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金蓮
女大夫用白皙細長的手指啪啪敲著鍵盤,頭不抬,嘴里蹦出不帶任何感情的話,習(xí)慣性流產(chǎn),加上你身體虛弱貧血,胎兒能不能保得住我不能保證。頓了頓,可能覺得自己的話太絕對,又追加一句,不過你嚴格遵守醫(yī)囑的話,只要能平安度過剩下的孕期,就有希望生出一個健康的寶寶。她語速很快,打字速度同樣快,交代完畢,不再看我,喊下一個病人就診。
我一直盯著那有些蒼白的手指,心頭輕飄飄的,一些混亂的感覺在心里交織。之前拍彩超躺下去,完了爬起來時身翻得猛了,心悸氣短,眼前一陣花,這會兒還沒緩過氣來。人太多,前后都是人,我身后的隊伍像一條畸形生長的巨大肥碩的尾巴,一直歪歪扭扭很不情愿地延伸到門外的過道里??瓷先ズ敛幌喔傻氖虑?,卻交織在這一刻的內(nèi)心。身子飄,心也飄。那手指,啪啪啪;那些話,啪啪啪。為什么她要把話說得這么快呢?挨著我后背排隊的一個女子在抱怨,聲音也很快,嘰里咕嚕一說就是一串。似乎所有的快都在為世界提速,所有的快都讓我心頭煩躁。一種微微的眩暈感被催生,膨大,塞滿了胸腔和腹腔。
丈夫不走,守著桌子一角,還想再廝纏,多問幾句,多獲得幾句囑咐和指點。這種心態(tài)我很理解,我和他一樣,話說回來,患者誰又不是這樣呢?在疾病面前,我們因為惶恐而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的無助,被這種無助支配,就想獲得依賴。這種依賴感和安全感,最好來自于醫(yī)院和直接面對我們的醫(yī)生。我們心底爬上來無數(shù)濕漉漉的柔軟觸角,想拼命攀住醫(yī)生,哪怕這些早就對職業(yè)厭倦的大夫一直在用慘白冰冷的表情還報我們。我們只為多攫取一絲溫暖和安全感,我們磨蹭著,糾纏著,陪著小心,想從醫(yī)生高深的表情和各種檢查單子的難懂的數(shù)據(jù)和圖片上探出病情的真相,甚至遠遠超過真相,獲取更多我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的東西。
我有些怕冷地抱緊了丈夫的胳膊,腦子里迷迷糊糊的。我和丈夫,我們這一對大學(xué)畢業(yè),在鄉(xiāng)村學(xué)校里教書的知識分子,在病痛面前也不能幸免,我們和鄉(xiāng)下來的(其中可能有一部分是文盲)病人沒什么區(qū)別。我們達到了一致的平等。我們在擁擠,在懇求,希望大夫能對我們好一點,就我們的病情能多說幾句。
彩超上有一團肉紅色,套著黑色的底影,以一種僵硬的面相呈現(xiàn)給我們。我不懂。丈夫也不懂。丈夫涎出一臉諂媚的笑,用溫柔得變態(tài)的聲腔說,大夫麻煩您再給看看,這娃究竟能不能保得住?這是第六次流產(chǎn)了啊,我們也不年輕了……
如果時間允許,我相信他會麻袋倒核桃一般傾訴出我倆自婚后這十年里經(jīng)歷的多次懷孕又不斷流產(chǎn)的辛苦和折磨。為此我喝了多少苦兮兮的中草藥,吃了多少保胎丸,他戒煙戒酒,我們辛苦耕耘,懷上之后嚴遵醫(yī)囑,長時間不能親近,那些煎熬想想都叫人冒汗。還有他父母上了歲數(shù)急切渴望抱孫子的心情,都一次次化作了泡影。他這個一向話不多,喜歡沉默的男人,在此刻,受到的壓抑正比例反彈了出來,他簡直變成了一個饒舌的鄉(xiāng)下婦女。
但是女大夫用她凌厲的眼神扼殺了這一切。她臉上的不耐煩和我們早就見慣的縣市級中小醫(yī)院的很多醫(yī)生如出一轍。她提高了聲調(diào),我說了習(xí)慣性流產(chǎn),你還讓我怎么看?以后禁房事吧,嚴禁。她不再看我們,連鄙夷的眼神也懶得送我們一個。
我扯著丈夫衣襟,我們退出人群。丈夫交款,取藥,我知道又將買到一大包中成藥。我在人流中冷靜地想著一些很遙遠的事情,此刻我什么欲望都沒有,只盼望肚子里這個胎兒能保住,平安順利地生下,結(jié)束我們兩口子長達十年的辛酸。
