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相崧
1
大家發(fā)現(xiàn)他們的時候,那個男青年已經(jīng)抓住了傻子的衣領,掄開巴掌,正往他臉上狠狠甩著耳光。傻子一只眼睛已經(jīng)烏青,平日梳得整整齊齊的頭發(fā)垂下來,凌亂地遮住前額。小區(qū)里的人平日對這個傻子,心里都有些莫名的畏怯。因為,他們憑經(jīng)驗知道,傻子大多都有些蠻力。今天,傻子卻讓大家都有些失望。他一開始還掙扎了幾下,很快就敗下陣來,再沒有奮起抵抗的意思。這讓大家猜測,今天,他肯定是先做了什么理虧的事兒。
這猜測很快得到證實,圍觀的人群里有一個說,他剛才看見,傻子偷摸了一個年輕姑娘的腚。那姑娘始終和男青年在一起,也許是他的女朋友,也許不是。他們兩個都不是本小區(qū)的人,大家從來沒有見過他們。男的染著黃毛,穿著T恤,右胳膊文著一條龍。女的臉盤很小,皮膚也很白,眼睛狐狐著,看上去很騷。那一頭長發(fā)顯然花錢拉直過,垂下來,不時地被她用手捋一下。
他們倆年齡差不多,大約二十幾歲,身高也差不多,大約都是一米七零左右。這樣一來,就顯得女的特別高,男的特別矮。矮是矮,卻健壯。那男的每掄一次胳膊,動作都有些夸張,仿佛是表演給那女的看。那女的也仿佛投入地欣賞著這場專門獻給她的表演,大呼小叫。她上身穿著黑色薄紗短衫,領口松松垮垮,有意無意地露著深深的乳溝。她觀戰(zhàn)時拍著手,穿著白色牛仔褲頭的屁股一撅一撅,就顯得腿越發(fā)長,身子越發(fā)苗條。
如果是小區(qū)外面的人,肯定不會想到,挨打的是一個傻子。因為,那人平日穿著干凈,甚至可以說頗為體面。他還愛拿個手包,成功人士拿的那種,黑色牛皮,銀色拉鏈,看上去很有型。他那樣笑笑地朝你走來時,如果不知道,你肯定不會想到馬上躲開,甚至還會有主動上去認識一下的沖動。
“哥,今天星期幾?”
這是他一貫跟人搭訕的開場白,凡是男人,一律喊哥,不管年齡大小。有人猜測,也許,他就算見到自己的親爹,也要喊哥,不過,因為他母親從搬來這個小區(qū),就是個寡居的女人,所以此話無從考證。他一般會問人星期幾,或者幾號。如果臨近什么節(jié)日了,這臺詞還會換,“哥,離過年還有幾天?”“哥,快到八月十五了嗎?”他說這話時,臉上是笑笑的,但從這笑里,尤其是那眼神里,就能夠感覺出些不尋常了。他已經(jīng)傻氣側漏了。這時,一般人也就要板起臉,恐懼地躲開了。這恐懼是潛在的,仿佛他就是一座活火山,雖然此刻溫和著,卻說不定啥時就會噴出巖漿。
當時,是下午五六點鐘,太陽讓一棟高樓遮擋住了,飄蕩了一天的暑氣,卻還沒有絲毫褪去的跡象。開始,那年輕人和傻子動起手時,大家還沒下班,小區(qū)里的人也不多。有些已經(jīng)放學的孩子正在小廣場上玩耍,接他們回來的老人把車子停在一旁,正坐在樹下的臺階上乘涼。在平常,他們看著孩子們在那兒玩上一會兒,就要領著他們,回家做晚飯去了。
小區(qū)不大,卻是這座小縣城最高檔的。一般小區(qū),都是樓間距特別小,綠化不夠,這里不但不小,還有花園、棋牌室,甚至有一個小廣場。小廣場在小區(qū)的中心,橢圓形,旁邊就是一條交通主干道。小區(qū)車位緊張,干道旁的人行道上就經(jīng)常臨時停著些車。有人看見,那一對男女就是從一輛灰色的奧迪車上下來的。他們下來車,正好遇上了從對面走過來的傻子。有人聽見,那對年輕人仿佛是要買一套房子,或者租一套房子,跟傻子打聽。傻子點了點頭,很熱情地給他們指點著。男青年鎖上車門,轉身往那邊走,女的在后面跟著,沒走幾步,就花容失色,“嗷嗷”大叫起來。
“這——腚!”
那個傻子并沒跑,站在原地,臉上的表情色色的。他把一只手舉到臉前,捻著手指,口氣里有幾分夸贊,也有幾分得意,慢悠悠吐出這兩個字。
那個男青年肯定什么也沒看到,卻從女人的嚎叫和表情,馬上明白了發(fā)生的一切。他身手敏捷地跳過去,像個技高一籌的拳師,握緊一只拳頭,跳起身,切中要害,一下就封了傻子的眼睛。傻子臂下夾著的手包一下掉在地上,發(fā)出一聲空洞的悶響。他捂著眼睛,身子像麻蝦一樣佝僂下去,緩緩蹲在了地上。第二天,大家談起此事,好多人都說那青年肯定是個“練家子”。當時,那“練家子”轉身望著姑娘,像是想要用話撫慰一下。那姑娘卻沒等他開口,就跺著腳,指著傻子,大叫著,“打他,打他!”
