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兮兮
一
風(fēng)塵仆仆的吳海終于站到了家門口。
他隔著榆木門板的孔隙,看到母親在廚房門口擇韭菜,手上纏著膠布,已經(jīng)變成和泥土接近的顏色了。吳海記得天一冷母親手腳就會裂口子,非得用膠布纏緊才能干活,否則動不動就會流很多血。這讓他心里一陣抽搐,終于鼓足勇氣推開門叫道:“媽?!?/p>
母親猛抬頭看到三年未歸的兒子,臉上掠過一陣驚喜,趕緊站了起來,答應(yīng)了一句:“哎,回來了,海兒?!?/p>
母親伸手摸摸吳海的臉,說:“回來了就好,估摸著你這兩天到家,快去洗個澡吧,水都燒好了?!?/p>
“不著急,我?guī)湍闩盹埌??!眳呛?吹侥赣H的頭巾下鬢發(fā)全白了,心里更是愧疚,自己出事的這幾年,真不知道父母受了多少苦。
“我爸呢?”吳海小聲地問。
“在濤子的塑料廠上工。”母親邊說邊忙手里的活兒。母子倆的注意力仿佛都停在手中的一把韭菜上,然而又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好容易擇完韭菜,吳海到灶口燒火,母親在灶前炒菜。她往鍋里倒了一圈菜油,燒熱了,然后迅速把切好的韭菜倒進鍋里,從陶罐里舀出半勺鹽撒上,再翻炒幾下,滿屋子就溢滿韭菜香了。韭菜盛出,她也沒洗鍋,用高粱梢兒掃了一下,弄出燒焦的韭菜葉,再滴幾滴菜油,放進起薹的青菜準備燒個湯,加水之前像想起什么似的,又放了一些油。這個不經(jīng)意的動作,讓吳海心里一抽,母親平時的日子,竟然節(jié)儉到如此程度。
吃飯了,堂屋里二十五瓦的白熾燈只能勉強看見碗碟的輪廓,其他的一切都靜默在黑暗中。八仙桌的一邊靠著東墻,海子面朝南坐著,母親挨著海子,瘦弱的身體被覆蓋在兒子的陰影下,安靜地吃著飯,偶爾發(fā)出點咀嚼和喝湯的聲響。
“路上遇到熟人了嗎?”母親給海子夾了一筷子菜,終于開口說話。
吳海知道母親的意思,只怕村里人知道他回來,債主立刻就要上門了。
見海子搖了搖頭,母親繼續(xù)說:“這些天先別待在家里,明天一早去你舅舅那兒吧?!?/p>
吳海又只能點點頭,母親的話自有她自己的道理。
吃過飯,吳海用老木桶洗了個熱水澡,換上母親準備好的一套新衣裳,躺到了自己的床上。滿墻的獎狀和榮譽證書早就褪了顏色,暗淡地在昏黃的燈下包圍著他,那代表著學(xué)生時代的榮譽,然而又似乎更映襯著某種恥辱。當(dāng)初如果不是鬼迷心竅進了傳銷組織,不是一時沖動將傳銷頭目的脾臟打破,他一定早就順順當(dāng)當(dāng)找到工作,父母也不必如此賣命地還債了。
吳海嘆了口氣,翻了一下身,掖緊了被子。這條藍里紅面的舊棉被似乎有二十年了,里頭的棉絮像鍋巴一樣硬,和鐵片一樣涼,雖是春夜,許久還是沒一絲熱氣,壓在身上重得如同母親的嘆息。然而被子上散發(fā)的氣息,確是從小聞慣了的樟木味,這氣味讓吳海心里定了錨,不再四處飄蕩。
關(guān)了燈,月光從窄窄的窗口傾泄進來,把窗臺上的一盞老式油燈投影在地上,有點像自由女神手中的火炬。自由引導(dǎo)人民,但是吳海覺得他的自由卻像這月光下的投影一樣,清晰得觸手可及,又虛幻得遙遙無期。
第二天,母親叫他起床時,雞還沒有叫。吳海睜開眼睛好幾分鐘,才確定自己身在哪里??戳丝磿r鐘,才四點多。起來舀了一瓷缸冷水洗了臉,用粗硬的毛巾擦干,母親已經(jīng)把一碗熱騰騰的面條端上來了。吃過早飯,天才蒙蒙亮,勉強能看見田間的路。母親在前面走,吳海背著包跟在后面。白天的油菜花開得金黃燦爛,凌晨露水卻很大,在花間走過,半身都被打濕了,吳海知道母親在前面走不僅是帶路,還有意幫兒子擋掉一些露水。他突然間很想擁抱一下身前這個瘦弱的身影,但是吳海不會,他了解自己的母親,這么做肯定會嚇到她的。
二
舅舅是個啞巴,正因為此,他一輩子沒娶上媳婦。他在離村子最遠的老荒地養(yǎng)了幾百只鴨子,自食其力不說,每年還能存下不少錢。不知道他從哪里得知外甥的事情,把自己辛苦存下的幾萬塊錢一股腦塞給妹妹還債了。
聽到生人的腳步聲,鴨子們集體呱呱地叫了起來。舅舅已經(jīng)起床了,正在茅舍里給鴨子拌食,看見妹妹來了,有點喜出望外,再看到外甥時,更是驚喜交加,他興奮地丟下手里的活計,比畫著問海子,吃了嗎?
母親跟他解釋,吳海則把東西放了下來,看著這對兄妹手腳并用著對話,似乎有點滑稽,卻又親切無比。母親放下幾卷掛面和兩包煙,又叮囑了兒子一些話,揮揮手,紅著眼圈走了。此時天已經(jīng)大亮,一輪通紅的朝陽清新地出現(xiàn)在地平線上,麥田綠得深沉,油菜花黃得耀眼,母親的身影卻在美麗的春光里顯得很蒼涼,吳海嘆了一口氣,以母親這樣勤勞好強的脾性,如果不是因為自己,怎會過這么慘淡的日子呢。
舅舅這里的活計,吳海一點也不陌生,從小他就跟大舅好,常跟著他放鴨、打草什么的,雖然隔了多年,這些事情還是很容易上手的。他跳上“鴨溜子”(一種用雙槳劃的木質(zhì)小船),舅舅把鴨欄打開,“鴨司令”搖搖晃晃地帶著鴨群下了水。舅舅也上了船,用手指著方向,讓他往林子深處劃。
水杉林不密,因為水下的魚要通風(fēng)透氣,有些長得太茂盛的樹木反而被伐掉。樹根上冒出了一圈新芽,野鴨子就在里頭做巢,扒開那圈新枝,往往能撿到好幾個野鴨蛋。這些蛋個頭比家鴨的小,顏色是青瓷一般的雨過天青色,人們一般只拿走其中一兩只蛋,帶給沒斷奶的孩子吃,據(jù)說很有營養(yǎng),而且吃了不會驚厥。更多的鳥兒把巢筑在樹上,水漲了以后,樹冠就變低了,站在船上能見著鳥巢里所有的秘密。“蘆官兒”的幼鳥已經(jīng)孵出了,聽見聲響以為是親鳥回巢,一個個張開嫩黃的小嘴等著喂食。吳海笑了,原來萬物都把向父母索取當(dāng)成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他把小魚碾成條狀,捏著挨個放到幼鳥嘴里,那些鳥兒不知道是沒覺出什么不同,還是認定有奶就是娘,吃完又張著嘴要。舅舅坐在船頭看外甥調(diào)皮,瞇著眼,笑得很開心。
吳海掏出口袋里的香煙,給舅舅點了一根,兩個男人就默默地坐在船里抽煙,林子里很靜,只有鳥鳴和禽類羽翼掠過水面的聲音。太陽在樹木的罅隙里投下斑駁的影子,有時候還閃過些圓圓的光圈,水面上也是波光粼粼,看上去像一群金色的鴨子,要游到天堂里去。海子從沒想過天堂是什么樣子,如果有,也就這樣吧。
傍晚的時候,鴨司令驕傲地領(lǐng)著鴨群回來,舅舅給它們喂了稻糠和螺殼拌的食,默默地點了點鴨子的數(shù)目,大致差不多,就放心地生火做晚飯去了。吳海割了一把韭菜炒鴨蛋,又拌了一些萵苣,煮了一碗小雜魚,和舅舅兩人對飲起來。舅舅今天高興,陪著外甥一不留神就喝高了,興奮地哇哇叫,吳海替他難受,一個人無法表達自己的情感,是多么痛苦的事情。
吃過飯,天才完全黑了,舅舅點起油燈,也在鴨欄邊掛了一盞馬燈,用來嚇走黃鼠狼之類的野獸。人跡罕至的老荒地沒有電,雖然頭頂不遠處就是輸電鐵塔,但那是高壓電,萬萬不能私拉亂接。周圍是一片靜,舅舅擰開收音機,開到很大的音量,對于幾乎沒什么聽力的他來說,這些聲響大概和天籟一樣吧,至少能證明一種存在,這個人間是存在的,或者,他存在于這個人間。
夜晚無事可做,吳海索性上了“鴨溜子”,用竹篙點到河中央。他在船底鋪了一只蛇皮袋,躺在上面,手枕到頭下,抬起頭,撲進眼簾的是滿天星斗。有多久沒有抬頭看過天了?在看守所里大部分時間不見天日,更別說身處星空底下了。而今天仿佛一下子回到了童年或者夢境,這滿天的星辰竟顯得那么不真實。周圍仍然安靜,微風(fēng)把船推離了茅舍,收音機的聲響已經(jīng)越來越裊裊,蟲鳴開始變得真切,蟋蟀、紡織娘還有別的什么昆蟲發(fā)出春夜里該有的一切聲音,還有些早熟的蛙開始為情人歌唱,但是聲音嘶啞無人能解風(fēng)情。
一只失了群的鳥,在半空哀鳴,飛一段,便喚一聲,如泣如訴。吳海忽然覺得自己生出了一雙翅膀,在天上迂回游蕩,那凄婉的竟然是自己的聲音,他揮動雙翼,借著氣流,飛到了很高的云上,俯瞰到很多的人和景色,然而旁邊卻沒有一只同行的鳥兒,而且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個方向去,在迷惘的當(dāng)兒,他的身軀突然變得沉重,像架失事的飛機一般,直往地心墜去……
在離地一厘米的地方,吳海醒了,原來是做了個夢,卻驚出了一身冷汗,經(jīng)夜風(fēng)一吹,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船不知道漂到了哪里,吳海四處張望,白天清澈歡快的樹林,此時在星光下暗得像魔幻世界里的恐怖王國,每一棵樹都像張牙舞爪的妖孽,仿佛隨時都有可能動起來。遠處的村落只剩下舅舅鴨舍那一點燈光,在黑暗中隱約可見。
吳海點了最后一根煙,打算抽完就把“鴨溜子”往回劃。然而就在這時,他看見林間的空隙里飄過一個白色的身影,像立在水面上,無聲無息地往這里靠近。農(nóng)村里不乏荒地遇鬼的傳說,小時候就是聽著這些故事長大的。吳海雖然不信鬼神,但這詭異的現(xiàn)象也著實嚇了他一跳。
不過,很快聽到了水響,那是條小水泥船,一個女人站在船頭上,看見“鴨溜子”,轉(zhuǎn)身對劃船的男人說:“爸,啞大伯的鴨溜子是不是沒系好,漂過來啦?!?/p>
劃船的人把水泥船靠了過來,看見船上有人,又不像老啞巴那么佝僂,問道:“誰?。俊?/p>
“我?!眳呛kS口答道,也真奇怪,大概很多人都會這么回答,雖然等于沒答。
白衣女子突然興奮地問:“海子哥,是你嗎?”
吳海也覺得聲音熟悉,仔細一看,那白衣女子原來是美芹。一別三年多,沒想到在這里遇上了,他有些尷尬地問:“三叔,美芹,你們怎么這么晚撐船呢?”
“魚塘里活計多,不小心就忙晚了,現(xiàn)在趕回莊上去,明天一早要去城里買魚藥?!鳖伻逡娏藚呛?,似乎也不覺得很意外,平淡回答著,撐著船繼續(xù)往前走了。美芹坐在船上,不停地扭頭往這邊看,直到再也看不見船影子。
三
第二天傍晚,美芹提著一大袋東西走進了啞大伯的茅屋,她剛從城里回來,給吳海甥舅倆帶了很多吃的用的。美芹笑瞇瞇地把東西放下,高聲喊了聲“大伯”,吳海大舅雖然聽不見,但他知道美芹在叫他,高興地點著頭,跑到鴨舍里,撿了一筐鴨蛋遞過來。美芹不肯要,他就急了,哇哇哇地大叫。吳海說:“你就收下吧,不然我舅非送到你家里不可?!?/p>
美芹說:“海子哥,我爸讓我來請你過去吃晚飯呢,我們家魚塘就在林子對面的蘆柴灣,撐船過去轉(zhuǎn)個彎就到?!?/p>
吳海答應(yīng)了,和美芹一起幫舅舅弄好晚飯,把鴨子趕上了岸,又點好數(shù)目,才跳到船上去。吳海在船尾劃槳,美芹坐在船頭,隨手折了朵白紫相間的蘿卜花,放在鼻子底下嗅著。西曬太陽照在她臉上,真是笑靨如花。吳海覺得這情景就像小時候一樣,他們劃著船去玩耍,落日、麥苗、漫天的油菜花,似乎都是原來的樣子。然而歲月流水似的淌過,人卻和當(dāng)年不同了。
美芹家的魚塘在老荒地的盡頭,已經(jīng)靠近鄰村了。船劃過去只要幾分鐘,走旱路的話卻要繞很遠。吳海先上岸,系了船,再伸手拉美芹上來。美芹的手軟軟的,有些涼,許是河風(fēng)吹的,吳海笑了笑,說:“晚上風(fēng)大,要多穿件衣服?!?/p>
這場接風(fēng)宴隆重而低調(diào),沒有外人,只有美芹一家三口和吳海。美芹媽媽做了很多菜,吳海坐下來仔細一看才發(fā)現(xiàn)都是自己最愛吃的。美芹媽說:“海兒,嬸子也不知道弄什么好,美芹說你喜歡吃炒螺螄、醬拌豆腐和酸菜魚,我胡亂做的,你嘗嘗合不合口味?!?/p>
美芹夾了一筷子魚片到吳海的碗里,說:“海子哥你嘗嘗,我媽的手藝是不是一點不輸飯店的廚師?”
