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曉
我陪母親吃過晚飯,就用輪椅車推母親去勞動公園散步。
盛夏的傍晚,沒有一絲風(fēng),天氣悶熱。我把輪椅車從二樓搬到一樓樓口,又上樓攙扶母親下樓,攙扶母親上輪椅車,忙出一頭汗。
母親坐在行進的輪椅車上,望著路旁郁郁蔥蔥的樹木,一臉的愉悅。路上的行人紛紛向母親行注目禮。母親臉上露出自豪感,眼睛炯炯有神。我受到了鼓舞和鞭策,一臉自豪地推著母親,腳步更加豪邁有力。
二十五分鐘后,我和母親終于來到了勞動公園湖邊。我已汗流浹背,襯衣濕透一大片。我掏出手絹,擦了擦臉上的汗水,攙母親下車,讓母親坐在湖邊的石墩上乘涼。
晚霞映紅了清澈的湖水,微風(fēng)吹過,波光鱗鱗。成群的魚兒在湖水中游來游去,眨眼間就不見了蹤影。湖邊的垂柳倒映在湖水中,隨風(fēng)蕩漾。遠處,彩色小船在湖水中游弋,隱隱傳來歌聲笑語。母親靜靜地望著湖水,好像在回憶往事。母親就愿意這樣默默地坐在湖邊,誰也不去打擾她。母親說,這就是幸福。
我坐在母親身邊,感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一小時后,我推著母親繞湖賞景。然后,去幽靜的“雅園”小坐。
走進雅園的月亮門,白墻碧瓦,小橋流水,綠樹成蔭,還有一座長條形花壇?;▔锸㈤_著牡丹、芍藥、玫瑰……香氣飄來,沁人心脾。簡直是世外桃源!
我和母親靜靜地坐在花壇邊,望著湛藍的天空,享受著人生的幸福。這里寂靜極了,幾乎看不到什么人。偶爾,有幾只小鳥歡叫著從眼前掠過,轉(zhuǎn)個急彎飛向高空,復(fù)又歸于寂靜。
無意間,我看到甬道那邊的樹林里有一位女人,正在慢悠悠地打太極拳。定神一看,這女人身材修長,留著齊耳短發(fā),身著白色短袖襯衫,灰色褲子,藍色運動鞋。這女人打拳的動作有些僵硬,雙腿好像有毛病。這時,我發(fā)現(xiàn)一雙鋁合金的拐杖杵在一棵樹干上,才恍然大悟,原來是個殘疾人。
女人打完一套太極拳,掏出手絹擦了擦臉上的汗水,拄上雙拐,向花壇這邊走來。女人看上去有五十多歲,長得慈眉善目、端莊秀麗。
我主動打招呼:“大妹子,你的腿怎么了?”
女人回答:“股骨頭壞死。”她在離母親兩米遠的地方坐下來。
我走過去說:“可以做手術(shù),換上金屬的股骨頭,就不用拄拐了?!?/p>
女人說:“我的病情還沒有那么嚴重。其實,我不拄拐也能走。我不想過度損傷股骨頭,才拄了拐?!?/p>
我“噢”了一聲,點了點頭。
女人看著母親問:“這是你母親吧?”
“是?!?/p>
“多大年紀?”
“八十五?!?/p>
“你父親還在嗎?”
“不在了,兩年前沒的,一直沒敢告訴母親,騙她說,父親在住院?!蔽覊旱土寺曇粽f。
“她自己能走嗎?”
“能,走得慢,不能走太遠。所以,我?guī)鰜砭陀幂喴诬??!?/p>
“跟你一起過嗎?”
“不,自己過,有保姆照顧。我隔兩天來看母親一次,推她出來散散心?!?/p>
“你母親身體怎樣?”
“除了有輕微的腦血栓和糖尿病外,其它什么病都沒有,血壓也不高,五臟六腑的功能比年青人都好,能吃能睡,活一百歲沒問題?!?/p>
女人笑起來,一雙好看的眼睛笑成了一彎月亮。她把身體挪向母親,說:“大娘,您是有福之人啊!”
母親“啊”了一聲,沒聽清女人的話。
我說:“我母親耳朵有點背,你得大聲跟她說話?!?/p>
女人大聲說:“大娘,您有幾個兒女。”
母親這回聽清了,伸出四個手指回答:“四個兒子。”
“哪個兒子對你好?”
