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時光夾裹著無際的黑暗而來,緩慢而磅礴,深深塌在祖父的臉上。這是祖父的另一種淪陷。他臉上堆疊著時間的皺褶,呈波浪形,覆蓋了他灰白色的記憶。他明白,人生終究是一次單程旅行,路上眾人喧嘩,而最終的旅程是孤身一人。他躺在廂房的平頭床上,睜起凹陷的眼睛,看著黑褐色的瓦壟。祖父已經臥床兩年,背上長出了褥疹。廂房光線黯淡,一扇木格窗對著一片田園,馥郁青蔥的植物氣息浮在空氣中,被一陣微風帶進祖父虛弱的鼻息。這時,祖父會對我說,你扶我到后院去坐坐。
后院有兩棵棗樹,一棵柚子樹,有兩排瓜架搭在矮墻上。南墻是南瓜架,北墻是黃瓜架,初夏時節(jié),肥厚寬大的南瓜葉和細長粉黃的黃瓜花,給院子增添了鬧意。與院子毗鄰的是禾苗漣漣的田園。祖父坐在棗樹下,有了復蘇的感覺。棗花粉細地白,壓在樹丫上,一層疊著一層,像一頂編織的花冠。每天傍晚,祖父都會在后院里小坐。晚霞褪去了緋紅,化為一片纏繞飄忽的白云,不遠處的山巒青黛如眉,天空澄藍如洗,爆出三兩顆星星。祖父的衰老是從兩條腿開始的。他是籮筐腿,過了八十歲,雙腿已經不能承受身體的重量。他說,人的衰老就像一棟倒塌的舊房子,屋漏一陣子,墻頹敗了,柱子坍塌,荒草從廳堂里長了出來,整個兒成了一片圮墟。
是的,祖父平靜地迎接(而不是屈從)自己身體的坍塌,在臥床的兩年時間里,他從不呻吟,也從不抱怨。他慢慢等待沉寂時刻的到來(像厚重泥土的覆蓋)。有幾次,祖父一個人在廂房里,突然爆出一句質問:“你是誰,為什么站在我的床前?!蔽衣牭劫|問聲,連忙跨進廂房,只見灰塵在木格窗的光線里懸浮,密密的,閃著恍恍惚惚的光澤。祖父說,剛剛有一個穿黑衣的人站在床前,高高大大,手上拿著桃木手杖,不說話,咧嘴笑著。我說,那是你的幻覺,我們村里沒有拿桃木手杖的人。這讓我驚懼而詫異。祖父說:“噢,你去拿酒來,我想喝一口酒,我好幾天都沒喝了。”我說,你早餐還喝了小半碗呢。
燒酒,麻子馃,肥肉,辣椒,是祖父一生的摯愛。麻子馃我吃不了三個,他卻能吃一大盤。一塊巴掌大的燉肉,兩口吃完。他的嘴巴把肉包住,一口咬下去,肥油從嘴角兩邊噗嗤濺出來,他用手抹一下嘴,說,燒酒肥肉老婆,是三件寶啊。在后山的菜地,他種滿了朝天椒。我吃朝天椒,嘴唇都辣腫起來,祖父卻一口一個。新谷歸倉了,他選上好的谷料挑到酒坊里,對釀酒的師傅老四說,出酒的時候叫上我啊。
打開后院的柴扉,拐過兩條田埂,彎過一個荒冢,就到了酒坊。酒坊圍在一座宅院里,烏黑黑的蒼蠅在宅院的上空嚶嚶嗡嗡,酒糟的香氣四散。出酒的那天,祖父肩扛一個大酒缸,我手提兩個大錫壺,早早到了酒坊。錫壺是裝頭酒和尾酒的。我坐在石灶前,負責添火。大鐵鍋上罩著一個兩米多高的木甑,木甑上壓著一口盛滿水的鋁盆。一根細長中空的竹管從木甑頂端的切口上,連接到酒缸。祖父端來小圓桌,擺上腌辣椒、醬蒜頭、南瓜干等小菜,坐在酒缸邊,喝一口酒,搖一下頭,說,辣口,辣口,這樣的酒喝下去,再辣的太陽也扛得了。蒸汽彌漫了整個酒坊,酒香引來四鄰的酒客,小桌圍滿了人,有的站著,有的坐在灶墩上,品著剛出爐的熱酒。祖父酒量大,很少醉。假如他說話有些結舌了,臉色醬紅,不時地摸自己光光的腦門,手勢略顯夸張,他已經微醺了。