“練家子”接到號令,像拳擊手做準備工作一樣,一蹦一蹦地,交替踢踏著雙腳,又連著扭動了幾下脖子。他突然停住,泄憤似的把腳下傻子填滿廢紙的手包踢出老遠,隨之,像捏一只小雞一樣,抓住傻子的脖領子,將他提溜了起來。傻子護著眼睛,身子還沒伸直,肚子上就挨了青年一記上勾拳。他青蛙一樣“哇”的叫了一聲,捂在眼上的手也就無力地松開,露出了那只熊貓眼。
那傻子一只手捂著肚子,一只手就去抓撓鉗在脖領子上的那只手。他拼命想把自己掙出來,卻如同一條咬上鉤的魚兒,越掙越緊。他很快放棄了這種努力,騰出手來,試圖改變策略,以攻為守。他握緊拳頭,欲襲擊對方心口,卻沒想到被對方就勢一拉,便朝前跌撞了幾步,在人行道上摔了個“狗吃屎”。
他的反抗,越發(fā)激怒了對方。在他四肢著地、引得圍觀的人群發(fā)出一片叫好聲的時候,那青年“啪啪”地按著自己的手指頭,粗魯?shù)亓R著什么。
2
人們簇擁在一起,已在路邊站成了一個半圓。他們的叫好聲,讓那姑娘顯得有些吃驚。因為,照理說,被打的是小區(qū)里的人,他們兩個是外來的。雖然并不理虧,但追到別人門口來打架,即使沒人出來給對方幫忙,也至少應該有人勸解。她朝圍觀的人群望去,在他們中間,除了剛才在廣場上玩耍的孩子、看孩子的老人,還多了些剛剛到家的上班族。這些上班族有的騎著自行車、電動車,人還在車座上,一條腿搭下來,撐著地;有的把車子撐在一邊,抱著膀子,站在那里看。有些開車的,一進小區(qū),也就很快注意到了這里發(fā)生的一切,把車子停進車庫或車位,也趕來了。他們將三個人包圍在中間,津津有味地指點著。
在一個小區(qū)里生活,絕不會有人不知道這個傻子。他和他那寡居多年的母親組成的古怪家庭,也毋寧說是這個小區(qū)知名度最高的家庭。在他們中間,很多人都受到過傻子的騷擾。傻子愛抽煙,或者不如說煙癮很大。他在小區(qū)里游蕩,遇到男人,不管是青年中年還是老年,都要張口跟人家要煙。
“哥,有煙嗎?”他常常湊到你的跟前,伸出一只手去,認真地問著。當然,他還懂得禮尚往來,有時,他也會捏著一根煙問,“哥,抽煙嗎?”因為他的母親對他抽煙限制很嚴,不準門口小賣鋪里賣給他,這樣的情況并不多見。開始,大家都裝聾作啞,可后來發(fā)現(xiàn),不理是不行的,他會以為你真的沒聽見,把聲音提高八度,幾乎吼著把原來的話重復幾遍。他說這話時,要么臉上古怪地笑著,帶著討好;要么就兇巴巴的,像是要朝著人發(fā)火兒。
有些善良的老年人,或者外面來小區(qū)臨時辦事兒的,會真的掏出煙來,遞給他一支。他銜在嘴上,會繼續(xù)給人家討火兒。這些給了他煙的人,也未必心里不帶著幾分厭惡。這樣做,只不過為了盡快把他支開。中年人和青年人平日比較忙,也愛面子,就會不耐煩地擺擺手,或者兇兇地說一句,“誰是你哥,滾一邊去!”他有時會涎著臉,繼續(xù)哀求,說,“哥,行行好吧,給支煙吸?!庇袝r就會目露兇光,轉身跑走了。
在這小區(qū),和傻子名氣不相上下的,就是傻子的母親。那是個六十來歲的高挑女人,穿著講究,頭上的短發(fā)有些發(fā)白,卻一絲不亂。據(jù)她的鄰居說,在她搬進小區(qū)后的半年里,誰都不知道她的兒子是個傻子;甚至沒有人知道,她還有個兒子。她每天早晨去鍛煉,晚上去跳廣場舞,白天騎著三輪車買菜。在樓下遇上鄰居,也會站著聊上一會兒。從不多的幾次交往中,大家約略知道,老人是一名退休教師,領著豐厚的退休金,衣食無憂。她年輕時就離異了,一直沒有再嫁。在大家印象中,她幾乎沒有提起過自己的孩子,也沒有提起過這些年為什么沒想過再找一個老伴兒。
