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煒華

1

要去摸牛心，必須繞到尼姑庵后頭，邁上十二級臺階，攀附在山崖上面。唐一萬、鄧新年站在輪椅旁邊，滿頭大汗地看著楊姜女與宋春竹。倆人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將劉北京留在尼姑庵的廣場上，他倆實在抬不動他。楊姜女懂得他倆的意思，可是她不能說話，因為她不是劉北京的妻子，劉北京的妻子是宋春竹。宋春竹看看唐一萬與鄧新年，知道再請他們抬劉北京就太過分了。劉北京一米八二，將近二百斤，唐一萬與鄧新年，一個是休了半年病假的火車司機，一個是在陶瓷上作畫的畫家，都是沒有大力氣的男人，他們將劉北京挪到這里已經(jīng)很不錯了。宋春竹摸了一下頭發(fā)，她的頭發(fā)烏黑油亮，太陽光照了，如同黑色的錦緞。這樣好看的頭發(fā)偏偏又插了一支桃木簪子。因為抹了橄欖油，簪子像包了漿的玉石一般，又溫又潤，襯得宋春竹仿佛工筆畫中走出來的古典美女。宋春竹說：“放在這里好了，反正腦子不清醒，摸不摸牛心一個樣?！?/p>

雖然劉北京動不了，唐一萬與鄧新年還是將他推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安全的地方是個拱門，材質(zhì)不是水泥、石塊、木塊，而是一棵樹，被人齊刷刷砍去樹冠，拉彎了，埋在地里。為了防止輪椅跑掉，宋春竹解下絲巾，將輪椅扶手綁在拱門上面。絲巾解下來，宋春竹飽滿的胸脯和臥在胸脯上的一塊蜜蠟如意露了出來。隨著宋春竹的呼吸，胸脯和蜜蠟如同春天的江水一般，一晃一晃，一片漣漪。楊姜女瞅得臉紅心跳，連忙去看鄧新年。鄧新年卻沒有看宋春竹。楊姜女撇撇嘴，靠到唐一萬身邊。

宋春竹像對孩子說話一般，大聲對劉北京說：“我們?nèi)ッＰ?，你在這乖乖呆著，摸完就來看你。聽懂了？聽懂了，就眨眨眼睛。”

劉北京眨巴了兩下眼睛。

四個人丟下劉北京，來到尼姑庵前面。尼姑庵是新建的，取名為牛記庵，黛瓦紅墻，門邊一副對聯(lián)——水中墰場業(yè)幻像，夢中佛事降吉祥。大門開著，沒有一個人影。楊姜女要進(jìn)去，宋春竹一把拉住她，說：“先去摸牛心?！?/p>

四個人繞過尼姑庵，登上后面的臺階。唐一萬、鄧新年走在前面，楊姜女、宋春竹走在后面。邁到第八級臺階時，楊姜女突然“呀”了一聲，蹲下身子。在她旁邊的臺階上，緊靠山崖那側(cè)，一只又瘦又長的青蛙扶著石頭，筆直地站著。宋春竹也看到了，彎下身子，隔著楊姜女的腦袋看那只青蛙。馥郁的香氣飄進(jìn)楊姜女的鼻子，楊姜女挪挪身子，香氣淡了一些。她說：“這青蛙怎么站著走路？”

“是呀。莫不是人變的？莫不是成了精？”

青蛙側(cè)著腦袋，瞪著眼睛看著楊姜女與宋春竹，仿佛在聽她們說話。唐一萬與鄧新年已經(jīng)走到牛心下面，倆人回過頭招呼楊姜女與宋春竹。楊姜女與宋春竹站起身，幾步邁上臺階。楊姜女回頭，看到青蛙用兩只前肢扶著石頭，一只后肢踩著上一級臺階的邊緣，一用勁，另一只后肢一收，邁到上級臺階上面。

牛心在半山腰上，要想摸到它，必須附到山崖上面。山崖呈七十度，可以攀附的只有一叢又一叢樹木。樹木并不茂密，從這棵樹到那棵樹差不多一條胳膊的距離。楊姜女與宋春竹都搖頭，說：“這樣難爬，牛心不摸也罷?！?/p>

唐一萬與鄧新年卻要一試。他們伸手夠頭頂?shù)囊豢脴?，胳膊伸直了，跳了幾跳，依然沒有夠著。唐一萬說：“得一個人踩在另一個人身上?！?/p>

誰踩誰？唐一萬說鄧新年身子輕，叫鄧新年踩他。一邊說，一邊蹲下身子。鄧新年兩手扶著山崖，一只腳踩到唐一萬的肩膀上。楊姜女慌忙跑過去，扶住鄧新年。宋春竹也過去，到另一側(cè)，扶住鄧新年。唐一萬慢慢站起來，身體緊緊貼在山崖上。鄧新年的身子也緊緊貼在山崖上，胳膊挨到頭頂?shù)哪强脴鋾r，一下子摟住樹干，雙腿跨了上去。楊姜女與宋春竹驚叫一聲，擔(dān)心鄧新年會掉下來。鄧新年身子一聳，兩條腿盤到樹干上，一只手抓住樹干，一只手去夠另一棵樹。如此往復(fù)，鄧新年攀附了二十幾棵樹，用了將近半個小時的時間，來到牛心下面。他似乎沒有力氣了或者失去了向上攀爬的興趣，兩條腿纏在樹干上，挺直身子，伸手摸了摸牛心。牛心本是一塊突出的石頭，風(fēng)吹了，雨打了，泉水侵蝕了，變成牛心的模樣。牛心上方設(shè)著小小的神龕，里面供奉著菩薩。旁邊寫著五個紅色大字“天上的村落”。