為了讓我保胎,丈夫找我學(xué)校的領(lǐng)導(dǎo)請假,送了三千塊錢,請吃了一桌子,酒桌上早就戒酒的丈夫又開了戒,最后喝得爛醉如泥被人扶了回來。戰(zhàn)果不錯,領(lǐng)導(dǎo)準了半年假。
我們沒有家,像我們這樣農(nóng)村出來的靠念書獲得了一份工作而脫去了農(nóng)民身份的年輕人,在身份發(fā)生改變的同時,也失去了家。農(nóng)村那個家,老人分家時不再考慮我們,因為很多的例子擺在那里,我們已經(jīng)具備了離開農(nóng)村的條件,而賴以生存的根本——土地,對于我們來說已經(jīng)失去了束縛力。我們有工資,每個月領(lǐng)一沓子紅燦燦的老人頭。用鄉(xiāng)里人的話說,你們月月有個麥子黃呢,比我們老農(nóng)民好多了。農(nóng)民辛苦種地,一年只能收一次。拿工資的人,每個月都收獲,可不正是月月都麥子黃嘛。我們不可能會在老家住一輩子,我們的孩子也不能在鄉(xiāng)里念書,和身邊所有同事已經(jīng)作出或者正在努力作出的選擇一樣。我們會在城里,市級城,縣級城,最不行也是鄉(xiāng)鎮(zhèn),買一套房子,把家安下去,讓孩子以后享受比較好的教育資源。時代的潮流就是這樣,強大到?jīng)]有人有能力、有勇氣、有膽魄去逆流,去抵抗,去犯傻。我們還沒能力在上述任何地方買下一套房子。我們這幾年除了把錢花在懷孕、保胎、流產(chǎn)、清宮、恢復(fù)氣血兩虧上面,我們從指甲縫里摳著省錢,省下就存起來,我們向著一個數(shù)目加油,這筆錢有個名字,叫首付。
在首付攢夠之前,我們住在丈夫?qū)W校的小宿舍。平時我走班,中小學(xué)距離近,騎自行車十分鐘。我們自婚后,愛巢就筑在丈夫的單身小宿舍里。
當我懷著忐忑和憧憬想著是否著手給孩子準備被褥衣服和尿布的時候,婆婆來了。她是扒著村里來粉絲廠交洋芋的農(nóng)用三輪車來的。來的路上有段土路,塵土飛揚,顛簸了她一頭一臉的黃土,衣服白晃晃的,白頭巾下竄出來的灰色頭發(fā)也泛白了。她進門就瞅我肚子,見我長款寬松毛衣下高高隆起一個優(yōu)美的弧線,根據(jù)她自己的生育史和幾十年人生閱歷,她斷定這個孫子能穩(wěn)穩(wěn)抱定了,就露出了笑臉,很響亮地說了句知感真主。接著抖開一個大包袱,露出一大堆花花綠綠的衣物。碎棉襖,小夾襖,線衣線褲,小纏腰兒,最惹眼的是一頂虎頭繡花帽,一對虎耳朵樹葉子一樣豎立起來,眼睛是兩團白茸茸的兔毛,兔毛的中間鑲嵌了一對圓溜溜的假眼瞳,竟然跟真的一樣,看著無比可愛。一對繡花的小軟鞋更可愛,純紅色綢子面料,一針一線繡了一朵花兒。我摸索著,遺憾的是全是舊物,別人用過的。有磨損,有難以洗凈的臟痕,還能聞到嬰兒特有的奶腥味和汗液長期浸潤的味兒。尤其小內(nèi)衣,屎尿的黃色痕跡很明顯。這可是要貼身穿的,難道要讓我的孩子一生下來就貼著嫩肉肉穿這粗硬的舊衣服?我們就算窮也不能在這么小的人兒身上節(jié)儉吧?
婆婆心情不錯,交代了兩件事。一不要再買任何孩子的用品,這些百家衣就足夠了。為了尋集這些小用品她費了不少力氣,有講究呢,你以為誰家娃的都能要?我選的是那些兒女興旺的人家。人家娃娃多,成群兒,退下的衣裳咱娃穿了好,不鬧,才能乖乖爽爽地長大呢。這些線衣線褲兒你不要看著是粗布,可是人家娃娃貼肉肉磨過的,棱兒呀茬兒呀,都磨平了,穿著才舒服呢。
我重新摸索這些小衣物,竟然很快就轉(zhuǎn)變了看法,感覺它們看著很順眼,都能感覺到它們曾經(jīng)包裹過的那些肉乎乎的小軀體上的溫度和肉感了。
婆婆說,第二,你們生下后月子我伺候?,F(xiàn)在的人都興的是娘家人伺候月子,但你的情況和人家不一樣,娘家人看來是指望不上了。但是我不來你們這屁股都轉(zhuǎn)不開的地方,我一天五番乃瑪子沒地方禮,洗個阿布黛斯更困難。到時候你們回老家,等出了月子再抱上娃娃回這里不遲。
我默默看著婆婆圓滾滾的大屁股,再打量我們的居室。我和丈夫交換眼神,一個聲音在我心里嘀咕,去老家住哪兒?家里就三間房,公婆一間,二哥二嫂一間,另一間當初我們做過婚房,如今早把鍋臺盤進去了,炕也拆掉了,難道讓我們回去住鍋臺?
