拜讀過您的著作。”他大約問了一句“哪一本”,我告訴他:“是《從秋水蒹葭到春蠶蠟炬》。是從縣文化局陳所巨老師那里借的,是您贈送給他的?!薄拔抑浪?,他是詩人?!薄拔液芟矚g您這書。”“寫得不好。”我一時再找不到話來說,就說自己也寫點詩,并問他是否還寫詩,他說:“詩是年輕人的事業(yè)。我只偶爾寫點舊體?!边@時候,電話鈴響了,他起身到前面窗戶邊的一張寫字臺上拿起電話,跟人談起話來,大概是他的老友,他們談了文友間的什么事,提到開什么會,其中還講到了王蒙,大約是講王蒙對于什么事的看法,這一點我記得比較清楚。他打完電話,回到茶幾前坐下,我一時也想不起要說什么,便起身告辭,他便送我到門口,剛才那位年輕女士便從內室出來,幫我打開門,我說了聲“打擾”,就與他們告別,坐電梯下樓。出了樓門,我站在院子里回望這座樓房,我記起舒蕪先生從“天問樓”喬遷“碧空樓”的故事,心想這座樓也已近斑駁破舊,似乎也并沒有“碧空”二字那么富有詩情畫意啊。那時,我還沒有體會到在這茫茫京城里覓一枝棲是何其不易。
這一年我終于鎩羽而歸,只得重整旗鼓以圖再搏。第二年總算如愿以償來人大讀書。讀書期間,我偶或也想到距學校不遠的雙榆樹、皂君廟,可是我一次都沒有想過是否要再去拜訪舒蕪先生。因為讀研的前一半時間,功課比較緊張,后一半,我又“故伎重演”,寫起了詩歌,并沒有專心致力于學術,那么,我又怎么敢去拜訪一位著名的學者呢?我能跟他談些什么呢?
但是,他的書我還是注意拜讀的(我一直有個“錯誤”的認識,就是要了解一個人,讀其書足矣,見不見其人倒在其次),特別是再次參加工作后,我先后買了他的《串味讀書》、《書與現(xiàn)實》、《舒蕪口述自傳》、《周作人的是非功過》等,對他本人和他的學問有了進一步了解。他著述豐富,學問廣博,文章也寫得很好,這都是令人敬佩的地方。但我也同時覺得,他似乎還不是那么的深邃——當然這是跟一些大家比。轉而再一想,這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他的學問勝過我們這些后輩不知多少!何況想想他在盛年時的遭遇,如果不是被人為地打斷二十多年,他在學術上肯定會取得更加了不起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