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建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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墳
∥蔣建偉
蔣建偉,1974年生于河南。主要作品有散文集《年關(guān)》,散文《被掰碎的土地》《開年大戲》《雙眼皮的?!贰端呢i》等。
蔣氏源出姬姓,《左傳》載:“凡、蔣、邢、茅、胙、祭,周公胤也。”周公姬旦的第三子伯齡,封地于河南蔣集(今固始縣東北),建立蔣國。春秋時,蔣國被楚國所滅,子孫遂以國名為姓氏,就是今天的蔣姓了,若按人數(shù)多少排序,蔣姓居中國姓氏第43位。
從睜眼到吃喝拉撒睡、到閉眼,人的命都是大地給的。人死了以后,兒孫們把他埋在自家小麥地的土里,在地平線上攏起一個很大的“雜面饃”,一邊哭,一邊吃,一邊想。
這個饃,就是墳。
恍惚里,總有那么七個人在大路上急慌慌地行走著,他們是明朝洪武年間的農(nóng)民,他們從山西洪洞縣的大槐樹下出發(fā),開始背井離鄉(xiāng)、風(fēng)餐露宿,他們混雜在熙熙攘攘的隊(duì)伍里,饑寒交迫,逃荒要飯,后來,這隊(duì)伍里的人越走越少,有的餓死在途中,有的走散了失蹤了,只剩了他們。他們出身寒微,一邊是近門的叔侄倆,一邊是五個堂兄弟,同一村子里住,平日相互不怎么來往,剛開始,他們是不親的,但命運(yùn)把他們拴在了一根繩子上,一路上的吃喝拉撒睡,一直這么互相照應(yīng)著,想不親都不行。他們沿著一條河的方向走,糊里糊涂地就進(jìn)了河南境內(nèi),忽而奔東,忽而奔南,第一站是上蔡縣的高岳村,第二站是項(xiàng)城縣的范集村,第三站是尚店村,第四站才是蔣寨村。到了蔣寨才發(fā)現(xiàn),村后有一片水洼子,叫羅圈套,時常有大雁、天鵝、老鴰、野鴨這些鳥棲息,能在那兒拾到許多鳥蛋兒,他們就再也不走了。叔侄倆住在西寨門,五個堂兄弟住在東寨門。寨里的老門老戶之所以肯收留他們,理由是他們和他們一樣,都姓“蔣”,一筆寫不出兩個“蔣”字??!
東寨門的五兄弟死后,依照蔣寨的老家譜排了輩,在村的東北頭前后立了五個墳,幾百年過去了,東寨門兒孫們的老墳塋地也發(fā)展了幾十片,墳數(shù)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西寨門的,那真叫個旺呢!小的時候,學(xué)校有一個戴眼鏡的歷史老師,大名蔣德讓,小名叫傻斑兒,時不時地講五兄弟那片墳地,特別是五兄弟種地時的過人之處,蓋了多少間瓦房,討了多少房老婆,生了多少兒子閨女,還有雙胞胎,小日子過得比大地主劉文彩還得發(fā),聽得我們一愣一愣,眼珠子睜得比驢蛋都大。傻斑兒說,他是東寨門的后代,他指著我,說我爹和他原來是一個祖宗的,只不過出了“五服”,說我們班里很多人的爹都是東寨門的,不信回家問問。后來,很多人都傻乎乎問了他們的爹,有的說是,有的說不是,反正是的和不是的都一個樣兒,該學(xué)習(xí)成績好的還繼續(xù)好,成績差的還繼續(xù)差,沒那么靈驗(yàn)。
直到我的38歲快要結(jié)束時,我才問爹這個問題,因?yàn)樯蛋邇阂呀?jīng)死20多年了,不可能再去問他了。爹說“是”,還說,他的老祖宗叫蔣耀明,“耀”字輩,居蔣門八世,親兄弟4個,叔伯兄弟9個,老人家的墳埋在村東的水坑邊,以他為祖,埋了“耀”“修”“昌”“麟”4輩人,那么多墳頭,要多排場有多排場,“呼啦啦”一大片??!