矮小,強壯,寬厚的脊背像一堵墻。這是我年幼時記憶中的祖父。吃過午飯,祖父端一條板凳坐在屋檐下,叫我:“給我刺刺水泡。”每到夏天,他的脊背上冒出密密麻麻的酒疹。酒疹有一個個細小的水泡,水泡破裂,疹水流過的皮膚會在第二天冒出珠泡。我用酒在他的背上抹一遍,再用竹簽把珠泡剔破。酒疹潰爛,有腥臭味。但我不怕,刺水泡仿佛是我的一種樂趣。我并不知道,祖父終身都被酒疹所折磨。他差不多有半年的時間是打赤膊的,穿一條寬大湛青色短褲,光著腳,腰上別著一個油亮亮的布煙袋。他坐在板凳上,躬起身子,像一面牛皮鼓——我認識了男人的身體,飽滿如牛,壯實如泥,渾身有瓷缸的釉色。
一個死人,三十二年后,仍然冰涼在我的記憶里。他是我的鄰居和尚老爺。他七十多歲,自然死亡。我母親說,和尚老爺死了,我?guī)闳グ莅荩麜S幽愕?。那年我六歲。我拽著母親的衣角,推開鄰居厚重高大的木門,看見門后的躺椅上蓋著一塊白布。母親把白布掀開,露出一張七十多歲的男性臉孔?;蛟S是光線陰暗的緣故,臉孔發(fā)黑,顴骨峻峭,嘴巴張開,露出不規(guī)則的牙齒。我嚇得嚎啕大哭,奪門而逃??謶值挠洃浘哂幸环N壓迫感。
我不知道這種壓迫感是否與生俱來。祖父臥床的那年秋天,祖母仙逝,年八十六歲。其實祖父過了八十歲,就不能下地了,而祖母還是異樣的強悍。祖母和祖父同庚,比祖父早一天出生。我的三姑離我家有五里路,八十歲的祖母還能一個上午走一個來回。她挎一個竹籃,提著時鮮菜蔬,顛著三個手指寬的小腳,沿山邊羊腸小道,給三姑送菜去了。有一次,到了日落時分,祖母被鄰村的石匠師傅送回家。祖母說,她走到夏家墓的十字路口,走錯了岔道,迷路了。鄰居冬瓜婆婆一次路過我家門口,對我說,別看你祖母身體好,可能你祖母先你祖父而去。我有些不高興,對活著的人議論死期是極不恭敬的。冬瓜婆婆臉上長滿皮癬,有一塊塊的花斑白,她說,你祖母的后腦門都豎起來了,你祖父腿腳雖不靈便,但腦殼像個南瓜,渾圓的。
坐在高腳凳上的祖父有點像個孩子。每到吃飯,他會說,今天怎么沒客人呢。有客人,就有人陪他喝酒了??腿藖砹耍谏献?,拉開架勢,吆喝我:“把酒拿上來,我要開開酒戒?!逼鋵嵥坎投己龋l都勸不住。他說,酒都不能喝,還做人干嗎。我祖母就罵他,一個老不死的老頭,飯都盛不了,喝起酒來有使不完的勁。祖父是個樂觀的人,即使下不了地,也還是清清爽爽的,他說,你別看我籮筐腿,我一輩子走了三輩子的路,你看看,這棟房子的木料,哪一根不是我從高漿嶺扛來的,一個晚上要走八十里山路,走了整整三年。祖母卻不一樣,神志有些迷糊,自己家的菜地也找不到,換下來的鞋子也不知道扔哪兒了。她有一個小菜櫥,有好菜,她就盛一碗,放在小櫥里,備用吃。她從來忘記吃,等她端出來吃,已經是個空碗。我母親把菜倒了,菜早已霉變,引來綠頭蒼蠅,嗡嗡翁,吵死人。