吳海吃著菜,端起酒杯,認真地敬了美芹父母:“三叔三嬸,侄兒犯了錯,你們不但不計較,還處處照顧我父母。這些年我雖然不在,但你們的大恩大德我吳海永生不忘!”說完,仰頭把玻璃杯里面的酒喝完,放下酒杯時,卻是滿臉眼淚了。
美芹趕緊擠了一把熱毛巾來,顏家二老也寬慰吳海,只要人出來就好,現(xiàn)在還年輕,就當(dāng)?shù)藗€跟頭,爬起來照樣趕路。美芹也勸他,東方不亮西方亮,世界上又不是只有上大學(xué)這一條路,你看陳學(xué)文,前些年也進去過,現(xiàn)在照樣混成了大老板。吳海很驚訝,便問是怎樣一回事。美芹父親說:“陳家那小子,因為收了贓貨,又到盜竊地點去取的,被定成了同案犯,在里頭關(guān)了一年多。誰知道因禍得福,在號子里認識了蘇南的一個大老板,出來之后人家?guī)_了拆遷公司,頭一年就賺了一百多萬,拿了錢到揚州鋼材市場開了好幾個門面,成了大老板了。”
吳海和美芹都憶起陳學(xué)文小時候的事情,這個皮猴子一直是極聰明的,腦子活,又肯吃苦,就是沒把精力放在學(xué)習(xí)上。走上社會后,他那些經(jīng)常被老師批評的臉皮厚、脾氣倔、不撞南墻不回頭的缺點反而變成了優(yōu)點,能屈能伸,百折不撓,正是生意場上需要的品質(zhì)。
吳海又問起苡芊和夏薇,美芹一個個說與他聽:“夏薇和男朋友分手后生了個兒子,已經(jīng)兩歲多了,如今在杭州開了家服裝設(shè)計公司;苡芊通過選調(diào)生考試,分在市里一個街道辦,現(xiàn)在調(diào)到了農(nóng)業(yè)局;張魯和初中同學(xué)許玉鳳結(jié)了婚,木雕店搬到鎮(zhèn)上去了;孟金蘭在鎮(zhèn)衛(wèi)生院當(dāng)了護士,吳溶溶家的小排檔已經(jīng)改成大酒店了……”聽著昔日一同長大的同伴們,都順風(fēng)順水地有了自己歸宿,吳海既欣慰,也有些凄惶,仰頭飲下一杯酒,卻嗆得咳嗽起來。
美芹母親拍拍他的后背,說:“慢點喝,莽酒喝了傷胃呢,嬸子去給你盛碗魚湯?!?/p>
席上剩下三人,美芹朝父親望了一眼,她父親會意,停下筷子,把嘴里的食物吞咽下去,說:“海子,你回來了可有什么打算?”
吳海搖搖頭說:“暫時還沒有?!?/p>
美芹父親繼續(xù)說:“既然還沒打算,你看這樣行不行,我家有兩個魚塘,北頭海溝河邊上的養(yǎng)魚,蘆柴灣這邊的以蟹為主。我們一家忙不過來,本來打算請人的,你要是有空就幫三叔忙到年底,到時候給你一成的抽頭,怎樣?”
吳海本以為美芹家喊他來吃飯,只是禮情上的接風(fēng)洗塵,沒想到顏三叔倒替他打算好了眼下的生計問題。本來不想再接受人家的恩惠的,而眼下的境遇如此,一時也想不到什么更好的出路,只好硬著頭皮,接受了顏三叔的好意。
吳海就此在顏家蟹塘住了下來,顏三叔手把手地教他怎么用投食機、增氧機,怎么配飼料和藥物,吳海家養(yǎng)過螃蟹,對這些還有印象,上手很快,一個禮拜下來,美芹父親就放心把這一塊的事情全部交給了他,老兩口搬到海溝河邊去了。美芹還是去東郊的食品廠上班,顏家并不差她這點收入,但一個姑娘家整天在魚塘上忙總是說不過去的,又臟又土,怎么說婆家呢?眼看都二十六歲了,這個年齡在農(nóng)村里,一般孩子都兩三歲了。美芹家的門檻被媒人踏破了,可是她誰也不肯嫁。開始父母不知道緣由,看她一下班就往吳海家跑,幫著吳海母親里里外外地忙,便知道女兒的心思了。美芹母親起初還有顧忌,畢竟吳海是“進去”過的人,可是眼見著女兒死心塌地地等,也只好由著她了。
吳?;貋淼臅r候是四月底,新塘剛下了蟹苗,正是要警醒的時候。他便一步不離地守著,每天測好幾次水溫,把蟹苗捉來取樣量大小,喂了多少食,加了幾小時水,都一一做上記錄。吳海母親得了空也過來,把蟹塘周邊種上玉米、毛豆、香瓜、南瓜等。每次臨走都叮囑兒子:“顏家對我們有恩,千萬別辜負了三叔的囑托,事事要小心,不能出任何岔子?!眳呛4饝?yīng)著,讓母親放心,送她過了河到大舅的門前,轉(zhuǎn)頭就回去剮水草了。
人一忙起來,時間就過得特別快。不經(jīng)意間,吳海在蘆柴灣安頓下來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時近初夏,眼看梅雨季節(jié)就快到了,按照以往的經(jīng)驗,魚塘圩堤都要檢查、加固。美芹的父親不放心,還是到這邊來看看。美芹調(diào)休,一到家聽說父親要去蘆柴灣,也要跟著來。父女倆在屋里沒看到吳海,出來圍著蟹塘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現(xiàn)所有的堤壩接口都用新土拍得結(jié)結(jié)實實,圩堤寬處種了瓜秧、豆苗,窄的部位都插了枸杞苗,等過兩年長成了宿根,對保持水土很有幫助,美芹父親心里滿意極了。
美芹只要不上班,就往蘆柴灣跑。每次來,總要帶一大包吃用的東西,有時候還搬來一堆報刊雜志。她知道這種遠離人煙的半隱居生活,白天時間好打發(fā),晚上著實無聊得很。吳海愛看書,這些正好給他打發(fā)時間。
美芹的心意這么明顯,是個傻子都能看出來,吳海豈會不知?但他不敢也不允許自己有什么非分之想,故意對美芹的殷勤視而不見,極力說服自己把她當(dāng)妹妹看。而美芹呢,也清楚吳海的心理,既怕傷了他的自尊,又不愿乘人之危換取這份感情,強扭的瓜總歸是不甜的,先順其自然吧。不管怎樣,至少海子哥在身邊了,兩人相處也是極其愉悅的,相信總有一天,一切會水到渠成吧。美芹也不急,等就等吧。
填好的岸堤也在等著一年一度的雨季。今年的梅雨來得特別晚,然而雨量卻是大得驚人。外河的水一尺一尺地漲,顏家的蟹塘經(jīng)過了加固,暫時沒有什么危險。然而雨下下停停,吳海還是不敢掉以輕心,夜里都要起來看好幾回。顏三叔也打了電話叮囑,哪幾段比較薄弱,格外要留心些。到了夜里,吳海睡得淺,聽到南面有人喊,“漏水啦,壩頭要塌了!”趕緊起來,披上雨衣,拿了電筒就沖進大雨里。
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跑過去,發(fā)現(xiàn)原來是和鄰村交界的一處防洪壩,經(jīng)過長時間的浸水,已經(jīng)快要坍塌了,岸上的人用裝了泥塊的蛇皮袋往河里扔,可是這個速度真是無濟于事,扔下去一點影子也沒有。有個中年婦女急得哭了起來,這個堤壩一決口,外河的水沖進來,里口幾十家的魚塘蟹塘就全部泡湯了,損失難以計數(shù)。十幾個人都在想主意,吳海認真觀察了一下地形,發(fā)現(xiàn)這段河岸是U字形的,只要在上游加一道壩,就能減小壓力,大大降低坍塌的風(fēng)險,可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岌岌可危了,哪里來得及現(xiàn)造一個壩呢?有人想到了若干年前,北邊村子遇到這種險情,把船鑿沉了堵缺口的事。大家一聽,覺得倒是可行的,可是外河連著外村,這會兒到哪里去找船呢?里口的船倒是有,擋在壩外卻沒有用。要是把里頭的船抬到外頭去,才是最快最保險的。然而十幾個人怎能抬得動水泥船呢?到村里喊人已經(jīng)來不及了。吳海靈機一動,想到了舅舅的鴨溜子,他讓大伙等著,把雨衣一脫,跳到河里,有人幫著用電筒照著河面,吳海頂著風(fēng)雨游到了對岸,又向著鴨舍的燈光跑了一陣子,來不及跟舅舅打招呼,劃著船就過來了。
眾人合力把小船拖上岸,又推到壩那邊的河里,把船橫在壩的上口,七手八腳地填土,快沉的時候再用蛇皮袋裝了土往上壓,終于把船沉到了河底。吳海站在船上,幾個高個子的排成一排,接過岸上的土包,一個個壘起來,再把船兩邊的缺口也填上。還好防洪的蛇皮袋準備充分,到了天蒙蒙亮的時候,已經(jīng)建成了一座簡易的新壩,高過舊壩一尺多,擋住了上游的水,暫時不會有坍塌的危險了。大家上了岸,洗去臉上的泥水,才辨認出今天救了幾十家魚塘的大功臣,原來是金家莊的吳海。
吳海浸在河水里大半夜,當(dāng)時只顧搶險,絲毫沒在意身上冷。然而卻結(jié)結(jié)實實受了寒涼,回去之后就發(fā)起了高燒。美芹父親來看汛情,見吳海滿臉赤紅躺在床上,伸手一摸,滾燙。趕緊打電話給吳海母親,又吩咐美芹買了感冒藥,一起送過來。
吳海母親見兒子生了病,自然是心疼,問是怎么了。吳海說淋了雨,不打緊的。母親正要怪他不當(dāng)心,卻聽到外頭有人來找美芹父親。好幾個人涌進了屋,將昨夜的事情說了一遍,把吳??涞孟駛€英雄似的。美芹熬了一碗姜湯進來,聽別人這么夸吳海,心里頭別提多高興了。照顧吳海吃藥時,也顧不上別人在場,端著碗就往他嘴邊送。隔壁趙家莊的王老板看在眼里,問道:“老顏,這個小伙子是你家女婿吧?”
這一問,算是捅開了兩人之間的窗戶紙。吳海和美芹都臊得滿面紅霞,美芹低著頭不語,吳海卻說:“王老板別開玩笑了,我是暫時在三叔這邊幫忙的,美芹,美芹她是我妹子?!?/p>
吳海這句話一出口,美芹的臉上立刻掛不住了。她原以為吳海是明白她的心意的,這段日子以來兩個人相處也算融洽,美芹更是覺得自己像是掉進了蜜罐子一般的甜蜜,卻不曾想,原來吳海只是把她當(dāng)成妹妹。她拿著空碗出了屋子,躲到廚房里,捂著嘴,壓著聲音哭了起來。
王老板見狀況不妙,忙把話題引到汛情上,幾個魚老板相互發(fā)了煙,閑聊了幾句就各自散了。
美芹父親臉上也有些不高興,他看著兩個孩子挺好的,以為一切應(yīng)該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沒想到吳海對美芹卻并不是那樣的意思。他見女兒跑了出去,知道她心里有多委屈,因此決定把話挑明了說。
他看著吳海,問:“你覺得美芹這丫頭怎么樣?”
“很好?!?/p>
“你覺得她找個對象難嗎?”
“當(dāng)然不難?!?/p>
“那你知道她為什么二十六歲還沒有找婆家嗎?”