宋春竹雙手?jǐn)n到嘴邊，大聲喊道：“鄧新年，你再往上爬一點，看看神龕里有沒有香灰。聽說香灰可以治病。如果有，你就摸一把出來，給劉北京治病?！?/p>

楊姜女看著鄧新年，惟恐他爬上去摸神龕。還好，鄧新年沒有動，但是他的手又伸了出來。牛心上布著深深淺淺的凹溝，有的凹溝里堆著泥土，有的凹溝里長著枝葉雜亂的小樹。鄧新年將手伸進(jìn)凹溝，摸了一陣，突然身子一晃，頭朝下掛在樹干上。唐一萬、楊姜女、宋春竹嚇得大叫起來。鄧新年掛在樹上晃悠了幾下，身子揚起來，雙手抓住樹干，腿從樹上垂下來，踩到下面的樹上。

下山花的力氣并不比上山花的力氣少，鄧新年兩腳一沾地，楊姜女與宋春竹就扶住了他。鄧新年掙開身子，右手伸進(jìn)褲子口袋，蹭了幾下。楊姜女不顧唐一萬就在身旁，伸手抓住鄧新年的手腕，將那只手拖了出來。鄧新年的手掌蹭破了皮，冒出細(xì)密的血珠子。楊姜女想問，“疼不疼？”扭頭看到唐一萬正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倆，慌忙將鄧新年的手甩開。宋春竹伸出手，替鄧新年摘粘在頭上的樹葉，黃色的、綠色的樹葉，一片又一片，花瓣一樣落在鄧新年與宋春竹的身下。楊姜女看著，心中萬分不是滋味，轉(zhuǎn)身離開。

來到臺階前面，楊姜女又是“呀”的一聲，她看到了剛才的那只青蛙。青蛙兩只前肢扶著最上面的臺階，筆直筆直地站著，瞪著圓鼓鼓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楊姜女。楊姜女蹲下身，她想起宋春竹剛才話：這青蛙怎么站著走路？也想起自己的話：莫不是人變的？莫不是成了精？楊姜女四下看，牛記庵度假村建在大山上面，滿目所及就是葳蕤的樹木、盒子一樣掛在山崖上的房屋、細(xì)細(xì)長長仿佛天梯一般的石階，不見街道，不見市場，不見汽車，不見稠密的人煙。這樣的地方，除了人，其它生物，比如樹木、鳥雀、兔子、刺猬、青蛙、蛇……全都活得旺盛而又自在。在這充滿野性，充滿靈性，就連空氣也恢復(fù)了“無色無味”本性的地方，誰也不敢保證樹木不可以成精，鳥雀不可以成精，青蛙不可以成精。

楊姜女伸出手。青蛙依舊瞪著圓鼓鼓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楊姜女將兩只手并在一起，形成一個“心”形。青蛙下巴上的皮膚翕動兩下，身子一躍，跳進(jìn)楊姜女的手心。

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傳來。楊姜女怕他們看到自己，站起身，進(jìn)了牛記庵。庵里一個鋪著青磚的院子，中間立著一只碩大的香爐，掛著紅色的祈福條。院西一棵柏樹，同樣掛著祈福條。楊姜女站在柏樹下面，看趴在手心里的青蛙。青蛙又瘦又長，楊姜女兩手合在一起，便可嚴(yán)嚴(yán)實實地遮蓋它。楊姜女輕聲說道：“你是人變的嗎？你是王子嗎？你聽過《青蛙王子》的故事嗎？”

空曠而又悠遠(yuǎn)的鐘聲傳進(jìn)耳畔。牛記庵內(nèi)所有房門緊閉，不見尼姑，更不見一個游人，鐘聲來自何方？

楊姜女抬起頭，對面的山上，樹葉紅成一片、黃成一片、綠成一片、灰成一片。空曠而又悠遠(yuǎn)的鐘聲又傳了過來。楊姜女的心一下子沉靜下來，想到自己剛才的不如意，感覺十分可笑。鄧新年是她什么人？宋春竹是她什么人？她吃的哪門子醋？

2

晚飯是在宋春竹家吃的。

唐一萬、鄧新年坐在沙發(fā)上聊天，劉北京坐在輪椅上，歪著腦袋看著他們。楊姜女、宋春竹在廚房準(zhǔn)備晚飯。宋春竹穿著灰色高領(lǐng)毛衣，粉紅綴白花的圍裙扎在腰上，顯得兩只乳房更加突出。她在案板上切豆腐塊，準(zhǔn)備做豆腐箱子，手一起一落，兩只乳房像灌滿了水的氣球一樣，一晃一晃的。楊姜女看得心頭發(fā)熱，暗想：鄧新年看到她這副樣子，還不知要躁動成什么樣子。她盼望宋春竹穿上一件寬大的衣服吃飯?？墒亲斤堊狼皶r，宋春竹還是穿著那件灰色毛衣。

