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成
(黑龍江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哈爾濱 150080)
趙翼在《題陳東浦藩伯敦拙堂詩集》中曾說:“學(xué)詩必學(xué)杜,萬口同一噪?!倍鸥ψ鳛橹袊娛飞献顐ゴ蟮脑娙酥?,得到了當(dāng)時及后世文人、學(xué)者的廣泛關(guān)注、品評,甚至出現(xiàn)了眾人學(xué)杜、百家注杜的繁榮景象。杜甫的海外影響力也是巨大的,“在深受韓國歷代文人喜愛的唐代詩人中,杜甫是韓國學(xué)者研究最多的中國詩人,只有杜甫的詩集出現(xiàn)了‘諺解’本(即翻譯本),而且還從不同的角度對杜詩進行了頗具特色的研究?!盵1]97可見杜甫的詩歌已經(jīng)深入到了朝鮮文人、學(xué)者的精神世界。
朝鮮文壇最早論及杜甫者,當(dāng)為高麗時期的著名文人李仁老(1152—1220年),其《破閑集》多次提到杜甫,如“琢句之法,唯少陵獨盡其妙”,“自雅缺風(fēng)亡,詩人皆推杜子美為獨步”[2]3—4等等?!暗搅顺r時代(即李朝時期),在王室倡導(dǎo)之下編輯了杜詩注本,接著翻譯了杜詩”[3]68。宣祖、仁祖年間,出現(xiàn)了朝鮮第一部研究杜詩的專著,即李植(1584—1647年)《纂注杜詩澤風(fēng)堂批解》,標(biāo)志著朝鮮杜詩學(xué)的成熟。實學(xué)派先驅(qū)李瀷也是朝鮮眾多論杜詩最出色的學(xué)者之一。李瀷(1681—1763年),字子新,號星湖,李朝后期著名文人、詩論家。著有《星湖僿說》30卷,其詩學(xué)思想體現(xiàn)在“詩文門”三卷中,每一則論詩條目均有小標(biāo)題冠之,正如一些研究者所說,“論詩多自得之見,水準(zhǔn)很高,論李白、杜甫、韓愈諸條,均可供學(xué)者深入探討?!盵2]198
詩歌是一門語言藝術(shù),是值得細(xì)細(xì)品味的藝術(shù)載體。對詩歌的細(xì)讀,不僅可以看出閱讀者、賞析者的文學(xué)品讀、鑒賞能力,更是讀者與作者心靈之間碰撞和交流的過程,是一種審美體驗。所謂“細(xì)讀”,即指對詩文的詞語、句意、結(jié)構(gòu)等要素進行盡可能詳盡的分析和闡釋,進而揭示詩文的思想主題。這是歷代詩家普遍熱衷、推崇的閱讀文學(xué)作品的方法之一。
《八哀詩》是杜甫的名篇之一,全詩共486句,最長者86句,最短者40句,描述了王思禮、李光弼、嚴(yán)武、李璡、李邕、蘇源明、鄭虔、張九齡等八人一生的主要事跡。朱東潤對《八哀詩》的評價甚高:“《八哀詩》是八篇獨立的傳記,有韻的《史記》,而且充滿感情,嗚咽淋漓,即使在《史記》中也是不可多得的名篇?!盵4]165李瀷就從詞語、句意等角度對杜甫《八哀詩》給予了細(xì)讀,頗具新意與學(xué)術(shù)價值。
《八哀詩》在朝鮮是詩人學(xué)詩、講詩的重要素材,從李瀷的論述可見一斑:“姜主簿世貞云:‘余曾學(xué)杜甫《八哀詩》于許滄海格,滄海學(xué)于李東岳安訥?!w有所傳授口訣,仍為余道數(shù)條,頗發(fā)于注家之外?!盵5]3683姜世貞學(xué)于許格,許格學(xué)于李安訥,這種學(xué)緣關(guān)系遞相授受,以致對于《八哀詩》的講授、學(xué)習(xí)“有所傳授口訣”[5]3683。李瀷分別解讀了《八哀詩》中《贈司空王公思禮》《故司徒李公光弼》《贈左仆射鄭國公嚴(yán)公武》等詩,其中雖然存在個人主觀臆斷,但新見疊出,值得深思。