爹說這話的時候,是在夏天的一個午夜,干辣椒一樣嗆人的劣質(zhì)香煙味兒,把狡猾的蚊子、蒼蠅們熏跑了不少。爹屈指算來,說今天的蔣寨村1800多人,南蔣莊村600多人,我們的祖先幾乎都是大槐樹下的那七個農(nóng)民。
還有就是,黃莊、高樓、大陳莊、蕭屯、皂角樹、獅子李、楊營等數(shù)村的蔣姓,也是從東寨門里繁衍出去的一些分支。
墳的存在,告訴了我們的祖先住在哪里。時間將會告訴所有人,不久,你也會變成別人的祖先,躺成一座墳的。
東南嶺上的那塊小麥地,地勢高,卦象吉,東面靠路,西、南、北三面有溝、得水,陰宅陽盛,風(fēng)水極好,是一塊上好的墳地。我老太爺15歲那年,就盯上了那塊地。
我老太爺?shù)苄至鶄€,排行老二,叫蔣睿昌,有三兒三女,大兒子生了蔣德傳、蔣德力、蔣德禮三個兒子,二兒子生了蔣鐵錘、蔣來香、蔣銅芯、蔣貨四個兒子,爺爺是老三,生了爹和叔兩個兒子,兒孫一多,老太爺只好把自己將來的墳地遷出了老墳塋地,選在東南嶺上的莊稼地里,位置在老墳塋地的東南。如今這地,被蔣銅芯家種著,有很大的一片墳,地占去了至少三分之一。老太爺?shù)拇蟾珥膊簧鸁o子,而老太爺卻有一嘟嚕的兒孫,按照古禮,老太爺就把大兒子的大兒子蔣德傳過繼給了聿昌,當(dāng)了隔輩孫子,繼承他大哥的家業(yè)。蔣德傳的小名叫船兒,他和老婆很爭氣,一下子生了牛兒、新旗、三旗、華偉四個兒子,外加三個閨女。這四個兒子呢,各自生了一個兒子和若干個閨女,個別的還有了下一代,算是保住了老太爺他大哥的一脈香火。2009年的冬天,船兒死了,按照祖宗規(guī)矩,他的身份是過繼他人,就不能跟老太爺埋在一起,最后埋在了東南嶺上的水溝西邊,和他爺爺奶奶、他爹他娘、他叔他嬸們東西相望。2011年春上,船兒叫走了大兒子牛兒,牛兒的兒子周洋就把他爹埋在他爺爺?shù)哪_前頭,也就是船兒墳的東南側(cè),死后繼續(xù)親,真親??!
我老太爺和船兒都沒有埋在他們的老墳塋地里,而是拔出了老墳塋地,各自立祖,這叫“拔塋”。
古禮上講,拔塋立祖時,夫妻倆的棺材肩并肩,棺材里的人頭朝西北,腳蹬東南,呈南北方向傾斜,偏東南方一點(diǎn)點(diǎn)下葬。女在上首,男在下首,左為上,右為下,暗喻男主外、女主內(nèi),夸贊夫妻倆今生琴瑟和鳴,夫唱婦隨,來生還當(dāng)夫妻。接下來,兒孫們的墳按照“兄東、弟西”的方向下一排列位,男占明堂兒(內(nèi)側(cè)),女把邊兒(外側(cè)),也就是當(dāng)兩個親兄弟被埋葬時,左右的男人居內(nèi)側(cè)、女人居外側(cè);若只有一個兒子,仍舊按照“女上男下”的位置埋葬;若家中無子或者無子有女,那么,這家就絕戶了。同輩的兩個墳之間,一定得留一兩米遠(yuǎn)的空地,這塊空地就叫明堂兒,留明堂兒的目的,就是讓這片老墳塋地的兩個祖先能看得見兒孫們,如果二老看不見了,那么,在世的后人的后人里有可能要出瞎子。你想想,誰愿意自家兒孫生出來個瞎子呢?
