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文軍

【一】

清明節(jié)的黃昏，檸檬草色的夕陽靜靜地在人跡罕至的藥王谷里流淌，寂靜的山谷霎時(shí)被鑲上了一道金邊。散發(fā)著藥草清香的百草園里，風(fēng)燭殘年的藥王古塔投下了細(xì)長的陰影，塔尖的位置恰好落在了一小塊寸草不生的泥地上。

清明午后，古塔之巔，泥丸之下，絕世神篇。這老頭兒在臨死前對師弟反復(fù)念叨著這十六個字。看來，他肯定是把寶藏埋在這里了！

樹根心中喃喃自語，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驚喜與得意。

劈空掌，鷹爪功……

樹根迫不及待地使出了生平絕學(xué)，開始刨挖這塊方寸之地。剎那間，泥雨翻飛，地上很快出現(xiàn)了一個一尺的深坑。

有東西出現(xiàn)了。樹根心下一喜，但很快失望。坑中躺著的不過是幾個碩大的番薯。

“真是個故弄玄虛的老家伙！”

樹根冷哼一聲，丟掉番薯，繼續(xù)挖掘。

挖到兩尺深時(shí)，樹根發(fā)現(xiàn)了一個錦囊。同上次一樣，還沒來得及慶祝，已發(fā)現(xiàn)里面裝的不過是烹飪用的茴香。

“裝神弄鬼，必有古怪！”

樹根忿忿地扯碎了錦囊，繼續(xù)開挖。掘地三尺后，樹根終于瞧見了一個純銅所制的錦盒。

樹根虔誠地捧出了那個錦盒，小心翼翼吹去了表面的浮塵。錦盒沒有上鎖，樹根很輕易就打開了蓋子。盒子里是一本以銀箔為封面的書，上面用隸書刻著“藥王神篇”四個字。

“藥王神篇，天下第一的藥王神篇，我終于得到你了，哈哈哈！”樹根跪在地上，發(fā)瘋似的仰天長嘯。

等等！這銀箔封面為何呈現(xiàn)淺黑色，上面還有白色的粉末狀物？

樹根很快冷靜了下來。

難道……師父早就猜到我會奪取藥王神篇，所以提前在書上下了毒？他果然還是處處提防著我。

哼！處處提防我有什么用？還不是被我毒死了？

真是越老越糊涂，他難道忘了，銀箔對毒物十分敏感嗎？在銀箔上下毒，傻子都能看出來。這毒粉白色而無味，應(yīng)該是本門最絕密的十三香軟筋散無疑了。

切，你以為撒了十三香軟筋散，我就拿它沒有辦法了嗎？

樹根從懷中掏出了一個小綠瓶，放在自己的鼻尖吸了吸。

嘿嘿！老家伙，你死也不會想到，我會把師弟也殺了吧。這就是你當(dāng)日悄悄傳給師弟的本門解毒秘藥，現(xiàn)在它是我的了。

別怪我狠！誰讓你這么偏心？

樹根獰笑著翻開了藥王神篇，他的眼睛突然因?yàn)檎痼@而瞪得比銅錢還圓：“怎么會……怎么會這樣？”

【二】

藥王神篇的第一頁，并非高深的藥王心法，而是一幅畫！

線條靈動，畫面清雅，所用的染料取自谷中的雞血藤、落葵與紅花蓼，的確是師父的手筆。

畫的遠(yuǎn)處是五色的煙花，讓人第一眼就知道這是在黑夜。

中景是懸著兩個燈籠的扁鵲廟，燈籠上的“迎春”二字讓人明白這是在除夕。

近景是一個老頭和一個小孩。

老頭慈眉善目，小孩天真可愛。

樹根知道，那個老頭是他的師父——圣手藥王，而那個小孩則是他自己。

再看仔細(xì)一些，樹根瞅見，扁鵲廟門口的石階上還放著一個天藍(lán)色的襁褓。

襁褓？對了，襁褓里的不就是師弟嗎？

當(dāng)日的情景，突然浮現(xiàn)在了樹根的眼前。

“好可憐的孩子?。　眲C冽寒風(fēng)中，藥王抱起了那個襁褓。

“師父，你準(zhǔn)備把這個娃娃帶回藥王谷嗎？”