“不知道。”
“吳海,我們家丫頭一直在等你?!?/p>
美芹父親的一句話,把吳海說得愣住了,他真是不知道美芹什么時候開始喜歡自己的,還以為這感覺只是最近朝夕相處才產(chǎn)生的。他深知美芹是個好姑娘,正因為如此,自己才更不該有非分之想。他本想裝做不知道,等到了年底,把蟹塘交給顏家,自己也調(diào)整好了,過了年去外面闖蕩,這種感情也就淡了。沒想到美芹這些年居然一直在等他,吳海心里百感交集,囁嚅著說:“三叔,我……”
“我知道你顧忌什么,哪個人沒有行差踏錯的時候,跌了跟頭爬起來就是了。老是在原地打轉(zhuǎn),自己看不起自己,還怎么讓別人瞧得起呢?”美芹父親話說得有些重,卻也是肺腑之言。吳?;貋砗?,怕見人,怕說話,除了賣力干活之外,意志很消沉,一點也不像從前的樣子。他看了著急,今天好歹碰到機會說出來,也不講什么方法了。
活動板房的隔音差,美芹在廚房句句話都聽得分明。等父親和吳海母親出去之后,她紅著眼睛走到吳海身邊,認真地問他:“海子哥,剛才我爸都對你說了,沒錯,我打小就喜歡你,可是你那么優(yōu)秀,在村里每個人都喜歡你,到了渭水中學(xué)還是人人喜歡你,上了高中、大學(xué)更是不用說了。我只能把對你的喜歡藏在心里,假裝是妹妹對哥哥的感情,因為你將來不知道會在哪里,會遇到怎樣的女孩子,我在夢里都知道你不可能會跟我在一起。”美芹看著吳海,抹著眼淚說,“直到你出了事,我在難過的同時,心里開始有了一些指望,這三年多來,我沒有相過一次親,沒有應(yīng)允過一個媒人,我等著你,哪怕你回來也不一定會娶我,但我愿意等你。”
“唉,你這個傻丫頭,是我配不上你!”吳海聽了美芹的一席話,鼻子也酸了,眼圈也紅了,心想,我吳海何德何能,能讓這么好的女孩如此癡心?
四
兩個人相互有意,只要窗戶紙捅破,一切發(fā)展都是水到渠成的事。進了冬月,兩家商量好,吳海和美芹的婚禮定在正月初六。
農(nóng)村很多人家辦喜事都選在正月里,因為現(xiàn)在農(nóng)村青壯年大多數(shù)常年在外打工或是做生意,只有春節(jié)才會在家,所以大家都愛趁著過年辦喜事?;槎Y過后,應(yīng)發(fā)小夏薇的邀請,吳海和美芹夫婦到杭州去度蜜月,開開心心玩了十來天。
回來的時候,小兩口在村外省道下了車,帶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坐上三輪車回家。忽然看到黑壓壓的一群人在老荒地砍樹,頭頂上,許多白色的大鳥哀叫著盤旋。吳海吃了一驚,問開車的老金是怎么回事。老金說:“你們不知道嗎?村里要把這些水杉木砍了賣錢,這些樹太招鳥兒,吃人家的魚,砍了也好?!?/p>
“誰讓砍的呢?”
“金支書唄,他不開口誰敢砍呀?”老金說這些話的時候并不以為意,吳海和美芹卻覺得震驚又焦急,遠處那些轟然倒下的豈止是樹,簡直是自己的童年和夢想。吳海想不通這些人為什么會作出砍樹的決定,但他覺得此刻最該做的事就是設(shè)法阻止這場熱鬧而又荒唐的“伐木運動”。到了家,吳海匆匆跟父母打了招呼,也顧不上多想,就跑到村部去找金支書。到了村部,撲了個空,會計說金支書去鎮(zhèn)上開會了,吳海便悻悻然往回走。路上來了一輛摩托車,吳海下意識地讓道,那車卻停下了,坐在后面的人取下頭盔,輕聲地叫道:“吳海?!?/p>
吳海抬頭一看,對面這位文質(zhì)彬彬的老人家,正是孔先生。
兩人都有些喜出望外,孔先生下了車,付了車費,喊吳海到家里坐坐。吳海便跟孔先生往村北走去,他在身后打量,孔先生穿著臃腫的羽絨服,看不出胖瘦,頭上戴著十幾年前的藏青呢列寧帽,帽子下面,壓著滿頭的白發(fā)。吳海心里估算了一下,自己上小學(xué)的時候,孔先生五十出頭,這一晃十幾年,先生已是年近古稀的老人了。
吳海進了孔家的院子,一眼就看到凌寒怒放的臘梅,樹干已經(jīng)很壯了,枝條因為勤于修剪并不覺得太張揚。其他的花木倒像是疏于管理而旁逸斜出,青磚地面落了一層雜樹葉子,顯出一種精致的蕭條來。這蕭條比粗陋的蕭條更令人傷感,如同枯萎的花比枯萎的葉子更難看似的。
孔先生開了堂屋的門,吳海搬出兩張椅子,放在東墻下的余暉里??紫壬鸁?,給吳海沏了茶,兩個人坐下來細談。
吳海問:“怎么這房子像是許久沒有住了呢?”
孔先生便將家里的情況簡單說與他聽,孔師娘兩年前查出來得了胃癌,這兩年大部分時間都留在南京治病,很少再回來。近來師娘病情惡化,醫(yī)生已經(jīng)下了最后通牒,讓家屬接回去好好養(yǎng)著,興許還有幾個月的時間可熬。他這次回來,就是打算先把家里收拾一下,過幾天去接師娘回來。
喝了兩杯茶,吳海也向孔先生說了自己這些年的情況。家里人在電話里說過孔先生為他做的一切,吳海心里自是無比感激。今天正好趁著機會好好跟孔先生道個謝,孔先生卻讓吳海不必言謝。他說:“你們父子都是我的學(xué)生,我做這些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模瑩Q了別人也會如此,更何況,你從小就是我格外看重的孩子?!?/p>
孔先生說到“格外看重”這四個字,瞬間戳中了吳海的痛處,他握緊茶杯,低著頭說:“唉,我到底辜負了您的期望?!?/p>
孔先生說:“人生還很長,怎么就說‘到底的話呢?我去年聽說你回來,本想找你談?wù)?,奈何莼郁媽一直病著,脫不得身,今日總算有個機會,讓咱倆好好說說話了?!?/p>
孔先生說:“人一輩子總要經(jīng)歷些磨難曲折才能到頭的,就拿我自己說吧,當(dāng)年倘若沒有那場運動,應(yīng)該也有大好前程可奔,再不濟也能在省城當(dāng)個治病救人的大夫??善旎耍搅诉@樣的境地,就只能走這里的路,做這里的人。從前的事情,想也不能想了。說實話,回頭看看總有些遺憾和不甘心,然而轉(zhuǎn)念再想想,現(xiàn)在這樣又有什么不好呢?”
吳海點點頭,說:“我明白,是福是禍,順境逆境,總要過下去的。”
孔先生面露微笑,說:“你是聰明孩子,自然會想得通?!彼謫枺骸皩α?,你看到村口在砍樹了嗎?”
吳海說:“看到了,二三十年的水杉,就那樣被齊根伐掉了,真是可惜。我正準備去問問金支書,沒想到遇到了您?!?/p>
“真是胡鬧,這些人早晚有一天會后悔的!”孔先生憤憤地說,“晚上你跟我去金支書家?!?/p>
晚上,吳海和孔先生一起打著手電筒往金支書家走。金家兩層的小別墅在一片平房當(dāng)中顯得鶴立雞群,即便是晚上也因燈火通明而顯得格外輝煌??紫壬陂T口停下,吳海聽到里面有好些人在高聲談笑,便問要不要進去。孔先生說:“既然來了,怎可不進?”
金支書家的客廳里,是一桌剛剛散了的酒席。白天砍樹的勞力,由魚塘老板們請客,在金支書家開伙慰勞。平時村里不管是來客還是辦事,都是在金支書家里招待,然后由村財務(wù)統(tǒng)一報銷,這似乎早已經(jīng)是個慣例了。這會兒吃飯的人大多已經(jīng)散去,只剩下兩三個心腹醉醺醺地和金支書說話,見到孔先生來,金支書很是吃驚,堆著笑說:“哎喲喂,我的大先生哎,怎么這么晚親自過來了?吃飯了嗎?我讓扣英子重炒兩個菜?!?/p>
那幾人也是滿臉驚愕,因為孔先生平素不愛與干部們打交道,親自到金支書門上還是破天荒的第一次??紫壬才c他們打了個招呼,便跟著金支書坐到東房間的沙發(fā)上。
吳海也跟了進去,金支書并未認出他,便問孔先生,這小伙子是誰?孔先生介紹過后,金支書心里便有些芥蒂,原來他是很中意顏美芹當(dāng)兒媳的,請了多少人說媒都沒用,想不到這丫頭竟然嫁給了一個坐過牢的小子。他看吳海的眼光便有些輕蔑,吳海早先聽張魯說過此事,心里有數(shù),因此迎上去的目光,也帶著不卑不亢的力道。
孔先生不繞彎子,單刀直入地跟金支書說伐樹的事情,金支書解釋說:“這些樹在魚塘里太招水鳥了,人家辛辛苦苦養(yǎng)一年的魚,差不多要被鳥兒吃掉一半,養(yǎng)殖戶們的意見很大,所以村委會才決定砍樹的。”
孔先生早料到他會有這套說辭,但開摩托車的蔡武在路上已經(jīng)道破了“伐木運動”的真正原因:金支書的外甥曹桂,在海溝河邊上開了一家生產(chǎn)造紙原料的碎木廠,附近幾個村子里的大樹,已一棵一棵地被伐倒,一船一船地運到廠里去,變成木屑運到外地去做紙漿了。金家莊的水杉林,他眼饞了很久,不斷地游說魚塘老板和他的舅舅,終于做出砍伐的決定。蔡武說那廠子有金支書的股份,像他這么精明的人,怎么會做賠本賺吆喝的事兒?
孔先生說:“即便是村委會的決定,也要合理合法不是?既然這林子是村集體的,總要經(jīng)過全體村民的同意才能處置是吧?不要小看了這片林子啊,在生態(tài)、水利方面作用可不小呢,環(huán)保局、水利局都批準了嗎?”
金支書晚上大概喝了不少酒,臉色通紅,渾身酒氣,聽孔先生這么一說,倒是醒了不少。他知道孔先生在村里的威望,比他這個支書可實在多了,而且還有很多朋友同學(xué)是鎮(zhèn)里、市里甚至省里的領(lǐng)導(dǎo),他要是翻了臉,自己還真是得罪不起,便堆著笑說:“先生覺得砍樹不妥嗎?我也曉得有些人不服氣,凡事總不會十全十美嘛,那些得了好處的魚老板們,年底讓他們湊出萬把斤魚,家家都分一些,就沒人有意見啦!”
吳海聽他這番話著了急,把這林子的生態(tài)、文化、經(jīng)濟開發(fā)價值等方面的意義跟他分析了一遍,沒想到卻遭到金支書的一句搶白:“你們年輕人只曉得紙上談兵,哪里了解農(nóng)村的實際情況!”
這晚的談話是不歡而散的,金支書賠了許多笑臉,說了一堆客氣話,但是第二天水杉林里照樣喊著號子上工了。
吳海和孔先生遠遠地站在河對岸看熱鬧的伐木現(xiàn)場,那些被鋸掉的樹樁頹唐而又無辜地杵在泥濘的土地上。也許樹正在冬眠,等它們春天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身首異處,情何以堪呢?吳海和孔先生憤怒而無奈,昨天和金支書的交涉無功而返,這個狡詐圓滑的鄉(xiāng)村政客深諳人們的心理:只要個人有利可圖,沒有誰太在意公家的利益。
吳海與孔先生奔走了好幾天,終于以官方的力量制止了金家莊的“伐木運動”??粗匣牡乇豢撤サ弥皇R话氲乃剂?,吳海撫摸著那些樹樁,傷感地說:“唉,好好的林子,只剩下這一半?!?/p>
孔先生卻安慰他道:“幸好阻止及時,還剩下一半呢?!?/p>
吳海覺得這段對話很像“心靈雞湯”文,恰好是悲觀主義和樂觀主義最典型的態(tài)度。他不由得佩服孔先生的豁達,笑著說:“也是啊,剩下一半總好過一無所有?!?/p>
五
開了春,孔先生把師娘從南京接了回來,他們的女兒莼郁也回來了。同來的,還有孔師娘做裁縫時的徒弟沈蘭心,她幾年前嫁了人,由于不能生養(yǎng),被夫家欺凌,離了婚,住到娘家去,又被兄嫂厭棄,來看孔師娘時,正好孔家要請個護工,便留下來照顧??纵挥綦m是留了洋,讀過博士,在英國當(dāng)了外科醫(yī)生,但打小與蘭心住一個房間,彼此之間仍是親厚,手把手地教了蘭心許多照顧病人的知識,又留了幾本護理方面的書讓她看。蘭心十分感激,做事更加盡心盡力。
吳海和美芹也常去看孔師娘,每次不空手,也沒買什么貴重補品,常常帶兩條魚或是一籃蔬菜??紫壬芟矚g,孔師娘高興的時候也會吃幾口。然而她的飯量終究是一天天少下去,身子也越發(fā)虛弱,到了春分的時候,已經(jīng)完全不能下床了。孔莼郁守著母親,整夜整夜不睡,蘭心要換她也不肯,她說:“你們睡吧,我反正是睡不著的?!贝蠹叶紕袼腴_些,保重自己的身體,師娘已經(jīng)病到這個地步,千萬別把自己的身子也熬垮了。莼郁點點頭,謝過大家的好意,卻仍然終日守在母親身邊。
孔師娘終究未能熬過清明,她去世的晚上下了一場大雨,第二天院外的梨樹開了滿樹的花,像是為女主人戴著重孝。
孔家父女在辦喪事的過程中,并不顯得特別悲痛,沒有像別人家那樣哭得呼天搶地,而是禮儀周全地迎送著吊唁的賓客。吳海覺得這就是所謂的“哀而不傷”吧,孔家的家財散了,家業(yè)敗了,可是家教和家風(fēng)卻刻在骨子里。
等到孔師娘的葬禮辦完,燒過了頭七,孔莼郁便要起程回英國。她請?zhí)m心留下來照顧父親,薪水由她來發(fā)。蘭心基本上已是無家可歸,留在這里相互都有個照應(yīng)。孔莼郁又請吳海找人給家里建起了衛(wèi)生間,改造下水道,安了熱水器和抽水馬桶等??紫壬昙o越來越大了,生活條件著實應(yīng)該改善改善,這樣大家也都放心些。
六
孔莼郁走了沒幾天,村里就出了一件駭人聽聞的丑事。河西理發(fā)店的王瘸子,把自己侄女兒丹丹的肚子搞大了,悄悄買了墮胎藥給她吃,不想引起了大出血,如果不是鄰居發(fā)現(xiàn)的話,王丹丹可能就沒命了。村里人都罵王瘸子畜生,吳海覺得這件事真是不可思議,問到底怎么回事,美芹母親便細細講了緣由:王瘸子家有兄弟兩個,從小家里窮,三十大幾都沒有娶上媳婦,哥哥好歹花錢“買了個蠻子”,也就是從貴州山區(qū)買了個媳婦。結(jié)婚七個月就生了丹丹,大家都說丹丹可能不是王老大的孩子,但王老大并不很在意,只要丹丹媽好好跟他過日子就滿足了。丹丹生下來的時候,模樣看著倒也周正,可是長大之后智商明顯比同齡的孩子差上一大截。這時候王老大已經(jīng)四十好幾了,也不再尋思生二胎,雖說這孩子不大靈光,但總歸生活自理不成問題,女孩子嘛,長得好看,笨一點也能嫁出去。夫妻倆一心一意在外打工,把孩子放在家里讓母親和弟弟王瘸子照顧,日子倒也有些奔頭。不料前年王老大在工地上被掉下的鋼筋砸死,丹丹媽帶著二十萬賠償款人間蒸發(fā)了。奶奶傷心過度,當(dāng)年也撒手人寰。丹丹無依無靠,只能跟著二叔王瘸子過,沒想到居然出了這樣的事情。
美芹剛剛懷了身孕,聽到這些事格外難過??蓪﹂T的三嬸子還說:“丹丹這丫頭呆得扎實,隨便給她幾塊錢、一些零食就肯跟人家上床。村里的光棍很多,幾乎個個都玩過她。有些人還把她騙到鄰村去,介紹給其他光棍,還能收介紹費?!泵狼勐犃?,胃里頭泛起一陣酸水,跑到院子里劇烈地嘔吐起來。
吳海非常憤怒,簡直不敢相信這種事情居然發(fā)生在一向民風(fēng)淳樸的金家莊,在他的印象里,村里人一向厚道、善良,怎么能容納如此齷齪的行徑呢?他認為這樣的事情絕不可姑息,一定要讓施暴者接受法律的制裁,才能還丹丹一個公道。吳海和美芹商量了一下,果斷地報了警。
到了下午,派出所終于來了人。金支書也陪著從鎮(zhèn)上回來,他們早上把丹丹送去衛(wèi)生院,現(xiàn)在基本上處理好了,留下村婦女主任在醫(yī)院照顧。金支書聽說是吳海報的警,當(dāng)下臉色就有些不自然,卻仍然陪著警察做完筆錄,恭恭敬敬將人家送走。回頭就來訓(xùn)斥吳海:“你們年輕人懂什么?你報了警,把王瘸子關(guān)進去,這個呆丫頭誰來養(yǎng)呢?”