婆婆一臉篤定。慢悠悠說房子給你們找好了,你大哥家北房,老房子,向陽,日頭能曬上,風吹不著。別看太舊,你嫂子在里頭養(yǎng)了四個娃呢,個個平安順當,如今一個個花苞兒一樣歡實地長呢。你們愿意就來住。
說完她站起來就要走,她這個鄉(xiāng)里女人,沒文化,但是聰慧絕不輸給我們這些喝過幾天墨水的人。丈夫陪她去集市上轉(zhuǎn),我望著一件小棉襖兒走了神,我讓自己站在婆婆的角度上通盤考慮事情的前前后后。我有些明白這個鄉(xiāng)村婦女的良苦用意了。其一,我記起來了,我們鄉(xiāng)村確實有這么一個講究,喜歡討要別人家娃娃的舊衣服,尤其那些子女多身體好的人家。據(jù)說這樣娃娃能沾一沾人家的福氣、安寧、健康,能避免一些病災(zāi)的侵擾??磥砥牌艑ξ叶亲永锏倪@個小人兒真是沒少費心。
另外一件事,我的大伯子進監(jiān)獄了。他原來跑大車,日夜坐著開車,一雙腿都坐得羅圈了。這兩年錢掙多了,再受不了跑長途的辛苦和顛簸,被人拉去參加賭博。如今賭博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但他們不巧,正在賭博的時候有人給派出所偷偷打了電話。派出所所長帶人現(xiàn)場搜出了巨額賭金,參賭的一伙人一看錢要被沒收了,一落進所長手里就等于直接黑了,一個個慌了。尤其我的大伯子,他剛贏了,還沒來得及轉(zhuǎn)移,他不甘心這些錢就這樣打了水漂。他發(fā)一聲喊,帶著大家沖上去搶。場面亂了,打成一團。我那大伯子以為自己是梁山好漢呢,他力氣大,下手比別人重,掄開了拳頭就忘了自己是誰,痛揍的又是誰。結(jié)果就成了襲警,事兒鬧大了,判了幾年。男人一走,嫂子又氣又無奈,在街上盤了家包子鋪,連家?guī)I賣包子去了。這一來能稍微解決一下她母子們的生計問題,二來正好解決了孩子們走讀念書的困難。他們這一走,嫂子家就空了??磥砦胰ツ情g老屋住,好像不是行不通。
接受了回老家坐月子的事實,我摸著肚子閉上眼養(yǎng)神,順便想象將要和自己發(fā)生聯(lián)系的那間老房子。很老。很舊。老舊得搖搖欲墜。飽經(jīng)了風雨,面目滄桑。藍瓦,好像早就被風雨侵蝕得蒼白了。門窗還是老式格局,尤其僅有的一扇窗戶,完全不是現(xiàn)在那寬大通暢的采光理念,又窄又小。我之所以特別留意到它,是因為它的窗格子是那種木頭小方格組成的。一格一格的小格合拼起來,鑲嵌成了一個整體,組成了一個雕花的窗戶。之前我每次回老家常去大嫂家閑坐,我曾扒在窗口打量過它,玻璃安在里頭,臟兮兮的,老玻璃上殘留著一片褪成灰色的窗花剪紙。如果我是個農(nóng)村婦女,我肯定不會留意這一點,太常見了,天天看著,早就沒啥稀詫了。但我是農(nóng)村走出來的知識分子,我喜歡沒事兒看書,看書讓我沾染了一絲讀書人的陋習(xí)和臭毛病,變得敏感而矯情,喜歡留心民俗的東西。這也算酸毛病之一吧。我走鄉(xiāng)里的親戚,就喜歡把目光多留在人家家里那些有老味道的東西上面。比如這陳舊的老木格子窗和破舊褪色的窗花,我一眼就抓到了。當時我推門望了幾眼屋里,好像又舊又矮,黑洞洞的,頭頂掛滿蛛網(wǎng)。我怕蜘蛛,趕忙退了出來。
關(guān)于那老屋子,我就這點印象了。說實話,真去那老舊的屋子里坐月子,我還是有些不情愿。低頭看看那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小房子,一床一課桌一爐子,擠得滿滿當當,我們走路得繞著爐子走。做飯的小案板小鍋灶全塞在床底下,用的時候搬出來摞在課桌上,吃飯清洗后得趕緊再塞回去。真要婆婆來這里伺候月子,十分不便。一張床,丈夫鐵定得去外面找睡覺的地方,我們婆媳得擠一張床,這讓人怎么受得了。我默默哀嘆了三分鐘,說服自己乖乖接受婆婆的安排。
當我在懷孕記錄上劃下第五十六個正字的最后一劃的時候,正是北京時間二十點二十分。腹中有了清晰的疼痛感,我抱著這本陪伴我近八年,快要被我翻毛的大厚筆記本潸然淚下。自從第二個孩子流產(chǎn)后,我每一次懷孕后都要做詳細記錄,從孕檢測試能看到那杠紅線起,我就每過一天劃一筆。這些正字記錄了每個胎兒在我子宮里存留的時間和帶給我的溫度和希望。每一次都沒有堅持到五十六這個數(shù)目??偸橇?xí)慣性地徘徊在十三和十五這兩個數(shù)的左右。每當那一團血肉模糊的碎塊兒伴隨著疼痛流出體外,我覺得世界一片冰涼?,F(xiàn)在我終于畫滿了五十六個正字,整整的五十六個呢,我的手在抖,筆滑落在地,我哽咽著告訴丈夫,我們可以拎著包袱,雇車去市醫(yī)院產(chǎn)科住院了。