“是??！天寒地凍，我若不帶他回去，他會死在這里的?！?/p>

“師父，五年前，你也是在這里把我?guī)Щ厮幫豕鹊膯?？?/p>

“是啊，五年前的除夕，我也是在這里發(fā)現(xiàn)了被人遺棄的你。畢生懸壺濟(jì)世的我，豈能眼睜睜地看著一條小生命早早就去見了閻王？于是，我將你帶回了藥王谷，悉心照料。孰知，你竟對藥理十分有天賦，晚年收到佳徒，我真是欣慰??！真希望這個孩子也和你一樣聰明?！?/p>

“師父，你也要收他為徒嗎？”

“是啊。你多了一個師弟，陪你學(xué)習(xí)，伴你玩耍，難道不高興嗎？”

“不，不，高興，高興極了?！睒涓f完，立刻咬緊了嘴唇，低下頭不再作聲。

“你叫樹根，他就叫樹葉吧，好不好？”

“……”

“不說話就是默認(rèn)啦。樹根，樹葉……真希望你們師兄弟今后同氣連枝?。　睅煾父吲d地自說自話起來。

“從那時(shí)起，我就因?yàn)轭檻]他會分去師父的關(guān)愛而對他懷恨在心嗎？”

樹根突然覺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迅速將書翻到了第二頁。孰料，書的第二頁還是一幅畫。

怎么又是畫？樹根眉頭不由得一皺。

但隨即，他的眉頭又舒展開來。師父行事素來古怪，說不定這些平凡無奇的畫里潛藏著他畢生的秘密呢？

想到此處，樹根耐著性子看起了第二幅畫。

【三】

塔尖高聳，百草豐茂。用腳指頭就能猜出，此畫描繪的地方便是與世隔絕的藥王谷。

畫面正中是一個大男孩和一個小男孩，大男孩的手里揪著兔子的一對耳朵，小男孩的掌心卻停著一只畫眉鳥。

樹根當(dāng)然知道，大男孩是他自己，小男孩則是他的師弟樹葉。

樹根清晰地記得，樹葉不到五歲時(shí)，便已能輕松識別出100種飛禽、200種走獸、300種樹木、400種花卉，而他自己達(dá)到這種程度，是在八歲零三個月的時(shí)候。

至于《本草》、《素問》等醫(yī)書，小樹葉更是能倒背如流，舉一反三，讓樹根既佩服，又妒忌。

原本，樹根是藥王不二的繼承人，可小樹葉的出現(xiàn)，讓樹根突然感受到了不小的威脅。

師父會傳位給他嗎？

樹根陷入了焦慮和忐忑，他莫名地愛上了惡作劇，惡作劇的對象便是藥王谷里的飛禽走獸。

五年前的驚蟄，樹根在百草園里抓了一只剛剛從冬眠中蘇醒的青蛙，用鋒利的匕首給它截了四肢。

第二天，樹根驚異地發(fā)現(xiàn)，那些被他丟在水缸里的青蛙殘軀竟鬼斧神工地被連接在了一起。半死不活的青蛙竟然復(fù)活了！

是樹葉，一定是樹葉，師父居然教了他這等厲害的本事，偏心，他實(shí)在太偏心了。

樹根記得，他當(dāng)時(shí)十分惱怒，一拳頭把水缸都給打破了。那可是師父精心修復(fù)的昔年司馬光砸碎的那個古董缸??！

四年前的端午，當(dāng)師父忙著包粽子時(shí)，百無聊賴的樹根在林子里抓了一只可愛的白毛長耳兔，給它灌下了自己研制的七蟲七花湯。七蟲七花湯乃七種毒蟲與七種毒花淬煉而成，劇毒無比。