還沒等吳海開口,美芹說:“因為沒人養(yǎng)就讓壞人逍遙法外嗎?這孩子跟著王瘸子還能有好日子過?”
“哼,沒有王瘸子,這丫頭連這樣的日子都過不上呢!”金支書從鼻子里冷哼。
“那村里不管嗎?”美芹問。
“村里哪有能力養(yǎng)個呆子?”金支書冷冷地看了美芹和吳海一眼,就出了大門。上次“伐木運動”被阻止,他已經(jīng)對吳海有些成見了,經(jīng)過這件事,更是厭惡極了這個年輕人,他在想,不給吳海點教訓(xùn),這小伙真不知天高地厚。
王瘸子被警察帶走之后,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供認不諱,判刑應(yīng)是遲早的事情。然而丹丹出院之后,家里就只剩下她一個人,村里的光棍們虎視眈眈,她的心智不可能立刻成熟起來,因此反而陷入更大的危險中。吳??此┲K臟的小短裙,趴在地上心無城府地玩石子,心中不禁疑惑了,難道自己真的好心辦了錯事?
吳海將這件事情說給孔先生聽,問他應(yīng)該怎么解決??紫壬f:“按照道理,村里應(yīng)該想辦法照顧這個孩子,出點錢物寄養(yǎng)在誰家也好,不然這孩子免不了還要遭罪?!眳呛U医鹬塘窟@個事情,金支書說:“好啊,不如就寄養(yǎng)到你家吧!”
羅苡芊五一節(jié)放假回來看美芹,見到她家里多了個癡癡傻傻的女孩子,便問這是誰。美芹便將整個事情說了一遍,苡芊聽罷,也覺得很難過,看丹丹的眼神里便多了些同情。她嘆著氣說:“現(xiàn)在的金家莊怎么會變成這副樣子呢?看著沉寂、枯敗也就罷了,連人心都糟糕至此,真讓人覺得害怕!”
吳海也嘆了一口氣,說:“豈止是金家莊呢?恐怕整個農(nóng)村都是這種調(diào)子。記得我們小時候,家家不是種田,就是養(yǎng)蠶、養(yǎng)魚,雖然都不富裕,可是全家人在一起多開心呀。而現(xiàn)在,光靠種田能活得下去嗎?人們都拼命涌到城里去掙錢,哪里顧得上家里的老人和孩子呢?”
苡芊說:“還不僅僅是留守問題,你們看城里的孩子,哪個不是幾個大人圍著轉(zhuǎn),整天除了輔導(dǎo)課就是興趣班,雖然這種填鴨式教育未必正確,但總有些好處的。農(nóng)村的孩子呢,大部分跟著爺爺奶奶在老家讀書,老人們沒什么文化,更不懂現(xiàn)代教育方式,農(nóng)村學(xué)校無論是師資還是設(shè)施,都比城里差得多。在這樣不公平的情況下,不管是知識面,還是學(xué)習(xí)能力,農(nóng)村和城市的孩子,差距都越拉越大。你說等他們長大了,拿什么和城里孩子競爭?”
孔先生從鎮(zhèn)上買藥回來,路過吳海家門口,順便進來看一看,見他們幾個面色凝重,便問在聊些什么。吳海又把剛才的話復(fù)述了一遍,孔先生點點頭說:“原以為是我老糊涂跟不上形勢了,想不到你們也有同感。唉,現(xiàn)在的金家村,早就不像過去了?!?
“是啊,這幾年村里通了公路和自來水,小別墅多起來,看上去越來越時髦??墒聦嵣夏?,人只剩下老弱病殘留守,連樹木大多都被弄走了。苡芊你看見沒,村里的水杉林被砍掉了一大半。”美芹皺著眉頭說。
“我剛想問怎么回事呢,好好的林子,伐掉做什么?”羅苡芊剛才在路上看到大片的樹樁,覺得驚詫,這會兒正好美芹提到了,便追問緣由。
吳海又一頓解釋,聽到最后,羅苡芊已經(jīng)怒不可遏,站起身來,拍著桌子說:“這幫村干部為了點蠅頭小利,就把這么好的資源給毀了。金家莊在他們手里,不知道要被糟踐成什么樣子?”
孔先生示意她坐下,喝了口茶說:“我倒是有個想法,既然吳?;貋砹?,不如把村里的事情接下來,這樣對金家莊、對吳海都是好事?!?/p>
“我?我怎么行?”吳海吃了一驚,自從回來之后,親眼目睹了村里的很多現(xiàn)實問題,可是想到自己有過那樣的經(jīng)歷,便不敢奢望去改變什么。
羅苡芊知道他的顧忌,寬慰道:“放心,我查過《村委會組織法》,你這種情況完全可以參加村委會選舉,也有權(quán)利出任村委會主任。”
“不當(dāng)什么干部,也可以做許多好事的?!泵狼壅f。
“不一樣的,必須掌握了關(guān)鍵權(quán)力,才能決定金家莊的未來。”羅苡芊懇切地說,“海子哥,試試吧!”
吳海還是有些猶豫,眾人再三鼓勵,分析形勢利弊,到最后他總算點頭同意。羅苡芊很高興,回城后立刻去找當(dāng)局長的父親,說了這件事。羅永林也很贊同,積極地上下打點。很快,鎮(zhèn)里指示先讓海子到村里幫忙,到了下一年改選的時候再作打算。
七
國慶節(jié),羅苡芊大學(xué)里幾個要好的同學(xué)到泰州來,在城里玩了兩天之后,為了讓大家更加盡興,她打電話給美芹,請美芹的母親幫她張羅一桌飯菜。美芹說:“你就放心吧,我媽的手藝你還不清楚?”
羅苡芊自然是放心的,她帶著大家到老街吃了早茶就出發(fā)了。沿著興泰公路,不到一個小時便行至金家莊的村口。他們把車停在公路邊,沿著小路魚貫而下。路兩邊高的是向日葵,矮的是毛豆,錯落有致地延伸到河邊。吳海早就撐了船,停在岸邊等他們。
羅苡芊老遠叫道:“海子哥!”
吳海的臉龐曬得黝黑,見到這么多人,有點不好意思。羅苡芊率先跳上船,把女生一個個先接上來。李宇逞強,一個箭步跳將上來,船晃了一下,惹得女生們一陣尖叫,都罵他是個冒失鬼。吳海把船調(diào)整好,讓何嘉明和曹曦媛的老公陳思遠上來,便緩緩地向河中央撐去。
老荒地的水杉林,雖然只剩下一小半了,但在外頭看來,還是很壯觀的。其他人大多沒見過長在水里的樹林,紛紛拿出相機、手機拍照。偶爾有水鳥驚出了草叢,在水面上演“凌波微步”,他們就激動得跟什么似的。羅苡芊和吳海相視而笑,原來他們從小司空見慣的東西,在別人的眼里是如此神奇。
上了岸,老遠就看到漁舍房頂上裊裊地冒出炊煙,在秋日的晴空里直上云霄。顧瀟說:“哎呀,很久沒見過這么美的畫面了,簡直就是田園詩??!”
美芹從小廚房里走出來,挺著七個多月的肚子還在忙里忙外??匆娷榆匪麄儊砹耍σ饕鞯卣驹谄咸鸭芟碌戎?。
苡芊拉著她進屋,將主人和客人們相互介紹了一番。吳海說:“吃飯了,大家請入席吧?!?/p>
桌上早就擺好了酒菜,大號的碗碟里裝的都是地道的農(nóng)家菜。美芹招呼道:“今天只有自家產(chǎn)的魚蝦螃蟹和蔬菜,苡芊不讓買菜,希望大家吃得慣呀。”
“已經(jīng)好得不得了啦!”眾人看著桌上的涼拌小菠菜、糖醋白蘿卜、水煮花生、小魚咸菜凍、毛豆蘿卜纓、紅燒黃鱔、梅菜燉泥鰍、芋頭燒鴨子,早就饞涎欲滴了。美芹父親抱著一大壺酒來,這是村里的“賽茅臺”,埋在梨樹下陳了將近十年,釀酒人已經(jīng)作古,這酒卻被歲月沉淀出無比芳醇的味道,一拿上桌,便把大伙兒的酒蟲子都勾了出來。不管男女,除了大肚子的美芹,人人都倒上了一杯,感謝美芹父母的熱情款待。
這一桌酒席的主題是螃蟹,最后壓軸的大菜自然是它。美芹母親怕螃蟹的奇鮮會讓別的菜肴黯然失色,所以最后端上來。螃蟹做的菜也有好幾道,先是蟹黃炒粉皮,然后是面拖蟹,再是蟹黃豆腐羹,最后一道清蒸螃蟹,個個膏滿黃肥,恰到好處。這一桌農(nóng)家宴讓羅苡芊的同學(xué)們吃得無比滿足。安娜說:“我們海邊長大的人,都以為海鮮是天底下最好吃的東西了,沒想到河鮮比海鮮還要好吃呀!”
“不只是河鮮,就連蔬菜都比我們平時吃的鮮美多了呢!”顧瀟說。
如此的贊美讓羅苡芊很受用,心里不禁為自己生在這樣一個美好且未必過度“開發(fā)”的地方而感到慶幸。辭別了美芹一家,把同學(xué)們送走之后,羅苡芊用“歸去來兮”這個網(wǎng)名在本地門戶網(wǎng)站發(fā)了一篇題為“秋水河的秋”的網(wǎng)文,并配上剛拍的美食美景圖片,趁著興奮勁發(fā)到網(wǎng)上了。
第二天不經(jīng)意打開一看,這條帖子竟然火了,這完全出乎羅苡芊的意料,她敏銳地覺得,這對金家莊、對海子哥來說興許是個機會。便在回帖中說明了具體位置和行車路線,并征得吳海的同意后留下了他的聯(lián)系方式。
第一個周末,就有好幾個人打電話給吳海,預(yù)訂了與帖子上一樣的農(nóng)家菜,美芹一家忙活了兩天,接待了好幾撥人。到了第二個周末,預(yù)約的人更多,吳海便與村里養(yǎng)魚的人家商量,把客人安排過去。這些城里人大部分都是居家自駕游的,大人吃得過癮,孩子玩得開心,自然是十分滿意,回去后在網(wǎng)上留下了更多贊譽。
令人更沒有想到的是,這篇帖子被一家知名旅游網(wǎng)站轉(zhuǎn)載了,引起了更多人的興趣,全國很多地方的人都打電話來咨詢,要到金家莊來品嘗螃蟹宴,體驗農(nóng)家生活。夏薇也在網(wǎng)上看到了相關(guān)報道,打電話問羅苡芊:“這是咱們老家嗎?”