“都好?!?/p>
……
女人和母親熱聊起來。這是我最希望看到的情景。平時,母親整天呆坐在家里,除了保姆,沒有人跟她說話。久而久之,母親的神情都變得麻木了,語言功能也衰退了。今天有人跟她主動說話,母親很興奮,眉飛色舞,耳朵也不背了,有問必答。聊著聊著,母親竟情不自禁地唱起了當(dāng)年的老歌,“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qū)的人民好喜歡……”邊唱邊用手打著節(jié)拍,高興得像個孩子,簡直是返老還童!我覺得,晚年的母親太需要有人和她聊天。
天慢慢地黑了下來。我把母親攙上輪椅車,與女人告別:“再見了大妹子?!?/p>
母親伸出手說:“再見?!?/p>
女人握著母親的手說:“大娘,我每天這個時間都在這里打拳,明天見?!?/p>
母親緊緊握住女人的手,久久不愿松開:“明天見,明天見。”
路上,母親說:“三兒,明天你還帶媽來勞動公園?!?/p>
我說:“好好?!?/p>
三天后的傍晚,我又推著母親到勞動公園散步。先在湖邊坐一小時。然后,推著母親到雅園的花壇邊小坐。女人正在樹林里打太極拳,見我們來了,笑著和我們揮揮手,又接著打拳。母親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女人打拳,眼睛里充滿了期待。
女人打完一套拳,掏出手絹擦擦汗,就拄著雙拐走過來,坐在母親身邊,拉著母親的手笑著說:“大娘,你怎么兩天沒來呀?”
母親看著女人,像個犯了錯誤的小學(xué)生,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我解釋說:“我們家哥四個,老大在外地,在金城的哥仨輪班來看母親,每天來一個。今天輪上我的班,就帶母親來了?!?/p>
女人點了點頭:“怪不得,怪不得?!?/p>
“你父母有多大年紀了?”
“早就不在世了。如果活著,都一百歲了。”
我一驚:“你……你今年有多大年紀?”
女人說:“六十,屬蛇。”
我又一驚:“真看不出來,我還以為你比我小呢?!?/p>
“你屬啥?”
“屬猴?!?/p>
“你應(yīng)該管我叫大姐才對?!迸诵ζ饋?。
“是,應(yīng)該叫大姐。你孩子結(jié)婚了吧?”
“我女兒結(jié)婚五年,外孫女四歲?!?/p>
“和女兒一起過吧?”
“不。女兒在深圳?!?/p>
“家里就你們老兩口?”
“不,就我一個人?!?/p>
“丈夫呢?”
“離了。”
“因為什么?”
“感情不合?!?/p>
“你為什么不再找一個?”
“不找了,不找了,一個人生活挺好的。”
母親安靜地聽著我們聊天,一臉的慈祥和幸福。
“一個人生活太孤獨,也寂寞,還是應(yīng)該找一個,有個頭疼腦熱的,起碼身邊有人給你倒水遞藥。”
“其實,我個人的條件非常好,每月有兩千塊錢的退休金,啥負擔(dān)也沒有。我還有兩處房子。我住在剛剛回遷的新樓里,把老房子出租,每月又有一筆收入。唉,就是這兩條腿不爭氣?!?/p>
“你一個人生活不寂寞嗎?”
“不寂寞。我每天生活得很快樂,很充實?!?/p>
“每天都干些什么?”
“買菜,做飯,收拾屋子,洗衣服,織毛衣,看電視,聽收音機,晚上來這打太極拳……總之,我把生活安排得比上班還忙,沒有閑的時候?!?/p>
“你一個人生活,你女兒在深圳能放心嗎?”
“不放心,每個月都給我打一次電話,問我身體情況。我就告訴她,我很好,不用惦念?!?/p>
“女兒多長時間回來看你一次?”
“一年?!?/p>
“你要是夜里突發(fā)急病,身邊又沒有人,怎么辦?”
女人笑起來:“這個我想得開,順其自然。如果是突發(fā)心腦血管疾病,一下子死在床上,沒有任何痛苦,不是挺好嗎?”
我皺起眉頭:“人腐爛在床上,傳出去,總不是一件體面的事情吧?”
女人又笑起來:“人都死了,還用想那么多嗎?”
我被女人這種樂觀豁達的生死觀震驚了,一時語塞。
天黑了下來。分手的時間又到了。我們有些依依不舍。母親握著女人的手,久久不愿松開。
我問:“你家離公園遠嗎?”