中了劇毒的小白兔并沒有七竅流血，而是心跳暫停，呼吸也暫停。樹根得意地將僵尸般的兔子放在了藥王閣的大廳，想向師父炫耀自己制毒的本事。

可沒過多久，小他五歲的師弟樹葉居然輕易熬出了解毒的湯藥，讓兔子重獲新生。

可惡，為什么師父把最厲害的本事都教給師弟呢？

三年前的驚蟄，師父遠(yuǎn)去鎮(zhèn)上的集市采購月餅，留下樹根和樹葉看家。樹葉吵著要樹根陪他下圍棋，但樹根全然沒有興致。

樹根悄然潛入了師父的書房，給師父最愛的畫眉鳥喂食了自己最新研磨的啞粉。那是用七星黃連、藏烏頭和海龍膽混合在一起的奇毒粉末，即便是大象吃了，也會瞬間失去咆哮能力。

小小的畫眉鳥，自然不能再唱歌了。

但是，樹葉似乎擁有著化腐朽為神奇的能力，竟趕在師父回來前，解去了畫眉鳥體內(nèi)的毒。

……

連樹根也計(jì)算不出，在谷中的這些歲月，他究竟毒殺了多少無辜的動物。他只知道，自己毒殺的動物和樹葉師弟救治成功的動物的數(shù)目相等。

“這臭小子，處處壓過我一頭，真是氣死我也?！?/p>

樹根回頭看了看自己身后百丈之外的藥王墳。

墳中埋著的是仙逝不久的師父。墳頭的香還未燃盡，香邊的饅頭甚至還有些許熱氣。

墳邊還躺著一個人，是他的師弟——樹葉。

就在半炷香前，樹根從身后偷襲了正在祭拜師父的樹葉，并給他下了自己偷偷煉制的怪毒。

此刻的樹葉，全身僵硬，就算沒有死，也是在赴死的半路上。

“這些年來，你破解了我那么多次下毒。這一次，我把毒下在你自己身上，看你還有什么本事破解，哈哈！”樹根的心里有一絲勝利的喜悅，卻也有縷縷莫名的失落。

他繼續(xù)用手指蘸了蘸口水，翻動書頁。

【四】

依舊是畫。

怎么搞的？

樹根漸漸失去了耐心，快速往下翻動。

是畫，是畫，還是畫！

最令他費(fèi)解的是，這些畫的畫面居然大致相同。都是一間屋子，一張桌子，一個茶壺，還有一只黑色的手。

一只捏著白色小紙包的黑色的手。

所不同的只是屋外的景色。有些畫上的月亮是蛾眉月，有些畫上的月亮是滿月。有些畫上的桃花正夭夭，有些畫上的白雪正飄飄。

樹根突然癱坐在地。

“難道……難道師父早就知道我在他的茶里下慢性毒藥？”

樹根當(dāng)然認(rèn)識畫上的這間屋子，乃至屋里的桌子和茶壺。

樹根當(dāng)然更清楚那只捏著白色小紙包的黑色的手，那是屬于他自己的手。

沒錯，藥王這些畫所繪的就是樹根每夜前來投毒的情景。

“師父既然知道我存心謀害于他，為什么不揭穿我？為什么？”

樹根心里一片混沌。他突然覺得自己心跳加速，額頭的冷汗也涔涔而下。

終于，他翻到了書的最后一頁。

【五】

畫面中，是一張樹根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的臉。

這張臉?biāo)綍r(shí)不常看到，但卻最為熟悉。那是他自己的臉。

樹根和畫上的自己面面相覷，仿佛是在照鏡子。

頭上戴著虎皮的帽子，那是師父親手為他做的。

左臉有道小傷疤，那是他給兔子下毒時(shí)，不慎被兔子抓傷的。

等等，為何畫上的自己在流鼻血？

樹根情不自禁地也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下方。

黏黏的，濕濕的，暖暖的……

果真是血。

紫黑色的血。

“什么？難道我中毒了？”

“難道書頁上還有毒，我方才蘸口水的時(shí)候吃進(jìn)身體里去了？”

樹根的瞳孔開始放大，恐怖如潮水般向他襲來。無邊無際的潮水，冰冷刺骨的潮水。

“師父，沒想到你的心機(jī)也是這么深！”