羅苡芊說:“是的,沒錯!”
夏薇說:“天啦,太美好了,給我留幾只螃蟹,等到美芹生寶寶我要回去吃!”
到了元旦的時候,美芹分娩了,順產(chǎn),生下一個七斤多的女兒。夏薇沒有食言,得到消息后在第一時間趕到了人民醫(yī)院。吳海坐在美芹的床邊,手里抱著一個奶油色的襁褓,雪白粉嫩的小女兒正張著嘴巴打呵欠,模樣可愛極了。
羅苡芊接過剛剛出生的嬰兒,看著她烏黑的頭發(fā)和清亮的眼睛,突然間百感交集。這孩子是美芹和吳海的女兒,同時也是羅苡芊、顏美芹和夏薇呀。當(dāng)初,我們也是這樣來到世界上的吧,生命以如此神奇的方式延續(xù)著,讓人不得不驚嘆、感動、滿心歡喜。羅苡芊用臉頰貼著孩子的襁褓,像隔著二十八年的時光,擁抱著初生的自己。
大家看苡芊這么喜歡孩子,便開玩笑說:“趕快找個如意郎君嫁了,自己生一個去!”羅苡芊笑笑,說:“郎君好找,如意的可真難呀!哪里像美芹和海子哥這樣青梅竹馬的好呢!”邊說邊輕輕把孩子放到美芹懷里吃奶,美芹笑著看孩子,而吳海含笑注視著美芹母女,仿佛不必用什么言語,所有的情意用目光就足以表達了。
八
臘月里趁著在外打工、經(jīng)商的人都陸續(xù)回家,村里三年一度的村委會改選也如期進行了。幾乎沒有懸念,吳海以高票數(shù)當(dāng)選了村民主任。答案一揭曉,他含著熱淚向村、鎮(zhèn)領(lǐng)導(dǎo)和鄉(xiāng)親道了謝,然后一路小跑著回家。這不是“中選”之后的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也不是夙愿達成的喜不自勝,而是精神的“出獄”,心靈的重獲自由。他要最先把這個消息告訴妻子美芹。
美芹一早就知道今天是選舉的日子,但她并不忐忑,而是莫名地堅信,吳海一定會成功當(dāng)選。她的自信當(dāng)然不是沒有來由的,這一年來,海子在村里沒名沒分,什么臟活累活都是他沖在前頭干,不管是抗旱排澇、秸稈禁燒的值班,還是廁所改造的現(xiàn)場施工,不管是調(diào)解糾紛,還是制止精神病人傷人,不管是幫留守老人收稻扛麥,還是背著腦癱患兒治病買藥……吳海所做的一切,父老鄉(xiāng)親們都看在眼里,他們心里頭應(yīng)該是有桿秤的,所以吳海當(dāng)選,美芹一點兒都不意外。
她放下手里的一疊嬰兒衣服,讓吳海坐下來,她將丈夫的頭抱在自己胸前。吳海的喉嚨里嗚嗚地哽咽著,仿佛這些年所受的委屈一起涌上了心頭,一時又疏導(dǎo)不去堵在喉嚨口似的。美芹拍拍他的背,說:“海子哥,這下好了,這下好了,一切都要好起來了……”
春節(jié)之后,金支書從鎮(zhèn)里開會回來宣布:渭水鎮(zhèn)的新農(nóng)村建設(shè)計劃,終于排到了金家莊。這個好消息讓全村人都很振奮,幾年來,國家對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的資金、政策扶持力度越來越大,分批、分步地對農(nóng)村的環(huán)境和基礎(chǔ)設(shè)施進行改造,計劃進行到哪個村,哪個村的村容村貌就會在短時間內(nèi)有較大變化,因此村民們都盼著早日搭上“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的順風(fēng)車。鄰近的幾個村莊已經(jīng)做出榜樣了,財政出錢,村民出力,齊心將村里的路修好,把路燈裝上,晚上走到村里哪個旮旯都不用帶手電筒了。家家都將露天茅坑改造成封閉的化糞池,把豬圈羊圈跟人住的房子隔離開來,到了夏天蒼蠅蚊子最起碼少了一半。再建好下水道,裝上垃圾箱,下了雨地上再也不會污水橫流,河里也不會總是漂著這樣那樣的生活垃圾了。
“新農(nóng)村”究竟應(yīng)該是個什么樣子,村民們并不去深究,能有這樣的變化大家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但吳海不得不吃透“新農(nóng)村”的內(nèi)涵。他跟金支書要來了會議文件,從網(wǎng)上下了中央的相關(guān)會議精神,認認真真地揣摩“生產(chǎn)發(fā)展、生活寬裕、鄉(xiāng)風(fēng)文明、村容整潔、管理民主”這二十個字的總體要求,仔細研讀了經(jīng)濟、政治、文化、政權(quán)、社會五個方面的具體目標。想了好些天,終于弄明白了:如果這些目標一一實現(xiàn)的話,不就是通常所說的“過上好日子”嗎?只不過,這個“好日子”是動態(tài)的,是相對的,是與時俱進的,任何時候都有自己的標準和定義。吳海忍不住在腦海里描繪起“好日子”的藍圖來,許多念頭在心里雨后春筍般地生長,鋪展,延伸,變成文藝片一樣的長鏡頭,娓娓陳述幸福而又詩意的生活場景。吳海覺得心潮澎湃起來,年少時的理想又在心中復(fù)活了,它拍打著胸腔,令人充滿激情與信心。
為了支持吳海,羅苡芊回來更勤了,每次還帶著不同的人來,旅行社的、攝影協(xié)會的、開餐館的,還有記者、作家、農(nóng)業(yè)專家……也忙得不可開交。好容易,她抽空來看孩子,美芹才能和她說上幾句話,拜托她好好幫幫吳海。羅苡芊說,這根本不需要拜托的,吳海的夢想也是她的夢想,她做什么都是分內(nèi)之事。
美芹聽了她這席話,本應(yīng)該高興,心里卻出乎意料有些酸意。她怪自己胡思亂想,怎會無端吃起苡芊的醋呢?
羅苡芊和吳海都沒有注意美芹的這點小心事,他們正忙著實施偉大的計劃。眼看著天氣一天天暖起來了,楊柳樹吐出了嫩綠的芽,麥苗漸漸返青,油菜開始拔節(jié),有些向陽坡上的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綻放了。秋水河的流水不急不緩,泛著波光向海溝河流去,發(fā)出嘩嘩的聲響,吳海聽來,這些都是理想在歌唱。
九
三月末,金家莊正式啟動了主題為“金色年華”的油菜花節(jié)。由于前期在網(wǎng)絡(luò)上做了不少宣傳,又借著市里油菜花節(jié)的東風(fēng),迎來了不少的游客?;ㄖx之后,村里開了個總結(jié)大會,盤點這一季取得的成績:游客總量過萬,總收入達到一百五十多萬,參與的每一戶都有盈利,最多的一家,因為是新房子,條件比較好,又提供了吃、住、坐船游覽的一條龍服務(wù),毛收入達到了四萬多元。王家夫婦笑得合不攏嘴,這個數(shù)字接近全家一年的收入,簡直像天上掉下個大餡餅似的。金家莊人從來沒想到,司空見慣的油菜花,能成為吸引外地人的風(fēng)景,在家里也能開飯店和旅館,開個船在河里兜一圈,輕輕松松就能賺幾百塊錢。
村民們嘗到了甜頭,個個都歡歡喜喜。吳海心里也很欣慰,付出這么多心血,總算是有了些回報。但是旅游節(jié)期間出現(xiàn)的種種問題也令他不得不作一番思考:第一次辦這樣的活動,經(jīng)驗不足、準備不充分所引起的混亂和摩擦都是表象,是小事情,硬件設(shè)施通過改造也可以改善。如何吸引更多的人來,并且能夠住下來才是至關(guān)重要的。光靠油菜花招徠游客肯定是不夠的,一個月左右的花期實在太短,而且除了看花,沒有其他的活動可參加,大部分的游客當(dāng)日就會離開,很少有人留下來。花期過了,只能等到秋天“饕餮客”們過來釣魚、吃螃蟹。漫長的夏天和冬天,只能白白成為“空檔期”。如果村里要發(fā)展觀光休閑農(nóng)業(yè)這條路的話,現(xiàn)有的種植結(jié)構(gòu)也必須作一些規(guī)劃和調(diào)整……這些事情,成天壓在吳海的心頭,他像一只被裝進玻璃瓶子的蜜蜂,明明能感覺到前途一片光明,可是卻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趁著空檔期,吳海自費到幾個著名的鄉(xiāng)村旅游地轉(zhuǎn)了轉(zhuǎn),卻突然接到了美芹的電話:“你快點回來吧,孔先生的女兒莼郁姐出事了。”
吳海當(dāng)即買了車票趕回來,見到孔先生真是大吃一驚。先生原本花白的頭發(fā),在短短幾天內(nèi)居然變成雪白,人也瘦得脫了形,懨懨地躺在藤椅上。吳海已經(jīng)聽家里人說了,莼郁在英國自殺了,雖已料到這件事對老人家打擊很大,可是沒想到,孔先生整個精神都轟然倒塌了,這與孔老太太、孔師娘去世時他所表現(xiàn)出的哀而不傷完全兩樣。
蘭心哽咽著端過來茶飯,孔先生只喝了一點水,飯食一口也吃不進去。見吳海來了,他勉強支起身子,從枕頭下拿出幾頁信箋,顫顫地遞過來。
吳海知道這必是孔莼郁的遺書,幾乎不忍心看,可是又很想弄明白,好好的人,怎么會突然自殺呢?
等他看完孔莼郁的信之后,久久無法言語。以前經(jīng)常聽到抑郁癥病人自殺的事情,卻不知道他們的內(nèi)心煎熬至此。他正想著該怎么寬慰孔先生,不料先生卻開口了。
“這些天我算是死過一回了?!?/p>
“莼郁姐,她也是不得已……”
“這孩子,從小心性太高,我對她的要求也太嚴苛,早知今日,倒不如做個目不識丁的村婦。唉,我只要她活著,好好活著就行?!?/p>
吳海默不作聲,遞過桌上的毛巾,讓孔先生拭去滿臉的眼淚。蘭心在旁邊看著,心里倒松了一口氣,流了眼淚就好,開口說話就好,就怕像前幾日那樣一聲不發(fā),心如死灰,讓人看著揪心。
吳?;貋碇?,孔先生像是找到根拐杖,慢慢地站了起來。這兩年接連而至的喪妻喪女,讓向來儒雅講究的孔先生一下子老了許多,白發(fā)蒼蒼,形銷骨立,看上去就讓人聯(lián)想起風(fēng)燭殘年、油盡燈枯之類的字眼。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就在大家為他的身體和精神擔(dān)心的時候,孔先生居然和蘭心去城里領(lǐng)了結(jié)婚證。
這樣的事情在鄉(xiāng)間是爆炸性的新聞,所有人都無法理解孔先生這么德高望重的人,怎么會做出如此“晚節(jié)不?!钡呐e動。一時間,村里流言四起,說什么閑話的人都有。兩位當(dāng)事人卻表現(xiàn)得非常坦然,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仍舊深居簡出,安安靜靜過自己的日子。有好事者向吳海打聽孔先生情況,吳海說:“有什么好問的呢?孔先生為人怎樣我們都是知道的,他這么做必然有他的理由!”
十
2012年春節(jié)前夕,吳海代表村委會,正式給漂泊在外的鄉(xiāng)親廣發(fā)了一封信,邀請他們回來過年。到了臘月底,村里人陸續(xù)回來了,顯然比往年要多。村口新修的停車場平常覺得寬敞,這時候還不夠用,大大小小的車輛在道路兩邊挨挨擠擠停了上百米。人一多,村里自然顯得熱鬧喜氣。家家戶戶忙著送灶、撣塵,做各種各樣的吃食……蒸饅頭、炸肉丸的香氣彌散在空氣里,嗅一嗅都覺得親切。人們走在街巷里,遇到的大多是熟悉的面孔,打打招呼,說說笑話,交換交換禮物,每個人都歡天喜地。
初一到初五,金家莊舞龍舞獅,說書唱戲,每天都以不同的方式熱鬧著,真是年味十足。許多人家趁著過節(jié)熱鬧,把外村的、城里的親戚們帶過來小住,大小宴席連軸轉(zhuǎn)。村里人多,各種需求也就多起來了,商販們聞風(fēng)而動,賣水果、賣零食、賣玩具的在村口擺起了小集場,引得孩子們恨不得花光口袋里的壓歲錢才罷。老人家們聚在村口大橋上曬太陽,看著來來往往的孩子們,瞇著昏花的眼睛分辨:這個閨女是誰家的大孫女,那個小子又是誰家的小二子……說來說去,還是不認識的居多,最后免不得一聲嘆息:孩子們一茬一茬長大了,我們?nèi)绾尾焕虾牵?/p>
過年期間,金支書帶隊,集體去拜訪那些在外頭“混得好”的老板、能人們,跟他們拉家常,談感情,聊聊金家莊的過去和將來。這些常年在外的人,對老家都很有感情,看到這幾年村里的變化,已然非常欣慰,但吳海說:“現(xiàn)在才是剛剛開頭,我們還要繼續(xù)努力,爭取把金家莊打造成人間樂土。”
“什么叫做人間樂土呢?”有人問。
吳海從村會計手中接過一卷畫,小心地打開來,原來是一張大幅的3D效果圖,他說:“這是未來的金家莊,按照我們的設(shè)想,一步步按照計劃來,五年后就能達到圖上的效果?!?/p>
大家都好奇地湊上來看,這幅圖的地形特征的確是金家莊的樣子,但周圍的環(huán)境卻與現(xiàn)實相差太多。圖的底子上水清天藍,沿著大路是整齊漂亮的小洋房,掩映在生機盎然的花木里。村莊周圍分布著一個個功能區(qū),畜牧、水產(chǎn)、林地、苗木、荷塘、果園,還有拓展基地和燒烤露營區(qū)。人們注意到整幅圖的名稱叫做“秋水農(nóng)莊規(guī)劃示意圖”,便問:“為什么叫秋水農(nóng)莊呢?”