寨子的四周,流淌著一條很大的水坑,護(hù)寨子用的。若出寨門,必走東西那兩座木橋,橋頭上壘了高高的土臺子,防土匪,防水患。我遇見的第一個瞎子就住在東寨門的土臺子上。
起先,東寨門的土臺子上住了一個人物,叫蔣德亮,是這個村的老門老戶,小名不詳,好喝酒,生五子:蔣牛(讀óu)、蔣新開、蔣鵬、蔣四榮,老五不滿月就送給了石莊,姓了“石”。石莊那個村,雖小,卻含崔、石、張三個姓,如今只剩下10戶人家。大人們說,蔣牛(讀óu)去了新疆打工,被汽車撞死;蔣新開30多歲才娶到一個“二手”老婆,已結(jié)扎,帶了她前夫的一個閨女,不能給他生兒子了;蔣鵬是個弱智,一生打光棍;蔣四榮是個瞎子——可能是他們老墳塋地的風(fēng)水不好,到第三輩就成了絕戶頭。我多少聽說過四榮的故事,知道他生下來就是個瞎子,后來做了算命先生,每當(dāng)走村串戶時,他總會拿竹竿當(dāng)手,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摸路,發(fā)現(xiàn)地面平坦后才肯朝前走,見面無非是“你吃了飯沒有”,待對方回答完,笑笑就走,生意也好不到哪兒去。我碰見過他幾次,他那時三十大幾歲,總是急慌慌地走著,通常是一言不發(fā)的,即便罵他,也好像沒有聽見似的,誰叫他干的是下九流呢。那家人當(dāng)中,蔣德亮的老婆先死的,蔣德亮緊跟著,都死在了四榮的前頭,埋他爹蔣德亮的時候,四榮領(lǐng)來了一大幫瞎子同行,一起給他爹念經(jīng),很是熱鬧。熱鬧過后,四榮再沒有來過蔣寨,失蹤了,最后死在哪兒,誰也說不清楚。
不能入祖墳的,第一類是本家的閨女,所謂閨女,等于幫別人家延續(xù)了香火;第二類是本家干下九流的,丟祖宗的人;第三類是傻子、瘋子、瞎子、未結(jié)婚成家的小孩,怕祖宗沾了這些人的晦氣,指不定后面的哪一輩,會再生出這種人來。
墳,是后人對蔣氏祖宗的一個交代。
還有一個交代,就是續(xù)家譜。
蔣寨村的第一本家譜,不知誕生于何年何月,執(zhí)筆人不詳,有一年汾河發(fā)大水,有人從房檐縫隙里搶回了一沓濕漉漉的紙,才發(fā)覺竟然是蔣氏族譜。等他回頭再尋找時,大部分早已經(jīng)腐爛成了一張餅子了。
第二次續(xù)家譜,是在清朝道光二十五年,執(zhí)筆人叫蔣岸登,字瀛賓,“修”字輩,居蔣門九世,是我的老祖宗。他就是根據(jù)早年僅存于世的那一沓紙,一輩輩往下續(xù)錄的。
我們村還出過一個清朝宣統(tǒng)年間的己酉科拔貢,為西寨門叔侄倆當(dāng)中的一名后人,大名蔣麟祥,字符孔,外號蔣老符,喊蔣岸登為大爺爺,他爺爺是蔣岸登的弟弟。他娶了三個老婆,有四子,做過孟津縣代理知縣,一輩子行大善,好文才。
蔣老符最大的功勞,是第三次續(xù)了蔣寨村的家譜,理了源頭,順了枝枝蔓蔓,且從他這一輩開始,往下又續(xù)了20輩,足夠后人們排到2260年了。蔣氏輩派是一首五言詩,一字一輩,工整流暢,朗朗上口:
麟德宗可欽,
有道心自長。
仁孝作家法,
保汝遠(yuǎn)增光。
那《淮陽蔣氏族譜》,于清朝光緒二十六年續(xù),民國二年(1913年)成書,該家譜用毛筆書寫,小楷字體,黃色宣紙裝裱,厚厚的,據(jù)說裝了幾架車。問世那天,蔣橋集上唱了五天五夜的大戲,數(shù)十里的蔣家人不請自來,吃飯管飽,而且不要錢。
蔣老符死后,埋在蔣寨村和蔣莊村之間的水溝北邊,四處是風(fēng)吹麥浪、芝麻開花的天籟聲。墳的東北邊,是蔣寨小學(xué),可以一年四季聞到我們的書香、墨香,占盡了風(fēng)水。
果真,蔣老符的兒子們很爭氣,最出色的,是三兒子蔣德炎和小兒子蔣德汴。蔣德炎是作家,有兒有女,84歲死的,埋在了武漢,離老家蔣寨大約400公里。蔣德汴年輕時參加過抗美援朝戰(zhàn)斗,是前線的文藝兵,當(dāng)過縣文聯(lián)主席,編過地方小戲,主持過我的婚禮,好人,74歲突然被他爹叫走了,火化后,骨灰埋在了項(xiàng)城陵園。說起來,蔣老符最得意的是這兩個兒子,可他們竟然一個也沒有埋在他爹跟前,估計(jì)兒子去看老子時,必定火車來客車去,浪費(fèi)不少錢。這怎么能怪倆兒子呢?要怪,也只有怪他兒子的兒子,是他們沒有祖宗觀念,不懂得老人家的一片苦心吶!
