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可君
“你見過嗎?”她指向遠處不知名的地方。
有些昏暗的落日微醺著,暮色是混沌的橙紅色。朝著她指的那個方向,我看見有幾只黑色的飛鳥,越過它們,是正在建設的建筑群。
“你指那些新建的樓房嗎?”我想她指的是這個,因為除了它們,沒有什么別的了。
“不是?!彼D了頓,又輕輕地說,“你看見過江水原先的樣子嗎?”
我并沒有見過。
在她所指的方向,我最多能記起的是舊時的竹林和消失的螢火蟲,再遠些,是璀璨的繁星。
更遠些呢?
那是堆在父母記憶中的草垛,是長在父母記憶中的樹木,是流經父母記憶的溪流。
還有呢?
那便只有泥土了,一擔又一擔的、一年又一年的泥土。
我所知的名為家鄉(xiāng)的地方,是江河,也是田野,被稱之為“墾”。
小時候的我會在田里沿著溝渠一直跑,一直跑卻一直看不到頭,等到筋疲力盡才興趣索然地慢悠悠地走回家。這時候,爺爺已從田里耕作回來,他見我累了,就從隔間里拿出一個小板凳讓我坐下,再遞過來一杯早就涼好的薄荷茶。
爺爺不多話,他看著屋后的田地,像是望著天際一般出神,等我喝干凈了薄荷茶,他才不緊不慢地念叨著:“當心跑著跑著就被潮水卷走嘍?!?/p>
“田外面是海嗎?”我第一次聽爺爺這么說的時候,就是這么問他的。
“是錢塘江?!彼卮?。但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不,你腳下就是錢塘江?!?/p>
我知道。他們時常提起,田地是江河,江河是田地。我們生活的地方起先是錢塘江,而一代一代的人一擔一擔地挑著泥土和碎石,迎著潮水圍著它。無數(shù)個直立又彎腰的動作,無數(shù)個貼地而建的草舍,無數(shù)的勞動人民赤著雙腳,挑起海涂上的泥沙,用最原始的方式筑起海堤,攔住洶涌奔騰的潮水。
一擔一擔的泥沙,一畝一畝的良田,一年一年的勞作,一斤一斤的豐收。
那時候的英雄,大概就是這樣的千軍萬馬中的每一個堅持下去的農民。那時候的戰(zhàn)斗,大概就是在這樣的熱血沸騰中,為了土地為了糧食為了生存的每一次與海潮的搏斗。
爺爺?shù)谋澈荞?,他彎曲著的脊背迎著遠方天邊懸掛的太陽,像是背著無比大的希望,沉甸甸的,能把人壓得很低很低,可又堅持著不倒下。
我常聽人提起沙地,想起的是無盡的田野和清新的薄荷,還有望不到頭的陷入回憶的農民的眼神,一種稱之為回憶的眼神,一種稱之為永恒的精神。
“其實我見過的?!蔽叶嘞脒@樣回答她。
我會望著遠處或明或暗的燈火,我會看見鄉(xiāng)人忽遠忽近的背影,越過這些,我看見的是一段無法比擬的歷史,存在于這片富饒的土地之上。
“其實我見過的,從爺爺?shù)难凵裰?,從鄉(xiāng)人的口中,在每個人的心里,在每一寸青黑色的土地里,深邃,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