借口天冷，楊姜女回自己家拿了兩條披肩，一條蓋到自己腿上，一條搭到宋春竹肩上。宋春竹伸手取下桃木簪子，烏油油的長發(fā)散到披肩上，那條平淡無奇的披肩立刻煥發(fā)出萬般風(fēng)情，襯托得宋春竹更漂亮了。

楊姜女要死的心都有了。

晚飯是豆腐箱子、炸春卷、博山硬炸肉、炒腰花、魚肚參湯，典型的博山菜。唐一萬、鄧新年直夸菜好吃，說在飯店才能吃上這樣的美味。宋春竹拿筷子一點劉北京，“都被他逼的，為了他，特意學(xué)了二級廚師。要不，早被他休了?！?/p>

唐一萬、鄧新年、楊姜女都“咦”了一聲，被休的應(yīng)該是劉北京，怎么會是宋春竹？

“知道他為什么叫劉北京嗎？”宋春竹說：“因為他想去北京，想留在北京，所以將名字改成劉北京。北京倒是去了，可是沒留下來，變成個傻子回來了?！?/p>

唐一萬用腳踢踢楊姜女。楊姜女知道唐一萬的意思——劉北京患了重病，四肢不能動彈，語言表達(dá)不清晰，但是腦子沒壞，不能稱為傻子。

說完劉北京，宋春竹就問唐一萬與鄧新年的名字，她斷定他們都跟劉北京一樣，為了某個理想或是某個理由，中途改了名字。鄧新年說他本來就叫“鄧新年”，他出生那天恰巧春節(jié)，父親就給他起名鄧新年。不知是這個名字影響了他的職業(yè)，還是這個名字預(yù)示了他的職業(yè)，他現(xiàn)在做的事情就是在陶瓷上畫年畫。那些畫被送進(jìn)瓷窯，大火燒制后，成為“低溫釉上彩壁畫”，裝飾著酒店、旅舍、商場和各色人家的墻壁。

鄧新年的家里掛著兩幅“低溫釉上彩壁畫”，一幅是洞房花燭，一幅是和平幸福，畫上的男女、孩子全都又白又胖又軟，與色彩艷麗的花、草、葉、鳥、獸團(tuán)在一起，一片溫馨，一片祥和，一片幸福。楊姜女說不清自己是不是看了這兩幅畫后，才對鄧新年產(chǎn)生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唐一萬說他本來的名字就是唐一萬，名字是父親取的，父親期望他早日成為萬元戶?！叭绻垃F(xiàn)在的萬元戶不算什么，”唐一萬說，“爸爸也許會給我起名唐百萬?！?/p>

鄧新年與宋春竹都笑起來，說：“做火車司機挺掙錢吧？百萬元戶做不了，十萬、五十萬不成問題。”

“還十萬，五十萬，單位獎勵他一萬元，”楊姜女將食指尖在桌子上一戳，說：“他硬給退了回去，所以才有唐一萬這個名……”

鄧新年咳嗽了一聲，筷子掉到地上。楊姜女要替他揀，卻看鄧新年擠了下眼睛，下巴沖唐一萬努了努。楊姜女轉(zhuǎn)頭，看到唐一萬臉色鐵青，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慌忙將后面的話咽了回去。

鄧新年揀起筷子，問楊姜女名字的來歷。楊姜女說她的名字沒有改動，父親因為喜歡聽《孟姜女哭長城》，所以給她起名“楊姜女”。

“一哭長城淚汪汪，點著銀燈裁衣裳。未從下剪鉸，思量郎身量，長短五尺寸，低頭暗思量，不如親眼見，哭壞了小孟姜。二哭長城淚紛紛，做就了寒衣停繡針，搬過容花鏡，替郎試試新，不遂奴的意，不稱丈夫心，手托寒衣痛流淚，眼前哪有穿衣人……”屋子里突然飄起了歌聲。這歌聲仿佛在淚水里泡過，充滿了悲傷，充滿了哀怨。楊姜女一驚，看到宋春竹閉著眼睛，手拍著桌子，一聲迭一聲地唱著。不知什么時候，她又將長發(fā)盤了起來，那條披肩從肩頭落到了后背，搭在兩臂之間。白皙、修長的脖頸，高聳的胸脯，充滿了幽怨的臉龐，這個女人美而不妖艷，哀而不可憐。不是因為鄧新年，楊姜女差不多要喜歡她了。

唐一萬、鄧新年似乎也被這歌聲驚住，他們不說話，一動不動地看著宋春竹。坐在唐一萬與鄧新年之間劉北京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閉著眼睛，胖大的腦袋歪在肩膀上，嘴角流出長長的涎水，看上去跟傻子沒什么兩樣。

3

回到家里，唐一萬仍舊生氣。楊姜女跟他賠禮道歉，辯解自己說漏了嘴，并不是有意出賣他?！笆郎夏挠心昧艘蝗f元又退回去的道理，”楊姜女說，“他們肯定相信‘唐一萬’就是你的真名。”

“相信？相信？”唐一萬哭起來，“這世上哪有真的東西。唐一萬是我的真名嗎？如果他們信了，那不就信了假的嗎？”