當我赤裸著下體躺在狹窄的產(chǎn)床上后,腦子里短路一般出現(xiàn)了一瞬間的空白。短暫休息后,我努力讓自己想清楚現(xiàn)在身在哪里,要干什么?陣痛在折磨我,進產(chǎn)房前,為了轉(zhuǎn)移注意力,暫時忘記疼痛,我沿著樓道走來走去,四壁是白的,屋頂也是白的。這些年來我算得上流產(chǎn)清宮專業(yè)戶了。一次,一次,又一次。脫光了躺在那里,叉開腿把自己完全打開,把秘密和底線打開,那所謂的羞恥感,被一點點磨礪得起了繭子。繭子包裹,那根主管人類羞恥之心的神經(jīng)已經(jīng)麻木。我毫無恥辱感地躺著,感受著那些不知顏色與濃度的液體帶來的冰涼,有或尖或鈍的器具,交替在那狹小的空間里碰撞撕扯。
沒有歡樂也沒有悲傷,感覺自己的軀體是透明的,失重的,輕飄飄浮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我好像在黑暗里趕路,去哪里,不知道,從哪兒來,也不知道??床坏揭粋€人影,連鳥兒蟲獸也不見一只。我想到了這九個月零十天里,每一個日夜的擔心和熬煎。我做了十二次彩超、十九次血壓測試、五次抽血化驗,中途流血見紅大大小小十一次。我小腹里的這個人形,無數(shù)次想放棄自己作為一個人、一條命的權(quán)利。它肯定是太累了,撐不住了,一次次想變成血膿流走,化作塵埃,將痛苦早一點結(jié)束。
我用一個母親的堅持不懈留住了它?,F(xiàn)在它終于長成人形,B超提示發(fā)育正常,看不出先天性畸形和病殘。我知感真主,感謝這個小生命。它終于一點點凝聚成一個生命,終于熬過了漫長的生長期,要出來見我了。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想象過他(她)的模樣,關(guān)于性別,我真的已經(jīng)不敢奢求能是個男孩。男女都行,只要是個孩子,只要能順利長足月份生產(chǎn)下來。
說實話,到了這瓜熟蒂落的時候,我已經(jīng)沒有前面那些日子里的那些擔憂了,危險期已過,現(xiàn)在只是最后的疼痛考驗。只要熬過去就好。所以這一刻,我感到了幸福,是的,結(jié)結(jié)實實的幸福。它像一層淡淡的細膜,包裹住了羞恥與疼痛。我聞到了淡淡的果香味兒,我迷醉地閉上眼,細細地辨別著,什么果子,能發(fā)出這么清淡純真的香味?除了生命與生命的歡好結(jié)出的靈性的果實,還有什么果實能比這個更讓人喜悅?
我想到了死亡。我無比清醒地審視著自己的期待,還有喜悅,還有那么一點點矯情和相伴而生的空茫。我像一個失去父母的孤兒。我把自己迷失了,走進了一座迷宮。這是個黑暗窄小潮濕的空間,我在原地打轉(zhuǎn)。天黑了,大人喊我回家吃飯。太陽要落山了,眾鳥歸巢,牛羊回家,野外空曠下來。風寂寞地吹著。我想回家。想找到出口。想見到媽媽在落日下揭鍋舀飯的身影和飯菜的熱氣在空氣中悠悠飄散的景象。
潮濕感越來越重,黑暗更加濃烈。我好像摸進了一條通道,這是出口嗎?不知道,不肯定,難以判斷。憑著生存的本能,我感覺這應(yīng)該是出口。我拼命往前擠,縮著身子,頂著腦袋,把頭頂當作鉆頭,向著一絲裂縫擠。擠壓感在加重。不同方位,不同力度,處處都是阻礙。頭疼得要裂開一樣,全身的骨骼承受著巨大到無法預(yù)知的壓力。窒息感一波一波襲上來。我無比無比地想念一個人,我想不起他是誰。他的身高、面容、嗓音、臉上的表情和坐立的姿勢,我一樣都記不起來。一片模糊,像大雨拍打淋濕的窗玻璃。一片漫漶,眩暈感一波一波壓迫上來。懷孕期間我拼命吃,窮盡了一對鄉(xiāng)村教師的能力,只為給肚子補充營養(yǎng)??墒菬o時不在的擔憂和煎熬,讓我精疲力竭,像一場漫長的烈日下的馬拉松,耗盡了我原本單薄貧血的身體。眩暈感從來沒有這么沉重過,我想就這樣死了吧。我走不動了,爬不動了,已經(jīng)榨干了最后一縷力氣。身體癱軟,松散,可是一個堅硬的東西卡在那里,它不出來,我沒法散架,沒法松弛,更難獲得永久的安寧。我眼里冒火。我嗓子里冒火。眩暈感一波一波,在擴散,在重疊,在縮小。我看到一團云霧赫然退開,窗玻璃上的水汽散開,一張臉被無比清晰地拉近了,她正深情地望著我。這正是我那早就因病口喚的母親。