那部家譜,我沒有見過,村里也很少有人保留,太可惜了。
第四次續(xù)家譜的,叫蔣慶,大名叫蔣宗靈,東寨門的五兄弟之后人,大學(xué)生,正處級,是村里的一張名片。參與續(xù)家譜的,還有村里兩個熱心的老頭蔣四昌、蔣林端。起先,他們搭火車、蹲客車來到新鄉(xiāng),找到時任環(huán)保局長的蔣慶,期望他參與到續(xù)家譜的大事中來,更期望他的資助,蔣慶也很有祖宗觀念,拍著胸脯答應(yīng)下來。他們自1992年開始續(xù)編、整理,前前后后三年,花了蔣慶幾萬塊錢,終于1994年底續(xù)成了《汾左蔣氏族譜》一書,“汾左”,指蔣寨村地處汾河的左岸。發(fā)布那天,是1995年麥罷時節(jié)之后,方圓50里的姓蔣的都來了,祭祖續(xù)輩,鼓樂喧天,蔣寨大隊(duì)還出錢請了兩班子大戲,讓他們在蔣橋集上天天對著唱,讓鄉(xiāng)親們好好過過戲癮。這個事過后,蔣慶的好名聲傳得更遠(yuǎn)了,不管誰家有了難事,首先說“到新鄉(xiāng)找俺村的蔣慶去”,也不管蔣慶管不管得了。我家對門鄰居蔣牙,“麟”字輩,我該喊他爺,蔣慶和我同輩,也該喊他爺,他有一年在新鄉(xiāng)打零工,快割麥了工頭還不發(fā)他工錢,他拐彎抹角地找到了蔣慶,想要回這錢,蔣慶一個電話打過去,工頭立馬就蒙了,趕緊發(fā)錢吶!這個事,傳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大伙都說蔣慶是個好人。爹跟我在電話里說,因?yàn)槔m(xù)家譜這事,蔣慶耽誤了晉升副廳級的良機(jī)。2010年過年時,我途經(jīng)新鄉(xiāng)見到蔣慶,幾次張口想問這事,又拼命把話咽了回去。
一部泛黃的家譜,突然會在夢里把我叫醒。
我叔小名叫收兒,死在千里之外的貴州凱里,53歲。
確切地說,是2012年6月14日農(nóng)歷閏四月二十五,早上7點(diǎn)多,他是高血壓突發(fā)腦溢血,半張臉都是紫黑色的,死的時候,只穿著一條三角褲頭。
事發(fā)當(dāng)時,我嬸子嚇傻了,打電話給在云南干活的大兒子,又打電話給在信陽工作的二兒子。大兒子接著通知了我爹,我爹通知了我、弟弟、娘她們,不到一個小時,整個蔣寨村的人都知道了。知道了就得回,哪怕你千里萬里、雜事一大把、生前久疏變遠(yuǎn)、或親或不親,只要你和他一個祖宗,你就得回!
