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祝 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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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書法中的『疾澀』

□ 祝 嘉

我以為，漢末蔡邕用“疾澀”二字來說書法的運(yùn)筆法是最精確的。馮武的《書法正傳》載，蔡邕的女兒蔡琰述她父親的書法說：“書有二法:一曰‘疾’，二曰‘澀’。得‘疾澀’二法，書妙矣?！彼f的“疾”，就是快;所說的“澀”，就是筆不從紙面上滑過去，使其發(fā)生摩擦，畫乃有力。古人論運(yùn)筆，張旭有“挑夫爭道”之喻，蘇東坡有“逆水撐船”之說。張說是“澀”字，蘇說是“逆”字?？傊际怯霉P的逆勢澀進(jìn)和紙發(fā)生摩擦，畫才能得勁?！拔┕P軟則奇怪生焉”。用軟筆，使逆勢與紙摩擦，畫自然生動有力。筆太硬就不容易生動，是沒有奇趣的。像畫畫，尤其是國畫，用毛筆畫電線，本不如用鋼筆米尺畫之為像，但畫家是不肯用的，就可以知道用軟筆的道理。我國之所以有書法，其最大原因，就在于用毛做的筆。因?yàn)槊P軟，寫起字來可大可小、可長可短、可方可圓、可肥可瘦、可干可潤，且可大小、長短、方圓、肥瘦、干潤錯綜用之。變化既多，乃能高妙。因?yàn)楣P軟，所以要“疾”而“澀”，乃能使筆畫剛健而發(fā)揮變化之奇。

“澀”是容易學(xué)的，“疾”就不是初學(xué)容易做到的了。不能快而勉強(qiáng)快，其病在忙，忙必亂，是很不好的。所以，入手要從“遲澀”做起，漸漸進(jìn)到“疾澀”。“澀”是和“逆”分不開的。筆要用中鋒，但筆管略向左后傾斜，指著鼻準(zhǔn)，這樣筆鋒就略向右前（就是地圖上的東北方），則鋒得逆勢而仍正?？焓嵌鄬懣梢宰龅降?。我曾有三四個月每天晚上都臨《張猛龍碑》兩通，起初是一小時寫四五百字，漸至六七百字，近二百通時就可以寫八九百字了?！皾笨梢月齺?，步步停頓而做到；“疾”就萬不能勉強(qiáng)，要順其自然，不然會出毛病的。

古人運(yùn)筆，一畫三折，就是從近中起，收也收向近中處。已說到“澀”字，但是未曾說清楚，可以說只說到一半，只說到畫的首尾，未曾說到中截。因?yàn)椤盁o垂不縮”“無往不收”，不過只說到畫和收畫，中截必須停頓，未曾說到。唐、宋以后書家，漸漸忘了“澀”字的意義，畫的中截，就覺薄弱，兩寸以上字，就是蘇東坡也不能免，畫的中截就乏飽滿勁健了?！皾钡挠梅?，是要步步停頓，是要把長畫變?yōu)槎坍嫞ㄩL畫是短畫積累而成的）。所以，畫無論怎樣長，也不會靡弱而成強(qiáng)弩之末。也就是孫子所說的:“善戰(zhàn)者，其勢險，其節(jié)短?！蔽覀儗懽值牡览?，也是這樣的。“其勢險”，也就是說要快、要猛，就是“兵貴神速”。

《書譜》（局部） 唐·孫過庭

還要補(bǔ)充說明一下，寫字要快，但不是絕對不能慢，也可以于使轉(zhuǎn)之處，有“視為止，行為遲”的時候，尤其是寫楷書寫大字的時候，有時是不能不參用遲緩的。但快慢并無共同的標(biāo)準(zhǔn)，而各人自有標(biāo)準(zhǔn)的?？赡苌茣叩淖羁?，比一般人的最快還要快。前人說過，“萬毫齊力故能峻，五指齊力故能澀”。著紙而成畫是筆鋒的作用，所以要使毫得力，會使用毫的力而“萬毫齊力”。抓筆的是五個手指，全身的力要通過五指而達(dá)到筆毫，所以又要會用五指的力。怎樣才可以使萬毫齊力呢?就是在于用中鋒，使逆勢，使萬毫齊鋪。若用偏鋒，就不能用全毫的力，因?yàn)樾睊哌^去，談不到用萬毫的力。這一個“齊”字是很要緊的，不用中鋒，則筆毫的力也不會“齊”的。四指不能齊力，筆抓得不緊，則毫也不會得力。劍鋒不論怎樣快利，不用力去執(zhí)，是不能發(fā)揮其力量的。所以又要談到用全身的力量。要用全身的力，則又要提肘懸腕（也就是懸臂）——最好是寫小字也提肘懸腕。此外， 左手也要用力，與右手“稱翼如之勢”，免其偏枯，乃能用全身之力。包慎伯《自題筆陣圖詩》說：“全身精力到毫端，定氣先將兩足安。悟人鵝群行水勢，方知五指力齊難。”這是運(yùn)全身的力到毫端的說法。拳術(shù)家要使拳打得有力，必先使雙腳站得穩(wěn)，才能發(fā)揮全身的力量，運(yùn)筆也是一樣。鵝的撥水，腳是由前而后。后代人執(zhí)筆，許多人是肘伸向前，其勢遠(yuǎn)而弱，作書時腕向左右擺動，就違背了這個道理。肘伸向前的，放下筆，張開掌，掌是向前的。必須肘橫于前——就是放下筆，張開掌，掌是向左的，這樣才合鵝撥水之勢，而畫乃有力，寫橫畫尤為得勁。但執(zhí)筆的實(shí)質(zhì)，所以要說“五指齊力”（應(yīng)說四指齊力），這一著搞錯，是不容易發(fā)揮“澀”的作用的。包慎伯（包世臣）說“五指齊力”，康長素（康有為）說“四指爭力”，道理是一樣的。因?yàn)橹笖?shù)是五，通通要用力，但著管的只有四個手指，小指不過是附在無名指之后助其出力。要使四指的力相等，而指在管的周圍，所以說“爭力”。包慎伯說無名指的力能和大指的力相等，則字未有寫不好的，這些話很可靠。因?yàn)闊o名指最難用力，要下相當(dāng)苦功。大指是容易出力的不必說，所以無名指能用力了，其余各指就不成問題而能齊力了?！皾庇捎谏朴媚鎰荩朴媚Σ?，但指不得力是不能發(fā)揮作用的，是會打折扣的。

初次用“澀”，是用全力慢慢行筆，步步停頓，等到熟練，就會快起來，即使行筆如飛，仍會步步停頓，而自己也不覺了。能慣用“澀”，使手成了習(xí)慣，就無往而不“澀”了。若一入手就求快，則容易直滑，尤其是不能快而強(qiáng)快，那就會忙亂，又滑又亂，那是很糟的?？旌陀昧κ窍嚓P(guān)的，拳術(shù)家打拳要快，不快就沒有力。槍彈之所以能摧堅(jiān)，也是快的緣故。所以“疾”字很重要，快可以提高其摩擦力，也就是提高其“澀”的程度。但初學(xué)不宜快，所以要從遲入手，從“遲澀”進(jìn)到“疾澀”，字也就寫得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