李瀷“八哀解”條云:“‘愁寂’,兵少也?!咭暋?,氣驕也。‘平生、零落’,‘白羽扇、蛟龍匣’,皆互文,言平生之白羽扇、蛟龍匣皆零落也。凡杜作多此例?!浜D’,用樂羊夸書事,言必有直筆,可以洗滌其讒謗也?!F}’,勤勞也,言盡瘁者更無其人也?!盵5]3683這段話是對《故司徒李公光弼》個別詞語、詩句的解讀,細(xì)膩而精準(zhǔn),涉及“胡騎攻吾城,愁寂意不愜”、“高視笑祿山,公又大獻捷”、“平生白羽扇,零落蛟龍匣”、“直筆在史臣,將來洗箱篋”、“疲苶竟何人,灑涕巴東峽”等詩句。李瀷的解讀精準(zhǔn)而富有新意,有中國詩家所未曾論及之處。李瀷對“愁寂意不愜”、“高視笑祿山”緣何“愁寂”、“高視”的分析,頗為地道,認(rèn)為是因“兵少”而“愁寂”,因“氣驕”而“高視”。李瀷指出“平生白羽扇,零落蛟龍匣”中的“平生”、“零落”、“白羽扇”、“蛟龍匣”是互文見義,實屬新見。中國詩家在解讀這兩句詩時,更多引用典籍印證詩中所涉及的史實,而沒有對詩句給予細(xì)讀,如仇兆鰲《杜詩詳注》引用了諸多杜詩注本及典籍來詮釋“平生”、“零落”兩句:“裴啟《語林》:諸葛武侯以白羽扇指麾三軍。《杜臆》:羽扇零落,惜不盡其用也?!段骶╇s記》:漢帝及諸王送死,皆珠襦玉匣,匣形為鎧甲,連以金縷,皆鏤為蛟龍、鸞鳳、龜麟之象,世謂蛟龍玉匣。朱注:《霍光傳》:賜璧珠璣玉衣,梓宮。則人臣亦可稱蛟龍匣也?!盵5]1382“將來洗箱篋”句,李瀷認(rèn)為是用了戰(zhàn)國時期魏國將領(lǐng)樂羊的典故,樂羊因大敗中山國而成名。相傳樂羊攻克中山國后向魏文侯報告時面露驕傲的神態(tài),魏文侯察覺后,命令主管文書的官吏搬來兩箱子書信,書信都是責(zé)難攻打中山國這件事的。樂羊羞愧跪謝。唐代詩人周曇《春秋戰(zhàn)國門·樂羊》有詩句有云:“盈筐謗書能寢默,中山不是樂羊功?!崩顬嬚J(rèn)為用此典故是有直筆之用,“可以洗滌其讒謗”,[5]3683聯(lián)系上一句“直筆在史臣”,李瀷的闡釋是合情合理的。
再看李瀷對《贈左仆射鄭國公嚴(yán)公武》詩的解讀,李瀷釋“開口取將相,小心事友生”兩句為“言望實如此,將一開口而將相可取,然猶小心而接人也如此”。[5]3683“飛傳自河隴,逢人問公卿。不知萬乘出,雪涕風(fēng)悲鳴”四句,李瀷認(rèn)為是“言當(dāng)時公卿孰執(zhí)羈靮而從于西,孰奉太子而留耶?繼云‘萬乘出’在何地,寧不悲乎?”[5]3683尤其是對“不知萬乘出”中“出”字的解讀,頗見功力,“‘出’如‘天王出居’之‘出’。《曲禮》云:‘天子不言出。’‘出’字極有力矣?!盵5]3683“匡汲俄寵辱,衛(wèi)霍竟哀榮”二句,李瀷認(rèn)為是指“亂既平,或有如匡汲之寵辱者,如衛(wèi)霍之哀榮者,獨武安享祿位也。”[5]3683“京兆空柳色,尚書無履聲。群烏自朝夕,白馬休橫行”四句,李瀷認(rèn)為是“謂武宜在帝左右補闕拾遺,而出在外藩,若朝廷無人然也”[5]3683。翻閱中國諸家注本,如仇兆鰲《杜詩詳注》、錢謙益《錢注杜詩》等,對《贈左仆射鄭國公嚴(yán)公武》詩的解讀,都是引用典籍以正史實,如仇兆鰲《杜詩詳注》釋“匡汲俄寵辱,衛(wèi)霍竟哀榮”二句,引用了《新書》《匡衡傳》《汲黯傳》《衛(wèi)青傳》《霍去病傳》等關(guān)于嚴(yán)武、匡衡、汲黯、衛(wèi)青、霍去病等人的史實,沒有做過多闡釋,不如李瀷的解讀詳盡。
相較中國詩家對《八哀詩》的解讀,李瀷的闡發(fā)、詮釋,無疑能讓讀者更深入地理解詩意。文本細(xì)讀的一個維度,即是詞語細(xì)讀,而精準(zhǔn)的詞語細(xì)讀之后,就會產(chǎn)生對整句詩、整首詩的審美感悟,李瀷的解讀應(yīng)該說更具文學(xué)色彩與詩情意蘊。