女人說:“不遠,公園西邊?!?/p>
我說:“那我們是一道,一起走吧?!?/p>
女人笑著說:“好??!路上還可以接著聊?!闭f著,就拄著雙拐,和我們并肩同行,邊走邊聊。
很快,就到了女人家。女人指著馬路北邊一片竣工不久的高樓說:“我家就住在這里,第二排樓。”
我停下腳步,望著高樓說:“這樓好高呀!你家住幾樓?”
女人說:“二十二樓。”
我說:“你這樣的身體,樓層太高了?!?/p>
女人笑著說:“有電梯,一摁電鈕就上去了。再見!”
我說:“再見!”
母親久久地望的女人背影,直到看不見。
我推起車說:“媽,她獨生女兒在深圳,她一個人生活,非常樂觀?!?/p>
母親贊嘆道:“這是個堅強的女人?!?/p>
我說:“是。男人都未必能做到這一點?!?/p>
三天后,天空陰云密布。我又來看望母親。吃過晚飯,母親就張羅著去勞動公園。我指著窗外的黑云說:“媽,要下雨,今天不能去公園。”話音剛落,外面就電閃雷鳴。接著,就下起了大暴雨,玻璃窗被雨點打得啪啪作響。
母親一臉失望:“我想看看拄雙拐的女人,和她嘮嘮嗑?!?/p>
我說:“下這么大的雨,她也去不了公園。下次吧,下次我來,一定帶你去公園,和拄雙拐的女人好好嘮嘮嗑?!?/p>
又過三天。藍天白云,風(fēng)和日麗。我懷著愉悅的心情去看望母親。一進屋,母親就催保姆快點做晚飯,吃完晚飯好去公園。保姆做飯很麻利,很快就把熱氣騰騰的飯菜端到了飯桌上。
吃完晚飯,我就用輪椅車推著母親去勞動公園。一走進公園門,母親就說:“先去雅園,看看拄雙拐的女人來沒來?!?/p>
我就推著母親去了雅園。我和母親在花壇兩側(cè)的樹林里找了半天,也沒看到拄雙拐的女人。
母親說:“拄雙拐的女人咋沒來呢?”
我說:“媽,我們來早了。她一小時后才能來。我們還是先到湖邊坐坐吧?!?/p>
母親說:“也好?!?/p>
我就推著母親去湖邊,坐在湖邊的石礅上乘涼。母親坐了一會,有些心不在焉:“這里沒有雅園好,還是去雅園吧?!?/p>
我知道母親是想早點見到拄雙拐的女人,只好推著母親去雅園。
拄雙拐的女人依然沒來。
我和母親就坐在花壇邊上等拄雙拐的女人。一直等到天黑,一彎月亮已經(jīng)笑瞇瞇地出來了,拄雙拐的女人也沒來。
母親抬頭望著月亮,自言自語地說:“拄雙拐的女人說,她每天都這個時間來打拳,今天咋沒來呢?”
我說:“也許她家有事。媽,月亮都出來了,我們回家吧?!?/p>
母親一臉無奈地點點頭。
一晃,又過了三天,我又去看望母親。母親更急了,早早就讓保姆把晚飯做好,擺在飯桌上等我。我一進屋,母親就催我快吃飯。
這天傍晚,我早早就推著母親去了勞動公園。一進公園門,母親就說:“先去雅園,看拄雙拐的女人來沒來?!?/p>
我推著母親來到雅園花壇一看,拄雙拐的女人不在。
母親說:“我們坐在這里等吧,她今天肯定能來。”
我掏出手機,看了一下時間:“媽,時間還早,要來也要一小時以后。還是先去湖邊坐坐吧?!?/p>
母親點了點頭。
到了湖邊,我攙扶著母親坐在石墩上,自己坐在母親旁邊的石墩上。楊柳依依,碧波蕩漾,晚霞滿天,風(fēng)景這邊獨好!我拿出手機,給母親拍了幾張照片,一張一張地給母親看。母親很高興,不停地叫好。
一位報童抱著一摞報紙走過來,邊走邊喊:“看報看報,今天的金城晚報……”
我掏出錢,買了一份金城晚報,瀏覽起來。頭版的一條新聞突然闖進了我的眼簾。新聞標題是,《拄雙拐的女人死在家中無人曉》。
我一驚,馬上聯(lián)想到了在雅園見到的那位拄雙拐女人……我快速掃視文章內(nèi)容:
“家住勞動公園附近的吉麗(化名)女士今年六十歲,剛搬入新居兩個月,獨自一人生活。鄰居發(fā)現(xiàn)吉麗一連三天沒出屋,就去敲門。屋里沒有動靜。鄰居從門縫聞到異味,立即報警。警察趕來,開門一看,吉麗身著睡衣俯臥在客廳里,離門口只有半米距離,右手握著手機,左手伸向房門,身體已經(jīng)腐爛……”
“據(jù)鄰居說,吉麗女士從自來水公司退休,身患股骨頭壞死十幾年,平時出門拄雙拐行走。與丈夫離婚多年。有一獨生女兒三十六歲,在深圳成家生子。女兒每月給吉麗打一次電話,詢問母親身體和生活情況,吉麗總是報喜不報憂……”
母親問:“三兒,你看什么呢?”