兩人躺在床上，唐一萬沉入夢鄉(xiāng)。楊姜女撩起窗簾一角，看到室外清亮亮的月光。月光下，一條石階小路，緊貼著懸崖邊，蜿蜿蜒蜒伸向遠(yuǎn)方。石階的一側(cè)架著木質(zhì)護(hù)欄，另一側(cè)，貼著山崖的地方，立著燈桿，燈桿下懸著水滴一樣的電燈。電燈全都亮著，一盞一盞一盞，串到一起，仿佛一根發(fā)光的繩子。牛記庵旅游度假村的房子就拴在這根繩子上面，沿著山勢依次向上，依次向下，如果所有房子的燈都亮起來，那真應(yīng)了牛心旁邊的五個紅字“天上的村落”——遠(yuǎn)遠(yuǎn)看去，那些房屋不是建在山上，而是掛在空中了。

因為不是旅游季節(jié)，村里只住著唐一萬與楊姜女、劉北京與宋春竹還有鄧新年三戶人家。劉北京與宋春竹的家離楊姜女的家近，趴在窗戶上，楊姜女就能看到劉北京家的院子。院子連同三間青瓦房一片漆黑。惟一有光亮的地方就是門口的石階，那里掛著一盞電燈，一片樹葉在燈光下滾來滾去。鄧新年的家離楊姜女的家遠(yuǎn)，差不多是在兩座山頭上。鄧新年家有個地窖，地窖開著三扇小小的窗戶，既是為了通風(fēng)，也是為了備戰(zhàn)。楊姜女第一次到鄧新年家玩，鄧新年帶她參觀地窖。楊姜女趴在窗戶上，一眼瞧見她家的房子，白墻、青瓦掩映在綠樹叢中，真是說不出的漂亮。鄧新年說，他家的房子有來頭，最初的主人姓孫，原來在博山做染坊買賣，為了躲避戰(zhàn)亂，全家遷到這里。這座房子不僅有居住的房屋，還有存放糧食、金銀財寶和打仗與逃生的暗道、機關(guān)。比如這個地窖，平時存放糧食，打仗時守在這里，卻是“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

楊姜女問：“我家的房子呢？”

“你家的房子，原來是座繡樓，住著孫家的女兒?！?/p>

楊姜女以為鄧新年說的是真的，看到鄧新年嘴角牽出一絲笑，才知他在逗她遠(yuǎn)。楊姜女過去用手捶他。地窖里只有他們兩個人，擱別的男人肯定會一把抓了楊姜女的手。鄧新年卻躲開了，趴在窗戶上，突然喊了聲：“他大娘，叫他大爺?shù)桨臣液染??！甭曇繇樦L(fēng)飄過山崖、飄過綠樹，幾乎要飄到山的那頭去了。楊姜女看到唐一萬從家里出來，向著鄧新年家的方向觀望。

想到這里，楊姜女披衣起床，來到院子門口。她看到鄧新年的家門口飄著兩團(tuán)紅暈，一會兒向西，一會兒向東，中間一個模糊的黃點。楊姜女知道，那是鄧新年掛在門口的兩盞紅燈籠，紅燈籠亮著，說明他沒有睡去。

楊姜女回屋，從床底下拖出一只臉盆，那只跳進(jìn)她手心的青蛙此時就在盆里。楊姜女將青蛙捧起來，放進(jìn)衣服口袋。唐一萬在床上睡得正香，熾白的電燈照著，他的臉上依舊掛著不開心的表情。這個男人……楊姜女搖搖頭，自從出了那件事，天黑之后他再也不要關(guān)燈。

楊姜女重新出了院門。月光清亮得要命，四下里仿佛鋪了銀子?？諝夥路饎倓?cè)诨谋?，又輕又甜又涼。楊姜女仰起頭，張開嘴，長吸一口氣。這是被花香、草香、樹香、山石的芳香、陽光的芳香浸泡了整整一個白天，又被深沉的夜色清洗了半個晚上的空氣啊，它們通過楊姜女的鼻腔、口腔、氣管直達(dá)肺腑，充滿身體的每個細(xì)胞。楊姜女不記得自己多久沒有這樣暢快地呼吸了。在城市，她總是戴著防霧霾口罩，緊閉著嘴巴，小心翼翼地喘氣?，F(xiàn)在，她的鼻子、口腔、氣管、肺肆無忌憚地發(fā)揮著呼吸的功能，盡最大能力向身體輸送干凈、潔凈、純凈的空氣。因為生而具有的功能得到無盡釋放和充分發(fā)揮，楊姜女的內(nèi)心充滿巨大而又隱秘的幸福。

順著被燈光照亮的石階，楊姜女來到鄧新年家門口。院門開著，屋門也開著，鄧新年坐在碩大的書案前作畫。楊姜女走進(jìn)去，看到鄧新年的面前擺著一只磁盤，磁盤上三個胖胖的娃娃抬著一只壽桃。鄧新年拿著毛筆描畫娃娃的眼睛。

楊姜女坐到鄧新年對面。鄧新年抬頭看了她一眼，不說話，對她的深夜來訪也不感到奇怪。

楊姜女將那只青蛙從口袋里掏出來，擺到桌面上。青蛙靜悄悄地趴著，不跳也不叫。

楊姜女說：“你看，這只青蛙。”

