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波平

（荊州教育學(xué)院，湖北　荊州　434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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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析柳永賦化詞

王波平

（荊州教育學(xué)院，湖北荊州434001）

摘要：柳永為宋詞大家，其著筆慢詞，善用賦法，對后世詞曲的創(chuàng)作影響深遠。柳永“以賦為詞”，與蘇軾“以詩為詞”一樣，于詞貢獻甚大。柳永變小令為慢詞長調(diào)，啟迪和影響了一代詞風(fēng)。柳永擅“以賦為詞”，分別汲取“大賦”、“小賦”和“駢賦”之法，兼采眾長、融合并用，在詞的文體特質(zhì)、抒情手段和語言魅力等方面極大地豐富了詞的表現(xiàn)方式，開創(chuàng)一代詞風(fēng)。

關(guān)鍵詞：柳永；以賦為詞；大賦之法；小賦之法；駢賦之法

袁行霈先生在《中國詩歌藝術(shù)研究》中說：“所謂‘以賦為詞’，就是用鋪陳的方法寫詞。柳永最先在詞里融入了賦的寫法……然而以賦為詞，柳永還只是一種嘗試，周邦彥繼柳永之后將這種寫法加以發(fā)展，才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葉嘉瑩先生在《中國詞學(xué)的現(xiàn)代觀》中也曾把宋詞中的“賦化”歸之為周邦彥，然蔡嵩云《柯亭詞論》云：“周詞淵源，全自柳出。其寫情用賦筆，純是屯田家法。特清真有時意較含蓄，辭較精工耳。細繹《片玉集》，慢詞學(xué)柳而脫去痕跡自成家數(shù)者，十居七八。字面雖殊，格調(diào)未變者，十居二三。”說明了柳永賦筆與周邦彥律化的源流關(guān)系；故，“以賦為詞”的首功還應(yīng)是柳永?！端膸烊珪偰俊肪硪痪虐恕稏|坡詞提要》說：“詞自晚唐五代以來，以清切婉麗為宗，至柳永而一變，如詩家之有白居易；至軾而又一變，如詩家之有韓愈，遂開南宋辛棄疾一派?！背浞终f明了柳永在詞壇上的地位和貢獻，“如詩家之有白居易”，柳詞白詩一樣，以質(zhì)樸通俗為主。柳詞之質(zhì)樸通俗源于“以賦為詞”，以慢詞長調(diào)為主，兼容了大賦、小賦和駢賦之法，在詞的文體特質(zhì)、抒情手段和語言魅力等方面作了大量的貢獻，采“賦法”之要，達“屯田家法”之妙。柳永“以賦為詞”，終成宋詞一大家。融“大賦”之法，鋪采摛文，盡情敘事以達情，詞的文體特質(zhì)鮮明，橫向上就詞的發(fā)展演變而言，進一步充實了詞的抒情之致；取“小賦”之法，繪景抒情，情景交融以蘊藉，縱深上就詞的表現(xiàn)手法而言，增強了詞的審美效用，充分展示了詞的婉曲之美；汲“駢賦”之法，努力在俚俗與雅致間抉擇，其語言魅力十足，在詞自身的象限發(fā)展上，柳詞雖俗卻也向雅，提升了詞的流美之質(zhì)。