我是6月15日13:35到家的,迎面碰見滿臉淚痕的娘。娘說:“你叔是上午從外地運(yùn)回老家的,光著身子,只穿著一條三角褲頭,他的衣服都是在老家置辦的。唉,人死在外地也就算了,也不能不穿一點(diǎn)隨身衣服?”我大姑說:“他才53歲啊,太突然了!這樣也好,死得干干凈凈的,他出生時不也是光著身子、啥都沒穿嗎?”蔣海龍抹了抹眼角,說:“他人恁好,咋說死就連個招呼也不打哩?”嘴一咧,就哭開了。我也跟著哭,哭我叔的一生,哭他對我的好,哭我還沒有規(guī)規(guī)矩矩地請他喝酒,尤其是家里存放了5年的“洮兒河”酒。除了哭,還是哭,和他們一起大聲哭。
哭夠了,男客行禮,女客守靈。在管事老先生的主持下,我們這些做晚輩的在靈棚前下跪,磕頭,作揖,行大禮,依照孝子孝孫、女婿外甥等級別,行“二十四拜”,行“三奠九叩”,報答長輩蔣收兒的養(yǎng)育之恩,叩拜時不管是“懶九拜”,還是“勤九拜”,現(xiàn)場都會響起零星的嗩吶聲、鞭炮聲。二兒子紀(jì)偉哭著說:“爹呀,你咋死恁早哎?我去年剛剛結(jié)了婚,你連孫子都沒有抱上就走了,你叫我咋過哩?”大兒子飛說:“爹啊爹啊,我的爹啊,你一輩子給我吃給我穿,活沒少干、苦沒少吃,就是想讓我們過得像個人哪!我還沒等到孝敬你呢,你就走了……”我說:“叔,我……我那幾瓶酒給你留著,你啥時候想了,就托夢告訴我一聲……”
哭聲,傳染了一大片,沒完沒了的悲傷在四下彌漫。
6月16日農(nóng)歷閏四月二十七,我們一早來到老宅的堂屋里,想搶在蓋棺前,最后看收兒一眼。
微藍(lán)的天光里,只見棺材蓋錯開了半邊,收兒早已經(jīng)穿戴一新,半張臉黑紫著,仔細(xì)看,下巴肉朝里的地方,隱藏著幾枚結(jié)了痂的指甲印兒,兩只手上呢,戴有塑料做的金戒指、金手表,口袋里還露出了一沓沓陰間的百元大鈔,不值錢。我爹很生氣,瞪著眼對我叔叔的兒女們說:“你爹給你們留下了這么多家業(yè),你們就這么對待你爹呀?”無奈之下,二兒子掏出1000元人民幣裝進(jìn)了我叔的一個口袋里,大兒子也拿了幾百元錢裝進(jìn)了另一個口袋里,具體數(shù)目是多少,我們也不知道。眼下,村里死了人一般拉到市火葬場火化,為了不火化我叔的尸體,二兒子找了縣里的一個領(lǐng)導(dǎo),硬塞給人家5500元錢,意思是那錢的整頭交給火葬場、零頭讓人家買酒喝,對方也答應(yīng)了,但要求我們埋葬時不要聲張,偷偷摸摸就行了。為這,許多親戚夸我叔的二兒子孝順,會來事。
上午10點(diǎn),埋之前,爹、嬸帶領(lǐng)我們這些至親、晚輩,跟挖墓窯子的人一道趕往東南嶺上,為收兒選墳地。
自我老太爺開始,由于我們這一門人口多,陽氣旺,老墳塋地也就一大再大,發(fā)展到眼下,等到埋我叔的“德”字這輩,已經(jīng)埋到蔣銅芯家的南地邊了。按照爺爺這一輩往下排列,我太老爺為祖,往南是我爺爺兄弟三個,再往南,就是像蔣鐵毛、蔣收兒這些“德”字輩的人了。其實(shí)人死后,你埋在哪兒,都是上一輩給你預(yù)留好的,選也是白選,除非你違逆祖訓(xùn),不按規(guī)矩埋。
我爺?shù)膲?,沒有按“兄東、弟西”的規(guī)矩埋,而是埋在我二爺爺、大爺爺?shù)臇|邊,爭了個好風(fēng)水。據(jù)說,埋我爺?shù)臅r候,我們幾家差一點(diǎn)沒有打架。
埋我叔這一回,我大爺爺?shù)亩鹤邮Y德禮聞訊趕來了。
我叔的墳地和蔣德禮的墳地就緊挨著,往東推算,我叔的墳地和我爹的墳地就顯得非常擠了,根據(jù)“墳和墳之間要留明堂兒,否則后輩出瞎子”的傳言,這三座墳如果中間都得留明堂兒,那么,我爹的墳地就算出了老墳塋地的北邊,他的墳和我老太爺?shù)膲炈闶菛|西一般齊。那樣的話,我爹和我老太爺豈不成了平肩膀頭的弟兄倆了嗎?