當助產(chǎn)士冰冷的手套從我洞開的體內(nèi)拖出一個濕滑的物體后,剎那間,我聽到自己飽受苦難的子宮,發(fā)出了一聲驚心動魄的嘆息。我知道此刻的我像一條剛從動物身上剝下的皮子,骯臟,空虛,無助,丑陋地攤在半空里。兩個助產(chǎn)人員不再折騰我,忙著搶救那條撤離我軀體的扁平狀長魚。
我依稀看到了一個紺紫黏濕的嬰兒。大巴掌拍在軀體上,發(fā)出濕滑的啪啪聲。我躺在空蕩蕩的產(chǎn)床上,耳道里響徹著啪啪,那么遼闊,那么空曠。像夜風穿過狹長的過道,像炮聲響過沙礫彌漫的旱原。這聲音在我以后哺乳的日子里,常會重新在腦子里響過。
他是個男孩。兩千五百克,五斤。嚴重窒息缺氧。紺紫,生命體征微弱。護士斷了臍帶就轉(zhuǎn)到兒科住院治療。他從我的子宮里出來,就進了一個類似子宮的小箱子。這一住就是半個月。
當我們雇車抱著兒子來到婆家的村莊,大伯子家的大門開著,婆婆老臉上驟然綻放的笑容像深秋燦然開放在漫山遍野的野菊,她用結(jié)結(jié)實實從心窩里流淌出的歡笑迎我們進屋。
嫂子的老屋以一種沉穩(wěn)樸素又無比溫暖的表情收容了我們。門簾是舊棉褥子改做的。爐火燒得很旺。一把鐵皮水壺蹲在爐蓋子上,肚子里的水吱吱歡叫??粺脻L燙滾燙,婆婆把一條大紅絲絨單子掛在炕沿邊,將炕嚴嚴遮住。這道紅燦燦的屏障,讓原本昏暗的室內(nèi)添了一抹朦朧的喜慶和溫馨,讓人想起古老婚禮上的洞房。整個屋子里充斥著一股干燥、溫馨和古老的味兒。我想起了兒時跟隨奶奶度過的鄉(xiāng)村日子。我把襁褓中的孩子放在炕上。脫下外褲上炕睡下,享受起了坐月子的清閑。一個月子,半個月在醫(yī)院過了,是該好好緩緩了。
時光以毫無過渡感的節(jié)奏跳躍著前進,我忽然就這么面對了一段靜好的時光。老屋乃至整個嫂子的院子,像一座孤島。這個村子人居零散,嫂子家一邊是大片田地,一邊才是婆婆家。去婆婆家還有好一段路。對于老人來說,腰酸腿直,來一趟不容易。也許是怕打擾了我的清凈,婆婆很少再來。丈夫白天騎著摩托去鄉(xiāng)中學(xué)上班,晚上歸來?;貋頃r習(xí)慣先去老人屋里坐坐,說一些家常話。拉閑,扯磨,以這種方式盡著孝道,不到九點十點不回來睡覺。
每日送飯,是婆婆央請二嫂子的一個女兒來完成。姑娘十五六歲,念完初中因?qū)W習(xí)太差,家里也缺勞力,就拉倒回來了。她身條兒細長,臉上五官初開的花瓣一樣舒展開了,顯出少女特有的清新和美好。卻不大愛理睬人,眉眼間一副不想和任何人過多交流的冷清。我不知道現(xiàn)在這個時代的少女,懷春比我們那時早了還是遲了,反正這個年齡段是個奇妙的時期吧。看什么都別扭,自己也對自己別扭,心事復(fù)雜得像萬花筒,又單純得像過濾了的純凈水,正在把矛盾和單一往一起試著融合,把人生中的水與火往自我世界里淬煉。這個年紀的女孩似乎正處于危機四伏當中,讓這個年齡段的女孩顯得沒來由地倔強、傲氣,單薄的身影常常給人一種特別的孤獨感。
既然她這個樣子,我也就不愿多招惹,看著她每次把一個鐵皮飯桶拎在桌上,在地上直挺挺站著,有十萬分火急的事兒需要她馬上去處理的樣子。我說一聲又麻煩你了,你吃嗎?她一個勁兒搖頭,我趕忙把飯倒在碗里,她拎了飯桶飛快地離去。
我呆呆望著她一瞬間閃出厚門簾的身影,那身影消失好一陣了,我的視線里還殘留著一個影子。嘴里有點苦澀。我也曾經(jīng)是女孩。如今我卻被女孩劃入不愿意深交的行列。女人和女孩,這中間相隔的好像不僅僅是婚姻和生育,還有一些難以說清的東西。我感覺有什么東西被那個身影帶走了,心里空著,這種空讓我失落。
婆婆交代過,說掃地生火填炕的活兒,我一律別沾手,留給她兒子早晚回來抽時間干。當時我覺得說不出的感激,一個勁兒點頭。月婆子還是少逞能,別干家務(wù),要不以后落下了月子病,遭罪的是女人自己。我沒親媽,給我叮囑這些的是婆婆。我回味著這些話,打量這具明顯變形的農(nóng)村婦女的身軀。我的親媽要是活到今天,也會是這么一副模樣吧,相同的生活處境和一年四季的農(nóng)活兒,把山里的女人打磨成了一個面目。我心里熱熱地流淌著感動,以前我和她在婆媳關(guān)系中存在過的一些隔閡、嫌隙,現(xiàn)在在這番話面前都冰雪融化了。