一、敘事言情以“大賦”為法，鋪采文，達直抒情事之意

《文心雕龍·詮賦》曰：“賦者，鋪也。”賦，主要特點即在于鋪陳。柳永“以賦為詞”，即以鋪陳為旨要?！霸娧灾?，詞抒情”，詞的言情功用屬慣常，只不過，在柳永這里得到了更為直接的表達。柳永“以賦為詞”，套用了班固《西都賦》、張衡《西京賦》等大賦的辭藻，還吸收了大賦鋪張揚厲的文法，極盡鋪排、夸張之能事，或敘寫情態(tài)，備足無余，或描摹景致，形容曲盡。一是敘寫情態(tài)，備足無余。同是寫思婦情態(tài)，溫庭筠詞《菩薩蠻》（南園滿地堆輕絮），敘寫在一院春光中蘊藏著一顆愁心，簡明清新；而柳詞《望遠行》卻能不緊不慢地將思婦的妝容、居住環(huán)境、行為舉止乃至細膩的心理活動娓娓道來，極盡描摹渲染之能事。對此，王灼謂其“敘事閑暇，有首有尾”（《碧雞漫志》），周濟謂其“鋪敘委宛，言近意遠”（《介存齋論詞雜著》），劉熙載謂其：“細密而妥溜，明白而家常，善于敘事，有過前人”（《藝概·詞概》），凡此種種，都說明柳永慢詞長于鋪敘形容的特征。柳永將賦法移植于詞，盡情地鋪敘衍展，或直接層層刻畫抒情主人公豐富復(fù)雜的內(nèi)心世界，像《擊梧桐》，將女子擔(dān)心情郎變心寫得細膩深切；或鋪陳描繪情事發(fā)生、發(fā)展的場面和過程，以展現(xiàn)不同時空場景中人物情感心態(tài)的變化，《雨霖鈴》鋪敘衍情，整個送別的場景和過程，別前、別時、別后的環(huán)境氛圍以及人物的動作、情態(tài)、心緒，都有細致的描繪和具體的刻畫，即事言情，情由事生，抒情中含有完整的敘事性和隱約的情節(jié)性。二是描摹景致，形容曲盡。像繪景形容曲盡。如《迎新春》寫佳節(jié)夜景“承平氣象”，火樹銀花不夜天；《木蘭花慢》寫清明時節(jié)的“承平氣象”，芳草綠野恣行事。柳永的《望海潮》描繪杭州的“承平氣象”，用“形勝”和“繁華”二詞來“形容曲盡”，“形勝”與“繁華”，分敘與穿插，好似一部風(fēng)光片，慢慢敘來，自然形勝與經(jīng)濟繁榮是杭州的絕佳，令人陶醉！柳詞“形容盛明，千載如逢當(dāng)日”（李之儀），將太平盛世謳歌殆盡。像蘊致形容曲盡。柳詞也將“心間小結(jié)”，運用鋪敘的表現(xiàn)手法“形容曲盡”。一如，《戚氏》窮盡愁思，此調(diào)被人稱贊為“《離騷》寂寞千年后，《戚氏》凄涼一曲終”，全詞寫孤館獨宿的窮愁旅思，詞作賦筆鋪敘，純是“實說”，卻善于描摹景物，融情入景，細述無余，堪為柳永羈旅行役詞的壓卷之作。再如，《玉蝴蝶》道盡傷情，情景交融，妙合無垠。周濟曾云：“柳詞總以平敘見長?；虬l(fā)端，或結(jié)尾，或換頭，以一二語勾勒提裰，有千鈞之力。”（《宋四家詞選》）可見柳永在這方面的開山之功，極盡鋪排之縱情，敘寫揚厲之景致。

胡云翼在《宋詞選》前言云：“柳永鋪敘的特征主要是盡情描繪，不再講究含蓄；他把寫景、敘事、抒情打成一片，而在結(jié)構(gòu)上卻又有一定的層次，前后呼應(yīng)，段落分明。”盡情描繪，不再講究含蓄，即鋪敘直陳。柳永將詞的言情功能直接化、敘事化。柳永為詞的抒情功用，從文體特質(zhì)又增添了濃重的一筆。賦，自詩經(jīng)開端，就具直接抒寫的特征，以鋪敘直陳為旨，鐘嶸在《詩品序》中說：“直書其事，寓言寫物，賦也?！绷涝~作在直接敘寫時，顯賦法之妙，存直說敘事和白描賦詞兩種情形。

（一）直說敘事

劉熙載評柳詞“善于敘事，有過前人”（《藝概·詞概》），清代周濟也說“柳永總以平敘見長”（《宋四家詞選》），這正說明柳詞之鋪敘，具備了“賦”作為表現(xiàn)手法所包含的“直說”和“敘事”兩個要素。較之令詞，柳詞在結(jié)構(gòu)上多了敘事成分、在表達上講究鋪排、在手法上注重點染。