鄧新年笑了一下，也不點頭，也不搖頭。

楊姜女趴到書案上，透過青蛙的腦袋看著鄧新年。雪亮的燈光下，鄧新年的頭發(fā)、臉上的毛孔，鼻頭上的痘痘，仿佛放大了一般，看得清清楚楚的。透過鄧新年的肩膀，楊姜女看到一只半人高的瓷瓶，瓶里插著數(shù)枝梅花。瓷瓶深綠，梅花粉紅，鄧新年穿著一件長袖襯衣，襯衣淡藍(lán)。三種顏色交疊在一起，那般的協(xié)調(diào)，那般的好看。

屋子里飄著淡淡的音樂，一個男人一聲迭一聲地唱著“自從和你的偶然相遇/就把你刻在心里/期待著再次不期而遇/告訴你我的秘密……你偷走了我的心/你偷走了我的回憶/寂寞的夜里我苦苦追憶……從此我只能一個人/默默地把你忘記/曾愛的你……”這樣寂靜的夜，這樣好看的顏色，這樣叫人心碎的音樂，眼前這個作畫的男人……先是淺淺的，再是黏稠的，然后是濃烈的憂傷涌上楊姜女的心頭。楊姜女的眼窩濕了。她感覺眼淚要流下來了?？墒撬趺茨芰鳒I呢？鄧新年是她什么人?。克跄茉谏钜?，在他的面前流淚？楊姜女將青蛙抓在手里，說：“你聽過《青蛙王子》的故事嗎？公主遇到了青蛙，因為一個吻，青蛙變成了英俊的王子，他們相愛，過上了幸福的生活。摸牛心的時候，我遇到了這只青蛙.你摸到了牛心，青蛙跳進(jìn)了我的手心……鄧新年……”

“給你看樣?xùn)|西?！编囆履攴畔旅P，站起來，將書案盡頭的一個木頭匣子端過來。打開，拿出一個“心”形的小石頭，“這是我在牛心里摸到的。記得嗎？從山上下來，我先把手伸進(jìn)口袋里。你只看到我的手磨破了，卻沒有看到這塊石頭?！?/p>

楊姜女沒有看石頭，她的目光被木頭匣子里的東西吸了過去，桃木做的手鐲、簪子、煙斗、錢袋、福字……她想到了宋春竹頭發(fā)上的桃木簪子，她似乎明白了什么，抓起那只桃木簪子，大聲問：“是因為這個，是因為宋春竹，你拒絕我的嗎？”

“不是這樣的，”鄧新年后退一步，看著楊姜女，“事情不是你想的這樣?！?/p>

4

宋春竹拜托楊姜女照顧一天劉北京。她要到城里去。劉北京有個存折，存折上有筆巨款，她要把巨款取出來。

臨走前，宋春竹站在劉北京面前，她需要再確認(rèn)一遍存折密碼。宋春竹說：“我從0念到9，對的數(shù)字你就眨一下眼睛，不對的數(shù)字千萬不要眨眼睛?！彼未褐耖_始念，念到“7”的時候，劉北京眨了一下眼睛。如此反復(fù)，宋春竹確認(rèn)了存折密碼——748748。她摸了一把劉北京的胸脯，說：“一點都不傻?！?/p>

宋春竹走后不久，鄧新年來到宋春竹家里，他幫楊姜女將劉北京搬到院子外面。陽光、空氣、山風(fēng)像往常一樣好，鄧新年坐到劉北京身邊。楊姜女猶豫了一下，坐到離他們十步遠(yuǎn)的一塊石頭上。

因為昨晚的事情，楊姜女不想與鄧新年多交流。她喜歡鄧新年很長時間了，明知道這種喜歡不對，可是總控制不了自己。既然這種喜歡不對，既然鄧新年喜歡的是宋春竹，她就應(yīng)該斬斷情絲，不再做道德上的罪人與感情上的傻子。

坐了一會兒，鄧新年站起身，走到楊姜女身邊。楊姜女轉(zhuǎn)過頭。眼前一棵長滿紅葉的小樹，在風(fēng)中搖搖擺擺，漂亮得如同松鼠的尾巴。

“楊姜女?！编囆履贻p聲說道。認(rèn)識這么久，鄧新年第一次用這樣溫柔的聲音對她說話。楊姜女的心一下子軟了，她怕自己失態(tài)，轉(zhuǎn)了身子，后背沖著鄧新年。

“你叫楊姜女，告訴你一個孟姜女的故事好不好？你知道孟姜女為什么將長城哭倒了？看到我們住的房子了嗎？牛記庵旅游度假村的所有房子都是用石頭插起來的，沒用一點泥土，沒用一點水泥。這些石頭有大有小，有棱有角，插一起時就有縫隙。有縫隙就漏風(fēng)，就不結(jié)實，工匠們揀了小的石頭塊塞進(jìn)縫隙里，房子就不漏風(fēng)了，就結(jié)實了。孟姜女哭的是齊長城，齊長城也是用石頭插起來的，石頭縫隙里塞滿了小石頭。孟姜女是個女人，女人哭的時候有個習(xí)慣，一邊哭一邊扔手里的東西。孟姜女手里沒有東西，她就拽那些小石頭，拽一塊扔一塊，拽一塊扔一塊，一下將石頭縫掏空了，插在一起的石頭呼隆一聲就倒了。齊長城就這樣被‘哭’倒了。”