后院的棗樹下,祖母坐在笸籮邊,把舊鞋底拆下來,用米糊一層層地粘上布料,又一針針地納起來。祖父坐在她邊上曬太陽。隔一會兒,祖父喊一聲:“荷榮,荷榮?!蔽易婺笐宦暎骸袄项^子啊?!币粋€叫著,一個應著,但彼此都沒有別的話說。柚子花開的時候,整個院子有一種黏稠的青澀香味,給人潮濕溫潤的感覺。矮墻的瓜架一天天抽出絲蔓,撐開毛茸茸的瓜葉。一地的棗花如藍花布上斑斕的圖案。
1993年的秋天,是一個特別暖和的秋天。地氣上抽,田地金黃。干燥的泥土很容易讓人長夜瞌睡,山巒下的村舍寂寂。祖母在酣睡中再也沒有醒來。祖母面容慈祥,像一塊被雨水沖刷多年的瓦,紋理細密,手摸過去,有時間的質感。她的眼角有渾濁白色的液體。這是她每到秋天就有的。每到秋天,祖父端一把鋤頭,提一個竹籃,到山澗邊,挖一些金錢草、蛤蟆草,曬干,熬湯給祖母喝。
死亡變得不像我恐懼中的那般可怕——一個拒絕聆聽和觀看世界的人,不會介入喧嘩。祖父睡在另一個房間,他靜靜地聽著我們干涸的痛哭,只有在沉睡的時候,他不斷地叫:“荷榮,荷榮?!甭曇舻统粒褚还蓭r漿埋在廢棄的井里。十多年之后,我仍然能聽到這個聲音,從井蓋的裂縫里突然冒出來,蕩然回響。祖母的房間一直空在那兒,麻絲的蚊帳泛著淡黃色,草席還留有熟睡人的體溫。祖父有時候整個下午坐在床沿上,仿佛他在等著熟睡的人醒來。他用手摸摸草席,摸摸枕頭,拍拍被子上的灰塵,把半暗的窗子完全打開,從衣柜里翻出祖母的鞋子擺在床前。仿佛這是一天的早晨,他們穿衣下床,開始一天的生活。仿佛他們一生經歷的事情,又重新開始。
溽熱的夏天,南方的空氣會冒出噼噼啪啪的火花。三哥背著祖父去饒北河洗澡。菟絲子纏繞著柳樹,西瓜地上的茅棚在曠野里顯得孤零零。饒北河在村口形成半月形的河灣,洋槐像瀑布一樣,翻卷著向上噴涌。祖父的手臂干枯如藤條一般,搭在三哥的肩膀上,腳細瘦,彎曲,略有變形。祖父的身體,在那漫長的歲月里,都漲滿潮水,洶涌著力量,現(xiàn)在潮水已經完全退卻,露出石頭嶙峋的河床。他甚至說話都需要耗費巨大的精力。祖父曾經是村里最好的水手。饒北河暴漲的季節(jié),上游沖下來浮木,他跳進水里,把浮木撈上來。他打個赤膊,泥礅一樣壯實,闊大的腳板打在地上,有噗噠噗噠的聲音,大腿上的肌肉一坨一坨地晃動,晃動得那樣有節(jié)奏。他扛著浮木,豎直的腰板就是我記憶中的墻。根根浮木都可以做房梁,一個雨季,我家的后院堆滿了木頭。
坐在埠頭的石礅上,祖父像一團曬干的麻子馃。他胸脯上,腹部上,原有的碩大肌腱像水滲進沙子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黝黑的一層皮耷拉下來。他背部酒疹留下的白色斑點,呈鹵花的形狀,一小朵一小朵,綴連著。祖父說,老四(我三哥),你明天早上叫難民來,給我剃一個頭。難民是個剃頭師傅,每月的十五那天,他都要給我祖父剃頭,這個習慣保持了二十多年。其實,我祖父在七十來歲的時候,頭發(fā)全掉光了。剃頭的時候,難民扎起馬步,脖子上搭一條破布一樣的藍色毛巾,流著稀稀的鼻涕,用剃刀細心地刮祖父頭上稀疏的絨毛。老四說,我明天會準備兩個好菜,拎到夏家墓的。我們把祖母一個人扔在夏家墓的荒岡上。