古代詩人在用字造詞方面非??季?,尤其是杜甫,更是精益求精,嘗言“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杜詩的遣詞造句引起了歷代詩家的熱烈討論,并從各個角度進行注釋、考辨。李瀷即對杜詩的單字或者詞語作了深層次的注釋,并且根據(jù)自己的審美鑒賞力,大膽指出前代注家的錯誤或不足。試舉幾則詩話材料予以分析。
“沉云黑”條:
古書之脫誤多矣,經(jīng)傳猶然,況詩文之類耶?杜子美《秋興》詩一首述昆明池物色,而其一聯(lián)云:“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蓮房墜粉紅。”“云”恐是“灰”字之訛也。若作“云”字,讀不成說。今以古詩證之。薛道衡《游昆明池》詩:“魚潛疑刻石,沙暖似沉灰?!庇菝姡骸爸C就鯨石,拂鏡沉池灰?!痹泄г姡骸耙鹿睬镲L(fēng)冷,心學(xué)古灰沉。”李百藥詩:“大鯨方遠擊,沉灰獨未然?!彼沃畣栐姡骸跋箐榭丛【埃瑹俦娉粱??!贝私栽伬ッ鞫谩敖倩摇笔??;冶旧?,《西京賦》所謂“黑水玄址”是也。意者“灰”字草樣與“云”相類,故傳寫之錯而然耳。且蓮花出有紅,而蕊無紅。粉出于蕊,安有紅粉?溫庭筠詩云“藥粉染黃那得深”,可以見矣。[5]3690—3691
“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蓮房墜粉紅”句出《秋興》(其七)。李瀷認(rèn)為杜甫“波漂菰米沉云黑”中的“云”當(dāng)為“灰”字之訛,并取薛道衡《秋日游昆明池詩》、隋代虞世基《賦昆明池一物得織女石詩》、元行恭《秋游昆明池》、唐代李百藥《和許侍郎游昆明池》、宋之問《奉和晦日幸昆明池應(yīng)制》等詩加以證實?!敖倩摇?,本謂劫火的馀灰,典出晉干寶《搜神記》(卷一三)。仇兆鰲《杜詩詳注》對“波漂菰米沉云黑”句注釋曰:“趙次公曰:沉云黑,言菰米之多,一望黯黯如云之黑也。鮑照詩:沉云日夕昏。蔡邕《月令章句》:陰者,密云也,沉者,云之重也。沉云意本此。王褒詩:塞近邊云黑?!盵6]1495仇兆鰲對“露冷蓮房墜粉紅”句的注釋引用了他人之注:“邵注:蓮初結(jié)子,花蒂褪落,故墜粉紅。”[6]1495—1496仇兆鰲還借用了錢謙益的評論:“菰米蓮房,此補班張所未及,沉云墜粉,描畫素秋景物,居然金碧粉本。池水本黑,故賦言黑水玄址,菰米沉沉,象池水之玄黑,乃極言其繁殖也?!盵6]1496仇兆鰲的引注也頗具說服力,而李瀷的猜想更是大膽而有富見地,也是歷代注家所未涉及的。細(xì)察,李瀷的想法有其合理成分,如果從詩句對仗的角度考慮,“沉灰黑”對“墜粉紅”似乎更為妥帖。李瀷之說,非常具有學(xué)術(shù)價值,為我們今后注釋杜甫此詩提供了一個新的角度。
“夫家”條:
杜詩:“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比糁^其夫之家,則不成說。子美好用配語,以“城闕”為對,謂“夫”與“家”也。《周禮》:“媒氏司男女之無夫家者而會之”,謂男之無家,女之無夫也。又:“載師之職,出夫家之征”,鄭注云:“一夫百畝之賦,一家力役之征?!贝酥^租庸也。杜之意未知誰取,而其為“夫”與“家”,則不可改評。[5]3685
詩句出自《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李瀷認(rèn)為“鞭撻其夫家”中的“夫家”,不是偏正詞組,即“夫之家”的意思;而是并列詞組,即夫和家同義,構(gòu)成一個詞語,與后面的“城闕”搭配。李瀷又引用《周禮》“媒氏司男女之無夫家者而會之”、“載師之職,凡民無職事者,出夫家之征,以時徵其賦”等典進一步論證,很具說服力,這在中國諸家注本是沒有提到的,屬于李瀷的創(chuàng)見,可備一說。
“醉碧桃”條:
