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克敵
在章太炎眾多弟子中,普通讀者最為熟悉的自然是魯迅,然后大概是周作人、錢玄同和黃侃。其實,如果說到純粹學術(shù)上的傳承,則章太炎最為看重的是黃侃。相對于這幾位同門,朱希祖則較少為人所知,雖然他是二十世紀著名的史學家,是中國史學會的發(fā)起者。章氏有所謂“五大天王”的戲謔之語,后又封西王朱希祖。雖為玩笑,即天王黃侃、東王汪東、北王吳承仕、翼王錢玄同,卻反映出他心目中對其弟子的看法。而朱希祖本人,對于這“四大”或“五大”天王的說法也很看重,在其日記中專門有記載并評價說:“黃、錢、汪皆傳師之文字學,吳傳經(jīng)學,稱為‘四子’較是。……余則獨治史學,非傳自師,應不在‘四子’之列。余之治文字學、經(jīng)學,皆以史學治之,與師法皆異,其不列入‘四子’甚是?!保ㄒ娖?939年12月7日日記)。章太炎在其《自撰年譜》中雖未用“四大天王”的說法,卻從學術(shù)上對朱希祖給予特別肯定:“弟子成就者,薊黃侃季剛,歸安錢夏季中,海鹽朱希祖逖先。季剛、季中皆明小學,季剛尤善音韻文辭。逖先博覽,能知條理。其他修士甚眾,不備書也?!碑斦率献四曜V之時,汪東已入章門,但章太炎并未將其列入,而吳承仕入門更晚,自然也屬于“不備書”之列。眾多弟子中章氏僅僅評說了三個人,而朱希祖就名列其中,無怪乎他在此日日記中發(fā)出“余對先師終有知己之感”這樣的感嘆了。
也因此,朱希祖日記中有很多對章太炎言行的記錄和評價。中華書局所出版之《朱希祖日記》(上中下三冊)始于1906年,也是在這一年,日記中開始出現(xiàn)與章太炎有關(guān)的信息。這年12月2日,有“至神田錦輝館觀章炳麟及孫文演說”一句。文字雖然簡略,卻很有意味,首先對其演說不是用“聽”而是“觀”,有既聽演講又要看人之意,與當今之追“星”類似。其次將章太炎置于孫中山之前,其順序排列當看出他們二人在中國留學生心目中的地位。
由于缺少1907年的日記,有關(guān)朱希祖與章太炎進一步交往信息出現(xiàn)在朱希祖1908年日記中。該年三月朱希祖聽章太炎、劉師培等講演,并記下自己聽后的想法。而到這一年的4月4日,已經(jīng)有“下午,至清風亭請章先生講《段注說文》”的文字,而且朱希祖在聽后也開始按照章太炎的觀點“立古音二十二部表目錄”了。此后數(shù)日,朱希祖再次“至帝國教育會聽章太炎講《說文序》”。這并不是指當年在東京與魯迅、周作人、錢玄同等七人一起聽章太炎講課一事,那要等到這一年的7月11日。不過,由此開始朱希祖與章太炎長達數(shù)十年的師生關(guān)系,應該是確定無疑了。
現(xiàn)存朱希祖日記中,有關(guān)章太炎的記錄很多,其中較重要者有1913年朱希祖與魯迅、許壽裳等提議注音字母一事,當年1月,教育部在北京召集國語讀音統(tǒng)一會,朱希祖奉派出席。會議代表們審核音素、采定字母時眾說紛紜,久爭不決。朱希祖主張以章太炎所定的采古文纂籀經(jīng)省之形為字母;既采其形,復符本音;凡聲母四十二,韻母十二,介母三,名為“注音字母”。代表們講過激烈討論,最終決議通過。朱希祖遂名動京師,北京大學馬上聘為預科教員,并兼清史館編纂。朱希祖對此極為自得,在日記中寫下“從此簡字不能通行于中國,希祖與有微力也”之自我表揚之句。此時章太炎正在東北任袁世凱政府東三省籌邊使,聞之此事也極為高興,給朱希祖寫信大加稱贊,自然也被朱希祖納入日記之中:“聞以讀音統(tǒng)一會事入京,果為吾道張目,不勝欣躍?!?/p>