楊姜女“噗嗤”一聲笑了。鄧新年繞到她面前，說：“看吧，笑了吧？開心了吧？”

楊姜女抬手打他，鄧新年避開了，坐到她的身邊。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陽光暖暖地照著，楊姜女的心情慢慢好起來。即使不能與鄧新年相愛，即使鄧新年不喜歡她，能與他這樣坐在一起，在這如畫的風(fēng)景中，慢聲細(xì)語的說話，也是十分姜好的。楊姜女說了宋春竹到城里取錢的事情。鄧新年說劉北京的身份非常神秘，他十分有錢，可是他在北京做什么事情，為什么患病，為什么跑到度假村居??？這些事情，宋春竹都諱莫如深。宋春竹漂亮、會做飯、會唱歌，有十二萬個理由離開劉北京，跟著別的男人生活，可是她就是不走，這又是為什么？

楊姜女裝作不經(jīng)意的樣子問：“宋春竹的桃木簪子是你做的？”

“是我做的，但不是我送的。有一天，宋春竹到我房里玩，看到那只桃木簪子，說‘喜歡’。我說‘你喜歡就送給你了。’宋春竹就拿走了?！?/p>

原來是這樣。楊姜女松了一口氣，“既然不喜歡宋春竹，那么喜歡我嗎？”她想問，可是問了又有什么意思呢。

“啊，啊，啊，啊……”一連串的驚叫突然從楊姜女家傳出來。楊姜女與鄧新年相互看了一眼，站起身，往楊姜女家里跑去。

屋里，唐一萬指著一只臉盆，一臉驚恐，大叫道：“拿走它，拿走它?！?/p>

楊姜女撲過去，看到那只青蛙趴在臉盆里，瞪著兩只圓鼓鼓的眼睛看著唐一萬。它似乎被嚇壞了，挺起身子，隨時隨地準(zhǔn)備逃走。

楊姜女搬起臉盆，跑到院子外邊。唐一萬的驚叫隨即停止了。

鄧新年問：“唐一萬怎么了？他怕這只青蛙？”

楊姜女說：“豈止怕青蛙，馬、牛、驢、狗、貓、鳥雀、青蛙，他都害怕?！?/p>

楊姜女告訴鄧新年，唐一萬患有抑郁癥。患病前，他在一個大型企業(yè)的專用鐵路線上開火車。管理專用線的人不是鐵路職工，工作極不規(guī)范。有天晚上，霧霾嚴(yán)重，能見度極低。唐一萬開著火車慢慢行駛，前方突然出現(xiàn)一個巨大的黑乎乎的影子。唐一萬慌忙剎車，跳下車，跑過去，發(fā)現(xiàn)那是個火車頭。因為防止一起火車相撞事故，唐一萬獲得單位一萬元的安全獎勵。可是唐一萬將錢退給單位，躺在家里死活不肯上班。他怕黑，怕動物，怕鳥雀、怕霧霾，怕聽火車叫、汽車叫。我?guī)メt(yī)院，醫(yī)院說他得了抑郁癥?！?/p>

“我知道了?！编囆履暾f：“你帶他到度假村是因為這里沒有霧霾，沒有火車叫，沒有汽車叫?？墒牵疖嚊]撞到一起，他害什么怕啊?！?/p>

楊姜女咬了咬嘴唇，繼續(xù)說道：“動車、高鐵開行之前，鐵路線是不密封的，人、牲畜、動物經(jīng)常跑進(jìn)鐵路線里，火車有時會撞死牲畜、動物，還有人。不管撞死什么，火車司機都要停車，將它們從車底下清理出來?；疖囁俣饶敲纯?，被撞的通常都肢體破碎……唐一萬剛上班時，夜里十二點，跟著師傅修理事故車，突然半個被撞碎了的腦袋掉到了師傅的脖子上……動車、高鐵開行之后，鐵路線密封，動物、牲畜、人很少跑進(jìn)鐵路線里，可是天空有鳥雀飛行，有時候，火車開著開著，一只麻雀“咚”的一聲撞到擋風(fēng)玻璃上，身體被撞得粉碎，擋風(fēng)玻璃上不光有鳥的羽毛、撞爛的肉，還有一條又一條血跡……火車司機遇到一件這樣的事情，就會想起以前發(fā)生的事情。這些事說出來還好，不說，在心底壓多了，便會患抑郁癥……唐一萬是老司機了，遇到好幾件這樣的事……”

鄧新年看著楊姜女，半天沒有說話。他的手伸出來，似乎想摸楊姜女的臉，最終，他將手抬高了幾公分，摸了摸楊姜女的頭發(fā)。他說：“大家都說工業(yè)好，工業(yè)帶來了時代的變化，可是工業(yè)對人也造成了傷害。我躲在這個深山，畫傳統(tǒng)的中國年畫，就是想回到過去，回到?jīng)]有工業(yè)傷害的時代……”

