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振林
一進入冬天,老天沒有什么好臉色,一天接一天,陰沉著,那天空就像是無數(shù)條黑龍不停地在吐著墨汁。有風吹過,一陣過后,有些亮色,一會兒,那黑色的云層就像看熱鬧的人群一樣,鴨子似的聚集攏來。
這季節(jié)也喜歡和我們做刑警的作對,秋冬季節(jié)是刑事案件的高發(fā)期。但我卻有些高興,從警校畢業(yè),然后到江月市刑警隊報到上班,也不過五年的時間。發(fā)了案子,正是我趙亮這個年輕刑警鍛煉的好時機。我們刑警隊有事做,我才不會這樣清閑地看一朵又一朵的黑色。進入刑警隊其實我還有另一個重大的收獲。我正在談一個女朋友,柳如秋。正如她的名字,她長得算漂亮了,讓我一下子就和警校談了兩年多的女友說了再見。我沒有理由不喜歡她,她熱情大方,能懂好多古詩。有時,居然能將我們的刑警工作和她喜歡的詩聯(lián)系到一塊。這應該是愛屋及烏了,我說。她只是笑。她笑起來更漂亮,櫻桃小嘴撅得更高,但小小的嘴巴里還是能看到她的牙齒,潔白潔白。有一天你能做牙膏廣告去了,我笑她。我笑起來聲音特別大。像李逵,柳如秋說。我的聲音就更大了。我喜歡她這樣說我,喜歡這個比喻,盡管我長得并不像李逵,我其實長得像小說中的趙云趙子龍。我姓趙,很普通平常的名字,趙亮。柳如秋喜歡警察,她爸我未來的岳父也是警察。她一直想找個警察做男友,可一直沒能和誰對上眼。直到我出現(xiàn)在江月市刑警隊,她就要退休的父親柳永明看到了我。她第一天見到我,她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了。
我這時還有心情回味著和柳如秋的甜蜜,是因為前些天我們刑警隊剛剛破了一起強奸案,10月13日發(fā)生在城東公園,一個下晚自習的女高中生梅子,被一個慣犯給強奸了。慣犯名叫薛鄂,是個流竄作案的危險分子,十多年前在江月市犯過好幾個案子,然后去了南方的一座小城打工,也犯案,前年又像幽靈一樣回到了江月市。
這起強奸案我們叫它1013案,是我們刑警隊王天隊長負責,我當然參與其中。
案子破了,這是令人高興的。我們破這個案子是因為一個線人的有力幫助。這起強奸案的對象年齡小,梅子才15歲,上高一,我們不好過多地詢問她,也難以問出更多有價值的線索。
就在這時,一個電話打了進來。是用座機打過來的,對方的聲音很低沉:“強奸案的罪犯右腳被人用嘴咬傷過?!敝徽f了一句話,就沒了聲音。我們?nèi)ゲ榱舜螂娫挼娜?,沒有查到。是用公用打的,見過的人說他當時戴著口罩。破案要緊,我們試著用這條線索來查,在江月市區(qū)進行摸排。終于,在城中村的一個小診所,我們找到了正在養(yǎng)傷的犯罪嫌疑人薛鄂,他的右腳正帶著傷。經(jīng)過一一比對,薛鄂正是1013案的重大嫌疑人。
及時審訊,薛鄂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這1013案算是塵埃落定,等待的是組織好材料之后對薛鄂進行嚴正的審判。
但是,還有疑點得解決。那個神秘的線人在哪兒呢?這個線人,我們刑警隊準備報請上方,對他給予見義勇為相關獎勵。
我們在電視臺發(fā)了一期特別的通報,要求廣大群眾幫刑警隊找出熱心線人。線索立即多了起來。有的說是城西的一名武林高手,不愿露面。有的說只是個夜晚出去打魚的漁夫,正忙著自己的事兒。還有的說,這線人只怕也是個犯罪嫌疑人呢。
我們是一條線索也不能放過的。每一條線索我們都有目的地去驗證。同事李山有些不情愿,我卻樂在其中。四處走訪,我也可以想著我親愛的柳如秋呢。這一趟是去城東團結(jié)村,找一個名叫子平的男人,有人說也許他就是線人。路有些遠,我一個人,開著警車,頭腦中正回味著第一次和柳如秋接吻的甜蜜呢。