吳海答道:“因為我們的目標不僅僅是金家莊,整個秋水河兩岸要聯(lián)動起來,才能形成我們理想中的人間樂土。”
金支書清清嗓子說:“構(gòu)想是很好的,我們對未來也很有信心,畢竟這幾年村里的發(fā)展你們都看到了。想要達成這個目標,可是要看大家的了?!?/p>
這些老板們跑了多年的江湖,個個心里都有一本明白賬,從年前收到邀請信便猜到了村里的意圖。大部分人知道現(xiàn)在國家對“三農(nóng)”很重視,村里的發(fā)展勢頭也不錯,便爽快地答應(yīng)參股;也有些人不想在已有的生意外牽扯太多精力,又抹不開村干部的面子,便象征性地投了兩三萬元。最后的結(jié)果雖未如預(yù)想的那樣全民參與,但也不算讓人失望。總共有八十多人參股,集了六百多萬元。
二月初二,龍?zhí)ь^的好日子,“秋水農(nóng)莊農(nóng)業(yè)發(fā)展股份有限公司”召開了成立大會,吳海被推選為總經(jīng)理。出人意料的是,擔(dān)任董事長的,并非出資最多的陳學(xué)文,而是僅僅投資十萬元的孔先生。這是陳學(xué)文提議的,十三位董事一致通過了,他們都認為公司需要吳海這樣有想法、有沖勁的領(lǐng)路人,更需要孔先生這樣德高望重的掌舵者,老少搭檔才更讓人踏實、放心。
散了會,接受完眾人的祝賀,吳海回到家。臥室的門虛掩著,美芹在橘色的燈光下哄孩子睡覺,聽到動靜,擺擺手示意他等女兒睡熟了再進來。吳海退到堂屋里,也沒有開燈,月光透過窗格子照進來,看上去有些清冷,但他心里卻是溫暖的,妻兒在燈下等著自己,這是多么令人安心的場景。吳海覺得美芹真是好妻子,把家里事情都打點好了,孩子也照顧得妥妥帖帖,不要他煩神。不僅是美芹,老丈人也特別好,一直以來對自己無條件地支持,這次更是把多年的積蓄投了出來,給別人做了個很好的表率。還有陳學(xué)文和張魯,羅苡芊和夏薇,這幾個發(fā)小,個個親如手足,不但平素里相互關(guān)懷,關(guān)鍵時刻更是鼎力相助。吳海念到他們的好,心里越想越感動,不由得生出一股豪情:務(wù)必好好干出一番事業(yè),才不愧對大家的期望。
然而,創(chuàng)業(yè)艱難,英雄絕非是那么好當(dāng)?shù)?。正如孔先生所說,3D的藍圖做得再漂亮,不過是一張“烏托邦”的草圖,要實現(xiàn)的話,還要付出很多努力?!扒锼r(nóng)莊”掛牌后,吳海變得更忙了。按照公司發(fā)展規(guī)劃,除了繼續(xù)沿著“休閑旅游”路子走,更要緊的是加快種植業(yè)和養(yǎng)殖業(yè)的轉(zhuǎn)型升級。他們做了充分的調(diào)研,本地的魚蟹養(yǎng)殖目前看上去很紅火,但實際上效益并不高,一方面受氣候、市場的影響太大,另一方面對耕地和環(huán)境的傷害也是難以估量的。這些問題,吳海在回來之前從未關(guān)注過,在農(nóng)村工作幾年之后,整天和農(nóng)民、土地打交道,自然而然地成了內(nèi)行。再加上羅苡芊介紹他認識了很多農(nóng)業(yè)方面的專家,邊學(xué)習(xí)邊實踐,進步很快?,F(xiàn)在吳海面對農(nóng)村的許多問題時,思路與以前相比,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美芹的父親是養(yǎng)殖業(yè)合作社的帶頭人,他養(yǎng)魚養(yǎng)蟹超過二十年,完全算得上是行家里手。他告訴吳海:“這蟹塘魚塘,每年用下去很多魚藥和肥料,對土地的破壞是很嚇人的。但是種糧食的收益實在是太低了,村民們都覺得不如轉(zhuǎn)給別人家養(yǎng)魚蟹,一畝地每年妥妥當(dāng)當(dāng)收千把塊租金,還不影響出門打工或者做生意。村里每年都有幾十畝新開的蟹塘,大家看著螃蟹行情好,一窩蜂地搞養(yǎng)殖,哪里會考慮好好的稻田挖掉之后,需要多少年才能恢復(fù)呢?萬一行情哪天不好了,連個退路都沒有,想想真是劃不來。”
吳海覺得岳父的話有道理,可能很多村民也知道將耕地挖成蟹塘不好,但是他們不了解具體原因,也顧不上所謂大局,只管把土地流轉(zhuǎn)出去,拿到現(xiàn)成的租金就心滿意足,哪里去管什么土壤和耕作層的變化?吳海他們卻不得不對每塊土地摸底,去了解每塊地的有機質(zhì)含量以及植物營養(yǎng)物質(zhì)的動態(tài)平衡,去研究解決農(nóng)藥化肥大量使用之后土壤的板結(jié)和老化問題……他和金支書、丁會計常常陪著農(nóng)業(yè)部門的人到各塊田里調(diào)查、取樣,有時候孔先生也堅持陪他們出來走走。黃昏的田埂上,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投射在綠色的麥地里,麥子正在拔節(jié),風(fēng)里仿佛都能聽見它們生長的聲音??紫壬谔锢镒チ艘话涯嗤?,說:“我們年輕時候只種一季稻,這個時候田都漚在水里,休養(yǎng)一整個冬季。開春之后耕作,泥土的顏色和氣味都與現(xiàn)在完全不同。你們看,現(xiàn)在的土都脆了?!笨紫壬咽掷锏哪嗤聊笏椋p輕一揚,都散在風(fēng)里了。他嘆口氣:“其實土地和人一樣,也要休養(yǎng)生息,長時間超負荷運轉(zhuǎn),又得不到好的養(yǎng)護,怎能不出問題呢?”
農(nóng)業(yè)專家說:“這是個普遍現(xiàn)象,據(jù)我們了解其他地方的情況更嚴重。這些年大家過分追求高產(chǎn),其實高產(chǎn)并不等于高效,一畝地產(chǎn)一千斤糧食,每斤賣一塊錢,和一畝地產(chǎn)五百斤,但是能賣五塊錢一斤,你說哪個效益高?”
丁會計說:“當(dāng)然是五塊錢的效益高,但是人工和肥料成本還沒算進去呢?!?/p>
“所以,高效農(nóng)業(yè)說起來簡單,推廣起來困難,就在于前期投資大,見效慢,很多地方下不了決心干啊,其實真正做起來還是很有前途的?!?/p>
按照設(shè)想,秋水農(nóng)莊的第一個項目,就是建立一個示范性的有機農(nóng)場,主要用傳統(tǒng)方式種植有機大米,這些專家就是村里請過來做前期評估的。經(jīng)過一系列調(diào)查取樣,初步的結(jié)論就是,村里的空氣以及秋水河的水質(zhì)都沒有什么問題,土壤中重金屬含量均在國家相關(guān)標準之內(nèi),只要進行適當(dāng)?shù)挠袡C化改造,就完全可以申請有機標志認證。這個結(jié)論令吳海松了一口氣。接下來就是聯(lián)系相關(guān)部門,開始走申報的程序。吳海本想自己去跑這些手續(xù),孔先生卻說:“這年頭求人辦事不易,沒有熟人總歸勞心費力些,我陪你去省城吧,相信那些老朋友們多少能幫上點忙?!眳呛?dān)心孔先生的身體,本想讓他在家里聯(lián)系好了自己去找人家,但孔先生堅持與他同去,說:“我能幫上忙的事情趁著現(xiàn)在多做點吧,等我出不了力了,以后一切就靠你們了?!边@些話,說得吳海心里一陣驚悸,像有什么不祥預(yù)感似的。
孔先生到省里找了以前的同學(xué),是退了休的老領(lǐng)導(dǎo),他跟有關(guān)部門打了招呼,事情辦起來果然順利多了。有機認證程序需要先申報,農(nóng)業(yè)部門會委托專業(yè)的中間機構(gòu)進行監(jiān)測與認證,這個過程大約需要兩到三年,這期間會發(fā)準有機認證,產(chǎn)品銷售價格會比普通的高些。等正式通過有機認證,就會發(fā)放專門的標志,進入市場后競爭力會完全不同。吳海帶著孔先生,南京和北京各跑了一趟,總算正式進入了認證程序。吳海心里高興,身上也不覺得累,而孔先生回來后就病了,又發(fā)燒,又咳嗽,在家里煎一些草藥服用,別人怎么勸都不肯到醫(yī)院里去看,連吳海都覺得他有些冥頑不靈。
十一
夏薇年后一直沒回杭州,在家邊做設(shè)計,邊裝修老家的房子,等到竣工的時候,已經(jīng)快過端午節(jié)了。
在裝修期間,她神神秘秘地不讓吳海他們進門看,到整個工程結(jié)束,家里打掃完畢才將他們請來。
吳海推開厚實的黃楊木門,摩挲著萬壽菊的紫銅門環(huán)就開始贊嘆了,這房子主體格局并未改變,仍是坐北朝南的三間正房加坐西朝東的三間廂房,然而細節(jié)上卻完全今非昔比了。進了院門,是八根木柱搭成垂花門廊,幾叢爬藤月季都已經(jīng)開了花,粉的,紅的,白的,既各開各的,又相互呼應(yīng)著向上攀援。院子的地面,也隨孔先生家,用瘦青磚鋪就。靠西墻邊砌了個矮矮的花臺,粗水泥的底子,嵌著光滑但大小顏色不一的鵝卵石,看上去古樸自然,又俏皮可愛,還有院門西側(cè)的老梨樹下、廂房的外墻腳邊,全都做了類似的處理。正屋的門窗,裝了精致的局部雕花,吳??吹贸龀藦堲敻浇l也不會有這么好的手藝。夏薇說:“你們瞧,這透明的門窗上裝一點點雕花,并不影響采光,可是無論太陽光還是月光照進來,地上的影子就顯得格外精致,看上去美極了?!?/p>
五月初三,端午節(jié)小長假的第一天,夏家的車十點鐘就到了村里。除了夏薇的父母和弟弟以及兒子笑笑外,還來了一個秀氣的小伙子安。夏薇介紹說:“這是我的好朋友安子川,是五星級的大廚哦?!?/p>
到了家,夏薇父親里里外外視察一圈,總體還是滿意的,就是嫌大門不夠氣派,院子里鋪著青磚而不是大理石太寒磣。兒子夏成蹊笑他:“爸,你這是土豪的眼光,我看我姐的設(shè)計全都超贊!”
夏薇對著安子川聳聳肩,做了個鬼臉,阿川問:“檐下這些陶罐哪里找的?真是漂亮!”
“哈,好看吧,都是從前村里人家腌咸菜和放雜糧的,現(xiàn)在用不上了,我讓海子哥找來,種了睡蓮,下雨的時候接檐下的雨水,聲音很好聽呢!”