大家在后來知道她有個傻兒子之后,才悟到當初就應該發(fā)現(xiàn)她生活的奇怪,卻又都驚訝,自己為什么那時竟沒絲毫覺出。有人總結,他們之所以沒有懷疑這女人的生活,是因為她渾身上下透露出的那種氣質,真的把人給鎮(zhèn)住了。那女人身上透出的是一種自信和高貴,那氣質能讓人推測出她年輕時即是個漂亮得讓人目瞪口呆的女人,卻又不僅僅因為漂亮,還有些說不清的更加豐富的東西。那東西,讓人感覺她仿佛是一個退休干部,或者其他有著特殊經(jīng)歷的人,這些特質綜合起來,制造的一種氣場,讓她不容侵犯、冒犯,甚至輕視。
一個夏天的晚上——那時,他們母子已經(jīng)入住這座小區(qū)半年之久——她的鄰居下樓扔垃圾,才發(fā)現(xiàn)了那個在樓道門口站著的光著膀子的傻子。他因為長時間不見天日,再加上需要吃藥維持鎮(zhèn)靜(要不就會喊叫,唱歌,讓鄰居聽到),皮膚已經(jīng)白得像個面團兒。那個鄰居扔了垃圾,倉皇逃回家里,緊緊鎖上了防盜門。
這事兒再明白不過,這個高貴的退休女教師,在最初半年里,一直企圖隱瞞她兒子的病情,或者說,隱瞞她這個傻兒子的存在。這種情況,在她偷偷放傻兒子出來,或者她兒子自己偷偷跑出來透透氣的一個晚上,忽然發(fā)生了變化。第二天,整個樓道里的人在上班之前,都已經(jīng)在談論著昨天出現(xiàn)的那個傻子了。這樣一來,她也不需要再隱瞞下去。在以后的日子里,這個皮膚白得有些不正常的傻子,也就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鄰居們的視線里了。有人看見,他站在樓道口,抽著煙;有人在他回家時,悄悄跟上去,看見他敲了那老女人的門;有人甚至在樓下,聽見他跟在那個女人身后,像個孩子一樣纏著她,叫她媽媽。
這里有一個傻子,這消息像一噸重量級炸藥的引爆,沖擊波涉及先是整個樓道,接著整棟樓,最后,連整個小區(qū)都震動了。在整個小區(qū)都為這件事實震驚著,并把那傻子和老女人聯(lián)系在一起,背后指指點點的時候,那老女人還是每天抬著高貴的頭顱,按部就班地生活著。晨練,買菜,跳廣場舞。大家看到那個女人時,眼神里都有些好奇和憤怒,可在那老女人看來,也許,她并沒有義務做出任何解釋,也無需做出任何說明。
在最初的日子,如果不是被他母親囚禁那樣長的時間,皮膚病態(tài)地蒼白著,應該說,大家并不容易認出他是個傻子。因為,除最初那個晚上,他光著膀子之外,以后每次出來,都衣冠整齊,甚至可以說頗為整潔、講究。他有時穿著潔白的短袖襯衫,下身搭配著咖啡色西褲;有時是一件針織T恤,配上運動短褲或者休閑褲。他的外形設計師,不用說,當然是那個六十歲上下的老女人,他的母親。
那個老女人可以讓他看上去跟普通人一般無二,卻并不能約束他的言行。他往往是一張嘴就泄露了那可怕的秘密,讓人先是哭笑不得,接著,馬上明白過來,他只不過是上帝失手造出的一件次品。別的不說,那句逢人便喊的“哥”,便將他的智商暴露無遺。
在小區(qū)里,他想小便的時候就往墻根前一站,或灌木叢后一躲,隨地小便,也不管旁邊有沒有人。大家經(jīng)常能看到,他的褲子只提了一半,就從樹叢后面出來,還露著半個臀部。
這個傻子還很喜歡唱歌,時不時地,大家就能聽到他在什么地方大聲嚎叫,也聽不出什么調子,只是在那邊嚎。
“大姑娘美,大姑娘浪……”
“朋友啊,朋友……”
他的聲音那么大,隔了好幾棟樓都能聽得到。
在大家遠遠看見他的影子就想躲開之后,他更加頻繁地在小區(qū)里游蕩了。他又是那樣愛說話,不論看見誰,都要搭訕兩句。
“哥,干啥去?”
“門口,買瓶醬油!”
“哥,啥時候回來?”
“一會兒?!?/p>
“哥,快過年了不?”
“……”
“哥,問你哩,咋不吱聲?”