1.柳詞注入敘事成分。柳永在上片寫景下片抒情的詞體格式中，融入較多的敘事成分，這在柳永之前的詞作中是少有的。敘事有致。柳詞注意將設(shè)景造境與敘事抒情結(jié)合起來，特別是在表現(xiàn)羈旅愁情與思舊懷歸的詞作中，敘事屬主要手法，如《錦堂春》（墜髻慵梳）融眼前、過去與當(dāng)下之情打并一體，層層鋪敘，自然委婉曲折；又如《笛家弄》（花發(fā)西園）融寫景、敘事與抒情于一體，繪景艷麗無比，敘事悲欣交集，抒情黯然淚思，敘事直抒放浪之后悔、感慨歡娛之落悲。敘事有度。敘事人稱變化，手法多端。如《正宮·斗百花》上片，以第二人稱角度，按歷時性向度敘寫佳人的國色容貌；《雨霖鈴》以第一人稱角度，敘寫離情別緒；《望海潮》，以第三人稱角度，敘寫錢塘富麗。

2.柳詞講究鋪排敘事。多“平敘”、“直敘”或“只是直說”，較少借助比興，較少寄托。尤其是一些閨情詞，往往舍去景物描寫，以女子口吻，娓娓道來，抒寫人物內(nèi)心情感。明白如家常，有直說、說盡，淋漓盡致、不留余蘊的特點。如《擊梧桐》（香靨深深），將女子對情郎的思念與擔(dān)憂直說得一覽無余、質(zhì)樸無華。全詞以女子口吻、家常俗語，真實刻畫歌伎渴望人愛、恐遭人棄的心理，細致入微、婉曲生動。如《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寫深秋薄暮江景之蕭瑟與游子客居久滯之羈思，情景兼具，骨韻俱高。放筆直寫登臨的羈旅愁思，寫得宛轉(zhuǎn)要眇、盡情透徹，又富有想象力與感染力。柳永慢詞將抒情敘事寫景打成一片的鋪敘手法和巧妙嚴謹?shù)慕Y(jié)構(gòu)，于宋詞具有深遠的影響。其同時代的張先、晏殊也有長調(diào)詞作，但都不以鋪敘見長，李清照在《詞論》中說“晏苦于鋪敘”，足見其缺乏組織長篇的才力，遠不及柳永鋪敘精彩、情景交融。近人夏承燾說：“耆卿多平鋪直敘，清真特變其法，一篇之中，回環(huán)往復(fù)，一唱三嘆。故慢詞始盛于耆卿，大成于清真?！保ā妒衷u樂章集》）具體地說，柳永詞多依據(jù)時間順序作流水式的鋪陳，袁行霈先生稱之為“線型結(jié)構(gòu)”。如《雨霖鈴》從飲別，到催發(fā)，再到別后想象，屬一個“線型”的連貫過程。柳永詞依賴別后想象對平鋪直敘作層次補充，讀來也是一波三折，充滿藝術(shù)感染力。周邦彥詞則打亂時間順序，多用“逆挽”手法，倒敘、插敘兼用，依心靈情感的流動過程而開合，袁行霈先生稱其為“環(huán)型結(jié)構(gòu)”。

3.柳詞注重點染。柳永詞作雖為賦體，但并非一味平鋪直敘，且善于點染，在點染中見情致綿密。點染本是中國繪畫的傳統(tǒng)技法之一，柳永將它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于詞的寫作之中，繪畫點染以求顏色鮮明或景物生動，柳永作詞點染以修飾文字或敘事深刻?！队炅剽彙蜂仈⒌卯?dāng)，點染有致，堪為柳詞點染代表的冠軍。劉熙載在《藝概·詞概》云：“詞有點染。耆卿《雨霖鈴》‘念去去’三句，點出離別冷落；‘今宵’二句，乃就上染之?！痹~中上片結(jié)句“念去去”三字就是點，下面用“千里煙波”、“暮靄沉沉”和“楚天闊”三樣景致來加以發(fā)揮和渲染，襯托出“去去”的水遠山遙以及離情的深沉濃重。下片“自古多情”兩句是點，“今宵”三句是染，詞人用“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三個具體形象構(gòu)成幽美而又凄清的意境，借以烘托清秋傷別的情致；其中“自古多情”句也具點染之效，“傷離別”是點，“冷落清秋節(jié)”是染。點染與鋪敘相間，化虛為實，寓情于景，詞中的傷秋傷別之情已達到綿綿無期的程度了。柳永其余詞作，幾乎都不同程度地具有這一特點。《望海潮》可為柳詞點染代表作的亞軍。發(fā)端“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三句較抽象，即“點”，點到為止，總述杭州之勢，并未具體講怎么“形勝”和如何“繁華”，也沒有說出“都會”的特點，因為這不是“點”所能完成的任務(wù)。下面九句就是針對發(fā)端三句的“點”來加以生發(fā)和渲染的?！栋寺暩手荨纺芩懔~點染代表作的季軍。詞作中“是處紅消翠減，苒苒物華休”為點，上片繪景染境，下片抒情染意，真正烘托出“翠減紅衰愁殺人”的情韻。此外，《戚氏》、《夜半樂》等，鋪敘、點染手法也都十分成功并有自己的特色。柳詞中，“點”往往是抽象的情，“染”往往是形象的景。“點”的存在使詞作主脈明晰，“染”使主脈得到形象的渲染與詩意的烘托，真正達到點染之效：點，筆墨省儉，精警傳神；染，形象生動，不露痕跡，點染契合，化為一境，點染自成柳詞妙法。