1936年6月,章太炎去世,此事自然對朱希祖刺激甚大,在其日記中也多有文字記敘,從中不難看出朱希祖的悲痛以及與章太炎的深厚師生之情。當時朱希祖正在南京中央大學任教,而章太炎住在蘇州,所以朱希祖常去看望章氏并在章氏所辦之國學講習會講課。該年6月5日晚,朱希祖到蘇州,“至章宅適太炎師病,造臥室問安,即睡”。一個“適”字,說明朱希祖事先并未獲知章氏患病,而次日朱希祖按計劃講課并和“師母湯夫人”等一起外出游覽,也說明章氏病情并不嚴重。事實上,朱希祖6月7日再次冒雨外出游覽太湖,并且是和六十位國學講習會學員一起同游,晚上又和章氏一起吃飯,也說明章氏病情不重,或者并未引起重視。但等到6月9日朱希祖離開蘇州之前與章氏閑談時,則已注意到“先生面色瘦削而慘白,病容頗深,……午后二時,辭先生回京,先生因病倚沙發(fā)而坐,臨行先生尚起立而送”。顯然,章太炎的病情正在加重,但既然還可以“起立而送”,朱希祖也就無論如何不會想到,僅僅四天之后就收到章太炎去世的消息吧。6月14日這一天,朱希祖上午先是到內(nèi)政部開會,下午四時散會后又去參觀文物展覽?!傲鶗r回寓,接蘇州章宅來電,報告吾師太炎先生于十三日上午八時逝世”。朱希祖的震驚和悲痛可以想見:“嗚呼!相違五日,竟爾永訣,悲哉!”不過朱希祖雖然悲痛至深,并未影響其學術(shù)研究,當日晚他依然繼續(xù)“抄《西魏賜姓考》”,為撰寫反駁陳寅恪有關(guān)李唐統(tǒng)治集團可能有胡人血統(tǒng)之說的論文作準備。有關(guān)這方面具體情況,筆者另有文詳述,不贅。
當然,章氏既然去世,朱希祖必然會盡弟子的職責。一方面,他趕去蘇州吊唁。6月15日他乘火車到蘇州,隨即參與吊唁及處理章氏后事活動。一方面,他撰寫了悼念其師的挽聯(lián):
一代通儒尊絳帳,千秋大業(yè)比青田
上聯(lián)“絳帳”典出《后漢書·馬融傳》:“融才高博洽,為世通儒,教養(yǎng)諸生,常有千數(shù)……居宇器服,多存侈飾。常坐高堂,施絳紗帳,前授生徒,后列女樂,弟子以次相傳,鮮有入其室者?!焙笫浪煲浴敖{帳”為師門、講席的敬稱。下聯(lián)以“青田”代指明朝開國元勛劉基,而章太炎平生最傾慕之人正是劉基,章氏甚至想死后葬于劉基墓旁,為此還曾寫信給劉氏后人。所以朱希祖將章氏與劉基相提并論,自然極為貼切。
有關(guān)章太炎去世這幾日朱希祖的活動內(nèi)容,日記中所錄甚多,其中引起筆者注意的有這樣幾件事情。一個是同門馬宗霍所提及的章太炎對曾國藩、王闿運和章氏自己文章的評價:“王闿運文長于雅。曾國藩文長于俗(俗,非俚俗之俗,乃指能記載人事),余在雅俗之間。”王闿運之“雅”,從其詩可以觀之。民初汪國垣作《光宣詩壇點將錄》列他為詩壇頭領(lǐng),冠于一代詩人之首也是明證。至于文,其他不必說,單由其撰《湘軍志》即可看出其“雅”。不過,說曾國藩文為“俗”,則是章氏的高明之處,因他看出曾國藩文不盡空談而能有對世俗人事的記錄,實為難得。至于章氏以“雅俗之間”評定他自己的文章,雖為自負之語,倒也大致不差。
其次是在參與處理章氏后事之際,朱希祖以在日記中轉(zhuǎn)錄當時報紙對章氏弟子學問評價的方式,再次對自己位列“五大天王”一事感到欣慰。且再次強調(diào)自己治史學并未“相傳師業(yè)”一點,既有對章氏看重自己的感激之情,也有宣示自己治學獨立性的意味。
第三點可注意者,就是在章氏去世后,其所辦國學講習會是否應該繼續(xù)的問題。從日記中可知,朱希祖及其同門馬宗霍、汪東等均不贊成續(xù)辦,且朱希祖有“勸師母停辦國學講習會”的想法。但不料湯國梨“力主續(xù)辦”,不但讓朱希祖等人繼續(xù)為講師,且向前來吊唁者募款以維持學會。對此朱希祖深表不滿,但限于情面,也只有“唯唯而退”。此處信息似乎透露出湯國梨與章氏一些弟子之間的矛盾,聯(lián)系到當初章太炎在京被袁世凱軟禁,章氏派人請湯國梨赴京,湯氏居然不去,則章氏與其夫人之間關(guān)系大概頗有些微妙。而朱希祖當年即將這些記入日記,是否早在那時,在章氏弟子特別是朱希祖、黃侃、汪東等這些最早的章氏弟子和湯國梨之間,就已存在某些不和諧之處?