那人不回答,騎上車子,腳底下蹬得越發(fā)快了。這樣一來,他的嗓門兒也就提得更高了,嚷得好多人遠遠就能聽到。
3
那個傻子如果只是如此而已,也只是帶給大家一些小小的煩惱。當然,大家之所以對他生出極度的厭惡,甚至有些人家最終忍無可忍,做出低價賣了這里的房子,重新買房搬出去的決定,還有其他原因。
那老女人把傻兒子打扮得很干凈,利落,卻沒有辦法管住兒子那張嘴。那傻子的嘴碎,也瞎。人們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有這毛病,是在一個早晨。當時,他剛跟同樓道的一個男人要了一支煙,點上吸著。旁邊樓道出來一個年輕女人,提著垃圾袋,往樹下的垃圾桶走。那傻子眼睛盯著女人一扭一扭的屁股,便有些詭異地笑了起來。
“你看那腚,多好!”他往那邊一指,跟旁邊男人說。
那男人沒有料到他會說這話,先是詫異地盯著,明白過來之后,忽然笑了。那笑里含義很多,有匪夷所思,甚至有些贊許和驚嘆。女人仿佛也聽到些什么,扭頭厭惡地瞪了傻子一眼,快步走回去了。從那之后,人們就在傳說著,這個傻子很色。一個傻子,管不住自己的人,如果再很色,那殺傷力和危害性就會增大幾倍乃至幾十倍。這樣的事兒,也是大家一開始就最擔心的,一經(jīng)證實,讓許多人尤其是年輕女人都有些膽戰(zhàn)心驚。在這個小區(qū),又恰巧住著好多上夜班的護士,還有些上夜課的女中學生。這傻子的存在,對于她們來說,無疑就是一枚定時炸彈了。
那個高傲而自尊的老女人,卻似乎從心里不愿承認自己的兒子是個傻子。她在一開始,似乎逃避著,盡量避免母子兩人同時出現(xiàn)在大家的視線里。后來,在她無法隱瞞自己家有個傻子,她也無法擺脫掉那個傻子跟她的關系之后,在樓下閑聊起來,給人的感覺,她口中的那個兒子,也并不是傻,而只是還沒長大。她甚至總是有意無意地跟人家說起,許多年前,幾乎是在同齡的孩子爬得還不利落時,她的寶貝兒子就走得很好了。她還跟人提及,兒子學說話比別的孩子都早,也比別的孩子吐字清晰,響亮。
這一切即使都是真的,又有什么用?畢竟,她兒子現(xiàn)在就是個傻子,實實在在的傻子。大家原想勸她把兒子送進精神病院,好好治治的,她這話卻分明先堵了大家的嘴,讓他們不好說什么了。她也許是想以此博得大家的好感,卻恰恰相反,這些話把少數(shù)人心里尚保留著的那點兒同情也驅趕殆盡,只剩下不屑和厭惡了。
當然,也有些心軟的女人,會主動去跟那個女人攀談。從多次交談的零散碎片里,她們約略知道,女人只有這一個兒子。她的丈夫也并沒死,只是年輕時就受不了這個傻兒子,才跟她離了婚,走了。
這樣一說,大家就覺得這個女人也挺可憐的。兒子這么大了,還是獨子,卻不能像別人似的享受天倫之樂。沒有兒媳,沒有孫子抱,年紀那么大了按理應該由晚輩照顧,可是她還要照顧著這么大兒子的生活起居。
在許多老太太主動接近她,跟她攀談的同時,這個女人,傻子的母親,似乎也在盡力改善著鄰里關系。她每天出去買菜,有時回來,會把一扎油菜、幾個青椒放在別人家的門口。在鄰里關系緩和了許多之后,甚至有些老人,開始為她出主意,怎么才能讓她的兒子傳宗接代。那些老太太們,想過找同樣智力低下的女的,可是沒有找到合適的。她們勸她,還是給孩子提前張羅。她們說,好在她有這么一套房子,又是高檔小區(qū)。如果誰肯嫁她的兒子,她就可以把房子給那個女人,但是,前提是一定要在有了孩子以后。她們還勸她,不要找外籍新娘,語言不通,不好管教。
“那時年輕,咋沒想過再找個人家?”有的女人也這樣大著膽子問她。
那老女人就不再吭聲了,扭過臉去,望著另一個房間里胡亂嘟囔著什么的傻子。
在農(nóng)村,醫(yī)療條件差,一個莊上往往會有那么一兩個傻子。在城里,這種情況卻并不多見。尤其是,這又是一個比較昂貴的、高檔的小區(qū)。大家花了很多錢,本想像當初開發(fā)商宣傳的那樣,享受優(yōu)雅的環(huán)境、優(yōu)質的物業(yè)服務。因為有這樣的想法兒,他們在房子設計裝修上也都很用心??墒?,搬進來之后不久,就有人發(fā)現(xiàn)這里住著一個傻子。一個不僅讓人感覺討厭,還分明存在著極大潛在威脅的傻子。這讓大家都覺得像是吃飯吃出條老鼠,倒胃口得很。再說,這飯店又是豪華飯店,這一桌飯菜,又價格不菲。這就讓人感覺更不應該了。