早晨,丈夫在乒里乓啷的忙碌聲中,給我炕洞里搗一籠子干牛糞,草草掃幾下地,捅開爐子,然后趕著去學(xué)校。留給我一個狼狽潦草的空間,我爬起來慢慢拾掇。就在這過程里,我發(fā)現(xiàn)婆婆的善意提醒其實是華而不實的。這個飽經(jīng)了歲月磨礪捶打的女人,自有她的一套生存哲學(xué)和處世技巧。在她手下做了這些年媳婦,她早就摸清了我的為人和性格。其實僅僅從廣大西海固婦女普遍具備的品質(zhì)出發(fā),她也能很肯定地知道,這些她分配給兒子的活兒,最后大部分還是會落在我肩上。即便我在坐月子,可我的急性子,不允許我安安穩(wěn)穩(wěn)坐著,看丈夫老牛拉破車一樣慢騰騰磨蹭干那些活兒。等他全部干完這些,只怕早就日上三竿了,上課早遲到了。
他常常丟下干了一半的活兒,說等他下午回來再干??墒俏夷苎郯桶涂粗腔顑悍胖人貋韱幔坑行┗顑焊緵]法等。水開了,一大壺水在火上叫,難道要我眼看著它慢慢熬干?爐子里的炭燒化了,我能不理不睬拖到晚上去?我一樣也不能。我這個女人吃苦耐勞的本性早就被大家摸得一清二楚。盡管我有時候累了,委屈了,也會抱怨,但是這片土地上的風氣,潛移默化,從小耳濡目染,早將我錘煉得像這里的每一個女人一樣,婚后一天天包攬了所有的家務(wù)。除了懷孕期間,怕流產(chǎn),遵守醫(yī)生的囑咐不敢干重活兒。
事實上我來這里的月子也就安安靜靜睡了兩天,第三天我實在受不了那一壺水疼痛一般叫著的熬煎,我下去灌水。一大壺太重,我用水瓢分一些,慢慢把暖壺灌滿。給爐膛里丟上幾塊炭,看看堆在門檻下的垃圾,早就一大堆了。尤其給娃用過的衛(wèi)生紙,黃黃的一團一團,看著怪不順眼。丈夫這幾天壓根就沒有清理過。我心里說不用管,不用我多管。我只負責睡覺,照顧好被窩里的小人兒就可以了??晌业耐炔宦犑箚荆瑥澭鼟呃?。這一彎腰,發(fā)現(xiàn)地面臟得不成樣子,貓爪子劃拉過一樣,爐子底下隱隱塞滿了紙團和尿布。我一邊清掃,眼淚在另一邊莫名其妙地往下落。這個男人,這些年我沒本事,懷不住娃,老是在心理上覺得虧欠著他,就遷就他討好他,卻不想這遷就和討好早就變成了一種沒原則的縱容。還有婆婆,她是不是也在這件事上給我耍了奸心呢?還有,她怎么能出主意把我扔在這么一個空院子里呢?古代帝王家的冷宮也不過如此吧。我不怕窗縫的風鉆進來吹了自己,上炕扒在窗臺上望外面。初春的風有了行跡,一絲。一縷。一片。一團。一陣。一股。緩緩地吹。輕輕地搖。徐徐地擺。嘩嘩地響。颯颯地潑。墻頭上去年的干草。南房頂上瓦楞間的干蒿子。墻外高挺的白楊??菟鞯牧鴺?。斜對面崖頂上那棵傘狀的老榆樹梢子上殘留的去年的枯葉,像枯死的蝴蝶緊緊攀附在枝頭,一個長冬的寒風也沒能讓它們落地。墻根下枯草叢里掛著的破塑料袋一個個肚子里漲滿了風,風徐徐地拂過,卷著旋兒滾,卻不急。畢竟是春風,已經(jīng)不像冬風干燥。世界如此安寧,平和,我能看見,冷清像一個披著黑衣的女人,輕靈地、詭異地在院子里走來走去,走來走去??粗粗?,我感覺有一叢毛森森的東西爬上心壁來了。
我忽然想起一個閑話。嫂子無意中說過,她家這老北屋,幾個月不住人,有時候卻莫名其妙滿屋子飄滿柴煙,過些日子她得開門搭起門簾,讓好好通氣。當時她說者無心,我聽者也無心??涩F(xiàn)在驀然想起來,我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覺得周身的空氣正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攥住了。越攥越緊。緊得發(fā)抖。緊得抽搐。透明的空氣里,一瞬間停滯了流淌,靜了靜,忽然敞開,瘋狂奔突。旋轉(zhuǎn),旋轉(zhuǎn),巨大的旋渦攪動得空氣吱吱響。一股冷氣從后背上冒出,順著脊梁骨往上躥,脖子也涼了。我蓋上被子,這是婆婆的舊被子,最老最舊的一床棉被。我真懷疑這是不是她當年拉扯娃娃時蓋過的被子??鋸堻c說,它甚至包裹過我那幼年的丈夫。年深日久,被胎里的棉花全結(jié)成了疙瘩,隔著被套摸,淋巴癌患者的腫瘤一樣,一串一串又一串。壓著,摞著,被強行擠壓在棉布深處。這些當初也曾年輕潔白蓬松過的新棉花,被歲月的手揉搓得老邁的同時,也吸納了太多的汗垢和塵土。不排除男人的精液女人的乳汁和娃娃的口水、尿液。它吸污納垢,難以清洗。重得像一個死人,蓋在身上真像馱著一個死人。婆婆節(jié)儉,她可能覺得這么一個拿去塞炕洞的被子,正適合一個月婆子用,正好收容產(chǎn)婦嬰兒各種分泌物排泄物的浸染。我沒有計較。