看上去他像一只抽空的氣球,干癟,皺皺地扁著。他的陽具緊縮在胯襠里,看起來和一只田螺沒有區(qū)別。我給他穿衣服的時候,他還略有羞澀。他說,我給你穿衣服的時候,你還是個小孩,一晃眼二十多年了,怎么就像昨天一樣。他又說,你該結婚了,我想看看你小孩是不是和你一樣站在灶臺上往鍋里拉尿。我說,會的,有適合的就結婚。他笑了起來,露出空空的牙床。他說,結婚就是搭伙燒飯,不要彼此計較。我想起小時候,我和他一起上廁所,射尿比賽,看誰尿射得更遠。他把尿射過梁上,嘟嘟嘟,把豬淋得渾身尿騷?,F(xiàn)在他每次拉尿都要我扶著,他一手撐著墻,一手掏進褲襠,掏了好久什么也掏不出來。他的尿從那個田螺殼里滴出來,一滴,一滴,不成線,像陣雨后的瓦檐水。有一天,我祖父對我說,你把酒缸搬到你父親房間去吧。我說,這個酒缸在你身邊有五十多年了,還是放在你這兒吧。祖父說,酒一點味兒都沒有,倒像一把刀子,割人。我把手按在祖父的上腹部,說,你可能胃受寒了。他戒酒沒幾天,整個人完全失去了知覺。他躺在床上,癟著嘴巴,眼睛蒙上一層灰白色的翳,額頭冰涼。我們叫他,他喉結蠕動,好像他的聲音從千里迢迢趕來,匯聚在喉管里,再也走不了,彼此扭結,形成洪流,卻沖不出那道閘門,被堵著。他厚重的眼瞼包裹著一個曠闊邈遠的星空,星光細雨般撒落。瓦藍深邃的星空,他反反復復地夢見它,他變得越來越輕,一縷光一般與整個蒼穹融為一體。
我的女兒驄驄今年七歲,像蟑螂一樣害怕炎熱的太陽,她不知道饒北河有多寬?;蛟S她無需知道,夏家墓矮小的荒岡上,是我記憶的源頭。那是我龐大家族最高的山峰。山岡有常年油綠綠的山茶樹,荒草遍野,苦竹和巴茅被風吹動的時候,有嗚嗚嗚的聲響。我有多年沒去那兒,仿佛它與我的生活無關。我的父親今年七十三歲了,戴著一副假牙,頭上稀疏的毛發(fā)淪為配角,即使他一個人吃飯他也把持著上座,一餐半碗燒酒,吃很咸很辣的菜。很小的時候,我畏懼的一件事情,是祖父離我們而去。一家十三口的吃喝,都是祖父一人操持的,開荒種地,我們怎么吃也吃不完。父親則是一介書生,除了會寫毛筆字,造造賬冊,什么事情也不會做。衰老猶如黃昏,在日落時分準時降臨。
時間是一種腐蝕劑,沒有什么東西不可以被它腐蝕。人從出生開始,它就潛伏下來,像個伺機而動的特務,隨時準備摧毀一切。我們強大的時候,鄙視它,覺得它是條蛔蟲而已,吃一把韭菜就可以把它排出體外。事實上,我們錯了,時間是液體的,分布在我們的毛細血管里,它每天排泄出我們無法察覺的腐蝕液,侵襲我們。毋庸置疑,我們都是時間的標本。能夠衰老的人是有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