大家把他的情況反映到小區(qū)物業(yè),是在潛在威脅變成現(xiàn)實威脅之后。因為,傻子喜歡跟小區(qū)里的女生搭訕,經(jīng)常笑笑地問吃了沒有,或者幾點上課之類。那些女生總是很難為情,不吭聲,低著頭就跑了。有一次,他竟然追著一個小個子的初中女生,追到了人家儲藏室,嚇得孩子鬼哭狼嚎。
那一次,物業(yè)公司的人還真去了。那是一個溫暖的午后,他們敲開她家的門時,那女人正坐在沙發(fā)上,織著一件藍色的開襟毛衣。那毛衣很小,也很舊;顯然是她的傻兒子三四歲時穿過的,不知反反復復拆開又重新編織過多少次,看上去毛哄哄的。她抬起頭來,但手里的毛線針并沒有停下。她盯著物業(yè)上的幾個人,還有擠在門口的、那些拿好奇的眼光朝里瞅著的鄰里。
“你們有何貴干?”她故意拿腔拿調地問。
“你兒子好像不太正常!”大家直言不諱,開門見山。
“我兒子正常得很!”她把傻子三歲時的毛線衣往懷里一抱。
“他是個傻子,你該盡早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
“我兒子不傻,他是長不大,醫(yī)生早就說過,”她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爭辯說,“他的智商只是停留在了三歲。”
那天,大家從傻子家里出來,都不說話。大家讓那老女人嗆得有些不知所措,走下樓來的時候,還有些暈暈乎乎。
“這個傻子,真該找個騸羊的,把他給騸了!”有人惡狠狠地說。
“這個畜生,真想把他給宰了!”有人更加惡狠狠地罵著。
4
那個男青年聽到大家的叫好聲,仿佛得到鼓勵,從地上拉起傻子,開始拖著他,往廣場里走。那里地面開闊,正好可供他一展拳腳。他把傻子拖了十余米,一直拖到廣場中央,在一路上,傻子屁股一會兒拖在地上,一會兒抬起來,雙腿在下面踢踏著,顯得可憐巴巴。圍觀者吐出他們,又吃了他們。他們停下來之后,人們里三層外三層,圍得一絲風也不透。
那個男青年像個演員一樣醞釀了一下情緒,一只手死死攥住傻子的衣領,另一只手又重新朝傻子臉上打去。他沒有想到,傻子下意識地抬起胳膊,擋了一下。這一耳光便沒有打響。青年極為失望,仿佛一個炮仗沒有炸,只刺了一個花兒,離預期的效果甚遠。他迅速化掌為拳,鉚足了勁兒,朝傻子下巴上打去。傻子低了一下頭,那一拳正好打在傻子嘴巴上,發(fā)出一聲讓人不安的悶響。傻子的嘴巴里流出一股血,接著開始往外不斷冒著血泡泡,像刷牙時滿嘴的牙膏泡沫。這讓他的嘴一下變得非常難看,也非??植?。
那男青年的拳頭顯然打在了傻子的門牙上,門牙并沒立刻斷掉,卻也許已經(jīng)活動了,讓血染得通紅。傻子張了張血盆大嘴,里面發(fā)出一陣“嗚哩嗚?!钡穆曇?。那男青年放開傻子,退后一步,伸開手掌,在空氣里甩了甩。他的指關節(jié)瞬間變得通紅,且不由自主地瘋狂痙攣著。他并沒有像一些搞笑港臺動作片里的演員一樣,做出一副疼痛不已的樣子,若不然,一定會引來一陣哄笑的。
“他是個傻子!”有人喊著。
“打死他!”有人又喊著。
這話讓那男青年愣了片刻,那意思仿佛是,他原來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對手是個傻子。他似乎有些失望,又有些懷疑,朝大家望了一眼,又看了看身邊那個穿著暴露的女孩兒。那女孩兒顯然讓眼前的情景嚇住了,主要是傻子那滿嘴的血泡泡,還有那恐懼的眼神。
這時,圍觀者中有些善良的老人開始覺得那青年人有些過分了。他們有些同情傻子,卻多少覺得他還是咎由自取,該打。
“讓他吃吃苦頭也好!”有人這樣說。
那男青年看起來并不想戀戰(zhàn)。他也許是意識到人生地不熟,擔心人群里會突然出現(xiàn)對方的幫手;也許是圍觀者的喊聲提醒了他,他怕真的把眼前這人打死了,或者打殘了。他不想惹事兒,只是想在那個隨他來的姑娘面前展示一下威風。他有些不屑地瞥了傻子一眼,傻子已徹底放棄了抵抗,像一只斗敗的公雞。他發(fā)覺自己目的已經(jīng)達到,便很酷地吹了吹額上垂下來的一綹黃毛,又把脖子扭了一扭,挽起來姑娘,準備擠出人群,揚長而去。
那個男青年在離去之前,猶豫了一下,許是覺得今天的戲有些虎頭蛇尾,便用手指著傻子,口里狠狠地說:
“你給我記著,再耍流氓,我見一次,打一次!”