我爹不同意。
蔣德禮不同意。
僵持不下。但,我叔蔣收兒必須得埋!
埋哪兒呢?
我嬸說:“德禮哥,你讓一點(diǎn)地方,把收兒埋了吧?”
蔣德禮說:“一點(diǎn)都不能讓。再讓,就沒有明堂兒了,你就不怕下輩人出瞎子?”
我嬸又跟我爹說:“哥,你再往東趕趕吧?”
我爹說:“再往東邊趕,我不就出了這個老墳塋地了嗎?”
我嬸雙手一攤說:“這怎么辦?這怎么辦?”眉毛一橫,喊道,“人死了,你們不能不讓我們埋呀?”
死死的寂靜。
突然,這個女人說:“先死為大!不管咋說,誰先死,誰埋在老大的地方?!庇洲D(zhuǎn)臉向我說,“建偉,你可是千里迢迢地回來哭你叔的啊!”
我沒有接我嬸的話茬,心涼透了,看爹,爹的臉紅了紅。
“大哥,是不是這個理?”她逼視著爹。
爹啞巴了。
我叔的大兒子拿著鐵锨,在原本是我爹和我叔的中間位置一戳說:“就這兒了!來來來,老師傅們,挖墓窯子吧——”
她的一句“先死為大”,堵住了我爹的嘴。
事實(shí)上,古禮上“先死為大”,是指活著的人要向“先死之人”表示尊重的意思。
爹沒有反駁我嬸的原因很明顯,爹心腸好,他把自己將來的墳位讓給了我叔。誰都能看出來,我叔占了我爹的墳地。如果我叔在世,打死他收兒都不會這么做的。這叫大逆不道!
埋男過午時,埋女不過午。
15:02,我們簇?fù)碇Y收兒的棺材,把他埋在了東南嶺上。在沖天的紙錢灰燼中,滿世界一片哭聲,我想,叔叔也和這灰燼一樣“上天”了。
6月16同一天上天的,還有18:37成功發(fā)射的中國“神舟九號”。如果忘了,上網(wǎng)一搜索“神九”,上萬條新聞馬上跳出來。
這日子特別好記。
人死了,但人還想活在人間,像墳一樣活著。
人應(yīng)該是有靈魂的,萬物也應(yīng)該是有靈魂的,有靈魂的世界才值得我們歌頌。一個人的死亡,也就代表了靈魂的死亡,空空蕩蕩的肉體最終會變成一捧尸骨、一攤水,我想,他可以是被歷史省略掉的,他不過是大地的一堆鈣磷鉀混合物,成為滋養(yǎng)大地上五谷雜糧的有機(jī)養(yǎng)料。
死亡原本很殘酷,是對靈魂的一種極大嘲諷。死亡也可以是一場虛無,走向人間大地的虛無。所以,我們制造了林林總總的信仰,寄托了我們對下一輩的理想,比如佛教、基督教、伊斯蘭教、薩滿教、太陽教、財神、文曲星、關(guān)帝廟等等,比如墳,來抵抗我們心底對死亡的恐懼,溫暖我們艱辛的、痛苦的生活。
記得,最饑寒的小時候,我們家兩天只做三頓飯,有時揭不開鍋,娘急得直咧嘴,爹白天還一個勁地抽悶煙,到了黑更半夜,卻聽見老墳塋地里傳來一陣陣哭聲,是那種非??鋸埖哪兄幸?。
爹說:“爹啊,我親溜溜的爹啊,你說這日子可該咋過呀?”
