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北方
法治當然是好東西,但法治思維也要清楚自己的邊界,在該止步的地方要止步。教育中的“暴力”因素和虐待是要進行區(qū)分的,后者無疑應當受到法律制裁,但不宜界定過寬,否則就會摧毀教育。
我表哥是老家小鎮(zhèn)上很有名的中學老師,他的特點是兇,扇學生巴掌是家常便飯。因為管得嚴,所以班級紀律好,升學率高,家長們爭著把孩子往他的班里送,還要囑咐,不聽話就打,別慣著。
幾年前的夏天,我回家時正趕上一大幫學生到他家里給他過生日,是一個剛送走的畢業(yè)班。我跟那些孩子開玩笑,我說姜老師打過你們嗎?他們說打過啊,我說你們好不容易熬到畢業(yè)了,還不報仇,找個僻靜的地方拿麻袋往他腦袋上一套,打他一個鼻青臉腫,咋還跑來給他過生日呢?孩子們都樂了,那不能,老師管我們是為我們好。
我表哥還教過我一個高中同學的侄子,我也跟他聊過類似的話題,那孩子說,幸虧姜老師了,我那時候打游戲上癮,要不是姜老師收拾我,我高中都考不上。
想起來要談這些,是因為看到南京“虐童案”養(yǎng)母刑滿出獄的消息。報道說,當事孩子和孩子的生母到監(jiān)獄門口迎接,三人抱頭痛哭,報道還提到了養(yǎng)母的監(jiān)獄生活等等。結果,輿論砸鍋了,從微博上的“大V”、“小散”到主流媒體的時評,一致采取了對“施暴者”決不寬恕的姿態(tài),堅決反對“劇情發(fā)轉”。有媒體發(fā)表評論,聯(lián)系到剛剛通過的《反家庭暴力法》,感慨徒法不足以自行,反教育中的暴力還任重道遠。
輿論捍衛(wèi)的其實是一種“政治正確”,可能出于好意,但當事人已經(jīng)用行動清楚地表示了對這種好意的拒絕。
談到教育,體罰是回避不開的。自古以來體罰就是教育的一部分,很多人認為這是必要的,也是有效的。把對體罰的鄙夷和抵制變成社會性共識,是最近二三十年的事情,年齡稍長一點的,有幾個人小時候沒被打過幾下的?對體罰,遭遇過體罰的人大多也是承認其正面效果的。在教育中,愛和感化當然是上選,可是講道理并不是任何時候都管用,道理講不通的時候怎么辦?
無論如何也不能搞體罰,那些“圣母情結”爆棚的人一定會這么說?!芭巴浮敝械酿B(yǎng)母被判刑,就是這種情緒的反應??墒?,當事的孩子有撒謊的毛病,長期教育無效,這樣的孩子,如果任由發(fā)展下去,有可能小錯變大錯,未來真地成為法律管束的對象,這樣就好嗎?你還別說,這正是某些人看待這個問題的邏輯的下半段。
何出此言?讓我們再聯(lián)系近期的社會熱點之一校園暴力來看一下。因為帶攝像功能的智能手機和網(wǎng)絡的普及,一些觸目驚心的校園暴力場面被大家看到了,可以想見,還有更多的暴力場面沒有被看到。面對校園暴力,輿論的聲音幾乎一致要求要嚴懲不貸。在剛剛結束的兩會上,有不少代表委員建議校園暴力要入刑,要降低承擔刑事責任的年齡標準。果真如此的話,會有很多少年犯產生。
但不知道這些人士想過沒有,對那些實施已達犯罪標準的暴力行為的青少年而言,按常理推斷,這肯定不會是他們第一次犯錯,之所以犯此大錯,是因為此前所犯的小錯沒有得到及時的制止和糾正,是教育出了問題,失之過寬了。
平時無限推崇溫情教育,對一切體罰堅決抵制,甚至把語言上過于嚴厲的表達也視為“暴力”,同時對最終釀成大錯的青少年喊打喊殺,呼吁《刑法》的介入,這其實是矛盾的。這兩種傾向既都是“圣母情結”的反映,從另一方面看,也是對法治思維的濫用。
法治當然是好東西,但法治思維也要清楚自己的邊界,在該止步的地方要止步。教育中的“暴力”因素和虐待是要進行區(qū)分的,后者無疑應當受到法律制裁,但不宜界定過寬,否則就會摧毀教育,不但教師對學生的錯誤縮手縮腳,不敢管教,連家長的教育權也要受到限制。這樣的教育環(huán)境會產生更多的“不良少年”,也就是說,法治若是對教師和家長管得過多,就會有更多的青少年要法治去管。
法治是好東西,但持法治思維的人士要謙虛,要懂得常識。法治社會,并不等于法治無處不在的社會;法治無處不在的社會,也不見得就一定是好的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