那男青年的話和派頭讓人想起了港臺電影里的李小龍。他的聲音剛落,人群里便爆發(fā)出一陣浪潮般的叫好聲。
“傻子,你就摸了一下,挨這頓打,不劃算哩!”有人喊道。
在那對男女就要轉身離開的時候,這不知從哪個角落冒出來的話讓人群又爆發(fā)出一陣哄笑。在大家的哄笑聲中,傻子竟然真的緩緩挪動著身子,繼而快步奔上前去,在那姑娘就要鉆出人群的瞬間,又重新迅速朝人家屁股上抓了一把。因為,他手上帶著自己的血,這一下子,姑娘那白色的牛仔褲頭上,便留下了五個清晰的手指印兒。
那個姑娘突然一聲尖叫,兔子一樣跳了一下。她十指捂臉,竟然像個孩子一樣,“哇哇”大哭起來。她哭得很冤枉,也很可憐。那男青年回過神來,盯著傻子,像是一下子被氣蒙了。這時,傻子看著眾人,臉上泛著僵硬的、洋洋得意的笑。男青年肯定沒有想到,自己剛剛樹立的幾乎完美的英雄形象,竟然在這個傻子肆無忌憚的挑戰(zhàn)下,像受潮的糖塔一般,瞬間頹然癱了一地。那青年并沒有一下子撲過來扭打傻子,但圍觀者還是馬上明白,劍拔弩張的緊張情節(jié),又將緊接著開始了。
這一回,那青年并沒有過來打傻子的耳光,他似乎決定不再用拳或者掌,而是在短暫助跑之后,飛起一腳,踢在了傻子的胸口上。傻子正得意地笑著,猝不及防,竟然在原地旋轉了一圈,像孩子們用繩子抽打著的一個陀螺。青年的凌空一腳再次博得了圍觀者的一片喝彩,有幾個地方,竟然還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這時,忽然從人群外面跑過來一個老頭,他跑得很急慌,像是剛剛得知消息的神情。他跑過來,擠進人群,一把抓住男青年的手,使勁兒拉扯著,想把兩個人分開。大家都認得他,他是小區(qū)里的保安老張。
這個老張的出現(xiàn),讓大家都感覺有些突然,有些不合時宜。一個男孩沖老頭喊道:“滾開!老家伙滾開!”男孩喊了幾聲之后,大多數(shù)圍觀者都跟著喊道:“滾開!滾開!老家伙滾開!”
老張睜大眼睛,看著圍觀的人群,嘴巴愕然地張著,張得很大。他瞅了眾人一眼,并沒有立刻停下,還是執(zhí)著地扭過頭去,勸著男青年,想讓他住手。他的努力并沒有絲毫效果。他最后累得氣喘吁吁,臉憋得通紅,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滾落下來。
這時,許多圍觀者憤怒地揮舞著胳膊,整齊地喊了起來:“滾開!滾開!老家伙滾開!”
這聲音形成的強大磁場,讓老頭兒有些暈乎。他恐懼地瞥了大家一眼,渾身哆哆嗦嗦,嘴巴嘟囔著什么,緩緩松開男青年的手,輕輕地搖著頭,垂頭喪氣地走了。
那青年這回并不想善罷甘休,他瞥了一眼低著頭、仍舊蹲在地上哭著的姑娘,連續(xù)兩拳擂在了傻子的腦袋上。他的拳頭一下比一下狠,快得像密集的雨點兒。人們看著那青年的拳頭,有些驚呆了。因為,他們從前只在電視上見過這樣過癮的鏡頭。有人禁不住感嘆著,說這小伙子可以去拍電影,當功夫明星了。在青年雨點兒般的拳頭下,傻子兩個胳膊仿佛不夠用了,一會兒去護腦袋,一會兒又去護耳朵。人們發(fā)現(xiàn),傻子的鼻梁很快塌了下去,腮幫子也仿佛已經(jīng)嚴重變形。
在人們都感覺呼吸困難,心臟也跳動得幾乎讓人瘋狂的時候,那男青年的拳頭終于慢下來,最后停下來了。他拳頭停下來之后,扯著讓血污染紅的傻子的領口,像拖拽一條被打死的瘋狗樣兒,往人群中間的空地中央使勁兒拖拽了一段兒。這時,傻子早已只有出的氣兒,沒有了進的氣兒。他讓男青年拖拽了一段,便像個面口袋一樣,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那個傻子死死地趴在地上,口里還在不斷地喊著,“那——腚!那——腚!”這讓許多看客感覺忍俊不禁,不由自主拍手喝起彩來。
那男青年抬起一只腳,狠狠地踏著傻子的后背;另一只手則朝下指點著他的腦袋,口里胡亂地吐著骯臟的不堪入耳的罵人話。那男青年的架勢,仿佛他手里有一把槍的話,就會干脆地往傻子腦袋上來一下子,一槍爆頭。
5
夜色濃了,有些人家的窗口亮起了燈光。
那個橢圓形的人墻越來越厚,有些晚來的不得不站在自行車座上,或者爬到梧桐樹上去,才能看到。在人群的最里面,那男青年已經(jīng)把腳從傻子身上放下來了,卻還在那里罵罵咧咧,數(shù)落著。傻子趴在地上,大口喘氣,幾次脊背努力往上拱著,想要站起來,都沒有成功。
這種場景,尤其是傻子的表現(xiàn),讓剛來的看客顯得有些失望。在大家的印象里,傻子的那股傻勁兒上來,應該是具有推土機一般蠻橫的力量。大家沒想到的是,今天傻子雖然也做了些反抗,有些值得加分的地方,尤其是,在大家的慫恿下,第二次公然騷擾了那個姑娘。可是,這些離大家的期望,還是太遠了。
這時候,大家最希望的,就是傻子能夠站起來,跟男青年再戰(zhàn)上一番。不知是誰對著中間的場地,開始像拳擊場上的裁判一樣,齊聲喊著數(shù)字,倒計時起來:
“10、9、8、7、6、……”
大家的聲音整齊,緩慢而響亮,有幾分莊嚴,又有些惡作劇的成分。在大家的喊聲中,傻子還真的領會了他們的意思,緩慢而艱難地站起身來了。他先是四肢著地,支撐著,肚子離開了地面;接著直起來上身,雙手扶著膝蓋,跪在了地上。他大口喘氣,臉上的一些血已經(jīng)凝固了,在越來越重的暮色中,顯出紫黑色;他的鼻子里還在往外流著血,那血是鮮紅的。隨著他慢慢直起身子,大家的喊聲越來越響,氣氛也越來越熱烈。
“你們別打了,媽媽說,打架是不對的!”