爹還說:“爹,你年輕的時候怎么一晃就過來呀?怎么輕松得好像羊吃楝棗子似的?你,快告訴我呀……”
很多人都聽見了,卻假裝沒有聽見。
哭的時候多了,我奶奶在家里再也坐不住,顛著一雙小腳,尋到老墳塋地,踢了爹幾腳,把爹罵了回去。
爹哭就是為了一個饃。
有一天,2012年11月初吧,老家平墳了。
弟弟在電話里說:“是咱嬸子打電話通知我平墳的。等我拿著鐵锨,趕到了老墳塋地以后,咱嬸子正在平咱叔的墳頭,她不讓我平咱叔的墳頭,只讓我平咱爺咱奶奶的墳頭,生怕我給她平壞似的,哼,真瞧不起人!”
我問:“她平咱爺咱奶奶的墳沒有?”
弟弟說:“沒有。你不知道嗎?她跟咱爺咱奶奶以前就合不來。”
我問:“墳頭都要平干凈嗎?”
弟弟說:“那當(dāng)然了。不然,鄉(xiāng)里派推土機(jī)給咱們推平了,早晚都得平,一回事?!?/p>
我說:“那,好吧?!?/p>
幾天后,我給爹打電話說起平墳的事,爹顯得很平靜,說:“大形勢都是這樣的,還留著個墳頭干啥?再說,我死以后,你們把我的骨灰盒另外埋個地方算了,省得多占土地?!?/p>
我問爹:“不埋老墳塋地了嗎?”
爹說:“墳頭都平完了,誰還認(rèn)得是老墳塋地?趕明兒,鄉(xiāng)里設(shè)公墓了,你們最好把我埋在那里,墻上別忘了刻上我的名字!”
我說:“我也是這么想的?!?/p>
祖上有墳的歷史,到我叔蔣收兒這一輩徹底消失了。
是的,墳不存在了,可以建立公墓。人死了,可以燒成骨灰,放到偌大的公墓里去。如果,在廣袤的農(nóng)村隨處可見一些美麗、莊重的公墓,該多有意思呀!
被我第一批請進(jìn)公墓的,應(yīng)該是大明王朝的那七個農(nóng)民,然后是一個村子的列祖列宗,最后是我爹我叔這一輩,最后,我的兒子再把我請進(jìn)去……這些被歷史通通省略掉的人,卻一點(diǎn)一滴地創(chuàng)造了歷史,都應(yīng)該被后人牢牢記住。從第一個創(chuàng)造墳的人,到最后一個平掉墳的人,這中間,不知道跨越了多少個一千年,也正是一個“墳”字,告訴我們要感謝祖先的養(yǎng)育之恩,要為兒孫的幸福生活日夜打拼,當(dāng)好他們的祖先。
我的腦海,時常浮現(xiàn)出明朝那七個農(nóng)民急慌慌上路的身影,他們,應(yīng)該是奔著對生活的一種美好理想而去的,就像一棵樹最早伸出來的一條干,一心朝著陽光、空氣、和風(fēng)、雨露的方向生長,從來不曾想后來的枝繁葉茂、華蓋如云,從來不曾有半點(diǎn)奢望和追求,可是結(jié)果呢,肯定是大大出乎他們意料的驚喜。換言之,他們是看不到這種結(jié)果了,他們早已經(jīng)變成了大地的一部分,變成了泥土、肥料、蚯蚓、蟋蟀,甚至一棵莊稼,生死輪回成我們餐桌上的五谷雜糧,重新以一種途徑來豐富和改善我們的胃口。
中國的墳,蔣寨的墳,都是一個個有名字的“人”,他們吃喝拉撒夠了,就平躺下來,睡成了我們腳下這片廣袤的、虛無的大地。
我親溜溜的大地爹娘啊。
責(zé)任編輯:夏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