團結(jié)村是江月市郊區(qū)了。城市樓房的盡頭,就是一片平房,或正在改造的城中區(qū),那些房子,像一堆堆垃圾隨意地安放在路邊,沒有規(guī)則。時不時有大大的老鼠從馬路上慢悠悠地經(jīng)過,像貓一樣自在。路邊有三三兩兩的人出沒著,不知道這些人從哪個屋子進出,也不知道是哪里人。這里的外來人口多。
因為是找線人,找一個將要受到獎勵的線人,我沒有著便裝,就穿著警服。我前前后后問了十多人,才找到子平的住處。是一處兩間的平房,房間內(nèi)沒有什么家電,電視機也沒有。窗子沒有玻璃,貼了張透明的塑料薄膜紙,風一吹,嘩嘩地響。屋子中間的椅子上,坐著一個男人。
“請問,你是子平?”我說。我遞給他一支煙。
男人抬起了頭,其實他早就看見我進了屋子。他五十多歲的樣子,頭發(fā)像好幾個月沒有理過了,亂蓬蓬地,像天然的鳥窩。他的手中,還夾著一支煙。煙已經(jīng)快燃盡,燒著他的手指了,他似乎沒有覺察到。
“我是劉子平?!敝心昴腥苏f,像是糾正我說的“子平”。
我從屋角拿了個小板凳,坐在他身旁,和他說起話來。
“你真是劉子平,是給我們打過電話的劉子平?”我有點驚喜地說。
他點了點頭,算是回答了我。他的眼睛似乎沒有睜開,也懶得開口了。
我高興起來:“這樣就好了,總算找到我們的線人了,劉子平,你見義勇為的行為我們對你會有2000元的獎勵,我們刑警隊的王隊說的,也許獎金會超過2000元?!蔽抑苯訉⑦@消息告訴了他。他家的屋子實在是有些破爛了。
我掏出隨身的筆和紙,準備作些記錄。我對劉子平說:“劉子平,說說你在10月13日晚和薛鄂搏斗的過程吧,我先替你記下,到時候會有電視臺記者專門采訪你這位見義勇為的英雄的?!?/p>
劉子平摸出了他腳邊的一個茶杯,擰開了蓋,喝了一口茶。茶杯是鐵制的,杯底有點點的銹跡。茶杯里的水早就冷了,沒有一絲熱氣。
劉子平開始說話:“10月13日晚上,我經(jīng)過城東公園。那晚正下著雨,從中午一直下到晚上,像沒有停下過,公園里沒有一個人。大約是晚10點半,也許不到10點半,高中學校剛剛晚自習不久的時間,我聽到了公園里女孩的呼救聲,我跑了過去,但是已經(jīng)遲了,那個家伙已經(jīng)完事了,正提著褲子。他見了我,正要跑開,我一把拉住了他,他看見了我,掏出了隨身攜帶的水果刀,向我刺來,我一躲,倒在了地上。他刺中了我的左臂,我抱住了他的右腳,拼命地用嘴咬了一口,我的口中,有他右腳上的一小塊肉?!?
“然后呢?”我追問。
“然后,那家伙跑了,我還是倒在地上?!?/p>
“女孩呢?”
“女孩在我們打斗的時候,已經(jīng)哭著跑回了家,她的家,離城東公園不過200多米遠。”劉子平輕輕地說。
確實是這樣,當時線人打給我們電話就說了一句話:“強奸案的罪犯右腳被人用嘴咬傷過?!闭沁@句話,成了我們破案的關鍵。
“可是,你打給我們電話時為什么要蒙面?還有,你為什么不去向我們領取見義勇為獎金呢?”我得消除我心中的疑問。
劉子平不說話了,他的眼睛好像要閉上的樣子。他的手,習慣性地拿起了腳邊的茶杯,拼命地喝了一口茶。右手的煙已燒完,燒到他的手指了。
他不出聲了,氣氛有些尷尬起來。我又遞給他一支煙,他沒有接。他的眼睛完全閉上了。
我知道這話是說不下去了。我站起身,將筆和紙記錄的內(nèi)容說給他聽。他的心中似乎壓著一座山一樣,讓他簽字是不可能的了。我走出他的屋子。
正在我邁出屋子的時候,我的身后,嗵,像一塊石頭落在地上的聲音。是劉子平跪在了我的身邊。
“趙警官,我是劉子平,我是強奸犯!”他大聲地說。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個強奸犯名字叫薛鄂,早已經(jīng)送進了看守所了,等材料準備齊全,審判之后就要進監(jiān)獄了的。
“你是劉子平,你不是薛鄂啊?!蔽艺f,我倒有些冷靜。
“不!”劉子平的聲音更大了,“我是強奸犯!”