這時候,在圍觀的人群中,忽然傳出一個幼稚的童聲,天真無邪地喊著。那是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兒,臉紅撲撲的。她剛想接著喊出第二聲,旁邊那個滿臉褶子的老女人,也許是她的奶奶,就趕緊伸出大手,捂住了孩子的嘴巴。
這小姑娘的話,也讓圍觀者中的一些人忽然想起了傻子的母親,那個高貴又自負的女人。
“她干嘛去了?這個時候,那女人總是在家的?!币粋€說。
“我下午遇上她,她說出去取蛋糕,今天是傻子的生日?!币粋€說。
她們的聲音,很快被大家如潮的倒計時聲淹沒了。在大家倒計時的喊聲結束之后,傻子就像一頭怪獸一樣,直立著站在場地中央了。傻子站在那里,整整比那個年輕人高過一頭。傻子的那副樣子讓男青年也愣了一下,甚至打了個哆嗦。
“打他!打他!打他!打他!”大家齊聲喊著號子,開始給傻子鼓勁兒。
那傻子在大家的喊聲中,竟然真的搖搖晃晃地朝男青年走了過去。這一回,讓大家極度失望地,他只是伸出一個手掌,輕輕地朝那男青年的腦袋上拍了一下。那一下沒有發(fā)出聲音,說是拍,倒不如說是撫摸了一下。這一下卻把青年激惱了,他果斷地抬起右腳,一下狠狠踹在傻子的小腹上。傻子青蛙一樣叫喚一下,肚子里“咣當”了兩聲,又接著“嘩啦嘩啦”響了幾下,仿佛里面有個裝滿水的布口袋被踹破了。男青年的動作一氣呵成,干凈利落,讓許多看客都禁不住又反過來為他叫起好來。
“打他!打他!打他!”這時候,人們胡亂地喊著,也不知為誰在鼓勁兒。
在大家的喊聲中,傻子一只手捂著肚子,另外一只手冷不丁晃晃悠悠朝外抓了一把。他的手離男青年還有一段距離,在空氣中只是劃了個弧線。他的動作無力而滑稽,引來眾人一陣哄笑。這個動作和眾人的哄笑顯然讓男青年有些不耐煩,他狠狠抓住傻子的一只胳膊,擰麻花一樣擰著。傻子痛苦地扭曲著身子,嘴巴里“哇哇”叫著,仿佛在說,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耍流氓了,你就饒過我吧……
那個男青年擰著傻子的一只胳膊,像提著一條受傷的狗,在小廣場上又轉了一圈兒。
“你改了沒有?”那男青年放開傻子,問道。
“不改!不改!不改!不改!”大家替傻子齊聲喊著。
那個男青年望了大家一眼,又望了傻子一眼,只見他抬起一條腿,猛地一腳踹在傻子的膝關節(jié)上。那傻子的小腿痛苦地顫抖著,像風雨中的一段柳樹枝。他并沒有倒地,他的腿像是已經(jīng)變得僵硬。男青年抬起腿來,又狠狠踹了一腳。這一次,大家聽到“噗”的一聲,就看見傻子的身子重重往下一沉,整個人便干脆利落地跪在了地上。
那男青年的身手太厲害了,圍觀的人群一下子靜了下來,鴉雀無聲。大家屏住呼吸,望著地上的傻子,也望著那個青年。他們不知道,接下來,還會發(fā)生什么。他們看到,那個男青年并沒就此罷休,他退后一步,又飛起一腳,一下踢在傻子的后腦勺上。傻子的身子剛才還有些搖晃,這時剛剛穩(wěn)住,就又往前一沖,從嘴巴里噴濺出一口鮮血。隨之,身子也緩慢地趴在了地上。
在黑暗里,那對年輕人擠出人群,上了車,打開車燈,呼嘯而去。
6
那天晚上,在那對年輕人揚長而去之后,小廣場上很快沒了人影。人們都回家了,樓上的一個個窗口透出溫柔的燈光,飄出濃郁的飯菜香,傳出電視機里面的聲音。
“福啊,我的福啊……”
在大家看著電視,吃著飯,幾乎要把傻子給忘干凈了的時候,忽然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一邊哭,一邊這樣輕喚著。
這時候,大家才知道那傻子叫“?!?。
大家聽出來,那聲音是傻子的母親——那個老女人發(fā)出來的。有人好奇地從窗口探出頭,就遠遠看見了小廣場上那個慢慢動彈著的身影。那老女人的聲音一開始是微弱而尖利,仿佛從地底下鉆出來,很快,就提高了八度,感情也強烈起來,變得撕心裂肺了。