我急忙折上報紙:“隨便看看,金城晚報都是一些家長里短,沒有你感興趣的事情。”
母親說:“那咱去雅園吧,拄雙拐的女人該來了?!?/p>
我不想把晚報上的不幸消息告訴母親,就說:“好,我推你去雅園,找拄雙拐的女人嘮嗑。”
我一邊推著母親向雅園走,一邊考慮如何向母親解釋這件事……很快,我就編好了一個溫馨的短信。
到了雅園花壇,我陪母親在樹林里找了半天,也沒發(fā)現(xiàn)拄雙拐女人的身影。
母親自言自語地說:“這個時間也該來了,咋還沒來呢?”
我說:“可能時間還早點,我們坐這等一會,會來的?!?/p>
母親點了點頭。我攙扶母親坐在花壇邊。母親一臉期待地望著遠處的月亮門。
我拿出手機看起來。突然,我興奮地對母親說:“媽,拄雙拐的女人給您發(fā)短信了!”
母親也興奮起來:“什么內(nèi)容,快告訴媽!”
我把手機遞到母親面前:“都寫在上面,你自己看?!?/p>
母親把手機一推說:“媽眼睛花,看不見,你給媽讀。”
我這才煞有介事地看著手機,讀起編造的短信:
“大娘您好!我女兒在深圳買了一套三室一廳的新樓,把我接到深圳安度晚年。今天下午,我和女兒已經(jīng)平安到達深圳。大娘,我們一南一北,相隔萬水千山,很難再見面了。我非常懷念和大娘在雅園聊天的幸福時光,耳邊常常回響著大娘唱的那首《解放區(qū)的天》。如果我有機會回金城,我還會去勞動公園雅園打拳,和大娘聊天,聽大娘唱歌。遙祝大娘身體健康!生活幸福!”
母親聽得一臉陶醉,半天才回過神來,問:“讀完了?!?/p>
我說:“讀完了?!?/p>
母親說:“媽還沒聽夠。你再給媽讀一遍。”
我又盯著手機給母親讀了一遍。
母親說:“這個拄雙拐的女人有文化,信寫得很好。我要是還當(dāng)領(lǐng)導(dǎo),就要重點培養(yǎng)她。”
我附和說:“應(yīng)該應(yīng)該?!?/p>
母親說:“三兒呀,你當(dāng)兵那會,每從云南來一封信,我和你爸都搶著看,怎么看也看不夠。回家,你把這個手機短信給媽抄在信紙上,就當(dāng)媽收到了一封深圳來信,媽要戴著花鏡再看幾遍?!?/p>
我心里一陣酸楚和疼痛,強做笑臉說:“好,好。”
母親抬頭看了看天:“月亮都出來了,我們回家吧?!?/p>
我說:“媽,我回家就給你抄信。”
我推著母親默默地往家走。我望著母親花白的頭發(fā)和瘦小的身軀,四十年前母親送我參軍的情景又浮在眼前……繼爾,我想起了許多往事……母親這一生,把一切都無私地給了她的兒子……我又想起了那個拄雙拐的女人,她對她的女兒不也是奉獻了一生嗎?可我們當(dāng)兒女的給母親回報了多少呢?滄海一粟都沒有!可憐天下父母心!我的鼻子一陣陣發(fā)酸,耳朵里回響起孟郊的《游子吟》:“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p>
不知不覺,我的眼前已經(jīng)一片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