杜詩:“九重春色醉仙桃?!薄队葑ⅰ芬詾樘沂鞝€紅之喻。余考許渾《驪山》詩:“聞?wù)f先皇醉碧桃。”又《洛城》詩:“獨自吹簫醉碧桃。”章孝標(biāo)《送金可紀(jì)還新羅》詩:“蟠桃花里醉人參。”蓋“醉”指人言者也,仙味入口,熏香浹骨,便是醉意,何必酒然后方然耶?[5]3691
詩句出自《奉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元代虞伯生《杜律虞注》認(rèn)為,“醉仙桃”比喻的是桃子熟爛而紅,李瀷則認(rèn)為“醉”的主語是指人,不是桃子。為此,李瀷列舉了許渾《驪山》《洛城》與章孝標(biāo)《送金可紀(jì)還新羅》等詩加以佐證。在李瀷看來,仙桃入口,熏香浹骨,人因此有了醉意,這種闡釋,詩意濃郁而優(yōu)美。
“秋興詩”條:
杜甫《秋興》詩,解者多牽強。余謂“他日”者,如“他日未嘗學(xué)問”之“他日”,謂“前日”也?!皡簿諆砷_”則再經(jīng)秋矣。對花隕淚,一如前日,則未還可知矣?!懊恳滥隙贰痹普?,南斗至秋后,則初昏在中天,夜半而后始西墜。甫日斜而東望,每至于夜半而后已,故曰“每依南斗望京華”也。[5]3690
詩句分別出自《秋興》其一“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和其二“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南斗(一作北斗)望京華”以及其五“西望瑤池降王母,東來紫氣滿函關(guān)”,“他日未嘗學(xué)問”句出《孟子·滕文公上》“吾他日未嘗學(xué)問,好馳馬試劍”。李瀷對“叢菊兩開他日淚”中詞語及句意的解釋都是符合詩意與詩境的?!皡簿諆砷_”,指詩人于永泰元年(765年)離開成都,原打算很快出峽,但這年留居云安,次年又留居夔州,見到叢菊開了兩次?!八铡?,即往日。去年秋天在云安,今年此日在夔州,均對叢菊,故云“兩開”?!百绺鲁锹淙招?,每依南斗望京華”句,意為在夔州高城上迎來落日,當(dāng)北斗星出現(xiàn)的時候,詩人按照它的方位來尋找長安的所在。李瀷運用了天文學(xué)的知識,以北斗星不同時間所處方位的不同,體現(xiàn)出詩人駐望時間之久,對家國感情之深。
比較批評作為傳統(tǒng)批評方法之一,在文學(xué)批評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比較批評“是指運用對比或類比的手法,對所品賞與論評對象的審美意味、風(fēng)格特征、創(chuàng)作技巧、成就高下等進行比照、辨析的批評形式”[7]94。比較批評最早出現(xiàn)于漢代,是針對賦體文進行的。揚雄《法言·吾子》云:“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揚雄此句強調(diào)的是不同身份者創(chuàng)作的賦會呈現(xiàn)出不同的風(fēng)格。之后,比較批評作為一種重要方法伸展到了詩文批評,得到了詩家們的廣泛采用。古代詩家以比較批評法論杜詩甚多,如宋代張戒《歲寒堂詩話》云:“杜子美、李太白、韓退之三人,才力俱不可及,而就其中退之喜崛奇之態(tài),太白多天仙之詞,退之猶可學(xué),太白不可及也。至于杜子美,則又不然,氣吞曹劉,固無與為敵?!盵8]453清代趙翼《甌北詩話》卷一“李青蓮詩”條:“(李白)若論其沉刻則不如杜,雄鷙亦不如韓。然以杜、韓與之比較,一則用力而不免痕跡,一則不用力而觸手生春,此仙與人之別也”[9]3,如此等等。可以說,以比較批評法論杜詩,于中國歷代詩學(xué)著作典籍中比比皆是,蔚為大觀。