夏薇帶安子川去看廚房,安子川一向挑剔,但進了夏薇的廚房后,還是打心底贊嘆了。整個廚房是北歐的風(fēng)格,中間有個大操作臺,實木柜子里刀具鍋鏟一應(yīng)俱全。中式、西式、日式和風(fēng)的餐具各一套,烘焙用的烤箱和模具也是齊全的,調(diào)味料從老干媽豆豉醬到魚露、芥末、羅勒、迷迭香都分門別類放得整整齊齊。墻上掛著三個水滴狀的白瓷缸,養(yǎng)著水培植物,還有一個玻璃膽掛在窗前,里頭一條丑丑的小魚,來回游著,讓人想起《小石潭記》里的名句: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
阿川這次毫不吝嗇對夏薇的夸獎,他贊嘆道:“這才是理想中的住宅呀,要是你們村里家家都弄成這樣,那絕對是人間樂土?!?/p>
安子川不常夸人,這樣一說,夏薇頓時心花怒放,笑得合不攏嘴。
端午節(jié)當(dāng)天,羅苡芊一早從城里趕回來,給孩子們帶了新衣服和水果零食。夏薇和美芹用彩色絲線給妍妍和笑笑做了“長命縷”戴在手上,正往門上插菖蒲和艾草。阿川端過來一盤雞蛋,奇異的是,每個蛋殼上都有逼真的花草圖案,卻又不是畫上去的,大家問怎么做的,他笑而不語。笑笑和妍妍揭開了謎底,原來是用絲網(wǎng)將真的花草和樹葉縛在蛋上,用艾草湯浸了一夜煮成的。
羅苡芊拿了一枚雞蛋在手心里端詳,忽然憶起十幾年前的端午,小伙伴們在學(xué)校里斗蛋,夏薇因為陳學(xué)文的石頭蛋磕破額頭的情形,一切清晰得仿佛只是昨天的事情。再看看眼前,笑笑已經(jīng)十歲了,妍妍也有五歲,兩個孩子在比誰的蛋殼上花紋更好看,妍妍不小心把蛋滾到地上打碎了,笑笑趕忙把自己的讓給她。大家看著這兩個小人兒笑,羅苡芊想到自己還單身一人,笑著笑著眼眶就濕了,趁著大家沒注意,起身到屋外去了。
到了巷子口,遠遠地看見吳海和孔先生往這邊走。這個端午節(jié)夏薇突發(fā)奇想,從村里借了一條船,在船上備了炊具和吃食,要帶著大家沿著秋水河暢游一番。說是學(xué)《論語》中的《侍坐》篇,去體驗“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的意境??紫壬犝f了,竟也有興致同往,這讓大伙兒格外高興。
夏薇和阿川把準備好的食物放到螺鈿朱漆食盒里去,一一搬上船,把椅子、凳子都放妥當(dāng),美芹、苡芊、成蹊、陳學(xué)文扶著孔先生,帶著笑笑和妍妍魚貫而下。夏家父母覺得人太多,船上坐不下就不去了。陳學(xué)文拔了船樁,吳海撐船,老幼十來人談笑著出發(fā)了。
船上人多,行起來并不快??紫壬€(wěn)穩(wěn)地坐在船艙中的釣魚椅上,饒有興致地看兩岸的風(fēng)景。岸邊的人在淘米、洗菜、汏衣服,各自忙各自的事情,誰也不特別在意河中的船只往來。妍妍和笑笑更不關(guān)心大人們的事情,他們折了柳枝趴在船舷上,在水面劃出一個長長的“人”字。
夏薇說:“海子哥,把篙放下吧,讓船隨著風(fēng)漂到哪兒就算哪兒,我們來喝酒!”
羅苡芊和美芹幫著打開食盒,里頭是幾樣精細小菜,一味堅果碎拌馬蘭頭,一碟水煮玫瑰螺,一盤清炒筍絲,一道龍井河蝦仁,再一碟“豌豆翠”??紫壬鷩L了一口“豌豆翠”,這是摘了新鮮豌豆,煮熟后去殼剝皮,壓成泥再用模子做成的,祖母綠一般的顏色,做成梅花形裝在白瓷盤里,看著已是悅目之極。吃到嘴里,更是立刻在舌尖化開,直接遁到味蕾中了。不若酸甜苦辣咸鮮中的任何味道,抽象得如同一種美麗的錯覺,可的確又在齒間留下人間草木的清芬。孔先生暗暗稱奇,忍不住邊吃邊贊嘆。
其他人見狀,也來嘗這道菜,然而吃到嘴里的感覺卻是不盡相同。陳學(xué)文說:“這個菜樣子挺好看,卻一點味兒也沒有,安大廚你忘了放佐料了吧。”
吳海也建議:“要是蘸點白糖也許更好吃?!?/p>
美芹說:“這豌豆好新鮮,仔細回味,是清甜的?!?/p>
苡芊和美芹意見一致,她說:“新鮮的食材,最好的烹調(diào)方式就是盡可能保留其本味。”
夏薇說:“你們倆還算是知味的,那兩位簡直在暴殄天物?!?/p>
安子川笑著給大家倒酒,孔先生說:“這道點心很妙,似有若無,古人說的餐風(fēng)飲露,大概就是這樣的感覺吧!”
阿川聽了一愣,對孔先生作揖道:“先生真是神了,這道菜是我在日本料理大賽中做過的,它所表達的精神就是‘空靈?!?/p>
如此一來,阿川便和孔先生親近了許多,他聽夏薇不止一次提到過這位先生,每每贊譽有加,見了之后,果然是不一般。阿川給孔先生敬酒,孔先生一仰頭干了。夏薇說:“您慢點喝,這酒味道雖淡,后勁卻很大的?!?/p>
阿川問:“這條河叫什么名字呢?”
“秋水河。”
“是秋水伊人的秋水?”
“嗯,就是莊子的秋水?!?/p>
孔先生聽到羅苡芊這么回答,便問道:“苡芊也讀《莊子》嗎?”
“是的,床頭放著一本,有空就翻翻,半懂不懂的?!?/p>
“你們年輕人愿意讀一讀就已經(jīng)很好了?!笨紫壬酒饋硎嬲沽艘幌陆罟?,繼續(xù)問羅苡芊,“你讀《莊子》可有什么收獲?”
“收獲談不上,就是覺得挺有意思的,其實也沒有深讀,只看了備受推崇的《逍遙游》與《秋水篇》?!?/p>
“這兩篇可謂是《莊子》的精華,近日我也在讀,一小段一小段地琢磨,越發(fā)覺得其中的文字與思想都令人驚嘆。”
“這本書太深奧了,只有您這么有學(xué)問的人才能讀得懂吧?!?/p>
“不,每個不同身份、不同年紀的人讀來都會有自己的理解。用心看,自會悟出一番道理?!?/p>
陳學(xué)文拉上來一條鯽魚,說:“我們看了也未必懂,不如先生你教教我們唄?!?/p>
孔先生說:“這個得自己看書,別人是沒法教的,不過,說幾個故事你們聽聽倒是可以?!?/p>
“好的好的,先生您講吧!”
孔先生說:“第一個故事是從秋天黃河發(fā)大水開始,河伯見兩岸之間煙波浩渺,連牛和馬都看不清楚了,就覺得很了不起,洋洋得意起來。待他一路向北,發(fā)現(xiàn)北海大到無邊無際,水量無論怎樣都看不出變化,才知道自己當(dāng)初的自大是多么可笑。然而海神北海若卻說大海雖大,放之天地間,卻像一粒米在糧倉里,一根毛在馬身上那么微不足道。而天地比起宇宙來,又只能算是滄海一粟。這個故事聽著沒什么特別的,但逐字逐句悟下來,卻是微言大義。我們每個人,每天都要做許多事,有些當(dāng)時看上去是了不得的大事,過陣子看就會覺得不過如此。一段時間的大事,對于一生來說,就會顯得微不足道。一個人的人生,放到社會中看又不覺得特別了。某個時期的社會熱點,放到時代的洪流中,又僅僅是個事件而已。而這個時代對于浩渺歷史來說,不過是一粒煙塵罷了……對于事物而言,數(shù)量沒有窮盡,時間永不停止,得與失難以預(yù)料,事物的終結(jié)與起始也沒有定因。當(dāng)然,這樣的觀點看上去有些消極,難免令人心灰,你們一定想問,那么究竟該怎么辦呢?答案很簡單:順應(yīng)天道,但同時也要積極地做好自己該做的事情,明白事物盈虧的道理,順境逆境自然應(yīng)該看得開些。
“第二個故事講的是蛇和風(fēng)的對話,蛇羨慕風(fēng)蓬蓬然起于北海而投于南海,日行千里卻無跡可循。風(fēng)說,我雖日行千里,但人們用手指我,用腳踢我,我絲毫不能拿他們怎樣,既不能折斷他的手指,又不能吹斷他的腿腳。然而,我所到之處,卻能夠推倒大樹,摧毀房舍。所以說,小事情上不必太計較成敗,掌握大勢就可以了。”
聽完孔先生的一番話,羅苡芊長長嘆了口氣:“宇宙之寬廣,時間之無限,人的一生真是如蜉蝣一般,有多少值得計較的呢?如此想來,對我們而言,當(dāng)下,自我,以及彼此,卻比整個宇宙還重要?!?/p>
陳學(xué)文邊釣魚邊摸著頭說:“你們說得我都想去做和尚了,這是四大皆空的節(jié)奏哇!”
眾人樂了,孔先生笑道:“我這一把年紀了,還是改不了好為人師的毛病,你們別見笑。這些都是一孔之見,說著玩罷了。不過,多讀書總歸是好事情?!?/p>
十二
過完節(jié),夏薇父母帶著孩子們回上海去了,羅苡芊也繼續(xù)到南京讀在職研究生。阿川暫時不走,他被夏薇留在金家莊住段時間,幫吳海研究如何將本地的物產(chǎn)開發(fā)成特色佳肴,推到市場上去。
夏薇每天除了做設(shè)計,就是陪著吳海和阿川在田間地頭轉(zhuǎn)悠。根據(jù)“秋水農(nóng)莊”的規(guī)劃,很多種植區(qū)已經(jīng)初成氣候。有機糧食區(qū)正在用有機肥漚田,許多鳥兒飛到水田里梳洗覓食,夏薇見了童心大發(fā),赤著腳在田埂上飛奔,驚起一灘鷗鷺,卻又猛然停下來,仔細看腳下,吳海還以為她被什么扎了腳,問道:“怎么了?”
夏薇說:“沒事沒事,你們看看田埂上的半邊蓮,開得多好看啊,赤腳走在上面,比踩在高級地毯上還要舒服?!?/p>
“我也來赤腳走走。”阿川邊脫鞋襪邊說,“聽說赤腳走在泥地上,可以釋放人體生物電,對身體有好處呢?!?/p>
三個人便像頑童一樣,赤著腳在田埂上走了幾圈,果然覺得舒適極了。夏薇說:“海子哥,建議你們把這個也當(dāng)成一個賣點,讓人們返璞歸真,親近自然,相信一定會很受歡迎的?!?/p>
吳海不得不佩服夏薇的創(chuàng)意,雖然當(dāng)時覺得是在開玩笑。到周末有自駕游團隊過來玩,吳海試著建議他們帶著孩子到田埂上這么走走,誰知那些小朋友和文藝青年們說這樣的田間小路美得像童話一般。有個姑娘戴著草帽,走在田間,拍了張背影照發(fā)微博,這張名為“陌上花”的照片立刻被大量轉(zhuǎn)發(fā),很多人都覺得很驚艷。
這件事讓夏薇自信心爆了棚,一下冒出許多想法來。她建議吳海說:“像我們那日的游船項目也可拓展,最好把船升級一下,要有船篷,最好是木質(zhì)的,要開窗,窗口掛紗簾,船艙鋪蘆葦席子。想想看,乘著古意盎然的小木船,隨風(fēng)而行,想停在哪兒就停哪兒,喝酒也好,垂釣也好,吹簫彈琴也好,想必一定美極了?!?/p>
“美是美,只恐怕曲高和寡?!?/p>
“美的事物,總會有人喜歡的,你們不必擔(dān)心這個,只要做好服務(wù)和安全保障工作就好?!?/p>
“有道理,但我們近期要在水上森林里建些度假小木屋,你可有什么建議?”
“有啊,不瞞你說,我早就想過要在那里建一幢別墅,奈何政策不允許,你們建木屋這種臨時性房屋倒是可行的。我都想好了,游船那個項目叫‘逍遙游,木屋叫‘林中仙。不要跟風(fēng)國內(nèi)低端產(chǎn)品,要向馬爾代夫的學(xué)習(xí),越夢幻越童話越好,人們在現(xiàn)實里待膩味了,誰不想逃到一個童話般的世界里減減壓,水上森林就具備這樣的自然條件。至于房子怎么造,那就得請專家設(shè)計了。”
美芹聽了夏薇的點子,摸著她的腦門說:“天啦,你這些主意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夏薇說:“這也許就是所謂的夢想吧,它們早就存在于腦海里了,只是近日好好梳理了一番。對了,美芹,你們家園藝場也是有好多文章可做的,你看呀,那些桃樹林梨樹林,每年應(yīng)該會有很多的落花吧,把那些落花收集起來,加上消過毒的土做成花泥,建幾個大池子,給人家玩泥漿浴,一定很有意思?!?/p>
“這個,這個也太前衛(wèi)了吧,誰愿意把自己弄得滿身泥漿呀?”
“我這不是提建議嘛,要不要實施可是你們自己決定哦!”
“以后再說吧,現(xiàn)在接待到園子里拍照和采摘的人還忙不過來呢?!?/p>
阿川是務(wù)實派,拿回當(dāng)?shù)禺a(chǎn)的各種食材,嘗試著做一系列菜肴和小吃。“秋水農(nóng)莊”的領(lǐng)導(dǎo)們嘗過司空見慣的食材做出的全然不同的食物后,都對阿川佩服至極。阿川卻說:“并非我手藝有多精湛,而是這些水產(chǎn)、蔬菜等足夠新鮮才能有這么好的味道。其實大飯店的廚師,基本上都有這樣的本事。所以,我們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將食材從產(chǎn)地到餐桌的距離盡量縮短。現(xiàn)在物流這么發(fā)達,完全可以越過許多中間環(huán)節(jié),直接與飯店掛鉤。我工作過的酒店,有很多就是這樣操作的?!卑⒋闷鹨恢О咨徟?,說:“當(dāng)然,說起來容易,開拓市場卻是不容易的。除了這條路,我們還可以嘗試產(chǎn)品深加工。比如說這段藕,它的市場價大約是兩元一斤,但把它做成凈菜可以賣到三元,如果做成真空包裝的桂花糖藕,至少能賣到六元,這里面的利潤是不是要高得多呢?”
“是啊,做成成品或是半成品之后,保質(zhì)期也會長一點,運輸起來也方便?!?/p>
“何止呢?荷花、蓮蓬甚至荷葉都能賣錢呢?!?/p>
“我們平常吃的瓜干、蘿卜干、咸菜干在城里超市價錢都不低,味道遠不及家常做的?!?/p>
“嗯,我們成立個食品加工廠肯定是沒問題的!”
