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兆言
鹡鸰之痛
◎葉兆言
父親病重之際,伯父從北京趕來探望他。當時父親已不能說話,伯父很是傷感。不久后父親過世了,伯父再次從北京飛過來。伯父臨走時留給我兩句印象深刻的話,一是父親走得太早,二是少了個能說話的好兄弟。
此后我每次去北京,伯父都感慨父親不能再陪他說話。他不止一次對我說他們兄弟之間的感情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他還說其實也沒什么要緊的話非得對父親說,就是想兄弟倆多些機會在一起喝喝酒,隨便聊聊。
父親生前常對我說起伯父,有時候說著說著,父親自己會忍不住笑起來。與伯父的認真、嚴謹不同,父親的一生中犯糊涂的事情很多。父親讀中學時正是抗戰(zhàn)最吃緊的年頭,很多熱血青年報名參加國民黨遠征軍,父親也鬧著要去,結果被伯父攔住了,理由是“你這樣的書呆子去參軍,還不如去延安”。父親總說是伯父有眼光,救了他一條命。
伯父編《開明少年》,每到發(fā)稿前夕就時不時到父親房間里去繞圈子。父親回憶說:“我不交稿,他很快又會過來繞一圈,于是我不得不乖乖地坐下來趕緊寫?!备赣H死后我整理他的遺稿,很吃驚那些美妙的文章竟然就是被伯父這么“逼”出來的。
伯父比父親大八歲,因此處處都是他在關照這個弟弟。說起來父親也算是參加革命的人,可是聽他說起來總覺得浪漫的成分居多。上海解放以后,父親穿著軍裝雄赳赳氣昂昂地回家探親,伯父依然帶他去逛街,要為他買冰棍吃,父親說:“不行,我們解放軍不準邊走路邊吃東西。”伯父又要帶他去咖啡店吃冰激凌,父親又說:“哪有穿著軍裝進咖啡店的?!辈府敃r百感交集,又好氣又好笑,想不到自己一貫自由散漫的小弟弟居然也有如此自律的一天。
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世間最難得者兄弟。鹡鸰之痛,兄弟急難,古人以鹡鸰比喻兄弟,以鹡鸰之痛來形容兄弟之喪。我忘不了父親逝世給伯父帶來的悲傷,他絕對沒有想到比自己小的弟弟最后會走在他前面。
現在伯父也走了,他們兄弟倆又要見面了,又可以在一起喝酒、聊天。天路漫漫,生死相隔,我不由得感慨萬千,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摘自《現實生活》文匯出版社 圖/亓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