她這個中國農(nóng)村婦女,尤其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出生的西海固婦女,經(jīng)歷了近代新中國的各種跌宕,吃盡了農(nóng)民該吃的苦,在我們今天物質(zhì)已經(jīng)不再缺乏的情況下,她還是近似吝嗇地珍惜一根線一根針,這是那個年代人的一種品質(zhì),一種堅持,無可厚非。真的無可厚非。就像這月子,在醫(yī)院半個月,在同一病房看到了好幾個產(chǎn)婦和她們的家庭。我發(fā)現(xiàn)那些由婆婆伺候月子的事已經(jīng)成為老皇歷,現(xiàn)在守在身邊伺候月子的幾乎全是知冷知熱貼心貼肉的娘家媽。坐月子的女人,似乎在經(jīng)歷一種災(zāi)難,親骨肉抱成一團,似乎更能取暖。這其中有一種微妙的味道,而婆家人娘家人在特定的場中形成了一種更難以言說的微妙。大家共同維持了一種生態(tài)平衡,回旋在其中的一種東西,只能意會,不適合言說。
我是例外。我在襁褓中就成了孤兒。沒有兄弟姐妹,至今活在世上的老父親,也不適合伺候女兒的月子。后媽和她的子女和我雖然同為骨肉,可是遠沒有一胞骨肉的相牽相扯與冷暖相知,終究是隔了一層。婆婆能給我伺候月子,安排我,收容我,我只有感激。我慢慢掀開被子,思緒分散,剛才的害怕沒有了。也許是嫂子信口一說,也許她看花眼了,也許是有老鼠洞,把這屋子和另外屋子的炕洞給串通了,那邊一生煙,這邊跟著竄煙,所以莫名其妙有煙,就解釋得通了。我笑著嘲弄自己,胡思亂想啥呢,大白天的,就算有鬼也不敢跑出來吧?另外還有兒子躺在我身邊呢。男人的煞氣遠遠大過女人,兒子雖小,卻也算是男人呢。
這老屋子,是好幾輩人住過的呢。據(jù)婆婆說她在里頭生了最小的兒子,后來大嫂子的四個娃也是在這面炕上生下的。這樣的屋子,能有陰森感?不祥感?我這是胡思亂想了。
我仔細看這屋子,想從老舊的痕跡中看出婆婆、嫂子兩代女人生活過的一鱗半爪。屋頂很高,兩根粗長卻都不直溜的橫檁,并排架在東西跨開的墻上。然后是椽子,分三排,密密地釘在檁木上。然后是簾子。我發(fā)現(xiàn)這屋子翻修過,如果真是婆婆他們年輕時候蓋的,那么肯定中途又翻了一次。至少扒掉了屋頂,換了次簾子。因為按時間推算,我小時候,八十年代中期,我們村子里蓋房子普遍用木頭劈開的白條,叫子。簾子是后來興起的,也比較貴。據(jù)說婆婆家當時很窮,婆婆一身的病就是那時候落下的,一邊生養(yǎng),一邊拉扯,苦日子至今讓她唏噓感嘆。那時候,甚至七十年代,他家就已經(jīng)用簾子了?屋子明顯經(jīng)過一番清掃。印象中我匆匆一瞥中的那些蛛網(wǎng)灰塵穗子全不見了,肯定是婆婆用長把掃帚掠過一遍。這么說婆婆對我的月子還是看重的,她把一個老人力所能及的事兒都做到了。
我用胡思亂想把自己的心想得暖烘烘的。房子漏過雨,后墻上有溜水的痕跡,從木頭與泥土的交界處滲透,流瀉,沖刷得那層泥坯都鼓起來了,一片一片,像傷痕,歲月的傷痕吧。我嘆一口氣,按婆婆的提示,月婆子不能久坐,不能看電視,不能做針線活兒。如今的勞損,都會給以后遺留下病根兒。我就什么都不干,只安靜地躺著,陷入冥想,直到耳畔有哭聲,我才爬起來給兒子喂奶。他爛了一圈兒的小嘴兒開始蛻皮,黃疸落下的一臉爛疤也痊愈了,正在脫皮,只有小脊背上的創(chuàng)口還軟著。喂飽了,將他放在小毯子上,解開所有束縛,露出紅紅的小肉腿兒。他好像怕冷,怕傷害,天然地躲避著可能的危害,小腿兒一個勁兒往一起蜷縮,固執(zhí)地近似抽搐地蜷縮。在醫(yī)院我從一個產(chǎn)婦口中聽到,平時要把娃娃的小胳膊小腿兒捋平,拉開,再裹住。這么老蜷著長大了容易羅圈腿。這娃半個月是在溫箱里度過,現(xiàn)在小腿兒蜷得厲害,我要不斷幫他捋捋。他很享受捋這個過程,我的手心輕輕摩挲,喊著長大,快長大。他笑了,很聽話地把身體直愣愣伸直,舒平,小腿兒滿弓的弦一般撐得硬硬的,咯咯地笑,笑得打戰(zhàn),接著打嗝兒。是嗆了冷氣,受涼了。我沒愛夠,繼續(xù)折騰,給他拉胳膊,擰耳朵,壓小嘴唇兒,捏小胳膊,揉小肚子。小家伙渾身的肉肉都是癢的,一碰就咯咯不停。像花母雞下蛋了,像小鴿子在發(fā)情,是小羊羔在撒歡兒。我揉搓著他柔軟的小肚子,吻他,拿鼻子頂他,逗弄他大豆粒兒般的小牛牛。他咯咯咯,咯咯咯,小眼睛瞇成了縫兒。這就是人之初吧,天性混沌拙樸,世界除了吃奶睡覺拉屎撒尿和哭笑,沒有別的。純潔得透明,單薄得透亮。我把他小黃豆顆粒一樣的小腳丫一個個噙在嘴里,慢慢地吮,他還是笑。我一點點用力,他笑著笑著,哇一聲哭了。我松開,他不哭了,又笑,很快就忘了疼痛。