吳海聽著公司股東們七嘴八舌地討論,拿著本子默默記下大家的意見。食品加工廠的項目基本上能定下來了,他提議請阿川當(dāng)技術(shù)顧問,還沒等阿川開口,夏薇就搶著替他答應(yīng)了。
十三
“秋水農(nóng)莊”的各個項目紛紛上了馬,管理上難免出現(xiàn)許多亂象。吳海覺得,要管理好公司,光靠村里的班底是不行的。和孔先生、金支書溝通了之后,到人才市場招聘了一批大學(xué)生過來,分到各個部門,磨合了半年,慢慢步入良性的運轉(zhuǎn)軌道,吳海終于松了口氣。
周末的晚飯后,吳海正打算教妍妍做手工,蘭心火急火燎地跑過來,說是孔先生咳血了。吳海趕緊開車將孔先生送到泰州醫(yī)院,羅苡芊一家子也趕過來了,羅永林找了相熟的醫(yī)生來診治,那位醫(yī)生認真做了檢查之后,示意羅永林借一步說話。孔先生卻微笑著說:“不用避著我,我知道自己的病,是肺癌吧!”
醫(yī)生吃了一驚,還很少見到這么淡定的患者,看了羅永林一眼,問:“羅局長,這位大爺是您的……”
“我和我女兒的啟蒙老師?!?/p>
“哦,大爺看上去就是個有文化的人?!?/p>
“這個病可不管有沒有文化,都是要生的。張大夫您不用諱言,直接告訴實情即可,我早就有心理準備了?!?/p>
“大爺抽煙嗎?”
“基本上沒抽過?!?/p>
“經(jīng)常接觸二手煙嗎?”
“沒有?!?/p>
“那就與教師的職業(yè)有關(guān)了,以前的粉筆灰可能對肺部有些影響?!睆堘t(yī)生說,“從檢查結(jié)果看,確實是肺癌,而且已經(jīng)到了晚期?!?/p>
醫(yī)生的話音剛落,蘭心就開始哭泣,孔先生反而安慰起她來。
其他人聽了醫(yī)生的話,也都很難過,吳海問:“醫(yī)生,有沒有什么治療方案?”
醫(yī)生說:“像這樣的情況,有些患者會選擇化療,也有些選擇保守治療,我們會分析您的具體情況,然后作出建議,今天先在醫(yī)院住下吧?!?/p>
孔先生安頓下來后,吳海和苡芊站在病房的走廊盡頭,兩個人都不說話,默默地看著窗外鱗次櫛比的房頂。蘭心開了病房門出來,招手讓他們進去。
孔先生說:“孩子們,坐過來吧,我想和你們說說話?!?/p>
苡芊在對面的病床上坐下,吳海給孔先生加了個枕頭??紫壬f,“其實那天在船上,我還有個故事要說的,傳說遙遠的姑射山上居住著一位神人,肌膚若冰雪,卓然若處子,不食五谷,餐風(fēng)飲露,乘云氣駕飛龍,遨游于四海之外。他神情專注,能使世上萬物不受病害,人間年年五谷豐登。我年輕的時候讀到這個故事,覺得很疑惑,為什么《莊子》中認為堯舜皆不可與之相比呢?現(xiàn)在年歲漸長,總算明白了,管理萬物和治理天下并不是最重要的,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才是大境界。神人自是無法比擬,但人來這世上一遭,能夠無愧自己、造福他人也就算沒有白活了。吳海呀,你們做的事情不管是大是小,只要堅信是造福家鄉(xiāng),對他人有好處的,就一定要堅持下去?!?/p>
孔先生喝了一口蘭心遞過來的溫水,接著說:“苡芊,你是這些孩子里最穩(wěn)重懂事的,你有今天的出息我非常欣慰。只是呢,這太過思前想后的性子,容易心累,有時候不必面面都做得好,退上一步半步,也許會更好些呢?”
羅苡芊點點頭,她感覺孔先生今天說話像是在交代遺言似的,心里非常難過,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又不敢落下來,生生地收了回去。
孔先生咳嗽了一陣,勉強笑著說:“說句你不中聽的話可以嗎?”
苡芊說:“您說什么都行?!?/p>
孔先生說:“自從你莼郁姐走了之后,我一直在想,女孩子家,也許真不該去爭什么功名做什么學(xué)問,好好地找個人嫁了,過相夫教子的小日子才是最好的。這種觀點可能很不合時宜,但我真心實意希望你找個好婆家?!?/p>
羅苡芊還是忍不住哭出聲來了,她擦著眼淚說:“先生,您放心,我一定會帶那個人給您看的。”
孔先生和吳海都認為羅苡芊只是表個決心而已,沒有想到,幾天之后,羅苡芊就真的帶了個男孩到孔先生的病房里,而且,還是個外國人。
羅苡芊介紹說:“這位是彼得,這位是孔先生,你們就說中文吧,彼得聽得懂?!?/p>
羅苡芊帶著彼得見孔先生,只待了不到一小時,回去后立刻接到了夏薇和美芹的電話。
“天啦,你怎么找了個歪果仁?”
“因為我找不到正果仁。”
“你們怎么認識的?”
“孩子沒娘,說來話長……”
“快點說,快點說,別賣關(guān)子,真是急死人了!”
羅苡芊便在電話里講述了她和彼得的“奇遇”,她在南京讀研期間,有一天晚上從教學(xué)樓下來,電梯突然出了故障,只有他們兩個人,彼得在最快的時間內(nèi)按下所有的樓層按鈕,然后教她背貼電梯內(nèi)壁,雙膝彎曲,做好預(yù)防墜地的準備。最后當(dāng)然是虛驚一場,電梯順利停在了某一層。當(dāng)時羅苡芊只覺得這個外國男孩很熱情很愿意幫助人,并沒有其他想法。脫險之后,出于禮貌互留了電話號碼,沒想到彼得竟窮追不舍地找到她單位去了,說那次電梯奇遇是上帝的安排,不由分說就展開了熱烈的追求……
“哈哈,苡芊,真不知道那個歪果仁是用什么樣的手段將你這座冰山給融化了?!?/p>
“我不是冰山,只是遇到了對的人?!?/p>
苡芊這句話說完,夏薇的心里震顫了一下,淚水就漫出了眼眶。她是真的替苡芊高興,她想,遇上對的人,是多么幸運的一件事。
十四
圣誕節(jié)羅苡芊陪彼得去了澳大利亞,羅永林夫婦覺得家里空蕩蕩的,便決定回老家過年。
到了村里,果然是一派喜氣熱鬧的景象。家里安頓好后,羅永林叫來吳海一起去看孔先生。
孔先生從醫(yī)院回到家,每天吃了藥便寫寫字,抄抄經(jīng),看上去悠然自得,身體卻終究一日不如一日了。入冬后,天氣一冷,更是咳嗽得厲害,有時候痰里還帶著血,怕蘭心見了難過,總是藏起來扔掉。蘭心知道他的心意,明明曉得了,卻裝作不知道。
他們走到門口,聽到院子里頭有人大聲嚷嚷,原來是孔師娘的侄兒潘強,此人是遠近聞名的賭徒,從小就不學(xué)好,凈干些偷雞摸狗勾當(dāng),因為欠了賭債被人打斷一條腿,在監(jiān)獄里關(guān)了五六年,最近剛剛放出來。這個時候上門,肯定沒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他是來借錢的,并且開口就是十萬??紫壬f:“前些年,你也借過幾十趟了,我一個行將就木的人,哪來這么多錢呢?”
潘強說:“姑父,你別糊弄我,你們村里的項目搞得這么大,你當(dāng)了董事長,能缺這兩個錢?聽人家說,一年分紅都有幾十萬呢。如今我姑媽和表姐都不在了,你們孔家也沒什么親戚,你有那么多錢留給誰呢?難道給這個小婊子?”
孔先生氣得發(fā)抖,指著潘強說:“留給誰也不會留給你,你給我出去!”
在場的人見孔先生動了怒,趕緊攔著潘強,將他往庭院里推。潘強嚷道:“你們不要推我啊,我一個殘疾人,誰把我弄傷了,我就到誰家過年去!”
蘭心從廚房出來,手上拿著一疊錢,說:“你姑父身體不好,這里有三千塊錢,你先拿著回家過年吧!”
潘強一抬手,把那些錢打到空中,粉紅的票子撒了一地,他瞪著眼睛說:“你當(dāng)打發(fā)叫花子呢?你這個狐貍精,沒準我姑媽在世的時候,你就和老頭子搭上了,你們就是一對奸夫淫婦!”
蘭心又羞又惱,哭著沖進屋內(nèi)去了。鄰居家的婦女們正準備進去勸勸她,卻見蘭心又沖了出來,手里拿著一本舊病歷,扔到潘強臉上,說:“你看看,我怎么勾搭孔先生了!”
孔先生見蘭心此舉,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說:“唉,你又何必……”
潘強將病歷打開,旁邊的人也湊過去看,這一下大家都驚呆了,原來蘭心竟是傳說中的“石女”。那些眼神再對著蘭心時,便如同目睹一個怪物了。
蘭心早知道會有這樣的結(jié)果,卻堅定地看著孔先生,讓他不要為自己擔(dān)心。
吳海也被驚呆了,原以為孔先生和蘭心結(jié)婚只是為了相互有個依靠,未曾想到竟有這樣的隱情,孔先生不惜背上晚節(jié)不保的名聲,原來是想給蘭心留一個相對安穩(wěn)的后半生。
眾人連哄帶嚇將潘強趕了出去,卻不知道如何來安慰孔先生和蘭心,一個個小心翼翼告辭回去了。
經(jīng)過潘強這一鬧,孔先生的病情更加嚴重,過了正月,便起不得床了。他將吳海、金支書,還有“秋水農(nóng)莊”的一些主要領(lǐng)導(dǎo)都請過來,交代了些要緊的事情,將蘭心托給大家照顧,便不再見外客了。那潘強過來鬧了幾趟,吳海請來派出所和司法所的人,明確告訴他,孔家的財產(chǎn),他一分也繼承不到,如果再鬧,只能由警察來管。潘強便從此死了心,不再來騷擾。
三月初三,久雨初晴,太陽終于露了臉。孔先生說想到院里曬曬太陽,蘭心便叫來吳海,將他抱到門口的藤椅上??紫壬^靠著椅背,看到院子里的山茶綻開了許多花苞,便說:“這株茶花還是我母親栽的呢,年年都開花,真好??!”
吳海說:“是啊,這些花草和我們小時候見的一樣,從來都沒變過?!?/p>
孔先生淺笑:“人卻年年都不一樣?!?/p>
蘭心見他們倆閑談著,孔先生今天的精神也好,就到廚房給他們煮紅豆蜜棗湯喝,她正在盛湯的時候,卻聽見吳海在院子里大聲喊:“孔先生,孔先生……”
蘭心心里一緊,當(dāng)即明白發(fā)生了什么,輕輕地放下碗勺,眼淚紛紛墜落。
十五
公司出面為孔先生治喪,主動來吊唁的人遠遠超過了預(yù)期,紙錢堆了一院子,花圈排了幾條街??紫壬鷽]有了兒女,卻有上百個學(xué)生為他披麻戴孝。遺體火化之后,按照先生的遺愿,再舉行個儀式,將骨灰撒入秋水河中。
蘭心、吳海、陳學(xué)文、張魯、顏美芹、羅苡芊、夏薇,還有其他十幾個與孔先生親近的人,登上了停在院東碼頭邊的船,共同送先生最后一程。
吳海捧著骨灰盒,蘭心一把一把地將骨灰和鮮花撒進河里。那些五顏六色的花瓣漂在水面上,蕩漾著,像一條綺麗的路,慢慢伸向遠方。
太陽即將落山,西天堆滿了紅霞,將秋水河映得一半明亮一半黯淡。
羅苡芊擦干眼淚,看到船上的人都沉默著,若有所思地看著河面或是遠處。她順著吳海的目光,看到岸邊有一塊秋水農(nóng)莊的項目規(guī)劃牌,依稀辨出“童夢樂園”四個字,她聽說,這里將要建立一個大型的親子游基地,里面有許多項目能讓人找到童年的感覺。金家莊和其他幾個村子的人,不斷擴大著“秋水農(nóng)莊”的規(guī)模,信心滿滿地準備將那些規(guī)劃一一變?yōu)楝F(xiàn)實。羅苡芊很期待這些變化,只是有些遺憾自己以后再也幫不上忙了。她到彼得家住了三個月,每天和他的家人一起干活、娛樂,過著接近農(nóng)耕時代的簡單生活,而她卻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快樂與充實。她承認自己一半為了愛情,一半為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而放棄從前所追求的一切,決定隨彼得去他的故鄉(xiāng)生活。羅苡芊看著滿天盛開的油菜花,看著秋水河兩岸旁逸斜出的梨樹和桃樹,它們都兀自開自己的花,結(jié)自己的果實,從不管這世界如何改變,也不管身邊誰來了,誰又走了。草木還是草木,流水還是流水,因為從不說話,反而永遠最有情義,在最不舍的事物中,總有它們。
羅苡芊聽到夏薇在對著河水嘆息:“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唉,時間過得多快啊,好像昨天我們還是小孩子呢?!?/p>
美芹說:“是啊,一眨眼,我們就已經(jīng)長大了,我們的孩子們也在長大。明天不知道會是什么樣子,想必一定會比現(xiàn)在更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