就朱希祖而言,即便與湯國梨在某些方面意見不一致,也并未影響他對章太炎的景仰之情,去國學講習會講課事也一直繼續(xù)。在章氏去世之后的日記中,朱希祖依然不時有對章氏的懷念和贊美文字。如果說在報刊發(fā)表文章紀念章氏可能是應景之作,則朱希祖親自手抄章氏自撰年譜,就明確表現(xiàn)出對章氏的真摯情感。
不過,在章氏去世后,其眾多弟子也確實面臨一個如何將章氏學問發(fā)揚光大的問題。在這方面,被朱希祖錄入日記的他寫給潘景鄭的一封信值得注意。此信朱希祖在1936年7月19日開始寫,次日又改寫,可見朱其對此信內(nèi)容重視。據(jù)朱氏此信,可知潘景鄭信的內(nèi)容為“道揚先師期望之命以相敦勉”,大概希望朱希祖在團結(jié)諸位同門、弘揚師說方面能為眾弟子做出表率,畢竟在眾多章氏弟子中,朱希祖是最年長者且又是最早入師門之一。所以朱希祖此信也就必然要給出自己的意見。首先是對章太炎學術(shù)成就的評價:“先師學術(shù)文章,自漢以后,罕見其匹”,這評價不可謂不高,卻也大致不錯。然后朱希祖轉(zhuǎn)述了章氏當年所說一段話:“先師嘗言經(jīng)史小學傳者有人,光昌之期庶幾可待,文章各有造詣,無待傳薪,惟示之格律(此處當指基本規(guī)律、原則等),免入歧途可矣。惟諸子哲理恐將成廣陵散耳?!庇烧率洗搜裕芍麑χT弟子所長均極為了解,認為就學術(shù)而言,諸弟子可以將其所長發(fā)揚光大。至于文章風格,則各有特色,只要“格律”不錯即可。章氏所遺憾的是“諸子哲理”恐將失傳,而章氏最為贊賞的就是老莊之學。由此不僅聯(lián)想到,章氏對魯迅的不甚看重甚至不將其列入自撰的“弟子錄”,是否源于對魯迅的失望之情?章太炎晚年曾自撰一份“弟子錄”,上面所列他所認可的章門弟子數(shù)十人。據(jù)錢玄同1933年7月3日之日記:“晨得檢齋信知已于七月一日回平了。并寄來二十二年三月所印章門弟子錄一份,其中竟有啟明。十時訪檢齋?!泵麊沃杏兄茏魅藚s沒有魯迅,這本身就很能說明問題——因為作為早在東京期間就同時拜在章太炎門下的周氏兄弟二人,無論如何章太炎也不該只記得弟弟而忘記哥哥的,無怪乎連錢玄同也覺得奇怪,用了一個“竟”字。事后錢玄同曾詢問章太炎,章氏的回答卻是僅憑記憶,沒有“深意”。其實章氏眾多弟子中,與章氏一樣對老莊既有興趣且在文章風格及精神氣質(zhì)上與老莊相似者就是魯迅,而章太炎曾手書莊子的一段話贈給魯迅,也表明了他對魯迅和莊子有相通之處的認可以及對魯迅的厚望。而魯迅后來的轉(zhuǎn)向白話文學創(chuàng)作和思想漸趨激進,大概會讓章氏失望并將魯迅“打入冷宮”,從此不再提及?
按照朱希祖此信中轉(zhuǎn)引汪東的看法,則章氏學業(yè),以文章為第一。而且經(jīng)世哲理之說雖然深奧,通過努力勉強可以達到境界,而文章則“既須天才,又需學力,此難學之至也”。黃侃和汪東二人都對自己的文章極為自負,但章太炎卻評價不高,所以朱希祖認為文章之道“難矣”。對此,朱希祖的意見是:“吾儕仰承先師學業(yè),不妨分道揚鑣,各造其極,而文章一道,皆當努力造作,非必欲以翰墨為勛績,辭賦為君子。而立言要有法度,庶不頹其師聲。此后當互相擠摭利病,同臻奧境。吾兄當亦有意于斯也?!?/p>
對于理解章氏弟子的學術(shù)發(fā)展以及各自特點,朱希祖此信確實極為重要。事實上,就純粹學術(shù)而言,黃侃的過早去世以及錢玄同的改崇白話,已經(jīng)讓章氏的小學和經(jīng)學后繼乏人。而魯迅本來最有可能繼承和光大章氏的文章風格和文學成就,但稍后的魯迅去世自然斷絕了這方面的可能。至于朱希祖,則自認為“文筆冗雜,頗難自拔于俗,且年行已老,大恐終無所成就”。此雖為謙辭,但就文采氣度而言,卻也有幾分事實。其實朱希祖不僅在史學領(lǐng)域成就卓著,而且在文學方面也多有建樹。很多人都知道五四時期著名的社團文學研究會,卻大概不會注意朱希祖就是十二個發(fā)起人之一。還有當同門魯迅、錢玄同等提倡白話文時,朱希祖也在《新青年》上數(shù)次撰寫文章給予支持,其實也從一個側(cè)面反映出章太炎對白話文的態(tài)度。所有這些,都可以從朱希祖日記中找到相應的記敘,有些珍貴的資料,更是可以彌補文學史敘述簡略的不足。
從朱希祖有關(guān)章太炎以及他與同門一些交往的日記記敘中,我們不難看出,在那個時代,章太炎及其弟子確實在中國的學術(shù)、文學領(lǐng)域及高等教育領(lǐng)域占據(jù)重要地位,而同門之間的交往以及與章太炎的師生往來,也從一個側(cè)面反映出那個時代的文壇和學術(shù)圈子的真實狀況。對此假如將這些文化名人的日記書信作詳細的對比式閱讀,當可發(fā)現(xiàn)一些在公開發(fā)表文章中沒有披露或者不便公開的一些信息如同門內(nèi)部的矛盾等。而一部二十世紀中國學術(shù)和文學史,也許就會因此有所改寫的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