我舍不得讓他哭,他只要剛一張嘴我就馬上撲到跟前照顧,我一點都舍不得叫他哭。盡管婆婆說月里尕兒哭哭好,哭美了,出汗了,才能睡得舒坦,我就是舍不得讓他多哭一聲。直到有一天,我忽然心血來潮,想聆聽一會兒他的啼哭,我干脆躺著不動,閉上眼,任憑這美妙的聲音波浪一樣輕柔地摩挲著耳膜。二十二天了,他從出世時一團青紫、氣息微弱到今天,已經(jīng)能發(fā)出這么清亮的哭聲,想起這二十二個白天和夜晚,我和他共同付出的努力,我的眼眶緊繃繃的,滋生著酸澀。他從最初張不開口,小嘴兒叼不住奶嘴兒,到吞咽下第一口奶水,一步一步何嘗不是踩著死亡的步點熬下來的。現(xiàn)在看上去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一絲向著健康發(fā)展的氣象了,我才敢產(chǎn)生這個后怕。守在溫箱外望著他昏睡的那分分秒秒,這念頭像幽暗處的水草,柔軟細密潮濕地生長,沿著心壁往上攀爬,無數(shù)冰涼的小觸手不斷拭擦著摸索著我內(nèi)心那些神經(jīng)末梢。我咬著牙壓制,死死地壓制,把恐懼和擔憂的苗頭扼死在內(nèi)心深處。我甚至不敢和丈夫的目光對視,我們的心互相蜷縮在各自的深度里,正因為太怕,才不敢正視,連想一想也不敢。那么小一條命,被一根蠶絲悠悠地吊著,萬一,萬一從某一處裂開,斷了呢?我不敢往深處想,硬生生剎住自己的心??墒牵幸粋€魔鬼住在我心里,在不斷地不懈地引誘我蠱惑我,它笑瞇瞇軟綿綿地牽引著我的心,一個勁兒往一個幽深的地方拉扯。
沒有人知道那段日子我是怎么克制著自己和心魔斗爭的。斗爭有多慘烈。我是習(xí)慣性流產(chǎn)的大齡產(chǎn)婦,我和那些體質(zhì)強壯的適齡產(chǎn)婦不一樣。只有我知道這個孩子是多么來之不易,對我和丈夫有多重要。現(xiàn)在,孩子能順利地叼住我的奶頭吧吧吸吮,咕咕下咽,能咯咯地笑,能大聲地哭。生命的體征在這個小軀體上日漸穩(wěn)固和旺盛,我知道生命之初的那一場嚴酷考驗他熬過來了。那時候他多么像摸黑走在一根獨木橋上,橋身單薄,枯朽,搖搖欲墜。橋下是萬丈深淵,生命懸于一絲,沒有退路,沒有救助,只能往前走,一步一驚心,一步一驚魂。幼兒無知,他不知道,自己在那一刻有多危險。我知道,他處于生命中一個特別的節(jié)骨眼上。作為醞釀這一團血肉并帶他來這人間的母體,我無比清醒地目睹了他的危險與考驗。生命傳承和遞送的那個過程里的疼痛和痛苦,他默默掙扎,我默默目睹。他是盲人,他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險象環(huán)生。我雙目殷殷,看著他一步一步走,一寸一寸爬,終于走過來了。后怕的同時,我試著給囚禁在自己心底的幽靈解脫繩索。一點一點松開,讓陽光曬曬,讓我緊繃的神經(jīng)松一松綁。
他的哭聲讓我慢慢地笑起來。那一縷氣流,從胸膜深處蓄存,積攢,到凝結(jié)成一股氣力,沖破了咽喉,沖擊薄脆的聲帶,到形成這一聲單調(diào)的哇哇,需要這小人兒付出多大的努力呢?他哭得滿頭是汗,哭聲已經(jīng)變得生動又堅強,蘊含了一股小男孩的后勁與倔強。
我翻起來抱住兒子,貼在心口上,他哭得小臉兒發(fā)燙,居然有淚水,和口水混成一片。我把飽脹的乳房遞給他,他噙住了又丟開,小臉兒軟軟蹭著這同樣軟乎乎熱騰騰的包子??﹥嚎﹥盒?,笑得抽抽噎噎。外面冬日的陽光安靜,恬淡。時光被定格了,在斜對面南房的瓦楞上落了一層。細薄,溫暖。
半夜里,起風了,風在拍打門板。早年的白楊木門板有些單薄,風啪啪地拍,就像有個淘氣的孩子在喊我下去開門,他要進來。
老屋真老,連門頂那片天窗和狹窄的窗口透進的夜光都顯得無比陳舊,拖著一束毛茸茸灰沉沉的尾巴。我望著那兩片光癡癡地看,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睡夢的細浪輕輕地涌上來,將我全身包裹。我閉上眼,任由自己往水深處飄浮,這感覺輕飄飄的,軟綿綿的,像一大包正在慢慢散開的新棉花。 (題字、題圖:韓志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