李瀷也喜歡用比較批評法論詩,在論述杜甫時,更是大量運用此手法,在比較中見杜詩特色。如“李杜韓詩”條,李瀷認(rèn)為李白的詩歌“比如玉壺明珠,交輝幾席;祥鸞瑞鳳,騰翥軒階。復(fù)安容一點塵飛到門屏耶。”[5]3803杜甫的詩歌,“卻是句句氣力,字字精神,如沖車拐馬,方隅鉤連,但欠參伍機變之術(shù)。若三大篇溶溶涆涆,無容議論。至《八哀詩》亦恐有累句間之,只是江漢之火,腐胔不恤也?!盵5]3803韓愈的詩歌,“筆力往往有冗卑下乘之語,然細(xì)詳之,非退之之不及,乃故為此延綿氣脈,以待激昂奮發(fā)。比如山勢逶迤,峻必有低,過峽則徒崦,天秀自露。不然,只劍脊鱔走,不與化工相肖也。如是看,方得退之圈套?!盵5]3803—3804把不同風(fēng)格的三位偉大詩人放在一組,以意象批評、比較批評相結(jié)合的方式進行闡釋,其各自的風(fēng)格特點通過對比,非常鮮明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直觀性十分強烈。
再看“退之效李杜”條:“韓退之一生慕效李、杜,然比諸李風(fēng)神不足,比諸杜氣骨不足。李詩:‘回飆吹散五峰雪,往往飛花落洞庭?!n則曰:‘動風(fēng)吹破落天外,飛雨白日灑洛陽?!Р坏靡?。杜詩:‘悲臺蕭瑟石籠從,哀壑杈椏浩呼洶?!n則曰:‘山狂谷根相吐吞,風(fēng)怒不休何軒軒?!Р坏靡??!盵5]3831此條雖重點在說韓愈對李杜的學(xué)習(xí),但杜詩的特色也在比較中得以彰顯。相較于韓詩,杜詩更見氣骨。李瀷所謂之“氣骨”,當(dāng)為文氣、風(fēng)骨兩個詩學(xué)批評理論范疇之結(jié)合體。文氣理論最早見于曹丕《典論·論文》,“風(fēng)骨”原為品評人物的術(shù)語,劉勰《文心雕龍·風(fēng)骨》把它移用于文學(xué)批評上。李瀷則創(chuàng)造性地合二為一,也切中杜詩肯綮。
他如“屈原歌辭”條:
屈原云:“裊裊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此千古悲壯感慨。騷人韻客,慕效不得也。李白發(fā)之于詩云:“昨夜秋聲閶闔來,洞庭木落騷人哀”,杜甫發(fā)之于律云:“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蔽┐硕錇榻?。蓋高秋涼風(fēng),葉下波涌,皆凄斷世界,妝點不過數(shù)字,而令人魂銷。白則言風(fēng)來木落,則水波包其內(nèi),風(fēng)神動人;甫則只言江水滾滾,亦帶波浪,意思在中,筋骨可敬。然終不若原之徹肝透膈,盡情而哀訴。此古今之異,人情之不同也。[5]3728
李瀷把屈原、李白、杜甫三人以“秋風(fēng)”、“落葉”為意象的詩作比較,指出屈原《九歌》“裊裊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句,“妝點不過數(shù)字,而令人魂銷”,后李白與杜甫紛紛仿效,李白“昨夜秋聲閶闔來,洞庭木落騷人哀”(《魯郡堯祠送竇明府薄華還西京》)句、杜甫“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登高》)句雖“近之”,但“終不若原(屈原)之徹肝透膈,盡情而哀訴”,根源在于“古今之異,人情之不同”。這種比較,優(yōu)劣高下力見,極具審美穿透力。
李瀷對杜詩的審美批評,在廣度上和深度上都取得了一定的成就,無論是細(xì)讀杜詩、注釋杜詩,還是以比較批評法分析杜詩,都呈現(xiàn)出非常鮮明的特點。尤其是注釋杜詩,更具學(xué)術(shù)價值與意義。