5

日暮時分，宋春竹從城里回來。因為生氣，一張臉變得煞白。她說：“劉北京騙我呢。密碼不對，748748根本不對。他的生日、我的生日也不對?！?/p>

“748748……”鄧新年念叨著，突然說：“去死吧去死吧。劉北京不想告訴你密碼，他要你……”

“748，去死吧?！彼未褐窕腥淮笪颍焓制⒈本┑母觳?，“你這個壞人啊，你這個壞蛋?！?/p>

劉北京咧開嘴，“嘿”的一聲，笑了。

鄧新年陪楊姜女放生青蛙。倆人來到尼姑庵前的廣場上。尼姑庵的大門依然敞著，那只碩大的香爐靜悄悄地立在院子中間。鄧新年說：“牛記庵建于清朝乾隆年間，最初的名字叫牛鼻灣。村中有姓王姓張姓孫的，偏偏沒有姓牛的，為什么起名叫牛鼻灣，是因為山下有一塊像牛鼻子的石頭。民國初年，村里建起一座尼姑庵，村名因此改為牛鼻庵，再后來就改成牛記庵。因為在山上生活不方便，村人陸陸續(xù)續(xù)遷出村子，九十年代時整體遷走，連村名都從地圖上消失了。這幾年發(fā)展旅游經(jīng)濟(jì)，有個張店的開發(fā)商投資重新整修，建成了牛記庵旅游度假村。這個尼姑庵也是重新修整的，現(xiàn)在，只有庵，沒有尼姑?！?/p>

“你以前就是村里的人嗎？”楊姜女問。

鄧新年沒有回答，他抬頭看著遠(yuǎn)方。那里暮色蒼茫，晚霞密布，數(shù)十座石屋在樹木的掩映下露出房頂、墻角或是黑色的大門。宋春竹穿著一件白色長衫，搭著水紅色絲巾，長發(fā)披散，站在樹林與晚霞之中。

山風(fēng)吹來，宋春竹長衫飄揚，絲巾飄揚，長發(fā)飄揚，襯了五彩繽紛的樹葉，襯了青色的山體，美得不像真實生活中的景像，倒像電影中的影像了。楊姜女倒吸一口涼氣，這個女人漂亮得叫人無法妒忌。

“終究，你還是喜歡她的?！睏罱f。

“不是的?！编囆履暾f道：“這個女人不開口說話是美的，一說話，就不叫人喜歡了……”

尼姑庵的東邊有個人工水窖。夜色暗了下來，看不到水窖里的泉水，只聽到“丁丁當(dāng)當(dāng)”水滴從山崖上落到水面的聲音。

楊姜女將臉盆放下來，盆子邊抵到水窖的石頭沿上。青蛙伸長脖子向外看了看，探出兩只前肢搭到石頭沿上。

“聽過《青蛙王子》的故事嗎？”楊姜女又一次問鄧新年。

“怎么沒聽過。”鄧新年說道，聲音異常柔軟?！拔衣牭陌姹九d許與你不一樣。我的版本里，公主沒有親吻青蛙。公主因為生氣將青蛙摔到了墻上，青蛙才變成了王子。公主出爾反爾，不講信用?！肚嗤芡踝印防镞€有一個仆人，他因為王子被變成青蛙，異常痛苦。擔(dān)心自己的心會因痛苦而破裂，在胸口上箍了三個鐵箍。相比公主，仆人更加可靠與可愛?！?/p>

楊姜女不知道鄧新年說的什么意思，她不知道《青蛙王子》里還有個仆人。她只知道，鄧新年借著這個仆人又一次拒絕了她。這個男人陪了她一天，說了那么多話，他挨得她這樣近，她的小手指探一探，就會觸到他的小手指。可是，他離她又那樣遠(yuǎn)，遠(yuǎn)得就像天上的星星，只能看，卻摸不著，夠不著。

青蛙不知道什么時候跑掉了。夜色濃郁起來，石階上的燈又亮起來。她的家門口，劉北京的家門口燃起了紅燈籠。紅紅的一個圓團(tuán)，中間一點暈黃，在山風(fēng)中搖來搖去。

空曠而又悠遠(yuǎn)的鐘聲傳進(jìn)耳畔。楊姜女閉上眼睛，緩緩睜開。鄧新年還站在眼前，可是跟以前的鄧新年有些不同了。

“知道鐘聲來自何方嗎？”鄧新年指了山下一個亮點，那是一盞電燈，照亮了一間小小的屋子?！澳抢镒≈粋€老電工，鐘聲是他敲出來的?！?/p>

6

一進(jìn)院子，楊姜女就看到一個木頭架子，架上掛著一口銅鐘。屋內(nèi)的燈光從窗戶透出來，映到銅鐘上面，銅鐘發(fā)出暗黃色的光澤。鐘槌是一塊樹根，毛毛糙糙，剛做成不久的樣子。楊姜女拿起鐘槌，閉上眼，屏住呼吸，敲到銅鐘上面。一下、兩下、三下，鐘聲傳了出來。雖然就在耳旁，聽上去并不響亮與刺耳。

“吱呀”一聲，屋門開了。一個年輕男子走出來。他招呼楊姜女與鄧新年，“是度假村的游客吧？進(jìn)來坐坐?！?/p>

男子面前擺著一只茶盤，上面一只茶壺，四只茶杯，一盤香酥梨。

鄧新年說：“以前在這的是個老師傅，怎么換成了你？”