力量離自己漸漸遠(yuǎn)去，仇恨卻在心中加深。

鼻血落在了書頁上，書頁留白的地方突然顯示出了一些文字。

樹根徒兒：

當(dāng)你看到這些文字的時(shí)候，你應(yīng)該身中劇毒了吧？

你一定以為我在書頁上下毒了吧？

不，我雖然知道你有翻書蘸口水的習(xí)慣，但我絕沒有在這些我心愛的畫上下毒。

你是何時(shí)中毒的呢？繼續(xù)回憶吧。

當(dāng)你最開始看到銀箔封面上的淺黑色污漬和白色粉末時(shí)，你是不是以為我在上面下了本門最厲害的十三香軟筋散？

錯！那些黑色的污漬不過是普通的煙墨，那些白色的粉末也不過是普通的面粉。

你應(yīng)該猜到你是怎么中毒的吧？

沒錯，就是你從你師弟樹葉那邊搶來的那個綠色小瓶。

當(dāng)然，那個綠色小瓶里裝的的確是解毒的圣藥。

不過，是藥三分毒，解毒的圣藥都是以毒物毒性相克相生的原理制成，所以它既是解毒的圣藥，也是致命的毒藥。

你既然沒有中毒，又為何要服用解藥？

因?yàn)槟闾珢巯露尽Ｒ约杭叭?，你順理成章地以為別人也會下毒，這才自作聰明地服用了那瓶解毒圣藥。

所以，歸根結(jié)底，是你給自己下了毒。

是你害死了自己！

看到這里，樹根突然長嘆一聲，苦笑不止。過往的人生飛速在腦海里旋轉(zhuǎn)，十年一瞬。

“師父，徒兒對不起你?！?/p>

“師弟，師兄也對不起你?！?/p>

樹根其實(shí)心里也明白，師父其實(shí)并不算偏心，師弟也對自己很好。要是沒有師父，自己早就死了。要是沒有師弟偷偷救活那些小動物，他早就被逐出師門了。

樹根的身體幾乎軟如章魚了。但他還是用盡殘存的體力，從懷中取出了一支類似煙花的物件。

嗞啦——

引線被點(diǎn)燃，藤黃色的煙霧順著風(fēng)勢，飄去了藥王墳。

“師弟，但愿你還沒死，但愿這陣九華玉露煙能把你從鬼門關(guān)拉回來。藥王谷，不能就此從江湖上消失啊……”樹根終于伏倒在地，閉上眼睛前，他看到了書的封底。

封底也是一幅畫。

上半部分是迎著金色陽光的樹葉。

下半部分是深植黑色土壤的樹根。

“沒錯，你就是迎著金色陽光的樹葉，而我則是深植黑色土壤的樹根。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p>

這是樹根最后的意識。

【六】

醒來，是在一個清晨。

熟悉的塔尖，熟悉的屋子，熟悉的師弟。

“我……我沒死？”樹根疑惑。

“沒錯，你的九華玉露煙救了命在旦夕的我，復(fù)原后的我又救了你。師兄，你斗不過我的。每一次你下的毒，都被我化解了。這次就算你給自己下毒，我也能解開?！睒淙~微笑著。

“你為什么要救我？你救我是不是為了繼續(xù)折磨我？”

“我救了這么多小動物，幾時(shí)折磨過它們？”依舊微笑。

“可是，我欺師滅祖……”

“沒錯，你的確欺師滅祖，但師父臨死前央求過我，但凡還有能將你引向正途的機(jī)會，就不能狠心清理門戶?！边€是微笑。

“師父……師父他老人家真是厲害。他神機(jī)妙算，居然能讓我自掘墳?zāi)埂！?/p>

“不，師父最厲害的地方是能看到你的心中依舊有善念，能讓我們師兄弟由反目變?yōu)楹湍?。你我同氣連枝，懸壺濟(jì)世，光大本門，是他最大的心愿。”

“可是，真正的藥王神篇呢？沒有藥王神篇，我們?nèi)绾喂獯蟊鹃T？”

“藥王神篇？呵呵，他老人家早就傳授給我們了。藥王神篇一半是講下毒，一半是講解毒。這些年，他不是傾囊相授了？只可惜，你從前只想著下毒，還一直以為藥王神篇里藏有更厲害的制毒機(jī)密?！?/p>

“是啊，我一直以為毒殺人是最厲害的本事。其實(shí)，拯救人才是最偉大的本事?！?/p>

“還記得你翻出師父的畫作前，翻出過什么嗎？”

“記得，是番薯，還有茴香。番……茴……難道……師父的意思是讓我幡然悔悟？”

“是啊。”樹葉微笑著將那些畫作小心翼翼地整理在一起，裝回了錦盒，“師兄，這些畫作記錄了我們生活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是師父最心愛的東西，我們趕緊讓它們?nèi)ヅ惆閹煾傅墓腔野??！?/p>

“好，我一定要給他老人家磕上一百個響頭，求他寬恕?！?/p>

樹根點(diǎn)點(diǎn)頭，跟著師弟出了門。檸檬色的朝陽，灑在了兩個人的身上。

原來，我也可以和樹葉師弟一樣，沐浴陽光。

燦爛的笑容，再次回到了樹根的臉上。