（二）白描賦詞

詩經(jīng)慣用白描手法以敘事、狀景、繪情等，如《王風(fēng)·君子于役》中刻畫“雞棲于塒”等生活細節(jié)，來襯托“君子于役”的歸思，《豳風(fēng)·七月》直敘蟋蟀行蹤，質(zhì)樸直白，生動有愛，讓人感覺古人以天地為廬、與萬物同在?！缎l(wèi)風(fēng)·碩人》摹寫莊姜之美貌，形神兼?zhèn)?，心曠神怡。白描是重要的賦法，尤適宜于詞。柳永慢詞多用白描手法。寫景狀物，言情敘事，都直抒胸臆，不加雕飾。如《鶴沖天》（黃金榜上），就痛快淋漓地抒發(fā)了內(nèi)心的積郁和不平，又如《定風(fēng)波·自春來》，不加掩飾地吐露了青年女子的生活愿望。詹安泰先生在其《詞學(xué)論稿》中說：“白描之足以動人，不僅在于事態(tài)之逼真，尤重情味之活現(xiàn)?！薄鞍酌枋接挚煞譃椤笔鍪聽睢?、‘表現(xiàn)情態(tài)’、‘摹象口吻’幾種不同之寫法?！绷腊酌栀x詞亦如此。

1.直述事狀之白描式。如《傳花枝》寫柳永生平，這是柳永的自畫像。敘述生平有風(fēng)流亦有落魄，有才情更有柔情，有自負多有自憐。又如《玉樓春》狀元宵夜景，上片寫元宵之夜，下片寫元宵之樂，全程記錄了元宵歡騰熱鬧的場景。皆敘事可陳，明白清晰，謂白描之直述事狀。白描敘事，不需烘托渲染，而直抒胸臆。

2.表現(xiàn)情態(tài)之白描式。如《采蓮令》寫佳人傷別的情態(tài)，上片寫佳人的外部動作，下片寫佳人的內(nèi)心獨白，純?nèi)灰磺坏臒岢罒o法排釋。又如《荔枝香》詠妓女之體態(tài)神情，言她倚簾窺客，微露素臉，美目流盼，透出少女的心思。皆情致可感，細微真切，謂白描之表現(xiàn)情態(tài)。

3.摹象口吻之白描式。柳詞用細膩婉曲、摹象聲吻的白描賦筆，傳示出佳人濃情蜜意的純真和山盟海誓的誠摯，純真誓語：“系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執(zhí)著信念：“為伊消得人憔悴，衣帶漸寬終不悔”，丁丁囑咐，猶言在側(cè)，無法釋懷，這些詞“極細膩婉和，最能傳出女兒家心事”（薛礪若《宋詞通論》），可謂深中肯綮。一如，《傾杯》中：“話別臨行，猶自再三、問道君須去。頻耳畔低語。知多少、他日深盟，平生丹素。從今盡把憑鱗羽。”臨行道別，再三追問，問語平淡卻真摯，答話真實也纏綿。二如，《玉女搖仙佩》中：“愿妳妳、蘭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深意。為盟誓，今生斷不孤鴛被。”男子表白與女子盟誓，話語間嬌媚無限，口氣里癡情一片。三如，《法曲獻仙音》中：“記取盟言，少孜煎、剩好將息。遇佳景、臨風(fēng)對月，事須時恁相憶?！痹偃摚何鹜?。皆言誠意摯，濃郁可人，謂白描之摹象口吻。