“老師傅退休了。我就來了。”

楊姜女端起面前的茶杯，杯里是一只含苞待放的荷花。她將茶杯舉到鼻下，馥郁的茶香沁入肺腑，她閉上眼睛，聞著，啜了一口。

眼前突然間暗了。楊姜女睜開眼睛，面前一片黑暗，鄧新年，年輕男子全都不見了身影。楊姜女“啊”的尖叫一聲，一個熱熱的東西覆到她的手背上。楊姜女跳起來，大叫著甩開。鄧新年說：“別怕，別怕，是我?！笔蛛S即又蓋了過來。

男子按亮手電，雪亮的燈光如同一把利劍斬斷一截黑暗。他說：“配電室出了問題。”

楊姜女、鄧新年跟著男子走出屋子，沒有燈光的度假村，月光也暗淡了許多。樹木、山體、房屋全都掩沒在黑暗里面。鄧新年握著楊姜女的手，踩著石階，隨男子來到另一處屋子。男子叫他倆在屋外等待，他手上拿著工具，嘴里含著手電，進(jìn)了屋子。

似乎到了該松手的時候了，可是鄧新年仍舊握著楊姜女的手。鄧新年的手溫暖、柔軟而又有力。楊姜女盼著他一直握著自己，一直握著，一直握著，握到天亮的時候。

“為什么？”楊姜女輕聲問：“為什么不喜歡我？”

“怎么不喜歡？”鄧新年也輕聲說道。他們仿佛怕驚擾了什么，在這黑暗的、安靜的所在竊竊私語。

“你對我的喜歡，我自然知道?！编囆履暾f：“我也喜歡你?？墒俏矣衷趺茨芟矚g你。雖然我不是道德的捍衛(wèi)者?？墒?，這樣做，對唐一萬不公平?！?/p>

眼淚從楊姜女的眼里涌出來。猜了那么多，想了那么多，原來，鄧新年拒絕她的理由是這個。

“你只是度假村的一個游客，我也是。離開這個村子，興許我們一生都不會見面。以后的日子，你還會遇到喜歡的人，還會像喜歡我這樣喜歡別人?？墒?，有唐一萬在，你就不能走得太遠(yuǎn)……”

鄧新年，鄧新年，鄧新年，這個男人許是將她看透了，才說出這樣的話的。是的，她一直不停地喜歡唐一萬之外的男人。不知為什么，她總是被那些男人某種特質(zhì)吸引。在鄧新年之前，她喜歡過一個打羽毛球的男人，那個男人穿著一件白色的背心，汗?jié)窳饲靶?，露出黑色的乳頭。她喜歡過一個瘦高的男子，那個男子上樓梯時喜歡一步邁上三個臺階。她喜歡過……是的，她就是這樣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總是不斷地喜歡別人。

“記著，有唐一萬在，你就不能走得太遠(yuǎn)……”

“啊，啊，啊，啊……”一連串的驚叫從山上傳了下來。不是鄧新年松開了楊姜女的手，是楊姜女一跳，將鄧新年的手甩開了。她指著黑黝黝的山上，張大了嘴巴，她說：“唐一萬，唐一萬，唐一萬在山上，唐一萬最怕的就是黑暗?！?/p>

楊姜女、鄧新年跌跌撞撞地往山上跑，山實在太黑了，石徑實在太窄了，稍不小心就會滾到山崖下面。鄧新年幾次握楊姜女的手、扶楊姜女的胳膊，都被楊姜女甩開了。

楊姜女的心跳快得要命，楊姜女的汗出來了。在黑黝黝的山上，唐一萬萬一出了事，她該怎么辦？

“正月里來是新春，家家戶戶點紅燈，別家丈夫團(tuán)團(tuán)圓，孟姜女丈夫造長城。二月里來暖洋洋，雙雙燕子到南陽……”宋春竹的歌聲傳了出來，這聲音不同于那日的悲傷、哀怨，這聲音充滿了溫暖，充滿了安慰，充滿了盼望。這歌聲穿越了黑暗，乘著山風(fēng)，乘著月光，飛到了天上。

隨著宋春竹的歌聲，唐一萬的驚叫慢了、少了，然后消失了。

“宋春竹經(jīng)歷過大風(fēng)大浪，她有辦法幫助唐一萬?！?/p>

楊姜女彎著腰，雙手扶著膝蓋，大口大口地喘氣。她仰頭看著山上的黑暗，盼望宋春竹能夠像鄧新年說得那樣，安慰了唐一萬，使他不出意外。

燈，就在這個時候，突然亮了。不僅石階上的燈，不僅唐一萬、楊姜女家的燈，劉北京、宋春竹家的燈、鄧新年家的燈，度假村里所有房間的燈都亮了。這些燈綴在山體上面，掛在山崖上面，一層一層地疊上去，疊上去，疊上去，跟天上的月亮、天上的星星連在了一起。

楊姜女與鄧新年都驚呆了，他們轉(zhuǎn)頭看來看去，眼中露出驚訝、歡喜的神情。

“這些燈啊，”楊姜女說，“就像天上的星星。”

責(zé)任編輯：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