劉子平請求我用警車將他帶到了我們刑警隊辦公室。
是強奸犯也不是自己說了就算數(shù)的,也得有證據(jù)啊。我對劉子平說。我拿過劉子平的鐵茶杯,幫他倒了一杯茶。我得先讓他冷靜一下。
隊長王天正在整理薛鄂的材料,見了我,問我今天有收獲沒有?我笑著說:“有啊,線人我找到了,是一個名叫劉子平的男人?!?/p>
“劉子平?”他頭抬起來,有些驚訝。他是早就認識劉子平了。只是我來刑警隊才五年,不認識劉子平。
“你知道劉子平的故事嗎?”王隊神秘地對我說。
我搖頭,確實不知道這個劉子平。
隊長王天開始講起16年前的一個故事。那時的王天,就像現(xiàn)在的我,趙亮。也是在一個秋天的夜晚,下著雨,一個高中女生在城東公園被人強奸了。當晚,女生的父親報了案,警方連夜出警,但因為線索太少,又是雨夜,幾乎一無所獲。被害的女生沒有看清罪犯的長相,但用嘴咬破了罪犯左邊的耳朵,留下了拇指大小的一塊肉。女生的父親就像瘋了一樣,動用了所有的親戚朋友尋找犯罪嫌疑人,仍然沒有結(jié)果。當年的刑警隊,也就五六個人,人手不夠,又正遇上城南的張家滅門案發(fā)生,一家死了五口人,刑警隊忙得沒有拉屎的工夫,一時也難顧得上這案子。所以這起強奸案一直破不了案,不能結(jié)案。
“那個女生,現(xiàn)在應該過30歲了吧。那個父親,不會就是這個劉子平吧?”我問王天隊長。
王隊長點了點頭:“正是劉子平,因為這起強奸案沒有破案,劉子平幾乎每天都會來到刑警隊催問案件的進展,然而每天都是失望而歸?!?/p>
“他劉子平啊,對刑警隊算是失望透頂了。”王隊長加了一句。
“那他以后應該一直在尋找犯罪嫌疑人了,一直在找吧?!蔽倚÷曊f。
“也許吧,”王隊長說,“也許他一直在找那名強奸犯。他家的老婆,不久之后和他離了婚。他家的女孩,因為這事,就沒再上學,變得有些瘋瘋顛顛,精神上出現(xiàn)了問題,聽說一直沒能嫁出去。有時間的時候,劉子平就帶著女兒四處去看病,他的家,家徒四壁啊?!?/p>
很多的事情,我似乎都找到了答案。
隊長王天正在與看守所打電話聯(lián)系,請再次提審薛鄂。
一會,王天突然說:“真是好啊!我正要找劉子平。”
我迷惑不解,王隊又說:“你看,多么巧合啊,這個薛鄂,左邊的耳朵不是缺少了拇指大小的一塊肉嗎?”
我恍然大悟,原來這次1013案件偵破,16年前的強奸案也要結(jié)案了。薛鄂,16年前犯下案子,如今又犯下了同樣的案子。
我將劉子平叫到了王天隊長的辦公室。王天隊長緊緊握住劉子平的手說:“老劉啊,這下子你立下了大功了,剛剛再次提審薛鄂,他對殘害你家女兒的事供認不諱,這個薛鄂,真是罪大惡極!我們要好好獎勵你。”
誰知,進到辦公室的劉子平卻跪在了王天隊長的面前,伸出了雙手:“請抓捕我吧,我是強奸犯?!?/p>
我真想不到,這個時候,水落石出了,他為什么還要說這句話呢?
劉子平流出了眼淚,說:“兩位警官,其實你們抓捕薛鄂的那一天我一直跟隨著你們,他進到看守所下邊的那會兒,我清楚地看到他的右腳有跛,是我留下的痕跡。他的左邊的耳朵,缺少了那一小塊兒,是當年我的女兒留下的記號。從這一刻起,我就知道,殘害我女兒的罪犯終于被抓到了?!?/p>
“可是,這是好事啊,這主要還是你立的功勞啊。”王天隊長說。
“不!”劉子平又說,“我實話告訴你們兩個警官吧,我的女兒在城東公園被殘害之后,我一直在尋找著犯罪嫌疑人,我恨我自己的無能沒有照管好女兒,我也恨你們刑警隊的無能不能破案,于是,我也在暗下決心,我如果抓不到殘害我女兒的罪犯,我就要報復這個社會,我要強奸像我女兒一樣大的女孩,我要報復。這十多年來,每天深夜,尤其秋冬時節(jié)下雨的夜晚,我都會在城東公園附近出現(xiàn),我一直在尋找機會,對單獨行走的女孩下手,我要報復……那個女孩小梅,我其實盯了好幾天了,她的家,就離城東公園200多米遠,10月13日晚上,我其實正準備向小梅下手,想不到,這個惡魔薛鄂在我之前下了手,我和他打斗,他傷害了我,我也咬了他的右腳……這也是我一直不想公開我線人身分去領取獎金的原因啊……”
我和王天隊長對視了一下,想起這些年確實聽到有人報案,說晚上城東公園附近常常有人尾隨晚歸的女孩??墒?,劉子平,這個強奸犯身分應該如何認定啊?
我的手機響了起來,是女朋友柳如秋打過來的,電話里傳過來她喜鵲一樣的笑聲,約我晚上一起去看電影。這個秋天出生的女孩,像從來不知道憂愁一樣。我接了電話,沒有出聲。
我沒有心情。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