二、繪景抒情以“小賦”為法，達情景交融之境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詩之境闊，詞之言長?！薄霸~之言長”，不僅是說詞較詩句子長、篇幅長，而是說詞給人以回味；如果說詩讀來感人，屬情感激動的話，那么詞讀來則動心，屬心理激蕩?！澳苎栽娭荒苎?，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詞需“三有”：有情感、有體驗、有蘊涵。如何達到“三有”境地，其中情景交融是核心。柳永慢詞長調(diào)，皆有境界，讀之回味悠長。悠長處，蓋情景交融可回味。柳永亦將詞的抒情手段得到了進一步的強化。柳詞善于吸收宋玉辭賦及六朝小品文賦寫景抒情之作法，長于摹景，猶能情景交融，創(chuàng)造出婉曲層深的意境。其繪景抒情方式主要有觸景生情和移情入景之法，以達情景交融之效。

（一）觸景生情

此屬外景著力于人之感官，激發(fā)人的“幽愁暗恨”。柳詞觸景生情，在灞橋、暮秋、斷雁諸物。一是觸灞橋之景生《陽關(guān)》之情。如《少年游》（參差煙樹灞陵橋），灞河、灞橋、灞亭、灞柳，已成為無數(shù)人為之“傾倒”的所在，離愁別緒的詩情或詞韻在此已然五彩斑斕，其中《陽關(guān)》曲調(diào)為主旋律，離別之愁、飄零之感皆化為這凝噎之音。二是觸暮秋之景生宋玉之悲。如《玉蝴蝶》（望處雨收云斷），憑欄悲秋，由一葉飄黃而感知秋之到來，光陰荏苒之嘆、傷懷念遠之情，油然而生。三是觸斷雁之景生錦字之思。如《曲玉管》（隴首云飛）中，“斷雁無憑，冉冉飛下汀洲，思悠悠?！毖垡姷氖恰皵嘌恪保|動的是“思悠悠”。柳永也慣常使用“斷鴻”一語以寄情思，“斷鴻聲里，立盡斜陽”（《玉蝴蝶》），長空哀鳴，佇立斜陽，黯然一片，“斷鴻聲遠長天暮”（《夜半樂》），鳴聲縈空，經(jīng)久彌消，凄楚無限。

（二）移情入景

此屬感情投射于外在景物之中，寄寓人的“離情別緒”。柳詞移情入景，將羈旅愁思演繹得細膩至極。如《雨霖鈴》，上片“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就狀出了愁思的黯淡之色，下片“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就繪出了羈旅的蒼茫之態(tài)。一是移羈旅愁思于景，有黯淡之效?！澳钊トデЮ餆煵?，暮靄沉沉楚天闊”，此際，除了寒蟬、長亭、驟雨、蘭舟外，最能慰藉人別愁的還是：煙波、暮靄和楚天，浩渺無際的江面上的粼粼水波與詞人心頭長時間難以排解的愁腸相似，傍晚云霧濃重的特點與詞人心情的沉重壓抑相似，楚地天空的空闊遼遠與愁緒的無邊無際相似。景屬黯淡，情亦感傷。又如《傾杯》（鶩落霜洲），將離情別緒狀寫得凝重而悠遠。又如《定風(fēng)波》（自春來），一句“慘綠愁紅”，真切地表達了棄婦愛恨交織的復(fù)雜心態(tài)，同時也寄寓了詞人凝重的漂泊之感。再如《滿江紅》中：“游宦區(qū)區(qū)成底事？平生況有云泉約。歸去來，一曲仲宣吟，從軍樂。”柳永宦游之情想化為陶潛歸田之隱，存王粲登樓之慨，心情屬黯淡。二是融羈旅愁思與境，存蒼茫之致?！敖裣菩押翁帲織盍稌燥L(fēng)殘月”，被賀裳稱為“古今俊語”。詞句妙在詞人不寫情而寫景，寓情于景中?！皸盍丁薄ⅰ皶燥L(fēng)”、“殘月”三個典型意象組合在一起，引起讀者無盡的想象和遐思。凄清的畫面更能觸動離愁的傷感，畫面恰處醉后“醒”時，一“醒”字，提醒了兩個世界的存在：一個過去沉醉的熟悉，一個醒后對面的陌生。寓情于景，融情入景。詞人身世淪落和功名失意的落寂全寄寓于渺遠蒼茫的寥廓境里，如《安公子》上片，“游宦成羈旅，短檣吟倚閑凝佇。萬水千山迷遠近，想鄉(xiāng)關(guān)何處？”羈旅愁思總在萬水千山之際，情調(diào)凄迷，但境界宏闊，令人遙想；下片，“望處曠沉沉，暮靄黯黯，行侵夜色，又是急槳投村店。認去程將近，舟子相呼，遙指漁燈一點?！蹦恰皾O燈一點”，給游人舟子帶來的不僅是光明，而且還有溫暖和希望。如果沒有長時期羈旅漂流的生活體驗，寫不出如此形象生動的作品。