在大家下了樓,涌到那個小廣場上的時候,那個女人已經(jīng)將傻子抱在了懷里。人們看到,女人跪在地上,身上的一件藏藍色連衣裙已經(jīng)讓傻子身上的血染得骯臟不堪。女人一邊喊叫,一邊拍打著傻子的臉,一下,兩下……她肯定是想讓傻子醒過來,讓傻子說一句話,可不管她如何拍打,傻子都一動不動。傻子的身子軟軟的,一條胳膊重重地垂下來,在地上拖拉著。
在那老女人旁邊的地下,剛才傻子躺著的地方,血跡將一個人的清晰的輪廓,印在了水泥地上。
“大家?guī)蛶兔Γ蠹規(guī)蛶兔Π?!”那女人放下傻子,跪在地上,慌亂地給大家磕頭。
“他死了嗎?”有人還有些不信,過去把他的臉扳過來,用手指翻了翻眼皮,搖了搖頭,說不中用了。
“他剛才還活著呀,咋會死?”有人問。
他們說的其實也不錯,剛才,在大家離開的時候,那傻子的確躺在地上,還出著氣。有人臨走前,甚至還把手指放到他的鼻子下面,試了試,并嘆了口氣,搖了搖頭。那時,他的嘴里雖然一直在流血,可看上去就像只是累了,想在那里歇一歇。他也許真的想歇一歇的,可是等到想站起來的時候,才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站不起來了。
“我們都以為,他在地上躺一會兒,然后就會慢慢從地上站起來,回家去的?!庇腥苏f。
在那女人的央求下,大家七手八腳把傻子抬到了路燈下。有人拿來一條濕毛巾,遞給老女人。老女人跪在那里,給傻子把臉上的血跡擦洗干凈之后,人們才看見了他的臉。他的臉如同一張紙一樣蒼白,鼻梁卻很直挺,像他的母親。在他的臉旁,一綹長長的頭發(fā)從額頭上垂下來,還在不停地往下滴著血水……
“寶貝啊,媽給你買回生日蛋糕來了,你醒過來,吃上一口啊。”那女人哭喊著。
從小區(qū)里沒有了那個傻子之后,他的母親,那個氣質絕佳的老女人,也好長時間沒有出現(xiàn)。有人說,那個打人的黃毛已經(jīng)逮著了,那老女人正在找律師,跟打死自己兒子的男青年打官司。
大家好長時間沒有見到那個女的。他們都猜想,如果哪一天她突然出現(xiàn),大家肯定不認識她了——她肯定會變得瘦削,憔悴,滿頭銀發(fā),神色恍惚,像個瘋子。
在一年之后,人們才又一次看見了那個女人。當時,她正在搬東西,準備從這兒搬走。有兩輛大卡車停在樓下,是從搬家公司雇來的,她只是站在那里,指揮著幾個年輕人,把沙發(fā)、柜子之類的搬下來,裝上車。讓所有人都感到奇怪的是,她非但沒有像大家擔心的那樣,變得蒼老,脆弱,反而顯得年輕了。她燙了發(fā),末梢染了點兒淺淺的咖啡色,嘴巴上甚至還抹了點兒口紅。
在短暫的停留中,有人提起她那個傻兒子。她說,官司打了兩個月,她主動做出讓步,讓法院給那個失手打死兒子的青年從輕量了刑。她那天渾身透露出的那股子活力,跟一年前判若兩人。不要說像個年輕人,簡直像個孩子,像個嬰兒——是的,她仿佛是剛剛重新獲得了生命。
“你搬到哪兒去哩?”鄰居老太太問她。
“我又找了個老伴兒?!?/p>
“恭喜,恭喜?!?/p>
“你看看那邊,那個就是,”那老女人說著,朝卡車那邊一指。在那里,站著一個六十歲上下的男人?!澳憧纯矗L得挺帥吧?”
“帥!”老太太笑著說。
那輛卡車很快裝滿,就要走了。那女人也轉過身,朝那老男人開著的那輛電動汽車走去。在她轉過身,就要上車,離開小區(qū)的一個瞬間,忽然不知從哪兒飛來一個東西,重重地砸在了她的身上。
那女人吸了一口涼氣,感到自己的后背被什么擊打了一下,隨之聽到腳下“嘩啦”一聲。她低頭看時,一片殘破的梧桐樹葉和一堆新鮮的泥土撒落在腳底下。她猜想,這個樹葉包裹的“炮彈”,肯定是哪個頑皮的孩子躲在冬青叢里,朝她投擲過來的。
那老女人四下看了一番,沒有發(fā)現(xiàn)孩子,便轉過身上了車。她坐在那里,感覺后背上,剛剛被擊中的地方,還有些隱隱作痛……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