第一,在各家注杜的前提下,肯定正確的釋義,并以非凡的學(xué)術(shù)勇氣,指出并糾正了許多前人注杜中的紕漏甚至錯誤,提出了許多有創(chuàng)見性的見解。如“云霾日抱”條,楊用修認(rèn)為杜甫《白帝城最高樓》頸聯(lián)“峽坼云霾龍虎臥,江清日抱黿鼉游”是“形容疑似之狀”[5]3815,與杜甫《玉臺觀》頷聯(lián)“江光隱見黿鼉窟,石勢參差烏鵲橋”用法相同,都是形容若隱若現(xiàn)之態(tài),摹寫登高臨深時所見的一種迷離恍惚之景。李瀷卻不贊同楊用修的說法,他認(rèn)為:“余謂深山大澤龍虎之臥所,水渚沙際黿鼉之所游,此與歇后體相似。蓋謂云霾山澤之間,日抱沙水之際,非真有此物在也。”[5]3816為了論證的說服力,李瀷又舉杜甫《岳麓山道林二寺行》“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鳥山花吾友于”句作了進一步闡釋,認(rèn)為這兩句詩“此以‘兄弟’為‘友于’,則‘肺腑’者即親戚?!稘h書·趙王傳》‘臣得蒙肺腑’是也”[5]3816,并指出古人此用法很多,沒有他意,是后人穿鑿附會了:“古人用字或多此例。如烏鵲橋、黿鼉窟,不過謂高者上干霄漢,下者深??病?,豈有他意?語非隱晦,而后人鑿教,使深異矣?!盵5]3816這些見解有別于前代注家,雖然合理性有待商榷,但卻是欣賞者自己的獨得新見。
第二,引經(jīng)據(jù)典,旁征博引,用實證的方法考究杜詩,并提出了注釋杜詩的一條切實可行的方法——“以杜釋杜”。對于如何注釋杜詩,采取何種方法更能詮釋好杜詩,是歷代詩家十分關(guān)注的。仇兆鰲曾大量采用以《詩經(jīng)》注杜詩的方法,據(jù)一些學(xué)者統(tǒng)計,仇兆鰲《杜詩詳注》以《詩經(jīng)》注杜詩者約有580條。[10]22朝鮮李朝時期李植(1584—1647年)則以批解的方式注杜詩,其《杜詩批解》“是朝鮮文人批解、注釋杜詩的第一部個人著述,被譽為朝鮮人研讀杜詩的入門要籍”[11]102。李瀷則推崇“以杜釋杜”,即拿杜甫本人詩作來佐證、詮釋杜詩。如“以杜釋杜”條:
杜詩:“思家步月清宵立,憶弟看云白日眠?!鄙w清宵立、白日眠,謂夜不能寐而書或惰睡也。思家、憶弟即互言也,憶弟獨不可以宵立,思家獨不可以日眠耶?其善若曰:“思家憶弟之故而或夜立,或書眠也?!闭撛姳赜谄淙司恐?,方見造意之如何。又如:“昨夜玉魚蒙葬地,早時金碗出人間?!敝^玉魚、金碗始蒙葬地,終出人間也。又如:“炙背可以獻天子,美芹由來知野人”,“平生白羽扇,零落蛟龍匣”,此類甚多。讀者宜以杜詩釋杜。[5]3703
“思家步月清宵立,憶弟看云白日眠”句出杜甫《恨別》,“昨夜玉魚蒙葬地,早時金碗出人間”句出杜甫《諸將》(其一),“炙背可以獻天子,美芹由來知野人”句出杜甫《赤甲》,“平生白羽扇,零落蛟龍匣”句出杜甫《八哀詩·故司徒李公光弼》。李瀷指出“思家步月清宵立,憶弟看云白日眠”兩句詩存在互文見義的情況,而論詩就要做到“必于其人究之,方見造意之如何”,[5]3703于是,他引用了杜甫其他存在此類情況的詩句來進一步印證,提出“讀者宜以杜詩釋杜”。[5]3703李瀷的“以杜釋杜”,實乃真知灼見,值得現(xiàn)今學(xué)界注釋杜詩以及注釋一切古代詩詞者加以借鑒。
李瀷的杜詩研究,不僅促進了杜詩的海外傳播與影響,也為今天進一步研究杜詩提供了域外的詩評視角。參照李瀷對杜詩的論評,尤其是其中那些發(fā)中國詩家之所未見,有創(chuàng)見性的見解,無疑會加深對杜詩的理解、認(rèn)識,其意義與價值是不言而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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