三、結(jié)體以“駢賦”為法，整飭工致，達雅麗流美之質(zhì)

民間詞、文人詞，俗化、雅化，此四端猶如坐標的四個象限，柳永在民間詞與文人詞之間徘徊，在詞的雅化和俗化之間游走，在詞的發(fā)展坐標上，柳永的象限區(qū)域是顯得有點模糊。柳永是士子，卻喜用俚語作詞，受大眾喜愛，乃至獲“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葉夢得《避暑錄話》）的聲譽。柳詞，雖俗卻存雅，柳永有著純熟的技巧，可“狀難狀之景，達難達之情，而出之以自然”（馮煦《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話》），時有吸收“駢賦”之妙，達雅麗流美之質(zhì)。如《八聲甘州》中，“漸霜風(fēng)凄緊”句，蘇東坡曾贊“此語于詩句不減唐人高處”；另如《傾杯》（鶩落霜洲）中“暮雨乍歇，小楫夜泊，宿葦村山驛。何人月下臨風(fēng)處，起一聲羌笛？”詞句優(yōu)美，意境清疏。柳詞多用四六駢偶句式與排比句式，兩兩相形，整飭工致，雅麗流美，極富變現(xiàn)力。柳永詞近七成皆用四六駢偶句式，在語言效果上形成一種雅麗流美的審美特質(zhì)，主要有兩個四字句、三個四字句、四個四字句和四六字句組合等形式。

（一）兩個四字句

一是狀寫時間。寫明了事情發(fā)生的時間狀態(tài)，如“皓月初圓，暮云飄散”（《傾杯樂》），“畫樓晝寂，蘭堂夜靜”（《玉山枕》）等。二是羅列空間。點明了事情產(chǎn)生的地點或位置，如“夕陽島外，秋風(fēng)原上”（《少年游》），“秦樓鳳吹，楚管云約”（《西平樂》）等。三是描繪和勾勒了周遭的景致和環(huán)境，如“墜|冷楓敗葉，疏紅凌亂”（《陽臺路》），“正|蟬吟敗葉，蛩響衰草”（《戚氏》），“鶩落霜洲，雁橫煙渚”（《傾杯》），像“見|岸花啼露，對|堤柳愁煙”（《臨江仙引》）中又各多了一領(lǐng)字，而“風(fēng)絮紛紛，煙蕪苒苒”（《望遠行》）、“絳河清淺，皓月嬋娟”（《戚氏》）、“蓼煙疏淡，葦風(fēng)蕭索”（《滿江紅》）等四字句中還運用了疊字“紛紛”、“苒苒”，雙聲“清淺”、疊韻“嬋娟”，以及連綿詞“疏淡”、“蕭索”等，不只是加強了文字的語言魅力，而且還增添了文字的語音效果。四是敘事，如隱喻佳人無音，謂“楚峽云歸，高陽人散”（《傾杯》），敘述生平，稱“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鶴沖天》），“才子詞人”和“白衣卿相”自然成為柳永的標志。

（二）三個四字句

此四字句皆狀景，或樂景，或哀景。寫哀景者，有“漸|霜風(fēng)凄緊，關(guān)河冷落，殘照當(dāng)樓”（《八聲甘州》），頓覺寒氣逼人；“漸|素景衰殘，風(fēng)砧韻響，霜樹紅疏”（《木蘭花慢》），滿目秋景蕭瑟。寫樂景者，有“露花倒影，煙蕪蘸碧，靈沼波暖”（《破陣樂》），明麗一片，風(fēng)光無限；“綠蕪平畹，和風(fēng)輕暖，曲岸垂楊”（《洞仙歌》），春風(fēng)撲面，風(fēng)物精彩；“正|艷杏燒林，緗桃繡野，芳景如屏”（《木蘭花慢》），田野如繡，風(fēng)景如畫。

（三）四個四字句

鋪敘展開，娓娓道來。寫黃鶯生活狀態(tài)，“暖律潛催，幽谷暄和，黃鸝翩翩，乍遷芳樹”（《黃鶯兒》），全方位掃描，黃鶯有聲有色，栩栩如生；寫春禊之事，“水嬉舟動，禊飲筵開，銀塘似染，金堤如繡”（《笛家弄》），動靜結(jié)合，虛實相生，自然觸目傷懷；寫己身之慨，“驅(qū)驅(qū)行役，冉冉光陰，蠅頭利祿，蝸角功名”（《鳳歸云》），為官、光陰、利祿、功名，此四者在詞人心間糾結(jié)，顯厭倦功名、渴望歸隱之念。

（四）四六字句組合

一是大量四字句后加六字句。皆前兩四字句為實寫，后一六字句為虛寫，屬前分后總類型。如《望海潮》極述杭州之美，四六字句組合宣揚杭州之美名、繁榮和游樂狀態(tài)?！皷|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說杭州之美名，前兩四字句分說其地理和歷史；“煙柳畫橋，風(fēng)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說杭州之繁榮，前兩四字句分說其城市環(huán)境和風(fēng)物；“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fù)蕖保瑢懞贾葜螛?，前兩四字句就寫出了“嬉嬉”的晝樂與夜歡。有時，四六字句組合繪景，皆前兩四字句鋪敘，后一六字句點化，前實后虛，虛實相應(yīng)成趣。繪景之“衰敗”：“江楓漸老，汀蕙半凋，滿目敗紅衰翠”（《卜算子》），繪景之“姹紫嫣紅”：“柳抬煙眼，花勻露臉，漸覺綠嬌紅姹”和“惠風(fēng)和暢”：“杏園風(fēng)細，桃花浪暖，競喜羽遷鱗化”（《柳初新》），繪景之“明媚”：“垂楊艷杏，絲軟霞輕，繡出芳郊明媚”（《內(nèi)家嬌》），繪景之“蒼茫”：“皓鶴奪鮮，白鷴失素，千里廣鋪寒野”（《望遠行》）和“凄淡”：“蛩響幽窗，鼠窺寒硯，一點銀釭閑照”（《傾杯》）。有時四六字句組合敘事，婉轉(zhuǎn)深致，別有一番風(fēng)味。如“譙門畫戟，下臨萬井，金碧樓臺相倚”（《早梅芳》），敘述杭州之繁華富麗，亭臺樓閣，金碧輝煌，高下相倚；“三吳風(fēng)景，姑蘇臺榭，牢落暮靄初收”（《雙聲子》），將游行之地之時之景盡說無余，融歷史與現(xiàn)實、繁華與荒涼、圖霸與歸隱的情致于此。有時，四六字句組合寫人，可可動人。如“香靨深深，姿姿媚媚，雅格奇容天與”（《擊梧桐》），純?nèi)粯酥氯藘阂粋€，形神兼?zhèn)?，確似天與。二是少量六字句后加四字句。一六字句為總、總述，兩四字句為分、分述，屬前總后分類型。如寫杭州：“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望海潮》），先總述杭州之美，后分述“清嘉”處分別在秋之桂與夏之荷；寫舟行所見：“望中酒斾閃閃，一簇?zé)煷澹瑪?shù)行霜樹”（《夜半樂》），首述動景酒旗飄揚，屬亮點，再分述靜景，炊煙上裊和樹色寒秋，屬淡處，然皆顯盼歸之心；寫三秋之色：“淡蕩素商行暮，遠空雨歇，平野煙收”（《玉蝴蝶》），六字句總述秋日暮行之“淡蕩”，下兩四字句分述遠景（遠空）與近景（平野）的雨、煙之狀，為“歇”和“收”，自然流露客居之意。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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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李金龍）

中圖分類號：I206.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 4225（2016）02- 0059- 06

收稿日期：2014- 11- 03

作者簡介：王波平（1973-），男，湖北仙桃人，荊州教育學(xué)院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